[ 《柘植義春漫畫集》:令人不寒而慄的不是魔鬼,而是「人之惡」的無意義 ]
在這個充滿躺平精神、啃老一族、無欲青年的時代,市中心拔起的高樓、社群媒體的潮流更迭、億萬富翁的宇宙競賽,似乎都與我們毫無關聯,我們一方面對人生的意義感到焦慮,一方面重複著一個又一個平庸乏味的日子,現實的重力將我們重重牽制,魂脱了肉體的殼服貼在地,每日的魂不附體,行屍走肉。
這樣的邊緣人心情,在日本漫畫家柘植義春的作品中,殘忍而徹骨地表現了出來。
台灣人或許對柘植義春這個名字還陌生,不過在日本漫畫界,許多人將柘植義春與手塚治虫並列兩大山頭,不過相對於手塚治虫的陽光熱血,柘植義春的作品則十分陰鬱詭異。
在他開始於《GARO》漫畫月刊上發表作品、名聲漸漸拓展出去的一九六〇年代,也是日本擺脫了戰後頹靡,隨著東京奧運的舉辦而處處充滿開朗與富裕呼喊的時刻。但是,從小父親早逝、生活困苦,小學畢業就出社會工作的柘植義春,卻打從心底與這樣的光亮格格不入。
但柘植義春作為創作者或許是幸運的,雖然作品曾因與主流口味扞格,導致生計一度岌岌可危,甚至曾吞安眠藥自殺未遂,但後來他受到伯樂相中,受邀到當時草創的漫畫月刊《GARO》發表作品,名字也漸漸在此時為人知曉。
近日,《柘植義春漫畫集》中文版在台灣上市,裡面總共收錄了 19 篇不同時期的經典代表作。這些作品,遊走在現實與超現實邊緣,像一場又一場惡夢,而那惡夢的可怕,不在於魔鬼或怪獸的存在,而在於人生徹底的無意義。在柘植義春的漫畫中,人生的事件不過一件接著一件發生,毫無起承轉合的整齊因果,在他筆下,人都是自私的、偽善的、無能的、陰險的,「善」在這個世間沒有價值,就連「惡」也沒有特別的意義,讀來並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仁慈,反而瀰漫著卡夫卡式的荒謬與虛無。
例如柘植義春的名作《螺旋式》中,一個長相奇特的男子被水母攻擊,靜脈被咬斷,血流如注,生命岌岌可危。他在陌生的小鎮裡四處尋求幫助,遇到的人卻對他的求救答非所問,人的喜怒哀樂並不相通。男子在緊急求醫的路上,甚至偶遇了失散多年的老母親,兩人的相認卻不痛不癢,最後不過以一句清淡的「祝順心如意」結束對話,再次朝生命的不同方向離去。男人最終在一處廢墟裡覓得一婦產科醫師,兩人在一片末世背景中肉體交纏,柔情交雜著暴力,死亡的威脅中不忘調皮,男子最終獲得了暫時的醫治,只是那致命傷仍隱隱發麻,像鑲嵌在血肉裡的一塊金屬,是永遠的肉中刺,極度渴望舒緩卻不可能移除的痛與癢。
在《夜入侵了》與《吉保的犯罪》中,則充滿了讓人不寒而慄的性暴力。
《夜入侵了》故事開頭,是一對夫妻躺在黑暗房間的畫面,男人幾度輾轉後煩躁起身,質疑妻子為什麼不聽話把窗戶關上,否則「它」趁虛而入該怎麼辦?妻子認為丈夫又在找麻煩,質問著自己難道不能有自由?丈夫接著一巴掌就甩了過來。隔日白天,妻子從外頭回到家,丈夫察覺不對,扯開妻子衣服,赫然見到白皙肌膚上一條一條蛞蝓般的吻痕。兩人的爭吵很快升溫,丈夫推倒妻子,用手指粗暴地對待妻子的私處,嘴裡不停激烈地罵著婊子,並將可口可樂玻璃罐插入其中,近乎癲狂地攫取關係間失落的權力。妻子最終離開了他,投入另一個溫柔待她的男人懷抱。當晚,悔恨無比的男人獨自坐在空曠的房間裡,盼望著妻子還會回來。夜深了,他為妻子可能的歸來敞開家的大門,沒想到黑暗在將睡未睡之際潛行入內,攫住了男人的腿,恐懼的尖叫劃破黑夜......
《吉保的犯罪》中,同樣對性與權力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刻畫。一個名為吉保的男子正在欣賞色情雜誌,接著拿出一把鑷子,將紙頁上一個比基尼辣妹夾了出來,上半身塞入嘴中一口吃掉,鮮血從嘴角泊泊流下。突然,在外面修腳踏車的哥哥叫喚他,吉保宛如被抓到做了壞事般,匆匆忙忙掩飾「犯罪」事證,應聲跑了出去。大半篇故事裡,吉保手裡都緊握著「做壞事」的那隻鑷子,想著該怎麼煙滅證據,同時他騎著腳踏車穿梭小鎮,吹著口哨到處探險,然而奇異的是,他的內在獨白如此輕鬆愉悅,同框畫面中其他人的表情卻充滿著嫌惡不快,暗示著吉保的內在世界與客觀的外在環境,是有嚴重的扭曲與鴻溝的。
似夢非夢的場景,隱隱暗示的危險,邊緣與孤獨的特質,性慾的壓抑與自我認識的扭曲,遍佈在柘植義春的多篇漫畫裡,讀來令人內心籠罩一股不祥之感,宛如遊歷了柘植義春一個又一個惡夢,看似毫無邏輯,轉瞬即逝,卻敲響了我們確實感受到的生命真實。
柘植義春曾對寫實性表達如此看法:「直視現實的原貌,會得到無意義......(中略)我在想,寫實性會不會就是由無意義而來的呢。」
人們對意義存在與否感到焦慮,更因此傾向擁抱主流娛樂中,那些可被預測的起承轉合,以及明確賞善罰惡的正義,就連鬼故事、恐怖電影、鄉野奇譚,往往也都符合了這些條件。然而,正如人們常說的「人比鬼可怕」,真正的人生現實也比任何恐怖片可怕,畢竟鬼怪行為或許還符合邏輯,然而生命的無法被解釋與荒謬到頭的荒涼,卻讓人無所適從,因此不寒而慄。
《柘植義春漫畫集》有一種奇異的魔力,看完後心情很沈重,但又被莫名地深深吸引,或許這也是我們對「惡」的矛盾態度吧。這套漫畫設計得很美,掀開書衣後的封面風格更是獨樹一格,非常值得細細玩味,好好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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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817的網紅桓吟 HuanYin,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台灣新生代指彈演奏家-劉桓吟 首張EP《向陽》 ☀ ▎Credit 作曲 Composer|劉桓吟 HuanYin 演奏 Performer|劉桓吟 HuanYin 錄音師/混音師 Recording / Mixing Engineer|王立宇 Wang-Li Yu 母帶後期處理 Master...
九運大門坐向 在 全職獵人FullTime Headhunter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用公司流動現金溝女,其實得唔得?》
「拖糧」其實好似COVID-19,冇人想中,一個中,就感染晒全公司,隔離幾行的密切接觸者齊齊遭殃無一幸免,然後中招者全部自我隔離,原因係冇糧出冇錢出街。呢個「疫症」喺新聞聽得多,「某某公司被凍結資產,欠薪近百名員工」,「某某航空公司拖欠員工薪金,傳裁員逾千人」,「某某工程爛尾拖糧,員工苦主追數無門」,「大批被拖欠薪金的員工包圍公司大樓,掛起『有汗出無糧出』的橫額投訴」…… 聽得多,潛移默化都覺得呢個「疫症」似世界末日,辛辛苦苦的血汗錢凍過水,亦要擔心公司是否要執笠,係一種食唔安坐唔落的煩惱。可怕嘅係,呢種看似遙遠、事不關已已不勞心的「疫症」,偏偏讀者Joe「感染」咗。
阿Joe喺一間start-up公司做會計,老闆Lucas Chan係一個典型富二代,外國回流返嚟,識講幾句帶有美式accent的英文,公司係Lucas個富爸爸打本俾佢開,所以佢唔太上心,只懂掛着「初創企業老闆」的頭銜去四圍溝女。
「Joe呀,我最近同個大波空姐date緊呀,佢有41吋long leg㗎!俾佢張相你睇吓,真係睇得又打得又食得,硬晒!」Lucas講到興奮的同時口水都噴咗2滴出嚟。Joe心諗,咪又係出邊嗰啲整容KOL,即係永遠自己一個去旅行嗰啲,個IG永遠都係得自己的照片。
隔咗兩星期,Lucas居然同Joe講:「I’m committed,我女友就嚟birthday喇,佢話想喺Rosewood 搞喎,你幫我book間套房呀,要望海㗎!」Lucas 指示Joe。
「你Committed?哦……大波長腿空姐。」Joe無奈地反咗兩下白眼,因為Lucas每次都以「小公主」稱呼自己啲女友。
「Joe呀,你估小公主鍾唔鍾意紅玫瑰?幫我訂9999支紅色嘅,唔要999枝呀,太cheap喇,我要再威啲冇人試過嘅!Birthday嗰日送去Rosewood啦,呀…仲有,喺間房整多啲氣球,我要嗰日做全酒店最威嗰個!同埋間房係咪都係隔聲、睇海景,我鍾意對住個海❤️我依個白馬王子要請公主食蘋果。」Lucas繼續口若懸河,笑語間帶有幾絲淫意。
阿Joe終於忍唔住:「老闆呀,上次你寫俾空姐張100萬支票都彈咗票……依家9999支玫瑰、氣球連酒店要十幾萬呀!」
「得㗎喇,啲數返嚟就夠錢,啲客拖我哋數,我都唔想㗎!你……用住公司啲流動資金先啦!」Lucas一邊揮住手不耐煩地說,一邊走向公司大門。
「下……老闆,上個月份糧都……」Joe都未講完,Lucas已經離開咗,應該趕住去半島同空姐high tea。
原來Joe個老闆為咗溝女都可以去得好盡,鍾意用公司錢,上個月份糧都遲咗一個月先出,另外仲鍾意使人唔使本,空姐生日過後,除咗留低咗一系列的打卡呃like相外,仲有就係一堆垃圾同影完即棄的9999枝玫瑰。
「Joe你搵人清咗間房d 波波、DomDom、蘋果(真係有蘋果!)同花佢,$500搞掂佢啦!我依家出去食個飯,係我check out 之前搞掂佢!」Lucas叫Joe去執手尾。
其實垃圾可以自己丟,但少爺仔老闆錫身,又花盆又泥又成地「濕紙巾」咁嘅粗重工夫,當然係由Joe去做。經此一疫後,Joe嘅公司數未返,流動資金都用晒,轉眼間又到咗出糧日。
「同事遲到喎,合約寫明返十點,你幫我扣返啲糧呀。」Lucas開始諗縮數,但都係唔夠錢出糧俾員工。
「5月份糧,6月30日出,6月份糧,依家凍過水。」阿Joe心諗,而佢塊面都愈嚟愈灰。
轉眼間,又到七月嘅某一日,Joe趁未放飯,火速跑去老闆房,但完全唔見Lucas人影。佢成張辦公枱七國咁亂,啲收據同文件堆到周圍都係。唉,月尾埋數真係慘過打仗,陰功…
「祖哥…」一把軟弱無力嘅聲傳過黎。
「哇!Peggy你匿係度搞乜?」Joe踎低見到Lucas嘅私人助理踡縮係枱底,個樣生無可戀咁款。
「冇啦…冇啦…」
「咩冇啦,起身啦……比老闆返嚟見到你喺佢枱底,你條命就真係要冇啦!」Joe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Peggy扯翻出黎。
「我地公司要玩完啦…」Peggy雙目無神,臉色蒼白,靈魂係個口到飄咗出黎,手震震遞咗幾張發票俾Joe。
「點解突然有個六十萬嘅item?!」Joe嚇到下巴跌咗落地。
「祖哥…你估仲有邊個敢郁公司啲錢啊嗱…」Peggy說。
「妳係老闆PA都唔知?阿妹妳等等…」Joe轉身即刻打電話俾少爺:「喂?Lucas,係呀阿祖啊,想問呢你呢排有冇碌過條六十萬嘅數啊?」
「六十萬?」唔好扮唔記得啊,一定係你啦,細陳!
「多謝bb!我好鐘意啊!」少爺仔隔離傳來「小公主」刺耳嘅撒嬌。
「哦!係呀!前幾日我自己張卡唔知點解碌唔到嘛,咪過咗少少公司錢買Hermès俾璇璇咯!唔記得同你講翻,sor9y呀~」
「唔緊要,我哋宜家幫你mark翻低吓…」Joe客氣地和老闆說。背後心諗:「點解?點解?點解?同事一直都未出糧,個二世祖用公司錢六十萬買手袋比隻雞?!」
「BB你唔準傾電話傾咁耐啊!嗶——」少爺仔已cut線。
「Peggy…條友攞啲錢去買Hermès…」
「Hermès也好,DIOR也好,條數埋唔到架啦……唔通真係當藝術品投資咩?水哥,今鋪真係想幫細陳生抿屎都愛莫能助……」
「都可以當係公司投資,個包包可以換鮑鮑,將來或者可能會升值添!」Joe語帶諷刺地說。
「祖哥,我好想告佢虧空公款啊啊啊啊啊啊啊!」Peggy已抱頭奔潰。
「上個月已經因為Lucas攞公司錢買私人嘢,搞到全公司啲員工遲咗成個月出糧。佢拍曬心口話今個月會入翻公司戶口。結果冇…都算!呢頭又穿櫃筒底,仲要係六十萬!古有昏君不愛江山愛美人,今有細陳利用江山追女人:Joe,我都唔知應該話少爺仔係昏君,定話小公主係紅顏禍水好,最慘係我哋,騎虎難下,如果而家辭職,真係唔知幾時先收得返之前幾個月嘅人工。」作為私人助理,Peggy開始失控,爆喊。
獵頭小知識:
🔝各位打工仔,根據《盜竊罪條例》第9條,如任何人不誠實地挪佔別人的財產,意圖永久地剝奪該另一人的財產,即屬盜竊罪,最高可被判處10年監禁。而根據第16A條,如果任何人以任何欺騙手段意圖欺騙另一人,為受騙人以外的任何人取得利益,或令任何人蒙受不利,均會被指控為欺詐罪,最高可被判處14年監禁。唔好縱容挪用公款嘅腦細,望周知。
🔝其實無論係公司生意失敗周轉不靈,定係疫情影響令公司生意營運唔到,或係老闆不愛江山愛美人洗晒公司啲錢,喺任何理由及情況下「拖糧」都係犯法,根據《僱傭條例》規定,僱主必須係工資期屆滿後嘅7日內出糧,僱主如果未能依時出糧,必須就欠薪支付利息俾僱員,僱員如果超過 1 個月仍未獲發已到期嘅薪金,可以視呢份「僱傭合約」已被終止,呢個時候僱主就必須支付僱員「解僱代通知金」及其他解僱賠償。僱主如故意及無合理辯解而不依時支付工資給僱員,可被檢控,一經定罪,最高可被罰款 35 萬元及監禁 3 年。萬一大家不幸地中招,記得搵勞工處求助,幫自己追討欠薪,如果仍未解決,就可以選擇告上法庭……不過應該冇人想行到呢一步。所以,入職前了解好公司同老闆背景好重要,記得上官網睇下公司架構,又或者上網爬文,睇下有冇人講過公司的文化,又或者可透過獵頭公司介紹,做齊以上事項,又有獵頭幫你scan過,應該會放心好多。
#不愛江山愛美人
#有錢但唔識理財又有咩用
#打工仔被腦細伏雷死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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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創傷,沒有公式可以套】
在《建立對跨世代創傷的敏感度和覺知》講座裡,其中一位專家提到一個研究,一個人所經歷過的創傷,會透過基因顯化或者是經驗傳遞的方式繼續「污染」我們的孩子,但是,一旦我們「make sense of」我們的創傷,我們就可以終止這個傳遞。
講座裡並沒有詳細描述研究的細節,對我個人而言我也並不在乎,因為我已經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了—如果我不想要活成我的父母親的樣子,我該做的事情,是「make sense of」我的創傷。
聽起來很直觀,不過,這個「make sense of」的概念,其實並沒有這麼好理解。我個人會把它翻譯成「弄清楚」。如果想要從創傷當中恢復,我們必須把事情從頭到尾都弄清楚。
弄清楚什麼?
難就難在這裡,沒有別人可以給我們答案。所有我們經歷過的一切,只有我們自己最清楚,所以能夠把多少情緒、經驗和記憶連接起來,完全仰賴我們願意花多少時間進入自己的內心,推開那扇塵封已久的大門,在那一團亂七八糟毫無頭緒的混亂面前坐下來,一點一點,一片一片,一絲一絲,找出到底有什麼該弄清楚的,或是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
這次回到台灣,有一件我非常不願意去做,但是又覺得必須面對的事,那就是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去見一次大魔王,跟他好好說說話。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就只是隱約有種感覺,看過他之後會有機會「弄清楚」一些事。
大魔王目前超過九十歲,目前住在一位親戚叔叔的家裡。會把他稱作大魔王,不只是因為對我個人而言他極難相處。從我六歲開始,只要跟他單獨對話超過五分鐘,他就有辦法把我惹毛。當我越長越大,對事情的了解越來全面的時候,我個人認為這個家族之所以分崩離析、情感破碎,大魔王必須要負上很大的責任。
當初蕃茄還不太會走路的時候,我們全家曾去見過他一次。受日本教育的大魔王,客廳的茶几上總會有一個雅緻的點心盒待客。當他把鐵盒掀開,喜歡甜食的蕃茄立刻眼睛一亮,搖搖晃晃地走過來,雙手捧起一大把,掉了一堆在桌面上,但還是很積極地在客廳走來走去,幫在場的每個人都分配一點。
大魔王見狀,笑咪咪地說:「這個孩子好,會分享,以後媽媽下一胎會生兒子。」
我的腦中立刻響起一句「狗改不了吃屎」,默不做聲把掉在桌上的所有點心都放回盒中,蓋上蓋子。那天我喝了一杯茶就離開,再也沒有踏進那間房子。
親戚叔叔雖然跟我的母親同輩,但是因為幾乎是家族裡最小的,跟我只差十五歲上下。從出生那一刻起,我就仰望著他一路從青少年、成人、結婚和生子。也因此,我是一路聽著家族對他的批評長大。
小時了了。聰明反被聰明誤。浪費天份。只顧談情說愛。個性頑劣。脾氣暴躁。好吃懶做。不務正業。虛榮。愛玩。
這樣的叔叔,最後居然是由他來觀照大魔王的生活起居,老實說我是從來沒有想過的。
總之,到了要見大魔王的當天。
我心裡還是覺得隨時想要逃走,畢竟跟他在一起的痛苦回憶太多了,加上我深信我跟母親之間的痛苦回憶也幾乎都源自於他,我實在是沒有把握再見到他的時候我會做出什麼事。但是有種不知名的力量一直在身後推著我往前走,我終於來到叔叔家門口,門從裡面被打開。
大魔王坐在客廳看電視,看見我走進來,笑一笑說:「你好。」
叔叔阿姨和表妹在家裡四處走來走去張羅拖鞋水果,邊回頭大喊:「阿嬤,你看這是啥人?」
大魔王僵在那裡,維持著不失禮貌的微笑盯著我。我深吸一口氣,把口罩脫下來。一看到我的臉,大魔王就哭了。
「阮阿孫,是阮阿孫啊嗚嗚嗚嗚嗚⋯⋯」
於是祖孫兩人相擁而泣,盡棄前嫌,在老人一生的最後終於迎來了大和解,讓他能安心離開,不再有所牽掛。
最好是。
有這麼容易的話就不叫創傷了。
我面無表情地抱著他,拍拍他有點駝的背,只覺得無盡煩躁。到現在沒人要理你了才在那裡哭,我從小站在你面前站到大你根本沒正眼瞧過我一次,連我幾歲幾年級髮型跟上次一不一樣都記不清楚。
我扶著老魔王走到餐桌前坐下來,叔叔阿姨跟表妹也都入座,一邊吃著水果,時不時也加入我跟老魔王的談話。而我這才發現,老魔王已經有些失智了。
先是問我爸爸好不好,再問我是不是全家都回來,之後告訴我上回弟弟全家有找他吃飯他走進餐廳差點跌倒好丟臉要弟弟不要告訴別人,再問我有沒有弟弟的電話他想要打去給他。這樣一輪以後,又開始問爸爸好不好。一次,兩次,三次,無限迴圈。
我放鬆下來了。
這種狀態的魔王,雖然套不出什麼有趣的過往,對於我原本期待可能可以「弄清楚」什麼的計畫沒什麼幫助,但是至少安全。我不用擔心他會突然冒出一句話直接啟動我的攻擊模式。(好啦其實還是有兩次,但是真的算很少了可以當作沒有)
然而,事情有了意外的開展。
跳針跳久了也是會累,叔叔阿姨開始加入話當年的行列。原本女友換不停的叔叔,認識阿姨不到一年就閃電結婚,婚後起的衝突也跟天打雷劈一樣精彩。也因為我當時十九歲,是當時二十六歲的阿姨在家族裡唯一能聊的對象,現在把各方觀點同時湊在一起攤牌真的是非常精彩。
聊著聊著,我心裡突然有種感覺開始醞釀。
衣架必須全部照著同樣的方向擺。櫃子上的書有一定的順序。屬於他的椅子絕對不能碰。一抓狂起來髒話狂飆物品齊飛。熱愛藝術。對細節催毛求疵。
我一邊咀嚼當年這些叔叔的經典地雷和個性,一邊聽叔叔繼續講。
「我其實已經改很多,妥協很多了。」叔叔回頭指指遠方:「你看像我那邊那張椅子,上面都是狗的毛,也沒人要清,可是我也就算了。」
我看到他旁邊的阿姨開始翻白眼,忍不住笑出來:「叔叔,那是你的椅子吧?沒人要清的話,你也可以清啊?」傳統大男人真的是很誇張,是以為其他人都沒事等著在那邊服侍他嗎?
叔叔沒有立刻回答,沈吟了幾秒後,說:「我當然也可以自己清,可是,這樣就不對了啊。當初要養狗的時候,我就說我唯一的條件是我的椅子上不可以有狗毛,大家都說好好好,結果變成這樣,也沒有人表示⋯⋯」
像是有一道電流直接穿過全身一樣,我突然瞪大眼睛:「等一下,我聽懂了!!」
我轉向在旁邊的阿姨:「阿姨,我聽懂了!這件事真的不對,不能是叔叔擦桌子!這不是家事分工的問題,這是承諾的問題。大家都答應我了,不會讓狗弄髒我的桌子,如果還是被弄髒,還被覺得大驚小怪要我自己擦,我會覺得沒有人在乎我。」
阿姨呆住了。叔叔也呆住了,表情像是生平第一次有人理解他在說什麼。
我的腦袋還在持續運轉,重組我得到的新資訊。一直以來大家都說叔叔脾氣大、愛計較、愛生氣大男人龜毛記仇難伺候,阿姨好可憐好厲害可以忍受他這種人,但是不對,我懂了,叔叔不是故意這樣的,他太不舒服了,他的雷一直被踩到,可是都沒人懂,也沒有人在意,就只是一直說他脾氣很差要他改⋯⋯
「叔叔,你是高敏感人,你知道嗎?」我脫口而出。
我把高敏感特質簡單地描述了一下,叔叔不停地點頭。我告訴他我可以理解,我以前也經常覺得家人無法理解我在意的點。
「 國中的時候,我媽說他要去一趟文具店,我說太好了那順便幫我補充兩支原子筆。我把我習慣用的SKB藍色0.5拿給他,跟他說就買這個一模一樣的兩支,結果他回來的時候自作主張買了兩支完全不一樣的。」
「幹什麼啊!!就買一樣的就好了啊!」叔叔很激動。
「是不是!我氣得要命,他還說我不知好歹那兩支很貴。」
「就不是貴的問題啊!就不是我要用的筆啊!」
「是不是!」
阿姨在一旁非常驚訝地看著我們,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發現,先生的要求不是在「挑毛病」,是真的非常需要顧及這些細節。我跟叔叔一人一句,講起那些無法讓別人理解我們時的挫折感。
「我小時候,我媽答應我要買一個玩具給我,但是他忘記了。我超生氣啊,明明說好的,是他忘記了,他就一直說是我無理取鬧,根本不是這樣,我又說不出來,只能拼命用自己的頭去撞牆壁。」
「我也記得這種心情。我不管怎麼解釋,我媽就是沒有要理我,我到最後只能尖叫啊,狂尖叫。」
「還好你沒做出更激烈的舉動。」
「差一點了,就差這麼一點點。」
「真的還好沒有。」
「是啊,如果沒有克制住,拳頭揮出去或者是拿東西自殘,又會變成我們有病,搞不好就被抓去吃藥了。」
「難怪我女兒會說:『我又不是故意要這麼生氣的,我就是會這麼生氣啊。』」在一旁的阿姨很認真的參與,顯然想起個性跟爸爸很像的小女兒。而我也忍不住想起蕃茄,每當他摀著耳朵尖叫,或是大罵「我要殺死你」的時候,他也是沒有辦法讓自己不生氣的吧。他就是會這麼生氣,這麼需要表達,而在這個當下打他罵他甚至是批評他都完全沒有幫助。
大家都沈默了,各自咀嚼著剛剛的對話。
我抬頭看叔叔的側臉,發現他已經蒼老了好多。我突然明白,叔叔從國中就開始交女朋友,翹課,離家出走,跟壞朋友出去玩,淨做那些大人眼中「浪費自己天份」的事,其實是因為他真的渴望被人理解,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可以幫助他,讓他知道如何跟自己相處的人。只可惜他的雙親,對他只有辱罵和毆打。
「叔叔,你辛苦了。我從小就認識你,經過這麼多年到現在,我真的有看到你的改變。」
叔叔並沒有回應我,只是盯著自己放在桌上的雙手,喃喃的說:「一定可以的⋯⋯這種複製,一定可以被打破的⋯⋯」
我的內心一震,眼睛開始發熱。這一刻,我知道他想著他自己的孩子,就如同我想著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們都希望,這樣的傷害,可以在我們手上就停止。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非常清晰的惡夢。
我在學校,做了一件一般大家不會去做的事。我的出發點良善,但是大家的解讀跟我的預期完全相反。我看到大家看著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也一個一個從我身邊躲開。我拼命思考有誰可以幫我保證我的人格,卻想不出任何一個名字。我越來越焦急,想不出有什麼東西可以拿來讓我發「毒誓」,讓大家可以相信我。夢境結束在我走出窗外一躍而下。
我睜開眼睛,覺得極度想吐,然後爆哭。
之前在課堂上曾經提到,當一個人跟自己的傷痕真正接軌的時候,往往會在夢境裡反映出來。這是我第一次經歷。雖然極度不舒服,但是我知道這表示身體在處理我積壓已久的情緒和傷痛,有點開心。
***
第一篇創傷文,沒想到是用這個事件來開頭。也許是因為,經常有人留言問我「該怎麼處理自己的問題」,而我想用這篇文章來表達「沒有正確答案」。
就像我一開始認為可以從阿嬤的記憶裡找到有幫助的東西,但是最後卻是從完全沒想到的叔叔身上發現我們共同的特質,彼此都得到被理解的感受。面對創傷,也許我們終究就只能摸索出一個可能的方向,鼓起勇氣踏出追尋的步伐,然後對接下來的發展保持開放的心胸。
Dr. Gabor Mate在《理解創傷》這個講座裡提到,面對創傷,一個很有幫助的態度就是「感到好奇」。「這件事代表什麼意思?這件事可以教會我什麼?而這時就會產生深刻的同理。」
對我來說,所謂的「make sense of my trauma」就是這件事吧。當我們對自己的傷口感到好奇,我們就會有動機想要「弄清楚」,想要知道更多的細節,而不會一直覺得「夠了沒?這樣可以了吧?」想要趕快抽身。
要從創傷中恢復,找回自己,是一段漫長的旅程,如果沒有辦法享受途中的風景,只是想著如何快點到達終點,很快就會失去耐性而放棄吧。療癒是如此,教養也是如此。
叔叔,我自己,小表妹,蕃茄。這一趟回台,很意外地湊成了家族內的「高敏感一條龍」。看見彼此之間驚人的相似之處,還有經歷那些「我懂」的瞬間,我覺得受到鼓舞。
我想,我願意再繼續往下走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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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茄家塗鴉牆--面對創傷](https://padlet.com/tomatogreenlife/f3xvuqro7m4psz93)
九運大門坐向 在 桓吟 HuanYin Youtube 的精選貼文
☀台灣新生代指彈演奏家-劉桓吟 首張EP《向陽》 ☀
▎Credit
作曲 Composer|劉桓吟 HuanYin
演奏 Performer|劉桓吟 HuanYin
錄音師/混音師 Recording / Mixing Engineer|王立宇 Wang-Li Yu
母帶後期處理 Mastering Engineer|王立宇 Wang-Li Yu
錄音室 Studio|艾摩新錄音室 Amazing Studio
混音錄音室 Mixing Studio|朝思木響
專輯設計 Album Designer|舒舒 Shushuisme
動畫/美術 Animator/Art Director|舒舒 Shushuis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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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冬天,大年初六。
在三峽老家的店正準備開工。我家是住在透天厝下的大家庭,一樓是店面和工廠,賣的是植物油,如:麻油、苦茶油...等等。春節前是苦茶油的產季,家裡才剛忙完。
在我下樓準備出門時,發現一隻黑狗出現在我家。是一隻身形健壯的台灣黑狗,身上的毛黑到發亮。從小就怕狗的我,看到一隻成犬黑狗突然出現在我家,當然是躲得遠遠的。那天起就常常看到牠出現在家裡附近。附近的鄰居都認識牠。說是家裡附近的其中一個鄰居養的狗。在我老家那邊,也常常會有人放養寵物。所以也見到一隻狗這樣在家裡亂晃,也見怪不怪。
過了一陣子,每天下樓時都會在店裡看到牠的身影,一問之下才知道牠被我們家收養了,是叔叔收留了牠。
一開始,他只認叔叔為主人。因為家裡很多人出入,牠就常常對著其他人吠。而當時,對我這個膽子小的屁孩就相當不客氣。常常白天出門、晚上上完課回家甚至只是經過牠,都要被小心不要被他突然的脾氣嚇到。
有一天我拎著球鞋,準備要出門運動時,牠看到我就立馬跑過來對我吠。叔叔聽到後,在旁邊叫喚牠:「向陽,過來,自己家裡人不要亂叫!」一隻手還拉著他的項圈,牠才乖乖坐好,但是還是一臉兇惡的盯著我看。我快速從他的身旁經過,也刻意不要跟牠對眼。(免得他又生氣..)
「噢!原來牠叫向陽呀。」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心裡記住他的名字,一邊小跑步的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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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日子,時不時就要被向陽兇。所以當時不太敢接近牠。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我高三生時期。當時我在中和唸高中,也常常下課後到臺北補習。每天通勤下來,回到三峽的時間都是十一、十二點之後了。通常到家時,家裡已經關店。而我家是用樓梯相連的透天厝,要上樓時只有一個樓梯入口,同時也是向陽睡覺的地方。每當我拖著一天唸書後的疲累回到家,把大門關起來後,就要面對牠警戒的眼神。一開始他還常常不讓我上樓,我跟牠就在原地僵持數分鐘。有時候他脾氣太硬的時候,我就會打電話給叔叔,請他下樓讓向陽「冷靜」一點。
向陽是一隻很聰明的狗。幾個月後,我發現牠根本是在對我假吠。因為硬要經過牠,牠還是會讓我過去。每次上樓後我回頭看,牠都是落寞地回到位子上躺著。一開始還覺得搞不懂牠。可能對牠來說,每天九點後家裡關店,旁邊的人就上樓了,剩下牠獨自留在黑漆漆的一樓。他應該是想,看看對我叫幾聲,會不會待會叔叔就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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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怎麼會到我們家呢?他以前脖子上都有項圈,應該有主人吧?
有一天我突然很好奇,向我叔叔問起。他說向陽本來是家裡附近鄰居養的狗。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向陽會到我家附近「散步」。每次到我們這,街坊鄰居都會跟他玩,騎機車載牠兜風(他喜歡騎機車)。久了之後他好像也慢慢習慣沒事跑到我們這裡。
有一年春節大年初五,家裡的麻油店準備開工。在我嬸嬸一開門正要準備放開工鞭炮時,發現向陽就坐在門口。從這天開始,他就賴在我們家不走了。
後來和原主人協調後,發現原來原本的主人其實對向陽沒有很好,會用打罵的方式對待牠。也因此,沒有意外的,最後就答應讓我們家收養。要養一隻狗到牠會跑到別人家不走,好像也是很少見吧!哈哈
可能是因為在和前主人比起來,叔叔對牠太好。一陣子後,他也不太隨便跟陌生人出去亂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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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雖然向陽比較熟悉我了,但偶爾他還是會沒理由的對我叫。但也在牠來家裡一年多後,慢慢就沒有再發生了,也常常和他打成一片。高中考完大學的那段時間,偶爾也會帶著牠出門。向陽喜歡搭機車,再來我們家之前,只要附近鄰居發動機車,牠都會搖著尾巴跳上前座。那年我剛考到機車駕照,偶爾也會載他出去兜風。而且自從到我們家後,他也不會亂坐其他鄰居的機車了。
後來上了大學,住在家的時間變少了。時間久了偶爾回到家,向陽都會跑出來和我打招呼,讓我摸一下。這段時間也發現,牠慢慢變老了,嘴角也長出許多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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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不知不覺在校園的六年過去了,終於畢業回到家裡。這一年也是我下定決心要開始以音樂為生的一年。這個時間點,向陽在我們家也待了快要十年,對我來說,早就是像和家人一樣。
之後的兩年,工作時間不多,在家裡時間很長。大部分都是在家練琴的日子,幾乎每天都會看到向陽。偶爾也會拿著吉他,對狗彈琴。這時候的牠,雖然沒有什麼疾病,但也不像六年前那樣那麼有力氣,動作也慢了很多,臉上也長出不少白毛。雖然如此,我也沒有真的去想,某天牠可能會離開。
後來向陽急性腎衰竭發病,從送到動物醫院到離開的時間只有短短兩三天。
向陽走了之後,我的生活也沒有太大的改變。一樣每天到處練琴、教課、演出。唯一不一樣的是,每當我背著吉他會到家,經過同樣關了燈的樓梯口,都會不自覺地想:「啊,向陽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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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一首曲子給向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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