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星期前我收到了讀者的來信,大概是看了我寫的書,想找我簽名,我發現她是我大學的學妹,才剛要畢業,因為同學要來我們醫院應徵住院醫師,順便來到花蓮
我們坐在民宿的客廳聊天,聊起現在學校跟以前有什麼不一樣,舊圖書館已經拆除,以前上課的教室“杏樓”也將改建新大樓,她說她以前上麻醉學時,聽洪維德教授講課,就很喜歡麻醉科,我則是感到汗顏,當時杏樓旁邊就是籃球場,上課的時間我大多在籃球場上度過我的青春,只有要點名的時候,才會匆匆地趕回去,人出來混都是要還的,雖然都沒去上課,後來卻選擇麻醉作為終生的職業
我問起她有沒有上過戴正德教授的課,他是我的啟蒙老師,這些文字、書假如沒有他,大概都不會出版,教授現在還是在學校客座,教生死學跟醫學倫理,我常常想起他對我的影響
我發現學妹正走過與我類似的青春,我跟她對大學的生活有著共同類似的記憶,她後來寫了一個她當見習醫師時看到的故事,筆觸情感有如“麻醉科醫師的憂鬱”一書,溫柔而真摯
我由衷地希望她可以繼續寫下去,或者有一天她也會成為一位麻醫,可以告訴我們在成為一位醫者的路上,她所遭遇關於悲傷、失落、眼淚還有愛的故事
<妳的傷口還會痛嗎>
我在當見習醫師的時候,有一次在乳房外科照顧 一位30歲的女孩子,她看起來相當漂亮,有一幅精緻動人的五官輪廓,穠纖合度的高挑身材,看起來就不像是一位應該來住院的病人,我打開她的病例,發現她得的是預後最差的第四期的乳癌, 要進來做乳房切除跟重建手術 ,而且腫瘤細胞已經轉移到骨頭和肺部了。術式中有個步驟叫做water jet dissection,年輕病人乳房相較之下緻密許多,操作起來特別難以執行,執刀醫師用盡力氣才勉強分階段完成,對在一旁拉鉤的我而言,看到那種場景,已經要用怵目驚心來形容,不敢想像這個傷口術後會有多痛⋯⋯
整個手術順利完成了,在她脫離麻醉時,不知道為什麼,平常都只是協助搬病人的我今天特地去握住她的手,那怕只有一點點支持的力量,也不想她覺得刀房太過冰冷孤單,下一幕,著實嚇到我了。
她醒來後,突然爆出一聲哀鳴,嚎啕大哭,撕心裂肺那種
我想大概是一路走來太累太辛苦了吧,即使化療讓她的皮膚指甲全部變黑、頭髮掉光,或許都不曾打擊她對抗疾病的勇氣,但是這一次,真的失去了一側乳房,取而代之的是350cc,不屬於她身體組織的矽膠假體。 我緊握她的手說不要緊張,我們陪她去恢復室,這一幕每天晚上都在我腦海中重播著。
從學長口中得知,這個病人因為發現子宮頸有變異增生的癌細胞變化, 而沒有理會乳房硬塊,晚了一兩個月就診,那時她的男友已經跟她求婚了,她正處於人生最美好的時刻,沈浸在幸福中的準新娘子,據說她知道自己罹癌後,化療有可能會使卵巢細胞發生變異,所以很積極的想要人工受孕,但兩次都流產了⋯⋯刀房裡,大家都知道,以她的狀況,在化療前先選擇凍卵,等到疾病治療到了一個段落,再選擇人工生殖,可能會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
隔天查房的時後,她很鎮定的告訴我昨天吐了三次,頭很暈,但今天好很多了,我提醒她去廁所一定要有人攙扶千萬不要跌倒了。傷口還會很痛嗎?1-10分大概有幾分呢?我覺得有7-8分,她說。如果想調整止痛藥隨時跟我們說,我們會盡力讓妳不要太不舒服。好的,謝謝妳,她說這兩個字的時後,臉上甚至掛著美好的微笑。
我只能用這些制式的問答與她互動,我甚至沒有辦法看著她的眼睛,我每看她一眼就好像我經歷了她的人生,失去了自己的乳房,我知道我會承受不住她的故事。我想,她應該不記得也認不出我是昨天握著她的手的跟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吧⋯⋯
那天我在instagram上引用了學長“麻醉醫師靈魂所在的地方”書中的一段文字:而身為一個醫生之所以令人痛苦的地方在於,當這些病人告訴你他們的故事之後,你的人生就再也沒辦法回到從前,你沒辦法假裝不知道,你只能看著他們死亡,或者是想像著接下來他們會如何的死亡,而每一個每一個死去或是即將死去的靈魂,他們所說的話,會一直縈繞在你心中,就好像在你的心裡刻下一道道的傷痕,讓你無法忘懷,知道病人背後的故事,權衡如何在他們面前表現出「放心,我們會照顧好妳的」卻又不能過度感性,真的好難,我們能給的就這麼多,但,我們不能幫妳堅強。
在習醫的道路上,會看到腹水一大包、肝腦病變卻死不戒酒的病人;也會看到不煙不酒無不良嗜好沒有家族史,才29歲就乳癌末期的病人,明明很不舒服很害怕,卻不會把一絲憤世忌俗發洩在醫護人員身上,而且她還是準新娘子。
怎麼會公平呢?這世界。
「妳的傷口還會痛嗎?」手術的傷口會隨著時間癒合,但是人生的傷口呢?儘管時間已經過了那麼久了,我還是常常想起那位病人,當她從麻醉的過程中醒來,所發出的那一聲哀鳴,是因為乳房傷口的疼痛,還是因為她所失去的人生,向這個世界所發出的悲嘆
化療住院要人陪嗎 在 月輪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負》
***2018-2019大學文學獎小說組嘉許奬***
二零一八年七月四日 下午五時十七分
她今天旅行完要回來了,我得洗個澡,乾乾淨淨地見她。然而,我怎會想到下一秒我已倒臥在浴室去水口上。就那樣,一倒不起呢?
失去平衡的一瞬間,我的下巴磕了在馬桶上,那叫一個疼啊。我手邊扶着馬桶邊想找回意識,手腳卻漸漸沒力氣了。我只能一頭栽在去水口上,無臉面對自己的無力。嘴裏不停湧出血,但我吐不出來。花灑的涼水淋着我的腿部,掛在半空的氧氣管為我喘着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我要等她回來,可我知道我的軀體正在慢慢冰冷,去水口的水沖過我的臉,像替她拍打着我,要我保持清醒。我等不到了。氧氣管還在呼吸着,我卻偷不了它一絲憐惜。
*
二零一八年七月四日 下午七時十三分
「爸,我回來了。」我拖着行李,餓扁的肚子和一身汗臭打開家門歸家,心急想見見我的老爸。
乍一瞥房間裏沒人,聽到氧氣機還在運作,浴室有水聲,我的心忽然一懸。他又在沒人在家時走去洗澡。
我一邊叫着「爸爸」一邊衝去浴室前,只見門半掩,水聲不絕。我不停叫着他,可浴室裏沒有傳來一點回應。我推一推門,感覺有什麼擋住了門,我隱約看到了他,他全身赤裸地倒在了去水口。我當時整個人像遭雷劈了一樣,馬上衝進去搖他,但沒用。他全身都已紫了冰了,有血跡在他附近。我不忍看到涼水繼續沖着他,就先把花灑關掉,然後趕緊掏出手機報警叫救護車。我嘴裏反覆喊着「爸爸」,盼他能回應一聲。我多想他只是摔倒暈過去了而已,但我心裏的預感跟我作對。我嘗試想挪他起來,但他沈得我無法拿得起他,他似是有種倔,不想讓我看到他當下模樣。而我知道我這次雖然拿不起他,但我這一世也不會放得下他。
這期間,我打電話給媽媽和姐姐,但我只敢說他暈了,我不敢,我不敢把我心底的蠢話說出來。我焦急地等待有人來救他,而那幾分鐘我的靈魂正一點一點被抽空,情緒完全跟身體斷了線。
*
二零一八年七月三日
「我的寶貝女兒明天什麼時候回來啊?」我問老伴。
「你想念她的話就自己寫個訊息問她啊。」她回我。
對啊,女兒去旅行都六天了,每天在群組裏發照片,我都只是在看,也沒回過話。好吧,就問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吧。
「明天中午的飛機,下午到香港。」女兒回。
太好了,明天能看到她了。女兒自從出來工作後,每天晚上都很晚回家。有時會見到她打開門拿着一袋外賣回來,那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她還沒吃飯。我坐在房間裏跟進門的她對視,她看了我一眼喊了一聲「爸爸」後,通常就會提着外賣回她自己的房間吃。很多個晚上,我們都是這樣兩個人在同一個空間,卻不說一句話。
偶爾我會想,要是我沒病成這樣,退休後也許還能做做飯給她吃,像以前那樣燙點青菜,炒盤肉給她,讓她不用成天買外賣,也不必那麼不戀家。我一定得更努力養病,說不定再給點時間,身體就能好很多。
「怎麼了,女兒回你話了嗎?」
「回了。」
「有時間就多跟她說說話啊。」
「哈哈,我得告訴她,她去旅行前的那天晚上,帶了個杯子蛋糕給我吃。那杯子蛋糕很好吃,只是啊,只有一個太少了。」
「這點她像你啊,做事不夠大氣。」老伴揶揄我。
「確實是,她什麼都挺好,就是性格有點小器。唉,都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個男朋友照顧她。」
「還不是給你縱出來的。」
*
二零一八年六月二十八日
大學畢業後上了差不多一年班,終於請了來第一個年假,能去個旅行散散心。總覺得這一年有太多惱心事,生活各種壓力把我這初出茅蘆的年輕人壓得快喘不過氣。我拖着行李箱,準備出門。而此時,爸爸從床上醒來了,也許是知道我接下來一星期都不會在家。他坐在床上瞇着雙眼對着我笑了笑揮揮手,我連忙也跟他揮揮手道別,轉頭就以一種歡脫的心情出門了。
這幾個月來都是這樣的,我出門上班前,要是他睡醒了,就會跟我揮手說再見。我下班回來,要是他未睡,他也會跟我打招呼,歡迎我回來。我們一天的交流大多就這樣,最多是有時他會叫我替他買份馬報,或是買點吃的。有一次他在我上班時打了過來,我說了他一下,他也怕得不敢再打來。其實他是個很怕麻煩到別人的人,要是可以,什麼事都想自己一個人做好。
可自從他從醫院回來後,他就只能待在家裏。因為要長期吸氧氣,加上即使有氧氣筒,他走路走太久依然會喘不過氣,變得他去哪兒都不能自己去。他的活動範圍只餘下自己的房間或是客廳。我懂這對他而言是多糟心的打擊,所以他常會忍不住發脾氣,又或者逞強試着不戴氧氣管在屋內走動,還會跑去自己洗澡。每次洗完澡,他都會喘好久好久,看得人皺眉憂心。之前出院後他在家已經摔過幾次,我們提醒過他幾次不要再一個人洗澡,但他都不大能聽進去。
出身在一個基層家庭,家裏負擔不起請工人照顧他,我和媽媽都要出外工作,有時真的很不放心他自己一個人在家待着。怕他亂走,怕他出意外,怕他……唉,不想了,每天重覆想着同一種恐懼,又能怎樣呢?我們的人生難道也要這樣一直被無盡的擔憂束縛着嗎?最好的方法,就是努力賺錢,直到能請個工人全天候看護着他。
有時真的心疼我這老爸,勞碌一生,默默耕耘,到退休本該享清福,卻被病痛纏身,連出去買場馬的自由都沒有。每天呆坐在一間小房間裏,望天打卦,還因為房間裏的是上下格床而常要屈身坐着,大部份時間都沒人陪他聊天,冷冷清清得令人揪心啊。細想一下,我們作為女兒,在他生病常留在家這段時間,走進他房間的次數屈指可數,交談盡在終食之間。還能補償嗎?
我一路走到電梯大堂,忽然憶想起幾年前的一個晚上。那時的我還有那麼一點叛逆,不習慣整天跟父母待在一個空間。那晚我出外,就趁爸爸上廁所時出門,動作俐落地把門鎖上,走到電梯口時,聽到我家有人很着急地扭開木門拉開鐵閘,我還本能地走近電梯門躲了躲,不想讓他看到。他只是想和我說聲再見,我卻不想聽到這句話。
*
二零一八年二月二十七日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在家摔倒了,又撞到鼻子。唉,真是不能不服一句話-「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可就算跌得多痛,我都堅持要把自己扶起來,我都要保持清醒,因為女兒們和老伴說了,再在家跌倒送醫院,就要把我送去老人院了。天啊,我真的死也不想去老人院。
她們現在不敢跟我提這事,也是我好不容易用意志力和努力換來的尊重。我不想做一個廢人,不想給人瞧不起。這或者是我這做父親的,做丈夫的,想保留的一點尊嚴。半年前進了醫院,差點就出不來了,每天躺在床上,求人照顧求人聽我說話,像個活死人一樣。出院時我整整瘦了十三斤。那段日子太可怕了,每晚望着醫院的天花板,無所事事,都逼着我回憶從前。憶我這一輩子的罪疚功過,各種情緒紛至沓來,我向大女兒纖悔,向小女兒告解,差不多也有說遺言的姿態。這種等死垂死的氛圍,很讓人喪氣。
千辛萬苦熬出院,身體大不如前,她們早就計劃着要送我去老人院。嘴上說的是想讓人照顧好我,免得我在家出事,實際上是沒人抽得了時間照顧我。不過,這也是我活該。她們小時候,我不也是顧着工作,沒理會她們嗎?現在只是因果報應。可我就是不想去老人院,那裏是我心中最接近地獄的地方。幾十個垂死的人在等候命運發落,護理員們都是牛頭馬面披了人皮面具而已,時候一到,就來勾魂了。我那可憐的老母親,當年就是因十多個兄弟姐妹皆推塘沒時間照料她,把她推進地獄門沿,最後香消玉殞。
沒想到時光一轉,所有循環只是走了一圈後回到原點。
我還記得我在出院後因跌倒再給送回醫院,她們就跟我說了在我出院後要接我去老人院。就怪自己不爭氣,當下我只好勉強答應了,因為我懂她們都累了。可翻來覆去想了一宿後,我又不甘心了。我現在都不知還能活多長時間,那老人院正如一道催命符纏繞着我,我不能去。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家裏。於是第二天,我就反悔了。
當晚小女兒來探望我,情緒非常隱忍地問我到底想怎麼辦。我極力說服她們我能照顧自己,她們不在家時,我答應她們不會亂走亂動。她們也會在家安一個鏡頭隨時看我有沒有違背諾言,希望以此一人退一步。我還提議讓我那不爭氣的雙胞胎弟弟在我不在時上來陪我,她們表現得不情不願,可也無可奈何應允了。也難怪,我弟弟是曾嚷嚷着要斬殺我們所有人別人眼中的「精神病患者」。這世界上,可能只剩我一人懂他,他也是我唯一的知己。
「你是不是今天又跌倒了?」老伴回家時看了看躺在床上想裝作風平浪靜的我,然後問。
「是有失平衡暈了一下,但很快就清醒過來了。」我心虛。
「整個鼻子都撞瘀了,還在裝。」
「真的沒事,應該是血糖低了點而已。我暈醒後,馬上睡了一覺,現在好多了。」
「你該記得答應過女兒什麼事吧?」
「記得。這事你可以跟她們說,但我絕不去醫院。」
*
二零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因為兩天前的這件事,我和姐姐約了在一家老人院附近見面。
「你爸在家跌倒了,撞到鼻子和頸,現在送了去醫院。」我姐打給我。
「什麼?才出院一天又進去了?」我忍不住呢喃。
「是啊,都磕到出血了。我想啊,等他這次出院後,就把他送去老人院吧。我們真的承受不住他自己在家出個什麼事啊。」
「好吧。」我知道爸爸一定反對,但能怎麼辦呢?我和媽媽要工作,姐姐嫁了人又有自己生意要顧,貧賤家庭百事哀,原來走投無路是這種感覺。
因為預算不多而事出突然,我們只能找些質素不算太好的私營老人院。姐姐先行看了看地方,在和我會合後就再上去看環境。
「我找了好幾家,這一家已經算不錯的了。最重要的是能馬上住。」心急如焚的姐姐一見我就這樣說。
然而從上樓梯的一刻,我就能感覺這鬼地方我爸一定不喜歡。坦白說,我在那裏聞到的是瀕死的氣味,眼之所及的皆是沒有生命力的昏暗。老人們個個木無表情,垂頭喪氣,一個人孤單的盡頭大概就這種老無所依的狀態吧。我看着他們因需求緊張所餘一張的空床位,那不足幾呎的空間,乍一看只如稍為寬敞一點的一副棺木而已。無論護理員多麼熱情温暖地推銷,我都只覺她像勾魂使者在張牙舞爪。
「你覺得怎麼樣?」姐姐問。
我良久想不出話來,只是沈默不語。我們可以有很多華麗結實的理由去說服自己就這麼決定吧,但反對的理由只需一個,就可扎痛心扉。我能想像他睡在這裏,每一晚把淚流乾的樣子。
「能再看看別家嗎?」
「我真的問遍了,這裏已經是地理位置較方便,價錢也負擔得起的地方。你想看其他地方,你來找。」姐姐開始急了,我也明白她這段時間受了不少苦。
我歎了一口氣,琢磨着我還能做些什麼。其實在理想和現實的角力中,理想好像很少贏過。大概是理想太美好,可大多數人的現實都差強人意。
「那好吧,先讓他住這兒吧,到時候再找個好點的地方。」我隔了一陣子回答。
我們就這樣付了留位費。
步出老人院後,姐姐在街上抱着我哭了起來。
「我知道那裏其實很糟,但我們能怎樣?」她無力地問。
我輕輕拍拍她的背,我們確實什麼都改變不了。
這天晚上,媽媽告訴我他接受了這個決定。可我的心惴惴不安,不安於我不覺得這是對的決定,不安於我對現在做的決定無能為力。
*
二零一七年十月二十五日
這已經是住院的第三個星期了。那天不過因為覺得自己突然喘不過氣想入醫院檢查一下,沒想到就這樣困在這裏了。醫生跟我老伴說,再遲一點進來,可能就有生命危險了。生命原本就這麼脆弱,我明白,只是不料一切來得這麼措手不及。
兩年前我驗得肝癌,斷斷續續出入醫院打了十多針化療針,頑強抵抗到癌細胞要先敗陣退守。可之後我又不停咳嗽,驗身報告驗出我的肺正在纖維化。現在心臟又開始衰弱,我只可以用機器協助自己呼吸。身體器官一個接一個倒下,但我還是不想認輸。我這輩子在老伴和女兒眼中可能是一個無所作為的父親丈夫,錢掙得不多,學識不廣,性格古板,又不會跟她們交流。到我此時老態龍鍾,我更不願成為她們負擔。我不怕死,但我怕活得比死難受。
我雙腿的肌肉已因長期臥床而變得無力萎縮,頭髮蓬鬆凌亂,背上和屁股上長滿膿瘡,就算我多不修邊幅,看到現在自己這樣,也會嫌棄自己。
在醫院待久了,總算懂家的好。那窄小的空間裏有很多雜物,有喋喋不休的爭吵,有數之不盡的磨擦,但至少有我依戀的人和物。
對了,今天還是我小女兒的生日。四十多年前老來得女,哪會不捧在手掌心上疼?但在她長大的過程中,我卻如隱形了一樣。她的學習、課外活動、社交圈子都由她母親來顧。我呢?只是上班下班,頂多偶爾在她考試失手時,替她在考卷上簽名,免得她被母親責駡。到她上中學後,我連她在念什麼班都說不清楚。
我這女兒算很難得了,成長路上一直沒學壞,還考上好的大學,從不需我們操心。她還多愁善感愛寫作,是個有才華的好姑娘。只是啊,性格有點倔,像我,脾氣有點爆,像她媽。似她這類面惡心善的女生,生活上很吃虧的,還難找男朋友。唉,不知道她會不會像她姐一樣幸運,找到個疼她的人娶她。我終究會離開這個世界,到時候,誰像我這樣愛她?
想得我都有點感慨,雙眼紅了一圈,希望上天讓我撐到能看她成家吧。
*
二零一七年十月二十五日
「爸,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在探病時間快結束時問他。
「當然記得,是我女兒生日。」他輕笑。
「你要快點出院,下一年生日陪我一起過。」
「好。你又長一歲了,要學會多體諒身邊的人。」他忽然語重心長對我說。
「哦。」我愣了一下。
「特別是你媽,她是個很需要人關心照顧的人,不要常跟她頂嘴,多疼疼她。」
「知道了。」我心裏有種不能言喻的苦澀。當平常不太表達自己的人忽爾對你認真說話,你會怯。
「就算別人做得不對,也不一定要跟人硬碰,待人接物要温柔一點。」
「嗯。」我情緒不期然低落起來,爸爸怎麼訓起話來呢?他一直都很縱容我的。而且這些話聽上去總感覺不太舒服,囑咐叮嚀的話,沒必要現在說吧。他會好起來的,到時再算吧。
我親了他臉頰一下,然後就有點晦氣地走了。
*
二零一八年七月四日 下午七時十九分
我坐在救護車上不發一言。
救護員正在為父親急救,一下接一下的心外壓,徒勞無功。
出發前他坐在床上對我揮手那姿態,就是他跟我最後的道別。
哪句是他最後親口對我說的話,我都想不起了。
要是我能早點回家該多好。
「對不起,爸爸。」如果你能聽得見我所想的,我只願能和你說這句話。
「對不起,女兒。」如果我的聲音你還能聽見,我只想和你說這句話。
要你獨自承受眼前這一切,真的很抱歉。
是我沒遵守諾言,還是自己跑去了洗澡。
我慚愧且無能,最後一面沒法跟你好好道聲別。
我要是沒逞強去洗澡,那該有多好。
*********************
二零一九年七月四日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在捉緊愛的過程中,我好像不期然因在乎而失去了更多。但我相信一切會有它最好的結局。想你了,也想失去你前的自己了。原來「回不去了」這四個字如此重,我卻要說得雲淡風輕。也許,不是不能再失去了,而是不能再捉緊了。
化療住院要人陪嗎 在 我是亮亮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比玻璃更脆弱的東西
之一
有人說,在幸福中,像如履薄冰,微細又脆巧的….需要人好好呵護。而我想說的是,如果可以的話,薄冰能不能不要融化嘛,好不好?
值班時來了一個十幾歲的大女生,因為持續的腹痛一個星期,所以住院做進一步的檢查。這女生看起來微胖、鼻子扁扁的,但很乖巧又羞澀,幫她做身體檢查時也都非常地配合,不會像一般的小朋友般哭鬧倔強。「家族裡面有沒有什麼特殊的疾病史…﹖」我例行般的問診。他的爸爸說:「她媽媽是大腸癌啦!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他爸爸穿著樸素、亂亂的頭髮間雜一些灰髮,笑容十分耿直又羞澀,感覺是個老實人。「妹妹暫時還不能吃東西喔,要幫她安排一些檢查…。」然後我就出病房了,內心有點酸酸的。走出病房的前一刻,我背後傳來父女兩人親暱又嘻笑的對話:「哈哈,有人不能吃東西了喔…」妹妹咯咯的笑了好大聲。感覺是感情好的不得了的父女吧。低沉跟輕快的銀鈴般的笑聲追在我身後,目送我出病房的門。
後來下午又來個胖弟弟,因為發燒跟肺部發炎,而簽住院。去看他的時候,已經打完點滴,精神跟食慾都恢復的十分好了,而且一點也不怕生的瞇著眼睛笑,好可愛的小男生呀。幫他做身體檢查的時候,媽媽說話了:「醫生呀,你們這裡的日光室好小喔 ! 之前他過世的爸爸生前,住八樓做化療時,他們那裡的日光室好大一間,電視沙發都有,還有賣飲料…..。他現在又想去投販賣機了….。」我想起剛剛問家族史時,媽媽說他生了三個男生,一直很想生個女的。我看到胖胖的弟弟,在一旁笑的超可愛,眼睛瞇成一直線,腮幫子鼓的像肉球,讓人好想捏一把。
同一天裡,連續來了兩個這樣的病人。又都是這麼純真乾淨的小孩子,他們的眼色都是這麼澄澈透明。讓我的心情不由得灰色了起來。雖然他們都還是形單影隻的、正在努力地幸福、認真地笑著。可惡的癌症呀,你們為什麼要這麼驕傲又張牙舞爪地,咬破這些完整圓滿的家庭。讓多少可愛的小孩沒有親愛的爸媽陪伴﹔你們讓多少剩下的大人,都要努力堅強生活,為了自己小孩而挺起背脊。
晚上的時候,媽媽撥電話給我:「明天不是要一起吃飯嗎?爸爸說想去吃你們醫院附近的那家日本料理啦….。」
原來我是魚,是魚生活在水裡面。「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我們生活在爸爸媽媽圍繞出來的水裡面,從來不會覺得匱乏。魚不會知道水的重要,因為水是透明的。我們也不會知道,擁有一對身心健健康康的父母,原來,是全天下,最有福氣的事情。
之二
妳哭著說,所有的誓言,都是比玻璃更脆弱的東西。我說,傻孩子,生命中比玻璃脆弱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
跟一個女生朋友聊天。她說她最近陪她媽媽去看更年期,因為她母親月經最近停止了,也出現一些熱潮紅的現象。當醫生跟她媽媽宣布她更年期到了,所以停經了的那一刻,她媽媽非常失落且萎靡,因為她媽媽平時是一個外向活潑的大姐大,保養也很年輕。她說,她媽媽看完診後等藥的時候,坐在那邊,彷彿一具失落的空殼,好久、好久都不講話,最後才悠悠吐出一句話:「沒有了耶。」語氣非常傷心且無奈。
這短短的四個字,代表了很捨不得的情緒。而捨不得的竟是陪伴她多年、從前總嫌麻煩的月經。她的生命與青春,曾經依據女性的月經來測量。那之後呢?是不是代表,已經開始永恆的老去了?
原來,青春,也是比玻璃更脆弱的東西。
最近病房住進來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大男生,師大地理系,高大英挺。卻因騎機車的一次滑倒,傷到脊椎,開完刀後,整個下半身仍然癱瘓,沒有知覺、無法走路、也再也無法恢復。最慘的是,排尿功能也受損了,他需要四個小時就自己幫自己用導尿管導尿一次。其實我聽到的時候有點驚訝,因為以前我當實習醫師都是幫病人導尿,從來沒聽過病人還學會自己幫自己導尿的。而且,他恐怕就要這樣度過一生。護士曾與他聊天,他讀師大就是想當個老師。在他車禍後,他的女朋友有來看過他一次。之後,那個女生,就再也沒有打電話給他了。他也再也不敢打電話給女生了。
原來,愛情,也是比玻璃更脆弱的東西。不持久、不堅固、一打就碎。
妳哭著說,所有的誓言,都是比玻璃更脆弱的東西。
我說,傻孩子,生命中比玻璃脆弱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
其實,青春與愛情也是玻璃。喔,不,是冰做的玻璃風鈴,被歲月的風一吹,就融化了,滴滴答答的墜落,變成地上的一攤水漬。
難怪有人說,在幸福中,要如履薄冰,微細又脆巧,要人好好呵護。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不要融化嘛,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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