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訊八月號。
感謝訥姐這篇,我們是主婦聯盟。
《文訊》8月號的「文壇新秀」是小光登場唷!
感謝小光的邀請與信任,讓我扮演好命婆的角色,介紹他的小說與劇本書出場,以及主婦聯盟互送蔬菜與酪梨的故事XD
同期還有他的劇本〈倒數十分鐘〉,以及世界停電羅志成獨舞特輯!
---------------------------
活下來的長女:讀李屏瑤《向光植物》與《無眠》
青春的老夏天
剛認識李屏瑤的時候,她就是向光植物了。
2016年,李屏瑤在PTT「拉版」上連載了快五年的小說《老夏天》,以適合放在高中制服裙口袋的文庫本大小出版,更名為《向光植物》,短短一年內銷量已經衝破五刷。一如她在訪談時替自己孵了好幾年的小說定錨:「我想寫一個女同志不自殺的故事。」作為第一次上路的新手,李屏瑤已有極好的方向感,清楚自己的故事如果要與眾多駕駛在同志文學史的長長旅程中同行,她要創造不一樣的窗外風景。而繞遠路鑽小巷,把乘客帶往難以指認的岔口,是她穩定行走的方法。
因此,雖然有《童女之舞》在前,以探索青春期性別認同之幽微曲折成為經典之作,而李屏瑤在〈靜待回覆的摩斯密碼—曹麗娟、李屏瑤〉中也提到曹麗娟小說是她的啟蒙與時光膠囊,二者在題材選擇上,的確都是回身凝望女同志在高中校園裡,在長髮與短髮之間,試著愛與不能愛之間,拒絕歸類與確認自己與她人關係的形狀。「我是誰」的考題,有時候要從「我愛誰」的算式開始寫起。
不過,《向光植物》以中篇小說的篇幅,用更細密的工法搭建出90年代高中女校與大學生活場景,學姊學妹制,排球隊,陳綺貞與五月天的經典歌曲,電影院首輪播映的《藍色大門》,達浪社與奇娃社,藏在書包裡的《童女之舞》與《鱷魚手記》,當然還有雷光夏的〈老夏天〉。李屏瑤彷彿格林童話的漢斯與葛麗特,撒下女同志養成的記憶麵包屑,召喚一整代人沿途撿拾老去的時光,「人們說話漸漸慢了下來 / 時間永遠不會往前」,一如雷光夏在〈老夏天〉的呢喃。只是,小路盡頭的糖果屋裡,彩色糖果打造的窗框邊,總是有食人巫婆隱隱的威脅。因此,《向光植物》雖然是一本女同志不自殺的小說,但是,除了長日照的純愛,使角色互相傷害,背叛、妒忌、多角關係甚至是死亡,是讓小說長得更豐茂的枝枒。只是在處理情慾與傷口時,李屏瑤選擇讓讀者透過紗布,用朦朧的視線觀看,不把讀者帶的太深。你能感覺到作者的手一路靠在肩膀上,讓你知道帶著傷口行走是沒關係的,跌倒的時候,她讓角色告訴你:「那樣其實很好,很有安全感,所以其實妳不希望它消失。傷口是嘴,說出想說的話才會好。」
我想,這樣溫柔的選擇總有她的理由。選擇讓文字去療癒,而不是深鑿撕扯;選擇看見躲在暗中弱小的怯懦的,用小說成為她們的支持系統;選擇在故事中埋線索,向生命中傷過她的與愛過的她人傳送摩斯密碼,種種選擇也許來自李屏瑤作為大家族長女的命運,撐住天花板,提早長大。
一道不刺眼的光,綽號小光的李屏瑤與她的文字,是這樣的存在。
在我認識小光之前,她就已經是早熟照顧者了。
去年七月,夏天還不老,小光、陳柏青和我組成了文學直播節目「作家事」,那是我認識小光的起點。明明才一起直播了幾次,她就熱熱的拎著一袋農產品給我,滿滿南瓜,接著又揪我團購酪梨,說是品質超好的一批,貨一拿到酪梨還綠著就與我分享,趕緊的。
起始在主婦一般的交誼,很植物。
後來,聽她說真正屬於自己的高中的故事,什麼球類都能打,朋友被男生欺負了,她就穿著裙子伸出腳踢回去。再後來,看她常常在社群媒體上替朋友抱不平,替文學產業裡被錯待的寫字者們跳腳找架吵,總是在這些時候,就好像又撇見一隻腿,正悄悄從裙子底下踢出來,很向光。可既植物又向光的李屏瑤,偶爾也會揉揉她俐落的短髮,嘟著少女嘴型開玩笑問:「喂,你有沒有發現,所有女作家系列活動,都沒有我耶。大家會不會忘記了,我其實也是女作家啊?」她彷彿是《向光植物》所有角色的綜合體,又或者,每一個正在試驗社會生存本質是否適合自己的人,都能在《向光植物》裡找到一點屬於自己的碎片。
向光與暗影
回想起來,對小光真正的認識,可能還是要從看完《無眠》算起。以長女形象走跳的她,總是讓人以為植物又向光,有障礙她就跨過,有傷害她就反手拍揮擊,大概是完全沒有暗黑原力存在的人吧。可去年底,我坐進牯嶺街小劇場,與陌生人肩並肩親密地共享了觀看《無眠》的經驗,舞台劇尚未結束,前後排的啜泣聲就已經變成了杜比環繞音效,左前方的女孩甚至哭倒在朋友的手臂上,好像沒有停止的可能。
這是一個關於女同志自殺的故事。在這個劇本裡,還有把孩子留下自死的父母,與長大後帶著傷口夜夜無眠,最後試圖自殺的孩子。因此,更具體地說,這是一個關於自殺者遺族如何活下來的故事。一如她形容《無眠》是她面試北藝大的第一部正式劇本,劇本界的長女,也是《向光植物》的異卵雙生,小說輕輕觸碰,擦邊而過的死亡議題,成為劇本的核心關懷。而在小說結尾留下的探問:「你覺得你好了嗎?」「可能沒有辦法完全好起來。」不變好真的沒有關係嗎?類似的問題在《無眠》中不斷以各種形式重現。這一次,李屏瑤領著觀眾往深處走去,「人為什麼會自殺?」「到底人有沒有權利自殺?以及,我們有沒有權力阻止她人自殺?」這是角色之間彼此的詰問,也是作者李屏瑤試圖用整個劇本去周旋去回答的。
原來暗黑的小光,都在劇本裡了,她用她自己的影子,造了一個殼住進去。
因此,如果只讀《向光植物》,可能會以為李屏瑤在小說中讓人物在死亡周邊盤旋而不是降落,是不了解倖存者痛苦之深遠無際,正能量過剩的緣故;那麼,今年《無眠》演後以劇本書形式出版,在書籍編排上挑選、增加了她從2004年開始在「PTT2個版」寫的日記,名為「夜行動物」。《向光植物》的暗影,無疑成為一種閱讀的對照記。而透過這樣的閱讀,才真的意識到李屏瑤自己其實就是倖存者,失去睡眠之人。2015年她寫到:「我想我這幾年的作業是離別的練習,要練習把情緒發洩出來,練習好好的哭跟笑。」好友,父親,黑貓奇奇與外公,反覆回到離別前的時空,用許多「如果」來演練失去,用許多陪伴試著停下失去。若是如此,劇本《無眠》的創作,大概就是她的離別練習,摩斯密碼沒有停止發送,只是朝向另一端再無法回覆訊息的人們。所有角色的聚散離合,都不遠不近回應「夜行動物」的其中一句:「死亡是一個小會客室。」她在劇本裡大量引用葉青的詩句,讓人物一句一句去朗讀,而我想起某次與小光走近小巷咖啡廳,她忽然停下,抬頭,用平平語調說,這裡以前住葉青的那個表情。
不過,這一次,李屏瑤雖然帶觀眾與讀者向暗處走得更深一些,不過,長女如她,《無眠》仍舊是照顧人的一部劇本,在結尾處透過主要角色彼此陪伴,再把觀眾或讀者拉回陽間:「即使這個世界不夠好,留不住一些我們覺得很好的人,甚至留不住我們愛的人。選擇死亡需要勇氣,但是選擇留在這個世界,可能需要更大的勇氣。」不遠的山頭,《向光植物》還問著社會生存的本質是否不適合我們的問題,而《無眠》則像山谷裡的回音,迴盪成一場集體療傷儀式。走出劇場,女孩們擦乾眼淚,互相擁抱著,她們或許都收到了,關於選擇活下來的答案。
無論小說或劇本,向光與無眠是一體兩面。而長女李屏瑤的寫作,大抵就像立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努力把光舉起,大家都亮了只有自己站在暗處,讓暗處裡只有自己。而她的文字則永遠留在光的那邊,偶爾對如她一般努力舉燈的人說,累的話沒關係喔,你真的真的,很努力了。
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