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力量 1949-2019
9月2日「花園裡有一顆雞蛋」的短文發表後,除了人民日報、央視等等眾多國家級媒體強烈反應之外,數萬的大陸讀者翻牆過來閱讀、怒罵,我才發現,雖然海峽隔絕,臉書禁止,這個「個人小客廳」裡所寫的字,大陸讀者其實是可以看見的。兩萬多條留言,90%來自翻牆的讀者,語言粗暴者不少。
沒有關係,粗暴往往是因為不了解,而不了解往往是製造出來的——牆的目的,就是使人看不見,使人無知,使人粗暴。
十月一日是一個特別的日子。七十年前,飽受戰爭和天災蹂躪的中國宣告重新出發。這一天,幾億人將臉龐轉向清晨的陽光,夢想一個休養生息、民安樂利的未來。
在習先生升任總書記提出「中國夢」這個願景口號之前兩年,2010年8月1日,我在北京大學演講,主題就是「中國夢」。
那是在中國大陸的土地上,和中國大陸讀者面對面的溝通。當天,到我踏上講台前十分鐘,主辦方南方週末和我自己都還不知道會不會被現場通知:演講取消。甚至在極其緊張、恐懼的氛圍裡,踏上了講台,演講開始了,我也都準備隨時突然斷了電。
那是十年前了。此後不曾再有那樣溝通的機會。
演講後來整理出逐字稿,在廣州南方週末和台北聯合報同步發表。南週版本有一點點刪減,已經極其不易。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七十週年這個特殊的日子,我把這篇講稿找出來,讓願意思考的讀者在這樣一個意義深沈的日子裡,做一點深沉安靜的、獨立的思考。
讀了講稿你也許還是憤怒的,或者更憤怒,沒關係,憤怒之餘,沈靜片刻,想一想很多事情的「為什麼」,那麼你的初心,就越過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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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力量
—從鄉愁到美麗島
編按
二○一○年八月一日,龍應台應邀於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發表演說,現場擠進滿座一千八百名聽眾。
主辦方一直擔心演講會被臨時取消,但結果順利舉行;演講內容談及「美麗島事件」等敏感議題卻未遭官方封殺,深具意義。
在「中國夢」裡長大
第一次接到電話,希望我談談「中國夢」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千枚飛彈對準我家,我哪裡還有中國夢啊?」
可是沉靜下來思索,一九五二年生在台灣的我,還有我前後幾代人,還真的是在「中國夢」裡長大的,我的第一個中國夢是什麼呢?
我們上幼稚園時,就已經穿著軍人的制服、帶著木製的步槍去殺「共匪」了,口裡唱著歌。當年所有的孩子都會唱的那首歌,叫做〈反攻大陸去〉:(播放歌曲)
反攻 反攻 反攻大陸去
大陸是我們的國土
大陸是我們的疆域
我們的國土 我們的疆域
不能讓共匪盡著盤據
不能讓俄寇盡著欺侮
我們要反攻回去 我們要反攻回去⋯⋯
這不是一種「中國夢」嗎?這個夢其實持續了滿久,它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圖騰,也被人們真誠地相信。
倉皇的五○年代進入六○年代,「中國夢」持續地深化。余光中那首〈鄉愁四韻〉傳頌一時:(播放歌曲)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一九四九年,近兩百萬人突然之間被殘酷的內戰連根拔起,丟到了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甚至很多人沒有聽說過的海島上。在戰火中離鄉背井,顛沛流離到了島上的人,思鄉之情刻骨銘心,也是無比真誠的。那份對中華故土的魂牽夢縈,不是「中國夢」嗎?
我們都是名為「弘毅」的孩子
我的父母那代人在一種「悲憤」的情結中掙扎著,我這代人在他們鄉愁的國家想像中成長。但是支撐著這個巨大的國家想像下面,有一個基座,墊著你、支撐著你,那個基座就是價值的基座。
它的核心是什麼?台灣所有的小學,你一進校門當頭就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進入教室,簡樸的教室裡面,牆壁上也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如果一定要我在成千上萬的「格言」裡找出那個最基本的價值的基座,大概就是這四個字。
小的時候台灣跟大陸一樣,四周都是標語,只是內容跟大陸的標語不一樣。最常見到的就是小學裡對孩子的解釋:
禮,規規矩矩的態度。
義,正正當當的行為。
廉,清清白白的辨別。
恥,切切實實的覺悟。
上了初中,會讀文言文了,另一番解釋就來了: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管子.牧民篇》
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 —顧炎武
「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這些價值在我們小小的心靈有極深的烙印。
二○○六年,上百萬的「紅衫軍」包圍總統府要求陳水扁下台,台北的夜空飄著大氣球,一個一個氣球上面分別寫著大字:「禮」「義」「廉」「恥」。我到廣場上去,抬頭乍見這四個字,感覺好像是全台灣的人到這廣場上來開小學同學會了。看著那四個字,每個人心領神會,心中清晰知道,這個社會在乎的是什麼。
除了價值基座,還有一個基本的「態度」。我們年紀非常小,可是被教導得志氣非常大,小小年紀就已經被灌輸要把自己看成「士」,十歲的孩子都覺得自己將來就是那個「士」。「士」,是幹什麼的?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論語.泰伯篇》
我初中一年級的國文老師叫林弘毅,數學老師叫陳弘毅。同時期大陸很多孩子可能叫「愛國」、「衛東」,我們有很多孩子叫「弘毅」。我們都是要「弘毅」的。
對自己要期許為「士」,對國家,態度就是「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死生於度外」。這是蔣介石的名言,我們要背誦。十一、二歲的孩子背誦這樣的句子,用今天的眼光看,挺可怕的,就是要你為國家去死。
然而在「國家」之上,還有一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張載
對那麼小的孩子也有這樣的期待,氣魄大得有點嚇人。饒有深意的是,雖然說以國家至上,但是事實上張載所說的是,在「國家」之上還有「天地」,還有「生民」,它其實又修正了國家至上的秩序,因為「天地」跟「生民」比國家還大。
十四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讀到《國語》,《國語》是兩千多年前的經典了,其中一篇讓我心裡很震動:
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
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
王不聽,於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 -—《國語.周語上》
最後一句,簡單幾個字,卻雷霆萬鈞,給十四歲的我,深深的震撼。
就是這個價值系統,形成一個強固的基座,撐起一個「中華大夢」。
低頭看見腳下的泥土
這個中國夢在七○年代出現了質變。
一九七一年中華民國被迫退出聯合國,台灣人突然之間覺得自己變成了孤兒。可是,最壞的還沒到,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中美正式斷交,這個「中」指的是當時的中華民國,也就是台美斷交,中美建交。長期被視為「保護傘」的美國撤了,給台灣人非常大的震撼,覺得風雨飄搖,這個島是不是快沉了。在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了而強敵當前的恐懼之下,救亡圖存的情感反而更強烈,也就在這個背景下,原來那個中國夢對於一部分人而言是被強化了,因為危機感帶來更深更強的、要求團結凝聚的民族情感;大陸人很熟悉的〈龍的傳人〉,是在那樣悲憤傷感的背景下寫成的。這首歌人人傳唱,但是一九八三年,創作者「投匪」了,歌,在台灣就被禁掉了,反而在大陸傳唱起來,情境一變,歌的意涵又有了轉換。
你們是否知道余光中〈鄉愁〉詩裡所說的「海棠紅」是什麼意思?
我們從小長大,那個「中國夢」的形狀,也就是中華民國的地圖,包含外蒙古,正是海棠葉的形狀。習慣這樣的圖騰,開始看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的前面好幾年,我都還有種奇怪的錯覺,以為,哎呀,這中國地圖是不是畫錯了?
七○年代整個國際情勢改變,台灣的「中國夢」開始有分歧。對於一部分人而言,那個「海棠」中國夢還虔誠地持續著,可是對於另外一部分人就不一樣了。
夢,跟著身邊眼前的現實,是會變化的。一九四九年被連根拔起丟到海島上的一些人,我的父母輩,這時已經在台灣生活了三十年,孩子也生在台灣了—這海島曾是自己的「異鄉」卻是孩子的「故鄉」了,隨著時間推移,無形之中對腳下所踩的土地產生了具體而實在的情感。所以,你們熟悉余光中寫的那首〈鄉愁〉,卻可能不會知道他在一九七二年的時候創作了另外一首詩,詩歌禮讚的,是台灣南部屏東海邊一個小鎮,叫枋寮:
車過枋寮
雨落在屏東的甘蔗田裡
甜甜的甘蔗甜甜的雨
肥肥的甘蔗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東肥肥的田裡
從此地到山麓
一大幅平原舉起
多少甘蔗,多少甘美的希冀
長途車駛過青青的平原
檢閱牧神青青的儀隊
想牧神,多毛又多鬚
在哪一株甘蔗下午睡
余先生這首詩,有「中國夢」轉換的象徵意義。但是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還有一首我稱之為「里程碑」的歌,叫〈美麗島〉。
一位淡江大學的年輕人,李雙澤,跟很多台灣年輕人一樣,七○年代發現台灣不能代表中國,而且逐漸被國際推到邊緣,在危機感和孤獨感中,年輕人開始質問自己:為什麼我們從小被教要愛長江、愛黃河、歌頌長城的偉大—那都是我眼睛沒見過,腳板沒踩過的土地,而我住在淡水河邊,怎麼就從來不唱淡水河,怎麼我們就不知道自己村子裡頭小山小河的名字?台灣也不是沒有大江大海呀?
青年人開始推動「唱我們的歌」,開始自己寫歌。那個「中國夢」顯得那麼虛無飄渺,是不是該看看腳下踩的泥土是什麼樣?他寫了〈美麗島〉,改編自一首詩,一下子就流行起來,大家都喜歡唱。
〈美麗島〉真的是代表了從中國夢慢慢地轉型到「站在這片泥土上看見什麼、想什麼」的「台灣夢」里程碑:(播放歌曲)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
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正視著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他們一再重複地叮嚀
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複地叮嚀
蓽路藍縷 以啟山林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
懷抱著自由的土地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
照耀著高山和田園
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
蓽路藍縷 以啟山林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蘭花
一九七五年,我二十三歲,到美國去讀書,每天泡在圖書館裡,從早上八點到半夜踩著雪光回到家,除了功課之外就有機會去讀一些中國近代史的書,第一次讀到國共內戰的部分,第一次知道一九二七年國民黨對共產黨員的殺戮,才知道之前所接受的教育那麼多都是被黨和國家機器所操縱的謊言,這是一個很大的震撼。十年之後寫了《野火集》,去「腐蝕」那個謊言。
一九七九年,我個人的「中國夢」也起了質變。在中國夢籠罩的台灣,我們是講「祖籍」的。也就是說,任何人問,龍應台你是哪裡人,我理所當然的回答就是:「我是湖南人。」
這麼一路做「湖南人」做了幾十年,到一九七九年,中國大陸開放了,我終於在紐約生平第一次見到了一個真正的「共匪」站在我面前,這個樸實人剛剛從湖南出來,
一口濃重的湖南腔。有人衝著他問「你是哪裡人」,他就說「我是湖南人」,問話者接著就回頭問我「你是哪裡人」—我就愣住了。
我不會說湖南話,沒有去過湖南,對湖南一無所知,老鄉站在面前,我登時就說不出話來了。這一輩子的那個「中國夢」突然就把我懵在那兒了,這是一九七九年一個非常大的震撼—原來啊,我是台灣人。
一起作夢,一起上課
從海棠葉的大中國夢慢慢過渡到台灣人腳踩著泥土的小小台灣夢,人民在七○年代末八○年代初開始問「我是誰」。八○年代後,台灣兩千多萬人走向了轉型,自我感覺就是越來越小,什麼事情都一步一個腳印,一點一點做。所以,台灣人就一塊兒從大夢慢慢轉到小夢的路上來了,開始一起上八○年代的民主大課。這個民主課程上得有夠辛苦。
〈美麗島〉這首歌,在一九七九變成黨外異議人士的雜誌名字,集結反對勢力。
當年十二月十日,政府對反對者的大逮捕行動開始,接著是大審判。面臨巨大的挑戰,國民黨決定審判公開,這是審判庭上的一張照片。(播映照片)
你們認得其中任何一個人嗎?第二排露出一排白牙笑得瀟灑的,是施明德,他被判處無期徒刑。施明德右手邊的女子是陳菊,今天的高雄市長,左手邊是呂秀蓮,卸任的副總統。
我想用這張圖片來表達八○年代台灣人慢慢地腳踩泥土重建夢想和希望的過程。
如果把過去的發展切出一個三十年的時間切片來看,剛好看到一個完整的過程:這圖裡有三種人,第一種是叛亂犯,包括施明德、呂秀蓮、陳菊等等;第二種是英雄,在那個恐怖的時代,敢為這些政治犯辯護的律師,包括陳水扁、謝長廷、蘇貞昌等等;第三類是掌權者,當時的總統是蔣經國,新聞局長是宋楚瑜。
從這些名字你就看出,在三十年的切片裡,政治犯上台變成了掌權者,掌權者下台變成了反對者,而當時得盡掌聲以及人們殷殷期待的,以道德作為註冊商標的那些英雄們變成了什麼?其中一部分人變成了道德徹底破產的貪汙嫌疑犯。
這個轉變夠不夠大?親眼目睹這樣一個切膚痛苦的過程,你或許對台灣民主的所謂「亂」會有新的理解。
它所有的「亂」,在我個人眼中看來,都是民主的必修課;它所有的「跌倒」都是必須的實踐,因為只有真正跌倒了,你才真正地知道,要怎麼再站起來,跌倒本身就是一種考試。所以,容許我這樣說:台灣民主的「亂」,不是亂,它是必上的課。
表面上台灣被撕裂得很嚴重,但不要被這個表面騙了。回到基座上的價值觀來看,從前的中國夢慢慢被拋棄了,逐漸發展為台灣的小夢,然後一起上非常艱辛、痛苦的民主課,然而台灣不管是藍是綠,其實有一個非常結實的共識,比如說:
國家是會說謊的,
掌權者是會腐敗的,
反對者會墮落,
政治權力不是唯一的壓迫來源,
資本也可能產生一樣的壓迫。
而正因為權力的侵蝕無所不在,所以個人的權利比如言論的自由,是每個人都要隨時隨地、寸土必爭、絕不退讓的。
這是大多數台灣人的共識。你所看到的爭議、吵架,立法院撕頭髮丟茶杯打架,其實都是站在這個基礎上的。這個基礎,是以共同的價值觀建立起來的。
誰在乎「血濃於水」?
回到今天中國夢的主題,可能有很多台灣人會跳起來說:中國不是我的夢,我的夢裡沒有中國。
但是,你如果問龍應台有沒有中國夢,我會先問你,那個中國夢的「中國」指的是什麼?
如果指的是「國家」或「政府」,「國家」「政府」在我心目中不過就是個管理組織,對不起,我對「國家」沒有夢,「政府」是會說謊的。但如果你說的「中國」指的是這塊土地上的人,這個社會,我怎麼會沒有夢呢?別說這片美麗的土地是我摯愛的父親、母親永遠的故鄉,這個地方的好跟壞,對於台灣有那麼大的影響,這個地方的福與禍,會牽動整個人類社區的未來,我怎會沒有中國夢呢?
我們就從「大國崛起」這個詞說起吧。我很願意看到中國的崛起,可是我希望它是以文明的力量來崛起的。
如何衡量文明?我願意跟大家分享我自己衡量文明的一把尺。它不太難。看一個城市的文明的程度,就看這個城市怎樣對待它的精神病人,它對於殘障者的服務做到什麼地步,它對鰥寡孤獨的照顧到什麼程度,它怎樣對待所謂的盲流民工底層人民。對我而言,這是非常具體的文明的尺度。
一個國家文明到哪裡,我看這個國家怎麼對待外來移民,怎麼對待它的少數族群。我觀察這個國家的多數如何對待它的少數——這當然也包含十三億人如何對待兩千三百萬人!
誰在乎「大國崛起」?至少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剛才我所說的文明刻度——你這大國怎麼對待你的弱勢與少數,你怎麼包容意見不同的異議分子,這,才是我在乎的。
如果說,所謂的大國崛起,它的人民所引以自豪的,是軍事的耀武揚威,經濟的財大氣粗,政治勢力的唯我獨尊,那我寧可它不崛起,因為這種性質的崛起,很可能最終為它自己的人民以及人類社區帶來災難和危險。
誰又在乎「血濃於水」?至少我不那麼在乎。如果我們對於文明的尺度完全沒有共識,如果我們在基座的價值上,根本無法對話,「血濃於水」有意義嗎?
我的父親十五歲那年,用一根扁擔、兩個竹簍走到湖南衡山的火車站前買蔬菜,準備挑回山上。剛巧國民黨在招憲兵學生隊,這個少年當下就做了決定:他放下扁擔就跟著軍隊走了。
我的父親在一九一九年出生,二○○四年,我捧著父親的骨灰回到了湖南衡山龍家院的山溝溝,鄉親點起一路的鞭炮迎接這個離家七十年、顛沛流離一生的遊子回鄉。
在家祭時,我聽到一個長輩用最古老的楚國鄉音唱出淒切的輓歌。一直忍者眼淚的我,那時再也忍不住了。
楚國鄉音使我更深刻地認識到父親一輩子是怎麼被迫脫離了他自己的文化,過著不由自主的放逐的一生。一直到捧著他的骨灰回到那片土地,我才深切地感覺到這個七十年之後以骨灰回來的少年經歷了怎樣的中國近代史。而我在浙江新安江畔長大的母親,是如何地一生懷念那條清澈見魚的江水。
因為開闊包容,所以柔韌長遠
所以,請相信我,我對中國的希望是真誠的。但是請不要跟我談「大國崛起」,請不要跟我談「血濃於水」,我深深盼望見到的,是一個敢用文明尺度來檢驗自己的中國。
這樣的中國,因為自信,所以開闊,因為開闊,所以包容,因為包容,所以它的力量更柔韌、更長遠。當它文明的力量柔韌長遠的時候,它對整個人類的和平都會有關鍵的貢獻。
一九八五年我寫《野火集》,一九八六年一月,《野火集》在風聲鶴唳中出版。
一九八六年八月,離開台灣前夕,做了一場臨別演講,是「野火」時期唯一的一次。演講在害怕隨時「斷電」的氣氛中進行。今天,二○一○年八月一日,在北京大學,我想朗讀一九八六年那篇演講的最後一段,與大陸的讀者分享:
「在臨別的今天晚上,你或許要問我對台灣有什麼樣的夢想?
有。
今天晚上站在這裡說話,我心裡懷著深深的恐懼,恐懼今晚的言詞帶來什麼後果,我的夢想是,希望中國人的下一代可以在任何一個晚上站在任何一個地方說出心裡想說的話,而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我們這一代人所做的種種努力也不過是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將來會有免於恐懼的自由。」
那是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一日的台灣。
—————————————————
簡體:http://www.infzm.com/content/48505
繁體:http://blog.sina.com.tw/alexchuit/article.php?pbgid=99354&entryid=594875&
全文收在《傾聽》,印刻出版。
圖:湖南——父親的故鄉,LYT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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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盲校生活~新同學』
1984年,也就是民國73年的光輝十月,我進入了台北啟明學校就讀,從此開始了我的九年盲校生活,那年我八歲,往後的九年間,將近三分之二的日子,我都是在這裡成長。那時的台北啟明學校,位於敦化北路與長春路口155巷的巷子裡,至1992年夏天過後,就遷往現在的校址天母忠誠路二段207巷當中,我所分享的都是1984至1992那幾年所聽所聞,及一些自己記憶中的故事。
嘉展在父母的陪同下,辦完了所有的手續,在男生宿舍202室,終於可以好好坐下來喘口氣。這個房間總共住六個人,而他的床位就在最靠窗下鋪的位子。衣櫃就立在床的旁邊,床頭有個掛毛巾的架子,是上下舖兩個人共同使用的。母親一刻也沒有停下來的一邊跟嘉展說明房間的環境,同時雙手則打開行李為他一件件的把衣服放進衣櫃裡。父親則不停在宿舍的四處走動,顯然是代替兒子打探環境去了。
已來到九月的季節,說來也該是初秋了,但不曾進過台北的嘉展,一點都沒有感受到初秋的涼爽,從窗外直射進床頭西曬的陽光,反而讓整間房間更加悶熱。母親口氣帶點驚訝地說:「你們房間居然沒有電風扇,只有上面氣窗一角有一台抽風機!這房間連插頭也沒有,晚上你們是要怎麼睡覺?」就在開學的第一天,嘉展與他的父母都對於接下來住校的日子,在心底打上了無數個問號。
家住台南善化的嘉展,排行老么,現在的他成了視障的新同學。大約在半年以前,他的眼球急速病變而退化到只剩下光覺,父母很快的決定讓他在小學六年級時,北上進入台北啟明學校就讀。在失明以前,他的功課是很不錯的,也愛說話,但在失明之後,他變得沉默寡言且習慣帶著一副太陽眼鏡,戴眼鏡的原因倒不是因為要遮醜,而是擔心別人撞到他的眼睛。
開學的第一天,很快地許多人來跟他交談,嘉展也發現這些新的夥伴,每個人都好熱情且都講著台語,跟故鄉的氣氛好像也有些相似,再來又有許多人陸陸續續的聽說202是來的新朋友,都跑來串門子,不知道為什麼這讓他想起家裡附近的雜貨店。那雜貨店就是個消息的集散地,永遠都會有一撮人在店裡店外聊天,談論著村子裡的是是非非,此刻自己所住的這個房間,怎也就給了自己這樣的感覺。
嘉展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摸索著探索著這所有陌生的一切。自從失明之後,他就習慣用右手摸著牆壁,左手則自然伸向前方,來支撐自己前進,在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樣更讓他覺得有一種安全感。他盡量用著才消失不久的視覺記憶,來判斷這個環境的點點滴滴,但漸漸的,他發現自己的視覺記憶與實際感受到的似乎有了很大的落差。首先他想打個電話回家,他想著公共電話鍵盤的模樣,更依循失去不久的視覺記憶來操作,但怎麼就是不對勁。接著他又發現他依著自己的視覺記憶來建構對於環境的心理地圖,但怎就經常找不到上下樓的樓梯,但他也漸漸發現,身旁這些同樣眼睛看不見的朋友,每個人都健步如飛,他們好像都不用摸著牆壁走路,好像也都不會撞到人,而且自己常常需要他們的幫助。而且,很快的他還發現自己好像不再那麼沉默,那原屬於自己聒噪的性格,似乎又慢慢回來了。
不過有幾件事情就是一直讓嘉展非常困擾。首先,要和一群不那麼認識的男生一起擠在同一間浴室裡,在一條像大排水溝的溝中,各自站在一個水龍頭底下洗澡,這讓他非常不自在。經常在洗完澡之後,總無法在放衣服的格子裡順利找到自己的衣服,已經夠困擾了,更困擾的是浴室裡充滿著各式各樣的氣味,這更是讓他難受。開始學著自己用手洗衣服這也就算了,但在後陽台的晒衣場總就經常無法順利找到自己的衣服,就算找到了,也不那麼確定就是自己的,常常覺得自己的內褲好像沒那麼大、也沒那麼小,但材質摸起來明明就是自己的啊!索性把貼身的衣褲及襪子都晾在自己的床頭,這自然會被管理員糾正也會被室友討厭。
嘉展說到床頭就一肚子氣,自己明明已經把毛巾扭乾掛在床頭的架子上了,怎就是會滴下水來,這也常讓自己覺得很沮喪。不過同寢室的室友們似乎也都發現了他的這些問題,大家也都會默默地給他協助,這也讓他感到溫暖。接著他又發現室友們好像個個臥虎藏龍,阿能是管樂隊的長笛首席,阿吉好像看上了哪個新來的學妹,還跟室友借錢買了一組很貴的盥洗用品送給對方。冠伶似乎是學校的風雲人物,許多活動都是他在策畫,家佑高三了正準備要考大學。最怪的是小光,大家都很喜歡他,也總有許多人來找他聊天,但大家好像都怕他太晚睡,會特別注意他的作息、照顧他的身體。
這天午餐過後,嘉展依照著自己的習慣回到宿舍來午休,已經來到了冬天的季節,台北似乎比善化冷了許多,明明有時候從氣象報告裡聽到自己的家鄉比台北 的氣溫還低,但不知怎地就是覺得台北特別冷。
下星期就是聖誕節了,學校即將跟其他幾個來我們這裡服務的大專院校聯合舉辦耶誕晚會,嘉展躺在床上,腦袋裡胡亂做著白日夢,期待著到時可以收到為他報讀的姐姐親手送的禮物。說實在的,那位銘傳的姐姐,聲音總能讓自己感到療癒,也有種不知怎麼形容的感覺,反正想到他就是會笑啦!心裡想著她可能的模樣,用自己曾經擁有的視覺記憶建構著他的樣子。正想得入神此時,床鋪突然微微的搖晃了起來,嘉展還以為是地震,在定神一感覺便聽到上舖的小光發出了一些不太對勁的聲響,然後在還來不及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的情況下,小光砰的一聲從上鋪跌了下來,接著嘉展聞到了一股從未聞過的血腥味,是濃濃的血腥味。
附註1:
停了兩個月沒有繼續在自己的粉絲專業繼續po出「我的盲校生活」,實在是因為去參與了綠光劇團的音樂劇「再會吧!北投」而分身乏術。我企圖不斷嘗試用不同的手法來說故事,畢竟自己是個小說創作的新同學,所以很期待你看完這些故事之後,不吝給我一些回饋。
附註2:
故事裡所提到的「報讀」,是指播報閱讀的意思。在我們念盲校的那些年,總會有幾天晚上晚自習的時候,幾所大專院校的學生社團到學校來為我們念一些點字沒有的書籍,這當中包含了課外讀物及一般補充教材,更多的時候可能是交朋友聊天。我會去念音樂學校也受了報讀姊姊的啟蒙。當時來服務的包含大同工學院、台北商專夜間部及五專部、實踐大學、政治大學、師範大學、銘傳大學,後來在我離開之後增加了淡江大學,在我很小的時候還有中央大學。這又是一段很精采感人的故事,我們容後再續。
附註3:
在我的粉絲頁裡已連載了好幾個關於盲校生活的故事,倘若你是第一次看見這個故事的朋友,也歡迎裡回頭去看看其他的故事給我批評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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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個機會窺探神秘的我們,沒重點又脫力。另外5/17票快賣完了,沒買的人快點去,那天我們會帶卡帶跟衣服去賣,而且我們不會表演專輯裡面的曲目;再重複一次,一首都沒有,為什麼?
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啊!
四季中最爛的季節將進入尾聲,5/17破地獄將在Mangasick x SEED TOSS演出並開始販售卡帶《BURIAL CHAMBER SESSIONS》,中山南路人聲漸散之際,團員為這次系列活動特別作了訪談。另外5/21破地獄也會參加在The Wall由Kandala Records主持的『KRG36吊死獨裁者!』,別錯過!
SEED TOSS(以下簡稱S):首先恭喜你們完成專輯錄音,非常期待她的發表。聽聞破地獄此次錄音和錄音師合作以wall of sound為原型發展獨特的聲響攫取方式,以獲得極微小聲音反饋並處理之。可否描述一下這個實驗?是否有先例可循?
盧家齊(以下簡稱盧):這是在說plate reverb嗎?如果是的話只能說聲音真的超爽!
呂立揚(以下簡稱呂):多謝。先例就是我們的tape - 一隻成本將近是零的作品,用一隻H1N擺在所有音箱的中間點就錄出來了,所以其實要佩服的是拿我們的音軌去混音的廠牌,他到底怎麼mix?
羅皓博(以下簡稱羅):錄的過程差不多就是整團一次催下去中間不停,先例的話可以聽聽看廟會鑼鼓陣出陣的側錄。
S:喜歡吃肉還是吃菜?可以推薦一些法會結束後最適合一同享用又不失禮儀的料理嗎?
呂:總體來講應該是菜。我認為「表演結束後去吃東西」這種行為的社會意義在於「鞏固群體價值」。因此應該要視當天法會狀況而定,如果那天是場順利的法會,應該去吃炒菜慶祝;如果是一場疲累或不甚順利的法會,去吃永和豆漿,這樣回到家也不會因為太上火而睡不著,身心兼顧。
羅:菁仔配紅茶。
S:『破地獄』一詞本是道教超渡儀式,脫離地獄之苦。而破地獄雖然在聲響上有許多美國樂團Sunn O)))的影子、呈現架構偏向德國樂團Popol Vuh,但又以東亞傳統為主體,這樣的表現是預先設定之爾或自然成形?團員間又如何看待這樣的成果?
呂:讀人類學的我覺得這是宗教變遷 : 地方宗教摻雜道家學說演變成道教,道教又被佛教替代,佛教本身也是佛學演變而來的;過了幾百年兩者融合之後耶穌會又來了……等。小時候我篤信基督教的外婆常講故事說人作惡會下地獄,但是她對於地獄惡魔的形象還是牛頭馬面。
盧:我好像沒聽過popol vuh,只是單純的覺得如果做出來像barn owl太無聊了。
羅:就有次很掛聊天聊到來玩玩看還真的就變出有個什麼,我自己看待這東西的話就是裝神弄鬼還有實驗一些有的沒有的做法的一個好機會。
S:會為了情人要求戒掉菸與酒嗎?如果要與菸酒不沾的情人培養共同喜好,可以推薦適合初心的菸酒產品嗎?
呂:不喝酒沒這個問題,戒菸的話…….比起這個我想跟(未來的)女朋友一起聽〈さよならポニーテール〉(編按:不予置評。http://youtu.be/ZxvDvZgs71w)
。
盧:不會耶,還好我女友N都會跟我一起抽。
羅:賤人你給我管!?推薦長壽一號,一包65塊比較便宜。
S:若史卡蕾喬韓森加入破地獄,她能夠為樂團作些什麼?她有可能會是一名好鼓手嗎?
呂:雖然她是一位優秀的樂手,但我不認為她的演奏風格適合本團的音樂,她的punch可能會讓我們得重配整團的頻段。「不讓鼓手搶頻段」是本團的初衷,也是團鞭。如果可能的話,希望有朝一日能跟能年玲奈這一名優秀的吉他手合作。
羅:我希望她能擔任喇叭手的位置,鼓手的話應該也不錯,這種一次握兩根的事情她應該滿適合的。
S:近日台灣的一番騷動,相信破地獄成員們很有感觸,近年在世界各國發生的事情如今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份,也讓音樂愛好者再一次思考音樂能作些何等貢獻。這樣說好了,除了〈島嶼天光〉,音樂創作者還能作些什麼?
呂:如果島嶼兩光是台灣的左派文藝,那我還是繼續上K島好了。
盧:詛咒全台灣的人明天早上起床就忘記鳥嶼天光這首歌。
S:聽聞最近破地獄有和日本、印尼等地的樂團交流,可否介紹一下這些樂團?破地獄接下來除了專輯發表還會有其他行動嗎?
呂:(正色)四月初去東京碰面的團叫做幾何學模樣,跟他們的鼓手Go還有吉他手/主唱Tomo碰面。起初是他們透過認識的人在台灣找有意願去他們每個月在東京舉辦一次的Tokyo Psych Fest表演,或者是給他們正著手準備的廠牌Guru Brain發行作品。剛好傳到某刊物樂團的吉他手那裡,他就把這個資訊丟給我,就聯繫上了。簡單介紹一下幾何學模樣(Kikagaku Moyo),這團立基於高円寺,全團都穿得很70風,是一隻常備西塔琴的迷幻搖滾樂團。他們的樂風不像日本90年代那一掛高速、高噪音的迷幻,融合UK Acid Folk、60末70初日本迷幻還有歐美的Neo-Psychedelic,呈現出來的風韻就不是那麼標準的日本團,他們基本上也是往歐美發展居多;Bandcamp上面找得到他們所有的作品,快去找來聽吧,大推!(http://geometricpatterns.bandcamp.com/)我們也正在籌劃一個單位,希望偶爾能辦辦小型的表演,請一些會讓人暈眩的團來台灣,台灣聽這些音樂的人不少,但是表演太少了。第一個目標就是把幾何學帶來,有機會的話會帶來這邊大家聊聊。至於印尼團,是他們跟我講的啦,說印尼有個玩得很像Loop的團,據聞很厲害,印尼其實出產過一些很猛的迷幻或前衛搖滾,而且還是在蘇哈托政權下茁壯的,這款生命力真的令人敬佩
羅:我們還一起去上日文課。
S:關於台北愛樂電台卡歌事件,破地獄有無立場聲名?這起事件是坊間傳說的政治因素介入導致的嗎?
呂:本團對此甚表遺憾,特別是貝斯手,才剛出場三秒就被雷姊咖了,這件事情讓他久久不能釋懷。至於坊間傳說的政治因素介入,本團呼籲勿聽信網路謠言,這一定是民進黨徒策動網軍進行抹黑言論,譴責!
盧:雷光夏是我淡江大傳的"大"學姐,以前同學好像都很愛她。我猜她如果之到這音樂是出自魯蛇學弟的團應該一秒都不會播。
羅:反對電台暴力,政治因素的話據報是因為一堆689打電話來反應播放的內容是不是檔案損毀怎麼嗡那麼久都沒進歌,後來遂搧動馬金集團在情治單位的人進行強行咖歌的動作,目前相關案件已經聯絡國際音樂人權組織協助處理。
S:最後,隨意說一句話吧,任何事情。
呂:幹你新房昭之不務正業,《傷物語》給我快點出喔!
盧:我們最近想要拍一個很B的電信廣告。
羅:我想轉換跑道去做新媒體,誰能幫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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