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巡迴,踏上土地。
新中年健瑋的巡迴觀察報告 2017
在湖南株州站混元桩,兩腿一蹲胸前一抱,在酒店五樓健身房的外頭延廊,傍晚,剛下了大雨。渾身動念不止,想動想打,抖動不停,我不理它,由這身子去,反正兩腳像下一釘,頭顱向上一領,哪都去不了。突然,遠遠天邊從上往左斜下畫下一到閃電,稍歇,悶悶的雷響隆隆傳來,我心想,那我這是接了天雷不成。念頭一過,不理它,緩緩打起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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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我國中二年級,還算活潑,在學校常常跟男同學玩摔跤,引以為樂。我身高不夠,又瘦小,打籃球贏不了別人,但摔跤卻行,應該是因為有套漫畫叫「柔道部物語」,我看了無數遍,入了腦子進了意識。胡亂玩不夠,想去學,家裡不興讓學課外活動,沒多的閑錢。我自己找,找到了離家公車不到十站的合氣道館,想說也是穿柔道服,也能行吧。求了母親讓我去練,約定學校功課得前幾名。讀書才有前途,階級才能翻轉,這是科舉制度留下遺念,上輩人窮怕了,逼孩子念書。
我學了不到一年。上國三前就不能去了,因為要升學。小時候學的不容易忘,那時候學的護身倒法和翻滾,基礎的擒法摔法,深印腦海。在道館遇到一個大哥哥,好像那時候十九歲剛上大學,兩頰削瘦,劍眉鷹眼鷹鉤鼻,膚色黑黑頭髮蓬蓬,讓我很有好感,覺得長得跟自己像,或許心裡期待長大後能像他。僅有一次,因為他住北投,順路機車送我回天母,在路上聊了一下。
我從國小父親就長期在外地工作,哥哥大我四歲,上國中後就不太一起玩鬧,他有他的朋友,我身邊沒有父兄形象的人讓我跟隨,因此對這大哥哥印象很深。他氣質沉穩,習武但有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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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是這樣,想要什麼,其實就得什麼,意識塑造現實。
人從外界接收的資訊進到腦子變成內容,加上情感上受的傷成為結構,用來認知和保護自我。內容與結構形成意識和行動,因此變成了環繞身邊的現實。結構會影響吸收內容的範圍和方向,以及理解內容的方式,內容不斷流動更新,結構卻很少能變,人因此重蹈覆轍,還自以為舒服。除非大痛特痛,意識到結構有問題,才會改變吸收的內容,或是理解內容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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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我十八歲,考上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在校園內,遠遠瞥見一個瘦長身影,穿著長袍馬褂,上身不動,腳下一步一步,如紮根。不是誰,卻是當年的大哥哥,他大學延畢,我倆現在同一個學校。原來他學的是太極拳,當年去練合氣道只是想參日本人的拿法,他自小原本是練跆拳。遇見一敘,我求他教我打拳。
找到他家附近的一公園,有土有樹有池塘。頭一個教的就是混元桩。腳與肩同寬,虛領頂勁,沉肩墜肘,鬆腰落胯,雙膝微屈,雙手胸前環抱十指微微相對,腳下湧泉要空,十隻腳趾前伸向下微微抓地。這一站,就站到現在,晃眼已有十六七年。
當然,我並沒有天天練功,有一搭沒一搭,學這個又學那個,沒有定性。但不管練得是柔道、詠春或是俄羅斯武術,每隔一陣子,就會站上一站,把還記得的拳架練上一練。我所練的這一門太極為陳式心意混元太極拳,大哥哥在一年車禍往生後,我便找到了他的師父,董冠言老師,是在北京的師爺,心意混元太極拳的創始人,馮志強先生在台灣唯一的入室弟子。我和董老師練了一陣子,老師在山上的訓練中心問我,要不要跟著他,後來想起來,是要收我當徒弟,舊時規矩,師父去那兒徒弟就去哪兒。我那時候對表演有很大嚮往,老師看出,就說了一句:紅塵滾滾,還沒滾完,就先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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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南京,我們剛抵達珍珠飯店,也是巡演舞台劇的路上,我打開飯店窗戶往外一瞧,樓下就有一間酒吧,門外有健力士啤酒的黑色招牌亮著。我喜歡喝健力士。那些年,我什麼都喜歡喝,只要能醉。我一個人去,點了啤酒,在那裡認識了老闆之一,二十出頭歲的南京人,身長不高,瘦瘦的,臉頰削長,蓄了短鬍,讓他看起來成熟,他叫湯尼。我們一見如故,喝酒瞎聊。在還沒喝醉之前,他看著我跟我說,你應該去棲霞寺看看。那時候我帶著董老師給我的圓覺經,天天念,也不知為何。他跟我說的棲霞寺我記在心上,我到棲霞寺時,已是2017年。
我天天去那間酒吧,跟他和他的朋友玩樂,還在那裏認識了漂亮女孩。天天喝醉。我已經想不起來喝醉的理由,但很明顯的是,不願意醒著。在那裡的一週,好似我人生十年的縮影:喝酒、玩樂、演戲,都在夢裡。
並不是揮霍青春,事實上想起來,我根本沒有感受到青春。我心裡想的,都是我不在的地方。覺得被虧待,沒有得到想得到的愛,覺得一直犯錯,害怕犯錯,於是先做錯,心裡就不用擔心什麼時候會犯錯。這是我的結構。於是我讓進來的內容都添上酒,有香氣,有氛圍,不想看的東西都失焦,直到一切失焦,對與錯皆不重要,青春全是一場誤會,因為我想要被理解,豈知全無可能。
2017年,南京,我和同事們搭上出租車,從南京市區前往棲霞寺。前一個晚上,我和湯尼見了面,相隔八年,吃了一頓飯,飯後他帶我去當初我們認識的酒吧坐坐,酒吧早已易主,他已然戒酒戒煙,我喝了兩杯威士忌,抽了幾根菸。我們聊了聊近況,他後來開了自己的酒吧,賺了錢,壞了健康,結婚又離婚,得了憂鬱症,這兩年斷酒斷菸,慢慢運動,漸漸好了起來,剛買了大一點房子,正裝潢。他看著我喝酒,他想搞有機農業,我建議他做蕈類,不用下地,就不用養地。晚上十點多,他開車載我回酒店,我們拉了一下手,說再見,繼續各自老去。
到了棲霞寺,空氣很好,植被處處,遛達的痛快,到處是乾隆的題字,他下江南必到此處,好大喜功可見一斑。我在觀世音菩薩面前哭了,他對我說話,我也向他說話:等了多久才遇見你。
沒想到跟以前的自己相遇和告別,是如此難受。那如此粗糙、不堪,無知的自己,回頭看來,竟然有種美感。向他告別,再也不見,腳掌內扣,刀向前劈出,回刀一抹,畫斷那條動脈。那血裡,有我的,也有別人的,全都流回黃土地,蒼蒼茫茫,不見痕跡。我對自己感到心疼,又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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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抵安徽合肥,住進酒店,沒開幾年的酒店,外表氣派,但房間有種維持不善的味道,地毯很髒,只有床單看起來乾淨。沒想到這酒店的健身房很大,約了約同事,學長帶我們壓腿踢腿,腿很久沒壓,我左大腿根處以前亂壓腿的傷發了,隔日整日疼,我去跑了步,希望能緩解。再隔日,傷沒什麼感覺了。再隔日,晚上硯美過來幫我鬆下焦,刮了後腰,鬆腿的經絡。非常痛,我要很專心認真的呼吸,配合硯美的動作。
再隔日是週五,進劇場的日子,中午到劇場,吃飯,然後不著裝彩排,到下午四點休息,四點半吃飯,大家陸陸續續去化妝弄頭髮,六點鐘舞台上試mic,
我會到舞台上,調息,打一遍還記得的太極拳架,然後站五分鐘的桩,出汗。在打拳架的時候,兩腳站好,腰一鬆,膝一彎,一下子,我突然感覺到腳趾,氣一下鬆到腳底板。
十九歲剛開始站桩的時候,後腰一直不鬆,很困擾,找不著腰,我天天想,做什麼事都先氣沉鬆腰,半年後,像大水潰堤一般,腰突然鬆開。過了十七年的現在,才找著了腿,碰到了腳底,這時間,讓人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從那天起,把氣鬆到腳底就成了日常娛樂,沒事就找腳趾,找著了心底就踏實。
這趟旅程,我帶上了徐皓峰所寫的「逝去的武林」,在頭一站青島看完。裡頭記述了許多李仲軒講形意拳練功的法門,常與我學到的東西暗暗相合,受益不少。在南京,和同事去逛先鋒書店,想找徐皓峰其他的書,哪一本都好。先鋒書店大,一半的書像是在書攤上擺賣一般,放在桌子上,分類不清,找書如大海撈針。問一胖胖店員,他在電腦上一查,「道士下山」只剩一本,他再去問另外一個瘦瘦店員,瘦瘦說,那一本從他兩年前來這家書店做事時就已經在了,現在根本不知道在哪裡。哈哈一笑,那就逛逛吧,我和同事各自晃悠,我純粹參觀,無法買別的書,行李箱空間有限。逛了一陣子,差不多了,想喝咖啡,找同事,店大還真不好找,左晃右閃過成堆成堆的書,看到他,我走過去問:要不要喝咖啡?他說:去哪喝?我低頭思索,在同事旁邊的書堆中,看到了那一本「道士下山」。人找著了書,書找著了人,我結了帳,帶它上路。
在北京,我託朋友在淘寶上幫我買下了徐皓峰的全集,一套八本。請經紀人幫我帶回去五本,我留下了「刀背藏身」、「武士會」和「坐看重圍」,這三本現在全看完了。李仲軒是徐皓峰的二姥爺,就是外公的弟弟,徐皓峰十五歲時跟李仲軒學過一陣子形意拳,據徐皓峰自己說,他後來也遇隱世高人,得了不少軼事掌故,他寫的武俠小說,我以為,都有意的將拳訣心法融入故事,隱於劇情,傳于世人。我一邊閱讀一邊思考,除了想拳,更多想的是「人」。
為什麼要練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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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十一月,在武漢,我剛開始吃素一個月,和同事們約去酒店旁的餐館用餐,他們吃螃蟹,我吃粉絲炒菜,我是吃方便素,沒有肉就可以。吃素是這樣,一下就吃完了,別人還在忙著大快朵頤的時候,我就閒著了,發個呆,抽根菸。我注意到在斜對面桌有一對男女,剛坐下正點菜,男人背對我,女人面對我,是長得極標緻的人物,氣質不凡,她落落大方的和男人說話,聲量不高不低,韻節有致,約莫三十幾歲,風韻正好。我停留了一下,不好意思再看,回頭跟同事們聊天。過了一陣,轉回去看時,那桌男女已經在吃螃蟹,我先看到女人手上被肢解的螃蟹,然後往上一些,看到那女人吃螃蟹的樣子,非常享受,她用無比的專注力,從蟹殼中刮出蟹肉來,放進嘴裡,有滋有味,她重複這個過程直到吃完一隻蟹,再拿起下一隻。我感到震撼,從她的動作神情,隱隱看出獸性,額頭微微發亮出汗,臉泛潮紅,似乎這一口蟹肉不夠,下一口得快補上。手指、蟹肉,和紅潤潔白的唇齒,不間斷的配合著。我無法辨認出她是剛剛丰姿綽約的女人,直到她停下手,開口說話,我才確認,她又變了回去。這一幕在我心中,久不能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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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說的是,希望每一位都能對其他人更好。有人覺得如果有個人臉看起來很強悍,他應該是個很好的戰士,或者是做一些有趣的嚇人姿勢,就感覺力大無窮。那些強悍的表情和詭異的嚇人姿態,是恐懼的結果。通常,最恐懼的那個人,會第一個開始試著讓其他人害怕他。他可能會說:我準備好了,我要把你碎屍萬段!但事實上,那是很容易被拆穿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專業的戰士,特別是上過戰場的那些人,有憤怒或憤怒的表情。我很喜歡看人們的臉,特別是那些剛經歷過巨大壓力的人們,他們的臉上再也沒有謊言,只有真誠,同情,和懺悔,你看著這些澄澈的臉龐,你會看到力量,也許他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他會帶著力量。這是很有趣的事情。所以不要做出強悍的像動物一樣想威嚇敵人的表情,或是特別的嚇人姿態。我們是人,不是猿猴。對這些畫面的想像,會印記在你的意識裡。人和野獸不同,野獸不會懺悔,沒有人有的愛。如果一個人變成野獸,沒有人會喜歡他,每一個人都會怕他。所以,當一個好的「人」。』
這是我所練習的俄羅斯古武術,Systema的大師,Mikhail Ryabko在一次的講習中所說的,被錄下成為視頻,在視頻中他說俄文,一旁有現場翻譯成英文,我用聽的在這裡翻譯成中文。在視頻當中剪接進去1995年在車臣戰場拍攝的影片,是一個軍人,如同Mikhail Ryabko所說,似乎剛歷劫歸來,脫下頭盔,其他的軍人迎接他。也如他所說,那個軍人有一張澄澈的臉,複雜但澄澈。
我並不全然同意他關於野獸(animal)的想法,近年資訊大量流通,常在網路上看到動物的影片,比人高貴,跨物種之間也能有善行。人常常禽獸不如,因宗教、利益,動輒互相殘殺。我不是動物,藉由他的這段話,我想的是:怎麼當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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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在著作中提到:練拳,就是違反常理。人突然被嚇一跳,常常驚呼之後,呼吸暫停然後紊亂,心跳加速,手足無措,此乃人之常情。練拳,正是要練掉這人之常情,也就是恐懼。
晚上七點垃圾車會來,母親正忙著煮飯,她會在七點前把廚餘都整理完,七點就能拿去倒,廚餘不在家過夜。我國小就開始幫忙倒垃圾,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這種事總是輪到我。大約國中的時候,一個晚上我走出巷口左轉,去倒垃圾,倒完回來,手上還有垃圾廚餘的味道,想著回家洗手,右轉走進巷子,看到一個尋常老先生的背影,用不尋常的動幅走路,雙手下垂身側不擺動,很慢的將重心從左腿移到右腿,右腿移回左腿的走著,很像是小時候看的卡通中,超級巨大的怪獸,因為太重,每一步似有千鈞之力,每腳踏下,大地為之震動的那種步伐。
我在後頭看著,覺得很奇怪,走路跟上,到那老人的右側時,他像是一直都知道我在看他似的,突然,非常快的,向右轉頭看我,雙眼寒光一閃,有如鬼神。我的背脊寒毛直豎,所有好奇瞬間消散,往前直奔回家上樓。那時以為撞鬼,後來想來,那是第一次感受到漫畫裡畫的殺氣,直接了當的恐懼,覺得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現在想來,是個高手,嚇唬毛頭小孩。
人人都有恐懼用來保護自己,練拳,是處理恐懼,感受到以後,不讓身體緊繃呼吸加速,反而是在恐懼下,放鬆如常。練拳處理是身體心靈對恐懼的反應與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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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像夢。如果你昨晚做了一個如真如實的夢,和某一年與男朋友分手的記憶是雷同的。都像真的,也都過去了,每個人記憶的方式,有自己的詮釋,隨著時間演變,同一個記憶,也會慢慢有不一樣的意思。
大約是在我幼稚園時,或是國小一二年級時,母親有天帶我和哥哥出門,她那天很開心,穿著洋裝,淺灰色米色格子,是新買的洋裝,母親非常少買新衣服,一年可能買不到一件,我幼年家中辛苦,父親得在海外工作領兩份薪,母親勤儉持家,拉拔我和哥哥。我記得她那天輕鬆的神采,那是少見的。我們應該是去購物了,回家路上,母親似乎兩手都提著袋。公車坐到家的對面馬路站牌,天色已經黑,晚餐應該結束了,所以可能是八點,又或者是九點。以前那個時候,就算是三十年前吧,那條馬路很空,車不多,我們都是直接穿越馬路,跨過分隔島,直直走入家裡巷子,那天晚上也是。哥哥陪著母親,或許是幫母親提東西,我記得那種愉快、輕鬆的感覺,我很快樂,所以跑在前頭,左右都沒有汽車,我跳著跑著,就像個孩子,是個孩子。快到對面巷子口時,有個或許和母親差不多年紀的女人,騎著類似金旺90的機車,差點撞到了我,緊急煞車,那女人開始指著我大罵。接下來的事情我不太記得,好像是母親開始和那女人對罵,然後開始打架,抓著彼此的頭髮,賞彼此巴掌,哥哥抓著我在一旁,無助的看傻了。很多人圍觀,計程車都停下來,我模糊的記得好像很多人在看。女人打架,好似看戲。
接下來我記得很清楚,在巷子口,人都散去,只剩我們母子三人,周遭很安靜,我們走向家門口,我回頭看了母親,她的新洋裝右前胸的地方被撕破了,她右手提著袋子,一邊走路一邊用左手扶起破掉的地方以免裸露。我記得母親的臉,很激動,但平靜而堅定,她在保護她的孩子,那是比她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情。通常我們做錯事,回家就會被打,但那天晚上沒有,母親和那破掉的洋裝,替我們受了。
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是在我的女兒出世後,我才慢慢理解。讓她好好長大,接受好的教育,變成最重要的事情。我的一舉一動,都會是以後她的榜樣。我開始用不同的方式看待自己。所以我得好好活成一個人,她才會知道怎麼活成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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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拳即是如此,對治恐懼,只有產生對自己的肉體生命不同的看法,才有可能在肉體緊張僵硬恐懼的時候,冷靜下來。
肉體生命,和物質世界是緊緊相連的。我看到、我聽到、我聞到、我嚐到,我摸到。我們因為肉體生命對物質世界有強烈要求:我看不到,我想看到;我聽不到,我想聽到;我聞不到,我想聞到;我嚐不到,我想嚐到;我摸不到,我想摸到。這一切會變成:我愛不到,我想愛。這所有的感官需求會連結成為心理需求,所以我們就被肉體生命控制了,我們就恐懼,然後欲望。得不到時,就恐懼,得到的時候,就產生新的欲望。這是個封閉的結構,不斷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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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三月,我參加了Systema Taipei每年都會辦的總部指導員研習會,為期兩天。總部指導員是Daniil Ryabko,Mikhail Ryabko的兒子,我2014年就參加過他的研習會,與他相識,他小我三歲,功夫純熟,他長得跟父親很像,Mikhail長得像功夫熊貓。他們都看起來非常無害,待人和善親切。
另一名來自總部的是Systema stick message的專員,Aleksej Sapronov,初見看來很嚴肅,手上都是刺青,很像是在電影中會出現的俄羅斯黑手黨成員,而且是最兇的那種。Stick message是用前端削成圓尖的就手尺寸短棍,從背脊兩側,由上而下,Aleksej兩手持棍,插入被按摩的人的身體,非常深入,釋放肌肉非常裡層的緊繃、張力。2015年他就來了,我沒敢嘗試,那尖尖的小棍子讓我有些害怕。2016年我決定嘗試,畢竟機會難得。
要做的人輪流,其他人就跟著Daniil做訓練,我在一旁觀察,大家的狀態都還好,偶爾有痛苦的聲音,但就像正常的按摩一般,心下踏實了點。輪到我,要先站到一個佈滿大小圓顆粒的塑膠綠色小板子上,像腳底按摩,應該是先檢查各人的身體狀況,我完全沒事,很舒服,甚至能站在小板子上跳。但當Aleksej開始不久後,我崩潰了,眼淚不由自主的奔流,亂吼亂叫,Aleksej手上不停,嘴上一直用不流利的英文引導我呼吸,他溫柔的說:Relax, breathe,嗚~~啊~~。我嘗試照他的話做,但每次小棍子刺入,我的眼淚和叫聲就傾泄而出,如入刑房,不能自己,幾乎讓一旁Danill的練習無法繼續。他結束跟我說,這是情緒,心理的問題,不是單純肉體。他知道我是演員後,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他說,我再做五次,應該就能處理好。我腦中一片空白,回去加入Daniil的訓練。
當天訓練結束,我特地去跟Aleksej說感謝,謝謝他,他轉過俄羅斯黑手黨的臉向我,用滿是刺青的手握了握我的手,然後用同一支手指向天說:It’s not me, that was God’s work。他看著我,眼中露出誠摯、清澈和堅定:「那不是我,是上帝的做工。」。我腦中再一次空白了一下,他的訊息我都能理解,但是那其中包含的力量,讓我陌生。因為,那超出我物質生命的體驗,意味著,那些動作不是透過他本身的意志完成,他是通道,用肉體完成高於他生命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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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緩緩下降,後輪著地,機身一晃,平穩滑行,落在台灣的土地上。拿了行李,和夥伴們一一珍重告別,約定再相會,我拎著行李,回到新店家中,妻子不在家,她正在客運回台北的路上。我打開行李,把該洗的衣服丟到洗衣機,換上放在家中的衣服,出門吃一個人的晚餐。走在街上,熟悉的十字路口,我等著紅燈,看著來往的車子,和人們,這是台灣。我心頭一鬆,氣息下沉,膝蓋和腳趾微微發熱,這找著的新的腿,摸到了家鄉。
飯後回家,我好好的沖了澡,把自己洗乾淨,在陽台打開一瓶黑啤酒,抽根菸,聽著巷子裡的聲音,在巷口有一戶人家,似乎在吵架,一個男人大聲的,十分侵略性的,用臺語罵人,情緒激昂。我靜靜的等待。
妻子按了電鈴,我按開樓下大門,打開家中大門,在樓梯間等待她,她瘦了,最近很忙,上週還生了小病,拉肚子,她剛從台南演出回來。我抱著她,聞她的後頸,她清瘦苗條的身形,在我的懷中,熟悉又陌生。她看著我說:好瘦噢。這一趟,我們都瘦了。我們2011年相識,一年後結婚,她產下女兒。我不負責任、幼稚,而且自我,對工作和自己的思維過分浪漫,對現實生活的細節逃避,讓她吃盡苦頭。六年前的夏末,我跟她求婚,我躺在她那時景美租屋處的單人床板上,她在一旁的小和室桌前化妝,我們剛做完愛,似乎準備要出門。我看著天花板,感覺著這在身邊的女人,她思維與身體的純淨與美好,處處和我相反,我深受震撼。我說:嫁給我吧。她說:好啊,怕你噢。
六年後,在我懷裡的她,或在她懷裡的我,各自散著不一樣的光芒。我們進了屋子,她放下包包,卸了裝飾,去浴室梳洗。我坐在客廳,靜靜的等著,準備好再一次擁抱她。我想,我們又是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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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地上血跡已乾,屍骨已散,前些日子下了幾天大雨,沖刷了土地,泥濘經過日曬又乾涸,一切似乎如常。但他看到,在原本乾黃龜裂的土地上,冒出了新芽,小巧青綠,有如神祇。他決定不再飄蕩,在這裡重起一棟房子,看顧這綠芽。環顧仍是蒼茫,心底卻有了力氣,丟下裝備,站起身來,想著,那就來練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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