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悼】
他離世後，你不再問人：「你知道我哥哥是誰嗎？」你的哥哥是中學的高材生，是這所屋邨學校難得升上大學的一人，你與哥哥入讀同一所中學，你入學時，他已畢業，你卻常常一臉自豪地問老師和高年級同學，他們記得你哥哥。
你的哥哥在學校深受歡迎，你的老師、同學，你哥哥的朋友和同學，卻都如你一樣，永遠不知道那個黃昏，他為何自殺。
他亡故那年，廿五歲，不曾戀愛，不曾外遊，不曾有過三五日的連續空閒，他逢一至五打工，不時加班，逢星期六日替學童補習。那年，你十六歲，讀中五，你們家裡還有無業而多病的父母，分別七十歲和六十歲。哥哥離世，父母立即問：「以後誰養我們？」
哥哥總是忙碌。你讀小學，哥哥要到快餐店打工；你升中學，哥哥一邊讀大學，一邊兼職十多份補習。你在深夜被哥哥趕功課的打字聲吵醒，在碌架床上層的縫隙看著專心工作的哥哥，你們的房間很小，雜物包圍著一張小小的書桌，放學後，你用書桌溫習、做功課，待你睡覺，哥哥才用書桌。
「抱歉，吵醒你嗎？」哥哥抬頭。你搖頭，說：「我們半個月不見了。」
哥哥一愣，合上電腦，微笑問：「我們去買雪糕好嗎？」
你們躡手躡腳離開了家，經過巴士站、鳳凰木，來到廿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哥哥買了兩個甜筒，你們坐在鐵製長椅邊吃邊談，你說你的快樂現在，他說他懷念的過去，都關於中學。他說起一個女同學，他心裡喜歡她，但他窮，忙，還是算了。
哥哥問你，喜歡讀書嗎，你點頭。「跟我一樣。」哥哥微笑，忽然神色凝重，「妹妹，答應我，無論父母怎樣說，也不要打工，我一定會供養你讀完大學。」
哥哥離世後，你每日往返中學，都會經過巴士站、鳳凰木、便利店、長椅。
＊ ＊
他為何自殺？是毫無先兆抑或不曾細察？這十數年，你天天想著這些問題。你想不通。
哥哥自殺翌日，師姐就經學校取得你的聯絡，與學校社工上門探望。師姐是你哥哥同班七年的同學。師姐說，哥哥的中學同學一聞噩耗，自發成立了工作小組，半日已籌得一筆款項，協助處理後事和經濟問題。「你哥哥是我們所有同學的偶像，」師姐拍拍你的肩，「我一定會供養你讀書。」
哥哥離世後，父母如常每日喝茶、逛街購物、三餐外出用膳。你想起父母最常對哥哥說：「錢不夠用。」父母要你半工讀，你堅拒，你們關係惡劣。師姐替你補習，陪你買教科書、參考書和文具，又陪你買書包和衫褲，「從前，你哥哥待我們很好。」
師姐說：「你哥哥最想你有自己的人生，見你積極生活，他一定很安慰。」
掃墓。十數年來，也是你與師姐一起拜祭哥哥。
你搬進大學宿舍，畢業後租屋住，你與父母不相往來。
你最初在輔導機構做義工，聆聽自殺者親屬的心事，你彷彿有一種魔力，令人繼續活下去。這些職責，後來成為你的工作和使命。你獲得了名聲和獎項。你在排山倒海的訪問裡，不斷提起哥哥：「我分分秒秒都掛念他，很想他在身邊，跟他聊天。」
你永遠無法跟他說：「不要犧牲自己，我們一起找方法。」
「我也很想跟他這樣說……」師姐的學生時代無憂無慮，「他不想打擾我那種很單純的生活吧？我接受了，我放不下。」
後來，師姐成立了一間義務教育機構，專門照顧喪親學童的學習所需，和你一樣，成為報章訪問的常客，她隻字未提你哥哥。她一直單身。
「我永遠不會放下他。」你說，「所以我很努力生活。」
燒衣後，你們在哥哥的遺像前放下一束白菊，然後一起下山。
Storyteller：趙曉彤 @chiohiotong
Illustratior：@gumu.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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