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十二)(短篇創作)
從那天開始,連續四個禮拜,阿義學長都會準時出現在每個禮拜四早上的策略成本管理課上。就連有一週受颱風外圍環流影響,整個台北市傾盆大雨,他都照來不誤。有時他來會發發講義、有時只是坐在後面看他的書。
而他的「嘍囉」們倒算忠誠,雖然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全員準時到齊,卻也不至於像以前那樣缺課、遲到、早退。
我不太能理解男生這種插旗式的據地為王心態,好像古代部落之間強搶新娘的原始行為。然而,不得不承認,忽然躍升成為政大企管部落公主,讓我每次走在系上都會有種亮晃晃驕傲感。
而我真的,挺喜歡這種感覺。
但我們幾乎不會說話,更別說他雖然要了我的電話,卻除了第一天回傳他的號碼以外,就沒有傳過訊息給我。
交流最密切的一次,是我們剛好上課鐘響了同時要進教室,兩個人同時伸手要開教室門,同時碰到了門把卻像觸電一樣又同時縮了回來。然後兩個人開始在門前讓來讓去,直到大約十秒後,他大概受不了這個禮貌遊戲,才突然伸出雙手,按住我的肩膀,讓我停下動作,再伸出靠近門邊的那隻手打開了門,請我先進去,才解開這個窘境。
當然,班上那些男生們不免又是一陣怪叫,在看見我們前腳進、後腳跟,雙雙進入教室後。
我們只是這樣而已。
我的心不知怎的有點失落,也不知怎的有點慶幸。失落他沒有再對我做更多,也慶幸他沒有再對我做更多。
這段期間我也發現了學長還真是奇怪的緊。有時候上課上到一半,會突然發出類似打嗝的聲音,或在和大家宣布事情時,一隻手忽然以奇怪的角度朝身體拗去。
之前我就有點疑惑了,但以為只是偶發。但他現在每週出現,每週都會出現一點異於常人的症狀,好像那才是他身體的本能一樣,讓我不得不忽視。
週五晚上,我一個人待在系辦,窮極無聊地聽著音樂看書。
如同我一板一眼的個性,我選擇的打工,當然也是最舒適安全且最方便能精進我學業的「系辦工讀生」這樣的工作。
一週最多工作三天,中午一小時,放學後三小時。幫忙打打文件、印印資料、回答意外闖進系辦的學生的問題⋯,離開系館時關閉所有電源,就這樣。而且大半時間都是沒事可做的閒置狀態,又能第一手得到所有獎學金、競賽活動的資訊,還可跟系上教授們更親近,加強我好學生的形象,何樂而不為。
而愛出風頭如米粉,她選擇的打工,就完全是我連想都沒想過的「酒促小姐」,我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這種工作,還是她去應徵完告訴她找到打工了,我才知道有這麼特別的行業。穿梭在各大夜店、酒吧、熱炒店販賣特定品牌啤酒。
米粉雖然長相不是頂尖,皮膚也稍嫌黝黑,但擁有一半原住民血統的她,五官深邃,又努力鑽研化妝技巧,在濃妝妹界也算是獨具風味。
晚上八點五十三分,我開始收拾包包,將電腦關機,並先走出系辦去關閉一些系上最渺無人煙的場所的電源,準備九點準時打卡下班。
八點五十八分,我回到系辦,正要穿上外套,拿起包包到打卡鐘前待命,手機忽然響了一下。
有訊息傳來。
我拿起手機,檢查通知,是米粉傳來訊息:「妳要不要來唱歌?」
我馬上滑開訊息回覆:「唱什麼歌?」然後繼續我穿外套、揹包包、打卡的動作。
這時,手機鈴聲大響,米粉直接打來。
「喂,妳系辦下班了吧,我在酒吧上班的幾個恩客約我等下下班去唱歌啦,我這邊妹不夠,可是我不想欠他們人情,拜託妳來一下,一個小時就好,坐一下,不喝酒也沒關係。」米粉在電話那頭哭求。
我大一就開始當系辦工讀生,米粉也是大一就開始做酒促,兩年多來,她積累了不少奇特的人脈(大多是讓她喝酒不用錢的那種)。而為了維繫這些人脈,她也時常需要出席一些夜晚的聚會,我們通稱為「酒肉局」。
除了我之外,米粉還有一些在外面世界認識的姐妹,大多是她同做酒促的同事,或是她在酒肉局上常見,進而認識的「跑局妹」。我一概不認識那些女生,但倒是知道幾個常聽米粉提起的名字,也半點對她們的花花世界不感興趣。
「我不要,妳知道我不喜歡這種的。」我斷然拒絕,毫不留情。
曾經陪米粉去過兩次夜店,就把我嚇個半死了。原因不在那裡濃濃的煙味酒氣,也不在那裡個個看就知道很飢渴的男男女女。而是因為米粉酒後完全就是一個煩人精!會對身邊的人拳打腳踢,不然就是一直要找人喇吉。
好一點的情況是她直接跟別人走了,我自己回家雖然計程車錢貴了點;壞一點的情況就是沒人要帶走她,我只好一路篳路藍縷拜託跟我搭訕的男子,如果想要我的電話就必須幫我扛她回家(但我最後都是留米粉的電話)。
我已經在學業上給予米粉無限關愛援助了;我不能再為了她的貪杯,而連自己的貞操都賠進去。
「拜託妳啦,我幫妳出計程車錢,時間一到妳就走,如果還有捷運妳搭捷運回家現賺我三百也沒關係。這幾個客人真的對我很好,每次我缺業績call他們就來幫我喝酒。我如果帶的妹太少,面子掛不住啊。」米粉繼續懇求。
「誰叫妳要做那種有求於人又賣肉的工作?隨便找間餐廳打工不是很好,而且之前電算中心有缺工讀生的時候我還有提醒妳去應徵,那邊多涼,整天上網吹冷氣就好,偏偏要去賺那種怪錢。」我嗆道。
「拜託哦,我才不想整天跟四眼肥宅大眼瞪小眼。而且我連手機都不敢更新了,妳還指望我去修中毒的電腦嗎?」米粉回。
「四眼肥宅會幫妳修啊,妳連乳溝都不用露,就有人幫忙了。」
「我就是喜歡濃妝艷抹、露奶、喝酒,我這是叫把工作跟興趣結合,妳不懂啦!」
「懶得跟妳爭了。妳知道金錢是誘惑不了我的,妳放棄吧,再會。」說著我就要掛上電話。
「等一下!」米粉在電話那頭大喊:「那我叫阿義學長去載妳!錢不行那美色可以吧!」
聽見米粉的話,我居然愣了一下,但旋即恢復理智回道:「幹,關學長屁事,他出現我更不要去!」
四十分鐘後,我坐在502包廂的黑色皮椅上,左右兩邊各夾著一個我不認識但自以為跟我很熟的中年男子,左邊叫Tony,右邊叫小衛。
我手上拿著一杯冰涼的台啤加冰加話梅,哀怨地瞪著正在點歌的米粉。
我會來純粹是因為米粉最後給我使出苦肉計,說她其實很怕恩客會對她怎樣,但又難以拒絕、其他女生喝酒可以但靠不住,如果想安全回家一定要有我這種可靠的人在場。而且每三十秒就打來一次,打到她手機沒電。
搞到最後我於心不忍,怕她發生意外,只好直接到KTV去找她。
而米粉像算好似的,居然聰明到在訪客留言簿裡留下了訊息:Miaaaaaaの包在502(Mia是米粉的歡場藝名)。
我也就進去,然後一推開門就被指定坐在我現在坐的這個位子上。
「小容,妳好像很文靜吼,妳是Mia政大的同學啊,果然氣質不一樣,一看就知道是高材生。」左邊的Tony突然道,邊說還邊啜飲了一口whisky加冰。
「嗯⋯我,比較,喜歡,看書。」說完我尷尬的扯起左邊嘴角算是笑了一下,然後也有樣學樣,以杯就口,沾了一口啤酒。
「妳怎麼好像很害怕?我們人都很好,只是週末喜歡出來喝喝小酒,我們跟Mia也喝好多次啦,她去哪邊上班我們就去那邊喝。剛好今天小衛生日,才想說來幫他慶祝一下,來來來,敬一下小衛哥。」說著Tony就把酒杯朝我右邊的小衛那伸過去。
「欸你們怎麼自己喝,我也要!」米粉也拿著酒杯湊了過來。
我一起和他們碰了杯,但依舊只是輕輕沾了一口,不敢真的喝下去。
「妳要是不會喝酒不要喝沒關係,」小衛轉頭對我說:「肚子會不會餓?這邊牛肉麵很好吃喔,要不要幫妳叫一碗?」
「不用,我不餓。」我瞇起眼說,想多少傳達一點誠懇。
「那要不要去點歌?」小衛又問。
「不用,我不會唱歌。」
「那來划拳。」
「我也不會耶。」我搖搖頭。
「哇,妳這樣不行,Mia怎麼都沒有教妳,我教妳玩一個簡單的,五、十、十五,妳會算數就會了。」說完小衛就教我玩起了遊戲,我輸了就隨意喝,喝膨大海也行,他輸了就乾杯。
這個小衛人算不錯,雖然講話多少會有點歡場的油條,但不像Tony一樣,一直有種把我當成酒店小姐的感覺,不停指使我東敬一下、西敬一下。又不是在拜天公,我掃墓都沒那麼認真了。
大約半小時後,米粉在外面世界的姐妹們陸陸續續地進入包廂,個個奶大的大、腿長的長,看得我是個女的都不禁害羞了。尤其現在是氣溫漸低的十一月,她們還能找到能露出皮膚的衣服,著實令我佩服。
仔細再看看她們的臉,大多跟米粉一樣,覆蓋著一層厚重的妝容,假睫毛如蟑螂腳一般在眼周炸裂開來,再加上誇張的瞳孔放大片以後,我甚至看不見她們的眼白。
我起身假裝要上廁所,小心地鑽過狹窄的走道,推門進到包廂內附的化妝室中。
轉身鎖上門後,我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然後打開水龍頭將雙手打濕,擠一點洗手乳,開始洗手。
我在緊張或是不知所措的時候就會想洗手。這是我一個不為人知的怪癖,但似乎挺健康的,我也沒有跟人說過,或特地想改掉這個習慣。
洗完手也將雙手擦乾之後,我開始仔細檢視自己面容,像剛剛偷看那些辣妹們一樣。
我跟她們長得不一樣。
即使一樣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但我沒有她們那種妖冶的氣質和淫靡的香氣。
我的眉毛淡淡亂亂的、我的睫毛膏刷不出蟑螂腳、我拿了政大企管連續三年的書卷獎、我去年暑假還代表學校到大陸去參加兩岸優良學生交流計畫,訪問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但我在錢櫃黑黑窄窄又嘈雜的空間裡,居然完全無用武之地。
反觀米粉,平時只要一上課就馬上癱軟無力如一隻等待成蛹的毛毛蟲,如今倒是破繭而出變成蝴蝶了。
深呼吸一口氣,我打開廁所門,準備踏進不屬於我的喧囂。
但才開門,卻看見一個絕世美女站在門口。
「妳上完了嗎?」美女開口。聲音不似她外表的美艷,反而低沉地有點嚇人。
美女的膚色也是比較黝黑的那種,但不像米粉一樣,有點髒髒的感覺,而是全身籠罩著一層健康的金色光澤。頭髮很長,燙成明星一般的波浪大捲。
「不好意思。」我回,邊靠右讓出一個空隙讓美女先過。
美女直接將她纖瘦的身體擠進門裡,雖然沒有碰觸到我的身體,卻還是讓人覺得很沒禮貌。
美女上完廁所以後,Tony馬上叫她:「小蜜,來跟新朋友喝一下,小容。」
小蜜拿起酒杯,隨意朝我的方向揮了一下,正眼也不看我一眼,就非常豪爽地把手中的酒全部灌下肚裡。
我愣了一下,還是意思意思地啜飲了一小口,算是敬了她,才將酒杯放下。
場中的女孩子,除了美艷懾人的小蜜以外,其他人都意外地對我挺友善。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的外表對她們沒有威脅性,還是因為她們的本性純粹如此善良。小蜜從頭到尾沒再跟我說話,就算是大家一起玩遊戲,她也顯然不想多與我有更多交集。
但小蜜倒是和米粉挺要好,常常和她抱在一起唱歌跳舞、嘻笑怒罵。說實在地看得我有點吃醋。
來到這個場合,也意外地讓我發現我自認為最好的朋友的另外一面。即便這個夜的世界並不是我心神嚮往的地方,卻也令我自省,平時的我是不是太驕傲了?這個世界其實還有許多不同面向,而我卻只熟稔其中一種,我好像不該如此自視甚高。
雖然沒有人灌我酒,我也一次頂多只喝一小口,但在這裡坐了一個多小時,還是讓我有些醺醺然地醉了。我變得好像有點開心,卻也有點傷心。
看看時間,捷運要沒了。我不該再繼續留下來探究自己到底是快樂還是難過。有一股電流正在一點一點刺激著我的腦葉,令我頭皮發麻,只要再多一點,我的腦就要瞬間失守,脫離我的掌控。
拿起包包,我站起來和眾人道別。米粉抽回被小蜜勾著的手,有點搖搖晃晃地嬌嗔著要送我下樓(米粉喝醉了就會變成娃娃音)。
「不用啦,我自己走就好,還沒太晚,很安全,我坐捷運。」我拒絕了米粉,一方面是出於一點嫉妒,一方面也是突然想糾纏一點寂寞。
走出錢櫃大門,一陣夜風吹來,夾雜著一點菸味,吹散了我一些酒氣,卻吹不散我莫名想擁抱著誰的思念。
才只是從五樓搭電梯到一樓的時間,寂寞就纏地我的心有點緊緊的。
我果然太驕傲了。
手機忽然響起,我定睛一看,有點驚訝居然會是這個人的來電。
滑開手機,我故意先不說話,等著看對方說什麼。
「妳在哪裡?」阿義學長在電話那頭道。
一聽見他的聲音,心裡那種緊緊的感覺,不知為何忽然就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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