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爭一年.評論系列】社運變形記
2020/6/8 — 10:17
Ovid 是古羅馬三大詩人之一,全名是 Publius Ovidius Naso,公元八年五十嵗的時候被羅馬帝國始皇帝奧古斯都流放到黑海之濱,在那裏終老,原因一説是因爲揭露了皇帝的私隱。2017 年,羅馬市議會替他平反。他的最重要著作是神話史詩 The Metamorphoses,中譯《變形記》,全詩五六百頁,我大學畢業之後那年讀過一半長的簡本,印象深刻。中文維基這樣介紹:
「全詩共十五卷,取材於古希臘羅馬神話。根據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的『靈魂轉回』理論,變形,即人由於某種原因被變成動物、植物、星星、石頭等。這一線索貫穿全書,是古希臘羅馬神話的大匯集。故事按照時間順序敘述,由宇宙的創立、大地的形成、人類的出現開始,直至羅馬的建立,凱撒遇刺變為星辰和奧古斯都建立統治為止。」
今年世界醖釀巨變,去年下半年在香港發生的事乃不可忽略的元素,香港成爲了二次世界冷戰的 ground zero,而這座名城裏的人,也在經歷著意識板塊潛移。格局如此宏大的現世史,非我這支禿筆可以描述萬一,我只能懷著對詩人的敬意寫下一點心得。
2019 年香港的抗爭史無前例,社運脫胎換骨,一如《聖經》所説,年輕人憧憬異象、老者做新鮮的夢,儘管槍林彈雨血肉模糊硝烟吹滿城,還有那處惶恐與勇毅之間的九千手足正在思考著坐穿牢獄的心理準備。
然而運動最令我驚詫的,除了那每一震撼人心的無數細節本身,就是所有那些細節共合衍生出的一種前所未見的浪漫,從 6.12 占領立法會「去罩示真身」那一幕到後期理大留守戰飛索求生,那一筆一筆濃烈超現實,都是香港近四十年民主運動裏從來未有過,不是在文學藝術裏創成而是自生活本身釋出,並不需要巧匠加工。分析這浪漫的出現,對比一直以來的缺無,或者是理解這場運動的一個有效切入點。
我大膽地指稱,之前三十多年的民主運動基本上不是内在產生、即不是在香港人文化 DNA 裏孕育成;而是個別先行者從外國經驗和理論裏學習得,加上來自中國的專制主義外力造成民衆心中的恐懼與排距,兩者於是結合,生成了八十年代至本世紀一十年代的代議民主運動。這個民主運動予以自己的使命,就是尋求《基本法》似有若無地許諾了的真民主雙普選。然而,就是連《基本法》這部讓民主運動元老領導及參與者安身立命數十年的文件,也是外來的;香港人當時要求的「三腳櫈」並未能實現。
上世紀八十年代香港文化意識兩大來源 - 中國傳統文化和英國殖民文化,儘管包含這些那些好東西,卻幾乎都沒有民主成分 。孫文的民主革命活動在香港一掠而過,而且在中國失敗了,只留下淡淡一抹苦澀,再從外面引進因此必要;否則香港人只承襲那兩種舊文化的話,近年的中國專制主義入侵必定勢如破竹。因此,香港民主運動的先行者還是功不可沒。
可是,如此引進而非與生俱來的民主觀念還只是一種理性認知,民衆知道要取得要實現還得付代價,因此會猶疑。這就好比一個小市民心儀一部在櫥窗裏看見的高端凌志,看看叫價,就會覺得自己的老爺豐田還不錯,便是有問題,修補一下還可以多用幾年。況且,文化引進還有一個水土問題,便是有普世價值的東西,也不可能 plug and play。當年流行歐美的肯德基初度來港銷售卻鍛羽而還,因爲接受它的文化條件不具備;烤鷄如此,況乎民主。
因此,在量的方面,香港人對單純民主的需求有限度,加上中國的專制主義本性並不願意給予太多讓步,這個供求關係決定了在歷次香港選舉投票中觀察到的「六四黃金分割率」,而這個比率平衡,前幾年還因中國國力上升等因素而有輕微下降。在質的方面,老一輩的民主追求止於付出體力和時間參與大體平和的靜坐與游行。這種質與量的民主訴求,顯然生不出多少浪漫。
然而,深刻的轉變大約在五六年前首先在戰後第三代香港人當中出現了。這新生代有第二代無意中爲他們種下的前世命定、與生俱來的香港人認同,很快擺脫了先輩單薄無所恃的地球村觀念和那遠看很優美、愈近愈恐怖的大中華主義。這種籠統地稱作「本土」的意識,也同時把外來的民主觀念本土化、感性化。
本土化了的各種政治訴求,已經不限於那其實處處隱藏殺機的外來《基本法》。港人治港和真民主雙普選並不需要什麽法源,更不是什麽中央恩賜、剩餘權力,而是不正自成的,所有須要法源和恩賜的東西都是假的;先輩要經歷三四十年生聚教訓才得出的結論,在新生代中凴直覺取得。繞過《基本法》達至民主,唯有通過自決、獨立。這種認知是感性的。
本土意識是發自内的、防守性的,比先輩的進取性拿來主義的民主訴求性質不一樣。你向北京要時間,北京給你五十年;你向北京要民主,北京不給你哀怨,卻僅止於哀怨。但新生代不這樣:你要來奪走我的 birthright,我就跟你拼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前世命定、與生俱來,所以不知所起。去年的運動,原原本本就是這種先前以爲只在文學藝術裏才有的浪漫。但它不生於文學藝術,而源自新生代抗爭者的生活和生命本身,因此連他們的口語和想象也都是浪漫的。
他們以「手足」互稱,這個先輩們只會在文言文學裏碰到才不覺得生硬的詞語,他們卻是那麽自然而然地用上;但是,那些在前綫電光火石之間以自己的軀體抵擋警棍和子彈的抗爭者,除了用這個詞語互稱,沒有更合適的。這個用法,已經超越先輩們的生活經驗。前綫不願「送頭」,卻欣然「攬炒」,突破了先輩們的語言習慣、抗爭道德和安全底綫。他們願意捐棄生命,卻堅持要勝利、要幸福,為互勉而創造出「煲底相認」的童話,悲涼凄美艷麗盡在其中,更不是我們這些乾癟得早已滲不出荷爾蒙的老一輩能夠想象出。「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香港的新生代要跟民主自由戀愛,反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演了自己編譜的《牡丹亭》,湯顯祖那兩句話,卻恰好是新老民主運動的分野。
方法論
去年的運動期間,還有一個常用詞:「進化」。這個詞既指抗爭路綫觀念上的轉化,特別指和勇結合、新派不駡老派,老派支持新派,起碼不割席、不語「鬼」,兄弟爬山,各自努力。但用得更多更頻繁的,是在抗爭的手段方面,包括宏觀與微觀。
第一代民主派的抗爭方法論師承共產黨馬列毛,教頭是司徒華。華叔在七十年代的教師工會抗爭中,取得成績;其後他有份領導的民主運動,戰績卻未如理想。這套方法論强調統一領導,分清主次矛盾,訂定階段性目標,搞統一戰綫,團結一大片打擊一小撮,注意有理有利有節的運動節奏,靈活交替使用和平的群衆運動和武裝鬥爭(最後這招華叔當然沒有使出)。
毛的方法論,在一個訊息高度流通、兩極化歸邊完全明顯而且已經達至相當穩定平衡的系統内部很難有所作爲。要大幅改變六四黃金分割率,必須强力衝擊改變影響這個平衡的某些關鍵因子,這點過去十多二十年的實踐證明做不到。但是,就算做得到,也是無效的了,因爲如果單純玩選舉游戲,中國使出 DQ,民主派便是支持度大幅增加,也是徒勞。
因此,在選舉游戲以外實力懸殊有利中國的情況底下,民主派唯一出路便是作不對稱抗爭。其一表現,便是以無臺博弈政權的超大臺,在抗爭期間發展出以 autonomous cluster為單位的分散式動員。這種動員和運作方式特別有利於試錯和進化。誠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民衆起碼爭取到某程度的主動權。E 世代的抗爭方式顯然不必和以往的一樣。
毛的抗爭方法論在他那個時代可謂登峰造極,但有兩個原因不能適用於香港的群衆運動。其一是徒弟打不過師傅,任憑你華叔的《矛盾論》讀得怎樣通,人家對你的思路和招數瞭如指掌,打壓用的資源卻比你多強無限倍,你怎麽可能不被對方壓倒?其二是施展毛的那一套需要搞三刀兩面;統一戰綫裏的「同路人」,一早認定是最終要一刀幹掉的。毛在 49 年後説過一句有名的話:「以我的估計,鲁迅如果活到今天,要麽是関在牢裏還要寫,要麽是識大體不做聲。」能夠玩這樣的手段,需要特別骯髒的人格。年輕世代連世故也未懂,以其少艾純真的德性,怎能夠接受那種鬥爭方式?
歸根到底,方法論不是 value-free 的,什麽樣的道德體系就會發展出什麽樣的方法論與之匹配。去年的抗爭方式,與老一輩民主派的認識南轅北轍。當時,一位民主派老朋友見抗爭完全不按毛當年證實有效的章法,擔心會吃虧,我就以這兩點給他解釋。
殺機條款
《基本法》是中國法律,基本上不可信賴,裏頭隱藏的殺機太多 - 幾乎每一則看似開明的條款,都有起碼一則相應的殺機條款。舉例說,第 22 條第一款申明中央和其他中國的政府機構不能干預香港内部事務,但第二款馬上說,如果中央政府有需要在香港設立機構,經...中央政府批准便可。還不止此。這樣寫成的一部法律,條文有爭拗,作最終解釋的是人大常委會;殺手鐧不夠用的話,還有附件三。
如此危險的一部法律,視之爲定海神針,而且豪無準備當北京露出真面目、合法地動用那些殺機條款打壓香港的時候該怎麽對應,是民主派先行者的一個失誤。這個失誤,直接導致一衆同情香港的西方國家至今也視《基本法》為寶典,要求中國尊重它,真是一大諷刺。
導致這個失誤的原因之一可能是以爲中國不懂法律,輕視了四千年的中國式法治傳統,未曾深刻認識到中國沿著這個專制法治軌跡慣性運行乃無可避免的事。大家知道,中國歷史上的法家,一開始就説明白了是為專制君主服務的,代表人物韓非子論法、術、勢,其中的術,就是帝皇術,專門保護君主對付心謀不軌的臣子;其所謂法,則是對付人民的,説白了就是鎮壓機器。西漢自武帝以降,實行的管治是「儒表法裏」,只有宋朝的某些皇帝表現好一些,卻被中國史家譏為積弱。文革後期搞「儒法鬥爭」,法家更上層樓。《基本法》就是這個專制的法治傳統主導下的產物。
民主派先行者的第二個失誤是以爲九七之後的一段時間裏英殖時期的法律實踐大體上得以延續乃《基本法》發揮威力,殊不知那不過是中國的韜晦計加上國際大形勢底下的產物。這個錯誤看法加深了部分香港人和很多外國政要對《基本法》的美麗誤會,以致遲遲未能瞭解到在這部中國法律的控制之下,香港的危機早已深植不明白原來裏頭的開明條款非常脆弱,最後不堪一擊,而香港在法律層面基本上無險可守,要靠其他非常困難、代價非常大的辦法。如果早一點明白《基本法》的終歸不濟事,民主運動的策略和抗爭手法會有早一點的進化。幸好,去年的矛盾爆發,終於暴露了這個真相,不僅香港人知道,全世界也知道了。
上面三段文字,分別從情、理、法三方面回望去年的香港,所發生的事,其影響所及,俯拾即是,上周六四悼念表現出的質變,便是其中之一。面對中國的步步壓迫,香港的社運,從爭取民主向追求獨立的更根本層次進化、變形。那是民主派自己無意也無法做到的,習縂、林鄭和他們的高官黑警勞苦功高。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4,310的網紅伊格言Egoyan Zheng,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講到馬奎斯,第一反應一定是《百年孤寂》。但你知道這位大師還有非常好,甚至以我觀點,好到比《百年孤寂》還厲害的短篇小說嗎? ☞Instagram|http://www.instagram.com/egoyanzheng ──── ☞〈我的心滴在雪上的血痕──馬奎斯《異鄉客》〉全文連結: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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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極端膚淺,非黑即白,而且被少數「積極發言者」佔據社交網絡的時代,厭倦為掌聲抽水,更厭倦被人曲解扣帽。說是精英心態也好,中產包袱也好,面書的確離我越來越遠。這篇文章解構了當中不少的結,值得大家細心去解讀。
[#沈旭暉隨緣家書📖] 很久沒有在媒體寫5000字的文章,近年和不少朋友都在思考平行時空之間的「空際關係」理論,感謝《信報》讓我全文分享。
你的受眾是誰人? ──互聯網3.0如何顛覆「共識民主」,又如何重生
日前和研究網絡民族主義的荷蘭同行聚舊,我們一直觀察每人都是自媒體、人工智能已介入的互聯網3.0,對民主理論不少假設被網絡顛覆的終局,深以為憂,但也依稀看見改變的契機。無論是個人也好、報紙也好,總要思考自身的目標受眾和定位,而要前瞻未來秩序,還得從民主政治的精英共識被瓦解談起。
一去不返的超穩定結構:民主制度的精英理論
民主除了少數服從多數、多數尊重少數等原則,經典理論還強調參與者應是理性、主動的公民,他們會充份了解不同資訊,經反覆討論,才按民主程序參與、投票。然而隨著民主化陸續普及,以上假設明顯顯得「離地」,因為一般人平日都是討厭政治、非理性、被動的,只有自身利益被挑起/曲解時(例如英國脫歐),才會產生強烈的參與慾望。
既然選民平日不關心政治,不少學者主張民主制度是否有效,並非取決於大眾,而是全賴制度中的精英,這就是「民主制度的精英理論」:這些「政治企業家」通過和平、有限度的競爭,維護民主制度的運作,同時排拒了種種極端選擇,即使有不同意見,也只是「搞莊式」競爭,競爭過後,精英還是各司其職,不論在朝在野,依然通過同一制度獲利。權力名義上歸於人民,但這是鳥籠式民主,目的只是增加政治家對大眾的責任感和認受性;制度的「開放幻覺」,就是為了維持精英的「道德戒命」。所以二戰後,各國制度都設了安全閥,例如在歐洲和日本,極右思想成為非法,美式馬拉松民主則強調競選經費大比併,一般人總覺得「選來選去都是同一群人」,這就是麥高風傳來傳去、但權力永遠在小圈子流傳的「卡拉ok政治」。
即使是威權政府,也是背景相近的精英控制,於是民主、威權國家之間,也容易達成妥協,違背理性的舉措,始終不常出現。香港的「一國兩制」,就是典型的精英產品,來自制度截然不同的中英兩國精英共識,也為香港中產接受。但假如當年就有網絡3.0,內地網民、英國網民、香港網民如何反應,則是另一回事。
互聯網3.0,瓦解精英共識的十個關鍵
精英共識的好處,是令社會穩定操作,建構規範,讓鐘擺到極端前遇上防火牆,但弊端自然是僵化,成為既得利益者操控的超穩定結構,令社會停滯不前。互聯網3.0本來是很好的工具改變弊端,問題是同時也破壞了安全閥,破而不能立。整個共識政治的瓦解,可以歸納為下列十點,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自覺的參與其中:
1. 話語權的顛覆:資訊來源無窮盡之後
精英從前通過影響主流媒體,定義何謂難登大雅之堂的雜音,令社會共識比較單一。但在互聯網3.0,所有人都可以輕易入場,對任何議題發表意見、不受審查,而且反過來「佔領」主流傳媒,因為互聯網的實時性質,讓話語權掌握在無時無刻都在屏幕旁邊的網民之手。他們沒有精英的枷鎖,自居非既得利益者,沒有責任管治,發表意見的目標不是為了共識、也不是為了提出可行方案,反而樂見爭議沒有Endgame。此所以反對派群組的內部獵巫,從來都比攻擊對手更熾熱。
2. 迷因時代:Too Long Didn’t Read
人類有文明以來,資訊傳播的形式,一直影響思維方式,正如數學算式與圖表較文字容易表達抽象思維,英文則比中文適合邏輯。網絡世界由於資訊極度氾濫,一篇一萬字長文和一幅「抽水圖」能吸引的眼球,一律是1/10秒,而且後者必然更受青睞。當怎樣上載角度、濾鏡合適「呃like」的照片或影音,已成為取代文字的「語言」,慣於視角衝擊,就再難接受複雜的論說。傳統教育要學生博覽群書,得出自身結論,但網絡圖片完全反其道而行,每每是「小編」把一萬字化成「一句到尾圖」。這不只是賦予資訊第二生命,還是將之變成「迷因」(meme),再認真討論,「就輸了」。
3. 釋放犬儒:陰謀論主流化
在現實生活,我們都受制於各種制度,而凡是制度,自然都有官僚、不合理之處,才能同時擁有穩定社會的功能。問題是制度的正面功能,不會被網絡討論,因為那是無形的;制度的負面問題,通常是有型的,輕易成為討論焦點,產生龐大的失信效果,成為陰謀論的泉源。美國策略師Roger Stone是最懂得普及這潛能的高人:他是特朗普昔日的顧問,以旁門左道成名,統戰陰謀論網站Infowars為特朗普競選的奇兵,是平生得意之作。Infowars散播的都是「美國利益集團策劃9/11」一類「驚天大陰謀」,天天製造fake news、毫無公信力,只以宣揚精英不可信為己任。但Roger Stone說得對:別管那些,這網站每月有超過一千萬點擊率,比《經濟學人》、《新聞週刊》傳播得更廣,於是創辦人Alex Jones就成為特朗普的貴賓。順帶一提,Jones剛被Facebook封鎖了,自然也是他口中的陰謀論一部份。
4. 撕裂國度:演算法的絕對化
資訊爆炸後,怎樣判斷實用、高質資訊的「交易費用」極高,結果就交由社交媒體的演算法代勞。演算法除了分析用戶喜好,還會派發他們喜歡的內容。久而久之,用戶會以為自己在同溫層看到的東西,就是全世界;不少人都發現自己和朋友在社交網絡中、特別是在現實不大有自信的一群,一旦被「充權」,會變得自我特別大,容易罵戰、變得極端,甚至有上癮和情緒問題,不能自拔。
問題是這樣的演算法,只是把一個極度複雜的世界,化作極度簡化的二元對立。在美國,一般人的立場不會完全認同單一陣營,可以是55%傾向民主黨、45%傾向共和黨(香港則是「55%黃:45%藍」),但一旦網絡記錄了喜好,55%的傾向,就會看到100%的親民主黨內容。同樣道理,演算法不會把這裏99%的國際關係文章派送給你,卻會把我們1%的「抽水圖」送到面前,那可能卻是你認識我們的全部。網中人當局者迷,除了55%的傾向逐漸被洗腦到100%,也以為在Newsfeed看到的一切都不是供閱讀、而是供發洩,哪怕顯示的是動物新聞,兩極留言依然是「libtard Vs fascist」、「共匪Vs漢奸」,正常用戶自然卻步。
5. FOMO:注意力經濟體
現實社會的做deal來來往往多輪,但社交媒體是注意力經濟,注意力聚散極快,「抽水」的時限也極快。不少網民產生了一種新情緒:「錯失恐懼症」(Fear of Missing Out, FOMO),很擔心不能及時對正在發生的「大事」發表「評論」,繼而失去最後的存在感;既然假定每一秒都有「大事」發生,就養成手機不離手的生物性依賴。為照顧FOMO患者,根據演算法,人多者勝,能掀動即時回應的,不是客觀事實、深度分析,而是訴諸爭議、嘩眾取寵和罵戰,特朗普就是這樣起家的。觀眾不需要同意小報內容,但觀看激烈的表演、在場邊「食花生」,也是另類紓壓、娛樂。為了曝光這利益,網紅故意「玩膠」、意見極端化和人身攻擊,成為心照不宣的行規,有時甚或要自製罵戰──光譜一端的激進,引來另一端謾罵,兩者「鬥爭」推高收視,才互利互惠。即使是嚴肅的研究,也自行「加圖加辣」,一切就本末倒置。
6. 騎劫效應:你的受眾是什麼人,你才是什麼人
傳統精英就是掌握互聯網3.0的定律,也因為要照顧現實社會的目標群組,不能網紅上身;一旦豁了出去,卻每每被更激進的聲音騎劫,回到現實,則過猶不及。這解釋了為甚麼好些公眾人物真人「正正常常」,但到了各自的網絡,就判若兩人,天天詛咒別人死亡:只要看粉絲留言,就明白何謂「殺君馬者道旁兒」。畢竟最積極參與討論的網民,大多是同質性強的少數人,但因為大多數人是沉默的,他們就能以少數的比例,左右內容生產;Youtube的小額支付系統,也是令少量金錢左右網紅方向。結果,看似坐擁數以十萬計粉絲的網紅,有時只是被少數網民、情報機構、公關公司玩弄的網中人。
7. 政治不正確的「言論自由」
納粹是怎樣覆亡的?不是因為意識形態激進、政治不正確,而是因為戰敗;戰後西方奉行反種族主義、和平反戰等「普世價值」,但不代表種種政治不正確思想不存在。到了互聯網3.0,新納粹一類公然反對戰後普世價值的思想重新聚集,包裝為「言論自由」的一種,並已通過民主制度進入建制,代言人變得更「敢言」;市場增加了,也會創造供應,特朗普、約翰遜等都是精英,卻刻意強調政治不正確,進一步瓦解了剩餘的共識。即使是紐西蘭恐襲,不少網民也說「殺得好」,這種聲音是永不應「包容」的,可惜卻會永存,就像孌童小電影充斥在深網一樣。
8. 中產失語症
穩定的社會,需要龐大的中產階級支持。中產雖然術業專攻,也有較強的社會資本,但要付出大量心力維護「第一身份」,可以攤分去經營網絡的時間,可想而知。結果這片處女地,就由網絡原住民佔據,一個喚風換雨的網紅,可能在現實世界沒有資源,但在網絡如魚得水;他們的生存由廣告費、甚至單純的快感支持,可以與現實社會毫無關係,也毋需理會舊世界的共識。作為普世價值守護者的中產階級,慢慢陷入失語,對普世價值的全球反動,則應運而生。
9. 反精英的弔詭:否定的肯定
傳統精英認同「政治是妥協的藝術」,網絡世代剛好相反:自己既然是輸家,妥協是輸、不妥協也是輸,唯有否定對方,才能肯定自己。網民清算精英共識,例如香港的「獅子山下精神」,其實是爭取話語權。那當新一代成為新精英,是否可以建構新共識?卻不一定。這是有趣的弔詭:網民潛意識習慣「否定的肯定」,只會找有價值的稻草人,不會浪費時間否定沒有價值的人;同時,也不會肯定沒有被潛在否定價值的人。所以邏輯上,網紅成為社會精英,早晚要經過被否定的「認證」,很難存在現實、網絡同步被肯定的領袖和共識──直到兩個平行時空合體的一天。
10. 有圖無真相:外力大規模介入之後
當以上現象變成「結構」,下一步就呼之欲出:互聯網3.0變成兵家必爭之地,擁有龐大資源的企業、政府紛紛介入,各取所需。大國特工固然會通過非常手段,影響輿論、乃至策劃騷亂,而且由於操作成本不高,任何商業公司,都可以將之變成一門業務,劍橋分析、「fake news」製作公司、討論區早已充斥的「殭屍用戶」,都是如此。最新人工智能技術更能產生「深偽短片」,模仿名人的口音、影像,偽造他們沒有發表過的言論視頻,比單純的fake news欺騙性更大。網絡本應為一般網民充權的特點,反過來,又變回可供精英利用的缺點:最終一小撮新精英君臨天下,掌握資源的比例可能更高,只是舊精英的共識,卻一去不返了。
破立:朱克伯格的FB5實驗,其實是甚麼?
然而,時代是不應悲觀的。互聯網3.0能瓦解精英共識,卻不能瓦解追求穩定、知識和品味的中產,他們也會產生自己平衡線上、線下生活的心得。以本人為例,一方面是典型傳統精英產品,雖然與政府有不少合作、也同情公民社會不少訴求,但第一身份從來是自己的專業,只會圍繞專業發展產業;第二身份則是世界公民,要同時在幾個地方擁有事業、物業與朋友圈;明白的不用說也明白,不明白的說一萬遍也是徒然。但我也有一個網絡身份、為數不少的followers,每天在平行時空,都遇見強烈非黑即白、概念上只能在單一地方生活、習慣了平面套版形象的網友,加上我名字的點擊率在演算法從來很高,每隔一陣子,就得到光譜各極的關愛。回到現實的朋友,卻視我的網絡分身為可用的「影響因子」,平行時空之間的「空際關係」,就這樣操作了十多年。但我深信,線上、線下時空並存,只是新舊時代的過渡;在共識已被瓦解的當下,誰都不應不自量力談大和解,只應該通過定義自己的社群,知道誰是、誰不是目標受眾,建立線上、線下大同小異的圈子,才能走出離開上述十大機制的第一步。
很抽象?不是的。Facebook的朱克伯格日前宣佈大改版,目標是令第五代「FB5」的Newsfeed重要性下降,希望不再被fake news、低質資訊濫用,還原基本步為朋友、群組「小feed」的交流市集。他也實驗Instagram不公開顯示Likes數,以免製造「高壓的社媒環境」。這固然是回應Facebook的自身危機,但也是新精英對舊共識溶解後遲來的回應。我們不清楚FB5走向何方,但Facebook近年的老化,與及Instagram、Snapchat、抖音等的興起,都反映上述機制不容易永續。即使是目前的Instagram,訊息結構也是將網路生態推回學者Robert Dahl提出的「多頭政體」,重新肯定能凝聚共識的中介人。當社交媒體以Messenger一類較私人的溝通主導,「網絡共同話題」逐步被「群組話題」取代,新的訊息結構更強調訂閱、社群管理,以及社群議題的製造、深耕。使用IG Story的朋友會明白,「你問我答」,目的就是展現媒體持有者的個性,來凝聚社群歸屬感;有能力建立獨特性、願意花時間資源深耕的社群主人,才是未來同步生活於線上、線下的精英。Facebook曾邀請一些活躍網絡的各地學者參與官方focus group,筆者也身在其中,當時談及對未來網絡結構的意見,一言以蔽之,就是社交媒體「化零為整」的現狀流弊叢生,應變成「化整為零」的未來。
化整為零:由瓦解舊共識過渡到新共識,可能嗎?
未來網絡烏托邦的理念很簡單:任何人、媒體和品牌,都要先精準定義自己的受眾,受眾並非越多越好,「抽水呃like」得回來的沒有多大用途,只有反效果。雖然網絡並非凝聚共識的地方,演算法催生的大眾共同話題不可能高質,潛在卻是高質群組的育成所。「大台」的需求日益下降,網民不會對品牌產生無可動搖的忠誠,卻期望每個品牌最精的一環做得更好;只要第一步踏穩,品牌/網紅成為一個「斜槓身份」(slasher)、而不是單一工作者,逐步發展週邊產業,卻是理所當然。
當每個群組化為一個由參與者塑造的利益團體,上層精英的角色是議題生產、問責,成為名實相符的KOL,以其「關鍵意見」開拓新的經濟、社會潛力,同時也有責任維持群組的質素和利益,否則可以直接被取代。這結構會令每一個範疇、圈子的新權威慢慢產生,而且凝聚了由下而上、經peer review產生的小共識,再移植到現實世界,比傳統共識的產生方式更穩固,令未來精英毋需再溝通線上、線下,平行時空逐步合二為一;他們在時空壓縮的全球化時代,更不會被地域所限,定能擁有不同地方的基地。至於消閒資訊、fake news和haters,自然還是鋪天蓋地,但隨著下一代每人都懂得這些伎倆,最終也會與嚴肅資訊分流。在這轉型期,每人都要選擇自己的角色;假如繼續在傳統單一職業打滾,或以此刻的網絡常態為永恆,後悔就晚了。
延伸閱讀:
-哈拉瑞《人類大未來:從智人到神人》
-鐵馬克《生命3.0:人工智慧時代,人類的蛻變與重生》
信報財經新聞,2019年5月6日
論道德的系譜心得 在 司徒夾帶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朝早最啱睇千字文。
如果可以,我認為拎住份報紙睇會比較有味道。
[#沈旭暉隨緣家書📖] 很久沒有在媒體寫5000字的文章,近年和不少朋友都在思考平行時空之間的「空際關係」理論,感謝《信報》讓我全文分享。
你的受眾是誰人? ──互聯網3.0如何顛覆「共識民主」,又如何重生
日前和研究網絡民族主義的荷蘭同行聚舊,我們一直觀察每人都是自媒體、人工智能已介入的互聯網3.0,對民主理論不少假設被網絡顛覆的終局,深以為憂,但也依稀看見改變的契機。無論是個人也好、報紙也好,總要思考自身的目標受眾和定位,而要前瞻未來秩序,還得從民主政治的精英共識被瓦解談起。
一去不返的超穩定結構:民主制度的精英理論
民主除了少數服從多數、多數尊重少數等原則,經典理論還強調參與者應是理性、主動的公民,他們會充份了解不同資訊,經反覆討論,才按民主程序參與、投票。然而隨著民主化陸續普及,以上假設明顯顯得「離地」,因為一般人平日都是討厭政治、非理性、被動的,只有自身利益被挑起/曲解時(例如英國脫歐),才會產生強烈的參與慾望。
既然選民平日不關心政治,不少學者主張民主制度是否有效,並非取決於大眾,而是全賴制度中的精英,這就是「民主制度的精英理論」:這些「政治企業家」通過和平、有限度的競爭,維護民主制度的運作,同時排拒了種種極端選擇,即使有不同意見,也只是「搞莊式」競爭,競爭過後,精英還是各司其職,不論在朝在野,依然通過同一制度獲利。權力名義上歸於人民,但這是鳥籠式民主,目的只是增加政治家對大眾的責任感和認受性;制度的「開放幻覺」,就是為了維持精英的「道德戒命」。所以二戰後,各國制度都設了安全閥,例如在歐洲和日本,極右思想成為非法,美式馬拉松民主則強調競選經費大比併,一般人總覺得「選來選去都是同一群人」,這就是麥高風傳來傳去、但權力永遠在小圈子流傳的「卡拉ok政治」。
即使是威權政府,也是背景相近的精英控制,於是民主、威權國家之間,也容易達成妥協,違背理性的舉措,始終不常出現。香港的「一國兩制」,就是典型的精英產品,來自制度截然不同的中英兩國精英共識,也為香港中產接受。但假如當年就有網絡3.0,內地網民、英國網民、香港網民如何反應,則是另一回事。
互聯網3.0,瓦解精英共識的十個關鍵
精英共識的好處,是令社會穩定操作,建構規範,讓鐘擺到極端前遇上防火牆,但弊端自然是僵化,成為既得利益者操控的超穩定結構,令社會停滯不前。互聯網3.0本來是很好的工具改變弊端,問題是同時也破壞了安全閥,破而不能立。整個共識政治的瓦解,可以歸納為下列十點,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自覺的參與其中:
1. 話語權的顛覆:資訊來源無窮盡之後
精英從前通過影響主流媒體,定義何謂難登大雅之堂的雜音,令社會共識比較單一。但在互聯網3.0,所有人都可以輕易入場,對任何議題發表意見、不受審查,而且反過來「佔領」主流傳媒,因為互聯網的實時性質,讓話語權掌握在無時無刻都在屏幕旁邊的網民之手。他們沒有精英的枷鎖,自居非既得利益者,沒有責任管治,發表意見的目標不是為了共識、也不是為了提出可行方案,反而樂見爭議沒有Endgame。此所以反對派群組的內部獵巫,從來都比攻擊對手更熾熱。
2. 迷因時代:Too Long Didn’t Read
人類有文明以來,資訊傳播的形式,一直影響思維方式,正如數學算式與圖表較文字容易表達抽象思維,英文則比中文適合邏輯。網絡世界由於資訊極度氾濫,一篇一萬字長文和一幅「抽水圖」能吸引的眼球,一律是1/10秒,而且後者必然更受青睞。當怎樣上載角度、濾鏡合適「呃like」的照片或影音,已成為取代文字的「語言」,慣於視角衝擊,就再難接受複雜的論說。傳統教育要學生博覽群書,得出自身結論,但網絡圖片完全反其道而行,每每是「小編」把一萬字化成「一句到尾圖」。這不只是賦予資訊第二生命,還是將之變成「迷因」(meme),再認真討論,「就輸了」。
3. 釋放犬儒:陰謀論主流化
在現實生活,我們都受制於各種制度,而凡是制度,自然都有官僚、不合理之處,才能同時擁有穩定社會的功能。問題是制度的正面功能,不會被網絡討論,因為那是無形的;制度的負面問題,通常是有型的,輕易成為討論焦點,產生龐大的失信效果,成為陰謀論的泉源。美國策略師Roger Stone是最懂得普及這潛能的高人:他是特朗普昔日的顧問,以旁門左道成名,統戰陰謀論網站Infowars為特朗普競選的奇兵,是平生得意之作。Infowars散播的都是「美國利益集團策劃9/11」一類「驚天大陰謀」,天天製造fake news、毫無公信力,只以宣揚精英不可信為己任。但Roger Stone說得對:別管那些,這網站每月有超過一千萬點擊率,比《經濟學人》、《新聞週刊》傳播得更廣,於是創辦人Alex Jones就成為特朗普的貴賓。順帶一提,Jones剛被Facebook封鎖了,自然也是他口中的陰謀論一部份。
4. 撕裂國度:演算法的絕對化
資訊爆炸後,怎樣判斷實用、高質資訊的「交易費用」極高,結果就交由社交媒體的演算法代勞。演算法除了分析用戶喜好,還會派發他們喜歡的內容。久而久之,用戶會以為自己在同溫層看到的東西,就是全世界;不少人都發現自己和朋友在社交網絡中、特別是在現實不大有自信的一群,一旦被「充權」,會變得自我特別大,容易罵戰、變得極端,甚至有上癮和情緒問題,不能自拔。
問題是這樣的演算法,只是把一個極度複雜的世界,化作極度簡化的二元對立。在美國,一般人的立場不會完全認同單一陣營,可以是55%傾向民主黨、45%傾向共和黨(香港則是「55%黃:45%藍」),但一旦網絡記錄了喜好,55%的傾向,就會看到100%的親民主黨內容。同樣道理,演算法不會把這裏99%的國際關係文章派送給你,卻會把我們1%的「抽水圖」送到面前,那可能卻是你認識我們的全部。網中人當局者迷,除了55%的傾向逐漸被洗腦到100%,也以為在Newsfeed看到的一切都不是供閱讀、而是供發洩,哪怕顯示的是動物新聞,兩極留言依然是「libtard Vs fascist」、「共匪Vs漢奸」,正常用戶自然卻步。
5. FOMO:注意力經濟體
現實社會的做deal來來往往多輪,但社交媒體是注意力經濟,注意力聚散極快,「抽水」的時限也極快。不少網民產生了一種新情緒:「錯失恐懼症」(Fear of Missing Out, FOMO),很擔心不能及時對正在發生的「大事」發表「評論」,繼而失去最後的存在感;既然假定每一秒都有「大事」發生,就養成手機不離手的生物性依賴。為照顧FOMO患者,根據演算法,人多者勝,能掀動即時回應的,不是客觀事實、深度分析,而是訴諸爭議、嘩眾取寵和罵戰,特朗普就是這樣起家的。觀眾不需要同意小報內容,但觀看激烈的表演、在場邊「食花生」,也是另類紓壓、娛樂。為了曝光這利益,網紅故意「玩膠」、意見極端化和人身攻擊,成為心照不宣的行規,有時甚或要自製罵戰──光譜一端的激進,引來另一端謾罵,兩者「鬥爭」推高收視,才互利互惠。即使是嚴肅的研究,也自行「加圖加辣」,一切就本末倒置。
6. 騎劫效應:你的受眾是什麼人,你才是什麼人
傳統精英就是掌握互聯網3.0的定律,也因為要照顧現實社會的目標群組,不能網紅上身;一旦豁了出去,卻每每被更激進的聲音騎劫,回到現實,則過猶不及。這解釋了為甚麼好些公眾人物真人「正正常常」,但到了各自的網絡,就判若兩人,天天詛咒別人死亡:只要看粉絲留言,就明白何謂「殺君馬者道旁兒」。畢竟最積極參與討論的網民,大多是同質性強的少數人,但因為大多數人是沉默的,他們就能以少數的比例,左右內容生產;Youtube的小額支付系統,也是令少量金錢左右網紅方向。結果,看似坐擁數以十萬計粉絲的網紅,有時只是被少數網民、情報機構、公關公司玩弄的網中人。
7. 政治不正確的「言論自由」
納粹是怎樣覆亡的?不是因為意識形態激進、政治不正確,而是因為戰敗;戰後西方奉行反種族主義、和平反戰等「普世價值」,但不代表種種政治不正確思想不存在。到了互聯網3.0,新納粹一類公然反對戰後普世價值的思想重新聚集,包裝為「言論自由」的一種,並已通過民主制度進入建制,代言人變得更「敢言」;市場增加了,也會創造供應,特朗普、約翰遜等都是精英,卻刻意強調政治不正確,進一步瓦解了剩餘的共識。即使是紐西蘭恐襲,不少網民也說「殺得好」,這種聲音是永不應「包容」的,可惜卻會永存,就像孌童小電影充斥在深網一樣。
8. 中產失語症
穩定的社會,需要龐大的中產階級支持。中產雖然術業專攻,也有較強的社會資本,但要付出大量心力維護「第一身份」,可以攤分去經營網絡的時間,可想而知。結果這片處女地,就由網絡原住民佔據,一個喚風換雨的網紅,可能在現實世界沒有資源,但在網絡如魚得水;他們的生存由廣告費、甚至單純的快感支持,可以與現實社會毫無關係,也毋需理會舊世界的共識。作為普世價值守護者的中產階級,慢慢陷入失語,對普世價值的全球反動,則應運而生。
9. 反精英的弔詭:否定的肯定
傳統精英認同「政治是妥協的藝術」,網絡世代剛好相反:自己既然是輸家,妥協是輸、不妥協也是輸,唯有否定對方,才能肯定自己。網民清算精英共識,例如香港的「獅子山下精神」,其實是爭取話語權。那當新一代成為新精英,是否可以建構新共識?卻不一定。這是有趣的弔詭:網民潛意識習慣「否定的肯定」,只會找有價值的稻草人,不會浪費時間否定沒有價值的人;同時,也不會肯定沒有被潛在否定價值的人。所以邏輯上,網紅成為社會精英,早晚要經過被否定的「認證」,很難存在現實、網絡同步被肯定的領袖和共識──直到兩個平行時空合體的一天。
10. 有圖無真相:外力大規模介入之後
當以上現象變成「結構」,下一步就呼之欲出:互聯網3.0變成兵家必爭之地,擁有龐大資源的企業、政府紛紛介入,各取所需。大國特工固然會通過非常手段,影響輿論、乃至策劃騷亂,而且由於操作成本不高,任何商業公司,都可以將之變成一門業務,劍橋分析、「fake news」製作公司、討論區早已充斥的「殭屍用戶」,都是如此。最新人工智能技術更能產生「深偽短片」,模仿名人的口音、影像,偽造他們沒有發表過的言論視頻,比單純的fake news欺騙性更大。網絡本應為一般網民充權的特點,反過來,又變回可供精英利用的缺點:最終一小撮新精英君臨天下,掌握資源的比例可能更高,只是舊精英的共識,卻一去不返了。
破立:朱克伯格的FB5實驗,其實是甚麼?
然而,時代是不應悲觀的。互聯網3.0能瓦解精英共識,卻不能瓦解追求穩定、知識和品味的中產,他們也會產生自己平衡線上、線下生活的心得。以本人為例,一方面是典型傳統精英產品,雖然與政府有不少合作、也同情公民社會不少訴求,但第一身份從來是自己的專業,只會圍繞專業發展產業;第二身份則是世界公民,要同時在幾個地方擁有事業、物業與朋友圈;明白的不用說也明白,不明白的說一萬遍也是徒然。但我也有一個網絡身份、為數不少的followers,每天在平行時空,都遇見強烈非黑即白、概念上只能在單一地方生活、習慣了平面套版形象的網友,加上我名字的點擊率在演算法從來很高,每隔一陣子,就得到光譜各極的關愛。回到現實的朋友,卻視我的網絡分身為可用的「影響因子」,平行時空之間的「空際關係」,就這樣操作了十多年。但我深信,線上、線下時空並存,只是新舊時代的過渡;在共識已被瓦解的當下,誰都不應不自量力談大和解,只應該通過定義自己的社群,知道誰是、誰不是目標受眾,建立線上、線下大同小異的圈子,才能走出離開上述十大機制的第一步。
很抽象?不是的。Facebook的朱克伯格日前宣佈大改版,目標是令第五代「FB5」的Newsfeed重要性下降,希望不再被fake news、低質資訊濫用,還原基本步為朋友、群組「小feed」的交流市集。他也實驗Instagram不公開顯示Likes數,以免製造「高壓的社媒環境」。這固然是回應Facebook的自身危機,但也是新精英對舊共識溶解後遲來的回應。我們不清楚FB5走向何方,但Facebook近年的老化,與及Instagram、Snapchat、抖音等的興起,都反映上述機制不容易永續。即使是目前的Instagram,訊息結構也是將網路生態推回學者Robert Dahl提出的「多頭政體」,重新肯定能凝聚共識的中介人。當社交媒體以Messenger一類較私人的溝通主導,「網絡共同話題」逐步被「群組話題」取代,新的訊息結構更強調訂閱、社群管理,以及社群議題的製造、深耕。使用IG Story的朋友會明白,「你問我答」,目的就是展現媒體持有者的個性,來凝聚社群歸屬感;有能力建立獨特性、願意花時間資源深耕的社群主人,才是未來同步生活於線上、線下的精英。Facebook曾邀請一些活躍網絡的各地學者參與官方focus group,筆者也身在其中,當時談及對未來網絡結構的意見,一言以蔽之,就是社交媒體「化零為整」的現狀流弊叢生,應變成「化整為零」的未來。
化整為零:由瓦解舊共識過渡到新共識,可能嗎?
未來網絡烏托邦的理念很簡單:任何人、媒體和品牌,都要先精準定義自己的受眾,受眾並非越多越好,「抽水呃like」得回來的沒有多大用途,只有反效果。雖然網絡並非凝聚共識的地方,演算法催生的大眾共同話題不可能高質,潛在卻是高質群組的育成所。「大台」的需求日益下降,網民不會對品牌產生無可動搖的忠誠,卻期望每個品牌最精的一環做得更好;只要第一步踏穩,品牌/網紅成為一個「斜槓身份」(slasher)、而不是單一工作者,逐步發展週邊產業,卻是理所當然。
當每個群組化為一個由參與者塑造的利益團體,上層精英的角色是議題生產、問責,成為名實相符的KOL,以其「關鍵意見」開拓新的經濟、社會潛力,同時也有責任維持群組的質素和利益,否則可以直接被取代。這結構會令每一個範疇、圈子的新權威慢慢產生,而且凝聚了由下而上、經peer review產生的小共識,再移植到現實世界,比傳統共識的產生方式更穩固,令未來精英毋需再溝通線上、線下,平行時空逐步合二為一;他們在時空壓縮的全球化時代,更不會被地域所限,定能擁有不同地方的基地。至於消閒資訊、fake news和haters,自然還是鋪天蓋地,但隨著下一代每人都懂得這些伎倆,最終也會與嚴肅資訊分流。在這轉型期,每人都要選擇自己的角色;假如繼續在傳統單一職業打滾,或以此刻的網絡常態為永恆,後悔就晚了。
延伸閱讀:
-哈拉瑞《人類大未來:從智人到神人》
-鐵馬克《生命3.0:人工智慧時代,人類的蛻變與重生》
信報財經新聞,2019年5月6日
論道德的系譜心得 在 伊格言Egoyan Zheng Youtube 的最佳解答
講到馬奎斯,第一反應一定是《百年孤寂》。但你知道這位大師還有非常好,甚至以我觀點,好到比《百年孤寂》還厲害的短篇小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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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滴在雪上的血痕──馬奎斯《異鄉客》〉全文連結:https://www.egoyanzheng.com/single-post/2019/10/27/我的心滴在雪上的血痕──馬奎斯《異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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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奎斯 #百年孤寂 #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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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能掌控自己的愛情嗎?愛情裡,有多大一部分不是凡人所能控制的呢?上一集我們討論了馬奎斯〈你滴在雪上的血痕〉這篇小說──暴露狂比利硬闖海水浴場,在更衣間遇見了他生命中的天使妮娜。毫無邏輯與道德觀念的愛神,就在此刻襲擊了這對小情侶。馬奎斯形容,此時妮娜看見比利脖子上掛一面沒有聖徒像的獎牌,「靜靜隨他的心跳一起一伏」。伊格言說:在一般情況下,心跳的起伏是不可能被肉眼看見的;這個特寫幽微暗示的,正是掌控愛情的頂頭上司:「命運」,以及命運的毫無邏輯,不可理喻。
是的,沒有什麼能大過命運,即使「一見鍾情」也無法。馬奎斯怎麼描述妮娜和比利的熱戀過程呢?馬奎斯說,妮娜‧達康特帶著比利‧桑其士上了自己的床,獻出童貞,穢亂大宅:
將近兩星期的時間,他們每天在同一個時刻赤裸裸熱情地狂歡痛飲,無視於以前睡過那張古老大床的內戰英雄和多情祖母們的遺像正訝然瞪著他們。即使在做愛的歇息時間,他們仍赤身露體,窗戶也不關,吸著船上垃圾由海灘漂進來的氣味、糞便的氣味,不吹薩克斯風的時候就聆聽院子傳來的家常聲響、香蕉樹下單調的蛙鳴、水滴落在無名墓上的聲音、他們以前沒有機會學的自然律動。
這回可不只是更衣間內的心跳起伏了;尚且兼之以香蕉樹、蛙鳴、滴水聲、各式各樣的氣味,萬事萬物,無一不充滿「生之欲力」;甚至連連祖母的鬼魂們都是「多情」的。伊格言說:從兩人隱密卻暴烈的心跳,到各式各樣大自然的神秘律動,小說中細節與意象的擴大發展,正暗喻了命運君臨一切的威力。性的神秘正是生殖的神秘,也是自然的神秘,更代表了命運的神秘;它無處不是,無所不在,當然,也將繼續像烏雲一樣籠罩在兩人身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事已盡,一切聽天由命。
〈你滴在雪上的血痕〉這篇小說收錄於馬奎斯的短篇集《異鄉客》中。名為「異鄉客」,因為說的都是身處歐洲的拉丁美洲人的故事。對這些拉丁美洲人而言,隔著遙遠的大西洋,歐洲就像是一座幻美的海市蜃樓。他們帶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來到這幻影之地,不知眼前迎來的將會是何種命運。而比利和妮娜也不例外──二人狂戀數月,不顧家人反對,閃婚,啟程前往巴黎進行蜜月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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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西亞‧馬奎斯,一九八二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九二七年生於哥倫比亞小鎮,拉丁美洲魔幻寫實主義代表人物之一,名作如我們所知:《百年孤寂》。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曾於一短文中討論《百》書中的人物命名問題。是,昆德拉說得對極了,我們確實不容易弄清楚那四五個奧瑞里亞諾、七八個阿加底奧‧布恩迪亞之間的差別;這除了折磨讀者之外,也簡直是在為難那些人物關係圖的編纂者。(可憐的編輯!)而昆德拉的看法是,沒錯,馬奎斯當然就是故意的,他使用重複姓名隨機產生器的目的,正是取消個體獨特性,刻意將讀者擲入系譜的迷宮之中──於此,時間洪流浩浩湯湯,個體被消滅,代之以一組又一組的同名序列(奧瑞里亞諾們、阿加底奧們),而「歐洲個人主義的時代已經不再是他們的時代了,可是他們的時代是什麼?是回溯到美洲印地安人的過去的時代嗎?或是未來的時代,人類的個體混同在密麻如蟻的人群中?我的感覺是,這部小說帶給小說藝術神化的殊榮,同時也是向小說的年代的一次告別。」
這論點深沉,武斷,尖銳,帶有昆德拉式的洞見與其狡獪之慣性,需要解釋。他的意思是,於其個人之小說史觀中,現代主義小說的人物們特別不愛生小孩──因為「後裔的終結」正象徵著個人獨特性的標舉。(如何面對一個小孩?至少有著你一半基因,介乎雷同與差異之間,且個人的任何特質皆可能於小孩身上被精準複製?)而《百年孤寂》在小說史上的革命意義在於,布恩迪亞家族雖同樣以絕子絕孫告終(後裔之終結),然而其中的個體獨特性卻也被馬奎斯的命名策略徹底消滅。這是現代主義內部一個嶄新的矛盾──標舉個體獨特性的現代主義傳統V.S.泯滅個體獨特性的現代主義《百年孤寂》──亦因之而被昆德拉界定為「向小說的年代(即現代主義時代,強調個體殊性的年代)的一次告別」。對此,育有二子的馬奎斯不知作何感想──二0一四年四月十七日馬奎斯以八十七歲高齡辭世,我們再也沒機會問他了。───伊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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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言,小說家、詩人,《聯合文學》雜誌2010年8月號封面人物。
著有《噬夢人》、《與孤寂等輕》、《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十六講》、《甕中人》等書。
作品已譯為多國文字,並於日本白水社、韓國Alma、中國世紀文景等出版社出版。
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中央社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並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等獎項。
獲選《聯合文學》雜誌「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著作亦曾獲《聯合文學》雜誌2010年度之書、2010、2011、2013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等殊榮。
曾任德國柏林文學協會(Literarisches Colloquium Berlin)駐會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IWW)訪問作家、中興大學駐校作家、成功大學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
香港文匯報專訪:
http://paper.wenweipo.com/2019/09/02/...
香港明報專訪:
https://news.mingpao.com/pns/副刊/ar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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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是什麼?我認為,好的小說是一則猜想──像數學上「哥德巴赫的猜想」那樣的猜想。猜想什麼?猜想一則符號系統(於此,是文字符號系統)中的可能真理。這真理的解釋範圍或許很小,甚至有可能終究無法被證明(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早就告訴我們這件事);但藝術求的從來便不是白紙黑字的嚴密證明,是我們閱讀此則猜想,從而無限逼近那則真理時的智性愉悅。如若一篇小說無法給我們這樣的智性,那麼,它就不會是最好的小說。
是之謂小說的智性。───伊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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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論道德的系譜》
趙千帆譯
2017年4月
揚棄身為奴隸的道德以及對強者的忌恨;
在無神的宮殿,寫下自己的神話。
一八八七年,尼采完成《論道德的系譜》,不到兩年後,他就陷入精神崩潰。這本書
的問世與前一年出版的《善惡的彼岸》直接相關,《善惡的彼岸》印行後即招來了批
評,尼采在短短十五天內就起草了三篇文章回應,輯為《論道德的系譜》,因此可說
是對前作《善惡的彼岸》的說明與擴充。
尼采在這本書中罕見地以系統性的方式闡述其思想,論證嚴密,風格成熟,使得本書
成為尼采著作中最具哲學論述體系的作品,因而是哲學界對於尼采思想分析的重要文
本與主要根據。
系譜學原本用以研究家譜與血緣,追蹤先代與後代之間的聯繫,但尼采的系譜學研究
卻凸顯了歷史的「不連續性」,他的系譜學是破壞性的,指出了人們習以為常的道德
概念,其實只是力量鬥爭的反映。尼采的系譜學對後世,尤其是對二十世紀下半葉的
法國後現代哲學思潮影響極深,他在當代的繼承者就是傅柯,系譜學也正是尼采對於
當代哲學的重要遺產。
於是,傅柯直言──「我是尼采的支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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