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半前,我天天在病房裏看《師父·明白了》。說是看,其實也算不上是真的看,一來我的床離牆角太遠,根本看不清電視熒幕;二來我早午晚定時吃腦科醫生開的抗痙攣藥,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迷糊的日子比清醒的多。所謂看,很多時候都不過是躺在床上聽,聽歌聽對白,不知不覺便睡着了。出院之後,我一直想從頭到尾把這套劇集重看一遍,奈何每次打開瀏覽器,一聽到那熟悉的旋律,眼眶便忍不住泛紅,我也就不敢再看下去。
//墳前沒有花 容我撥開沙土 用眼淚種些吧
長埋是你嗎 何以未講一聲就撇下我 回答吧//
這首插曲是我用來哀悼自己的。在我難得逃離藥效,而且可以動的時候,我一次次地哀悼,能隨意舉高再放下雙手、能自如發聲,當然還有能走會跳的、過往的自己。我始終弄不明白,怎麼從手術檯上一覺醒來,我就變成這個模樣了?今天我仍然無法舉高雙手,累透的話仍然會發不出聲。不過我幾乎不舉手答問題,絕大部份時間都能暢所欲言,也就不那麼在意了。但當年啊,媽媽每個下午都推我到醫院隔壁的海旁散步,而我重複放着這歌,一遍又一遍,邊聽邊嚎淘大哭——哭居然也淪為另類的恩賜:混沌的時候我不懂得哭,說不出話的時候我無法哭,藥力發作的時候嘛,我渾身痠軟、疲倦不堪,連張開眼皮的力氣也欠奉。所以會哭是一件好事,代表我完全清醒,清楚意識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問題;代表我身體機能正常,至少發得出聲,有力控訴上天的殘酷。為何那個活蹦亂跳、精神奕奕的我,什麼也不說就悄悄地退場了?我天天用眼淚去種,花了遠不止一公升吧,在她的墳前種出一朵朵災難中堅強的花,健全人最喜歡那種,卻怎樣都種不回她來。與此同時,我還得獨自面對眼前這副盛載着我靈魂卻殘缺不全的,同樣正在一點點地枯萎、瓦解,繼而沒入墳墓的軀殼。
清醒大概是種折磨,無間斷噬咬我的靈魂,將心咬出一個個血洞還不罷休。醒着的時候,我因為恐懼某天再也不能哭而崩潰狂哭。可是睡着也沒有比較好過,撇除半夜因抽搐而痛醒,我未曾真正睡得安穩。怎麼能睡呢?怎麼敢睡呢?天知道明天睜開雙眼,我又會忽然失去什麼能力?夜䦨人靜,八點吃的那趟藥效力早已褪去,我躺在床上感受雙腿乃至全身的拉扯、疼痛,試試開口看有沒有聲音,好像才勉強有些活著的實感,才敢相信身體依然屬於我,才確定自己尚為一個人。
我三番四次問媽媽,似乎有點恍惚地,但我肯定自己是清醒的:為什麼大腦麻痺不會死呢?能死掉就好,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死掉,就不用看着自己愈來愈差了。我想過自殺,除了求媽媽扔我出馬路,不能跳樓不能上吊連自行走一步路都無法的我,有過在醫院裏自殺的全盤計劃。我打算將一顆顆止痛藥、鬆筋藥、降張力藥全部儲起來,待晚上睡前全數吞服。我不懂藥理,不過一天偷藏十幾顆,兩個星期應該就夠致死量了?只是實行原來不容易,由於我不敢貿然入睡,晚上經常死命不闔眼,鬧着不肯吃藥,而醫生主張我睡覺休息,因為一醒張力便會開始失控。久而久之,護士習慣確認我把所有顆粒都倒進口裏,才收走空蕩蕩的透明藥杯。於是,我沒如願化蝶去找那個無聲無息地消失的自己,倒是一天天地熬下去,重複播放着同一首歌,並以流不盡的眼淚作為祭品,舉行儀式哀悼記憶中動人的我:
//如何回到當時 猶如情侶熱戀的那時
記憶可以 幻作一對蝴蝶飛舞 在時光深處
荼薇紅過都變枯枝 血肉之軀會沒法保持
唯獨春天可以給記住//
劇集裏,黃翠如有兩句長期掛在口邊,而我十分喜歡的對白:「有人生八苦,就一定有人生八甜。」、「只要你好想好想、好信好信...」每當聽到她這樣說,我就自然會鼻子一酸,得趕快拿被子蒙頭抹眼淚。我總在心裏一遍遍默念這兩句話,尤其是在我再也撐不下去,想放棄的時候。「我覺得連手腳都控制不好的你,不可能唸得完中三。」縱使如今想來確實很礙耳,醫生的話卻不無道理。真的,情況一直惡化,身體愈來愈不聽使喚,連坐也東歪西倒,我該如何留在原校唸書?我智力正常,可不願意就此屈服,轉去特殊學校上課。記得醫生盯着雙手緊握成拳頭放不開的我,挑釁似地問:「你告訴我你怎麼執筆寫字?」我不甘示弱,讓媽媽從筆袋裏拿出原子筆,先咬着筆蓋,把筆尖移到右手拳頭上的小洞,然後用力插到底。筆桿因而硬將緊繃的手指撐開,再順利滑進我的手心:「就這樣寫。」看得她啞口無言;我雖信誓旦旦地衝口而出:「我有大腦麻痺,但我都有夢想!我要入大學找工作養媽媽!」但其實我心知肚明,不繼續退步就應該心滿意足了,試問我何來資格痴心妄想要出人頭地?可是,只要我好想好想、好信好信,如同電視劇裏的情節般,在人生八苦前面等着我的,一定是人生八甜。我已經夠慘了,實在不可能更加慘。既然死不掉就得活下去,活下去就得往前走,往前走就自有出路。我相信自己終有一日定能重新邁步,即使過程中聽盡奚落與嘲弄,也死皮賴臉問醫院借了四年半,堅持不買一架「自己的」輪椅。不過當時我怎想得到,將來自己真的會僥倖考進心目中的第一學府(然後發現期望與現實的落差,三不五時萌生退學念頭),還逐漸行出退化的陰霾?我曾三個月看一次腦科、骨科,像木偶那樣根據指示表演寫字說話脫髮夾指尖碰鼻尖,每每反抗卻失敗收場,哪敢相信幾年後的今日居然已經沒有看腦科幾年,最近更決定從此銷聲匿跡,連骨科覆診都不再去了(媽媽默許的,我不算陽奉陰違)?
親愛的孩子,才十五歲的自己,我二十一歲了,仍然在生存。抱歉未能如你所祈願那樣,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死掉。然而我時常做夢想,假如世上有時光機,我一定回去給你一個安心的擁抱,替你輕輕擦不住地滾落的淚珠,再細細告訴你:在你看不到的、好遙遠的將來,你會找到份整天都在講電話的兼職,一次過把今天開不了口的統統補回來。
我慢慢發現,快樂是從舊時的悲傷中比較得來的:因為曾經以輪椅代步,所以一個人坐地鐵去千篇一律的大型商場吃飯就很開心;因為曾經不能說話,所以我天天吱吱喳喳;因為曾經不斷退步,所以丁點進步也令我心花怒放。我仍然在自己的墳前種花紀念,或許會持續種一輩子,畢竟她是我割捨不掉的、最美好的過往。唯願新灌溉的不是灰暗的遺憾,而是五顏六色的圓滿;但願歡笑取代眼淚,作為滋潤朵朵燦爛花兒的肥料。不敢說我現在很幸福,但起碼不及過去那麼痛苦,起碼在朋友的鏡頭下,我綻放出十五歲時沒有的真摯笑容;起碼拖了將近六年,我終於儲夠勇氣,重看一遍《師父·明白了》。
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