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東華駐校,熱鬧了一陣子後,日子漸漸恢復寧靜。想了幾天,決定再去康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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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唸研究所那些年孤獨時慣走的路:黃昏的時候從志學出發,通過吉安,往北朝七星潭開,經過七星潭風景特定區,再北一些,抵達新城之前,那裡有一面很少遊客知道的寧靜海灣。地名銜接在一起看,像什麼人生隱喻似的。但這當然是現在看才有感觸,當時從未想過。一路上,遙遠的左方河谷裡堆滿了破棉絮一般的厚雲,時間露出破綻,沿著河中沙洲,湧出一片白茫茫飄搖的甜根子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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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安靜的催眠。接近四十分鐘車程,接近一張專輯的時間長度,去嘗試接近我所不了解的我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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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大多時候我們的感覺來說,四十分鐘已經太遠了,太久了。但這樣的時間其實多麼短暫,要真正接近自己還不了解的任何事物,怎麼可能足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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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抵達七星潭北側的這裡,天已經開始暗了。巨大山脈離海灘很近,或許不到五百公尺。從前背對群山、面向大海,走在卵石灘上,時常會錯覺自己無論做什麼,都是有所憑恃的。冬日花蓮的天氣一如我熟悉的陰霾,水氣瀰漫在山海之間。躲在這裡,慢吞吞走路,勇氣飽滿,時空靜止,誰也無法找到我們、干擾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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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的海灣以這樣的方式,保有這樣年少而祕密的感覺。整片海灘沒有一個人。但我懷疑很可能有什麼單位長期在這裡傾倒了更多新的砂子,有計畫地改變土壤環境,嘗試創造出新的海岸森林。環顧四週,相較於從前,防風林往外更推進了一點,新的幼樹整整齊齊站在樹林最前沿。讓那些最弱小的,在時間裡被信賴、被要求肩負最長久的使命,想來很是溫暖,但另一想也是非常殘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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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過沙地舖成的灘岸,接下來一小截海濱,都是不易赤腳行走的卵石。更前面一點,遼闊的太平洋在祂的指尖掀著小波小浪,像掏洗米粒一般,隨意掂量著天涯海角一隅這裡的一片卵石灘。我們試著脫鞋,去踩水,但浪向難測,忽大忽小,無法拿捏浪沫的位置,褲腳很快就濕了。很煩可是,以整片海洋來說,這是多麼微不足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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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湧上,再退下,整片海灘在灰暗的天空下,遠遠近近響起千萬顆小石子滾動磕碰的聲音,像是一隻巨鳥展開無限的翅膀,輕輕顫抖一下。我的整個世界,神隨意秤量像輕輕搓著半杯米浸在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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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沙灘前沿,海浪來來去去,一下子天就黑。我們退回一點,找個乾燥、確定浪花撲打不到的亂石堆坐下來。天地是重筆濃墨渲染的。冬天的海,冬天的山,在冬天的雲霧和冬天的憂鬱裡,像是未知的巨大物種的化石,時時都處在彷彿要活過來的生猛遺憾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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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我在這裡沒有說話,但是我什麼都感覺到了。山和海在時間裡留下身體,留下「我也曾經那樣擁有力量」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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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漫無目的亂想,天完全黑了。沿岸的康樂村沉浸在極深的夜裡,住戶燈光微弱,掩在高起來的樹林和藤蔓後頭,幾乎無法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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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學生時期,我們用以暗中辨識方向的,是從縣道彎進來的岔路口,一個漁村裡小小的宮廟,那裡有一盞高高的路燈。那時走進少人行走的小路從來不怕,哪裡危險去哪裡,知道到處都有神在我們之上庇護著。可是幾年前,聽說小廟燒掉了。不知道是廟不在了、還是大路改建之類的緣故。總之,現在回頭看,燈光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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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然的黑。全黑的海濱的康樂生活。這樣短暫、收訊不良一般近乎消失的停留,讓我覺得非常安心。但聽著海潮騷動,遙遠船隻的光點浮出,隱隱約約我也知道,我不能永遠這樣。我好像仍然渴望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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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身後有光在磅礡的大霧裡晃動。我回頭,顯然是一台轎車穿過叢叢雜林,駛上了路盡頭小小的方台,車頭燈投射在空中,無垠的夜的厚被微微掀開一角,世界初亮,左右搖晃著,但可能還有些遲疑,思索著接下來應該要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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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遠了,又逆著光,什麼都看不見。但那短暫的遲疑,照亮了我所在的迷惘的七星潭一角。只是那車很快就放棄了,車投出的光源像一道日出的光又被地平線收回去。小車在平台上緩慢迴轉,車尾的紅燈像燈塔般,短暫在霧中湧現,很快就後退沒入樹叢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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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短暫湧現、毫無意義、非常渺小、更沒有改變任何事情的車燈燈光,曾經打亮了迷霧壟罩的海灘一角。在那瞬間,我其實有一種穴居動物突然被冒失的同類親近的慌張感,有一點緊張,害怕,可是無法否認同時竟有一點點陌生的、熱切而雀躍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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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非常迷戀孤獨的人。然而那光浮現的模樣,讓人無法不聯想到某種更大規格、更奧祕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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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快就消失了。康樂村與海灘重新陷入黑暗。可是,那確實是我想為這個世界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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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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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2.17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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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連載|玄墨行者 ──學道(二十七)|默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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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學道(二十七)臥底☯
這是一個晨曦透過林葉灑落的早晨,很遠很遠的天際有禽鳥的啼叫,聲音落進山谷,漸漸消失無蹤。
孤峰從沒那麼安靜過。虹月心想。是拾兒不在的關係吧。
三天前,她還正跳著繩呢,拾兒走了出來,將包包甩在肩上,臉一揚,「我走了!」左眼那道疤,讓他的臉更加殘破。
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拾兒已經消失在林中。
當天晚餐時分,氣氛特別奇怪。平素最愛開玩笑的六師叔一語不發,七師叔怯怯地說:「師哥,讓拾兒回來吧,給他個教訓就夠……」
話還沒說完,天樞重重放下碗筷,拂袖而去。收拾餐桌時,虹月才發現筷子裂開了。
她憋著滿肚子疑問,好不容易捱到回廂房,纏著玉衡問究竟發生什麼事。
玉衡一說,虹月便急得淚眼汪汪,「師父,您沒有替拾兒說話嗎?」
玉衡沈默了。會議上,連天權都出聲了,唯獨她未吐隻字片語,卻在刀光劍影中異常思念天璣。
拾兒承了天璣的慈,不趕盡殺絕,卻又比天璣更反骨。看他一頭張揚的捲髮便知道了,性倔脾硬;那張臉又破了相,非得入塵世滾過一輪不可。
如果天璣還在,他會怎麼做?
一思及此,原本要替拾兒說情的嘴又抿住了。她眼睜睜看著拾兒抬頭挺胸站了起來,毫不畏懼地面向七星劍,面向天樞,然後轉過頭,大跨步走出內堂。
她不知道該怎麼向虹月解釋自己的心思,隔著層肚皮,終究是有些隔閡。只開著小夜燈的廂房裡,暈暈黃黃,虹月臉上那一大片胎記也被黃光抹了去似的,一派清麗,卻含著兩泡淚,不敢落下。
玉衡從矮桌上的鏡子瞧見自己,這等昏黃竟也遮不住兩鬢叢生的白髮。
「虹月,妳想去找拾兒對吧?」
虹月沒有作聲,只是一對鹿一般的眼睛驚異地看著玉衡。
看到那樣的表情,玉衡便了然於心。
她安撫虹月先睡下,自己輾轉一夜。恍惚有夢,彷彿看見天璣笑盈盈走來,她伸手,天璣只是搖搖頭,身影漸散。
當夜,不只這廂房騷動難靜,另一頭的廂房也暗潮洶湧。
大曲替師父鋪好了床,天樞和衣,露出嶙峋背脊,沿著脊椎有一道宛如山脈隆起的深紫凸疤。即使不是第一次見到,大曲仍覺怵目驚心。
「拾兒被逐出師門,你有何看法?」很難得的,這夜天樞竟開了話題。
大曲嘴上說,他私通妖族,罪有應得。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心中有一絲絲愉快之情。
「玄墨七者不能少。你得準備準備。」
說完,天樞便睡下了。這下子,換大曲睡不著了。
他不明白師父的意思,或者是,不敢明白。難道師父要他頂替拾兒的位置嗎?若真是如此,那他豈不成了替代品?可轉念一想,倘若照規矩來,他得撐多久才能上位?
大曲側著身,聽得見自己突突的心跳,弄不清是興奮,或是擔憂。
隔天晌午,蒙叟竟傳了虹月。按理說,未過成年禮,是不能接派任務的。為秉公正,蒙叟特地要天樞同行作證。
這實在是破天荒的事,大夥兒聚在內堂,開陽還作態貼耳蒙叟廂房偷聽,忽然門開,虹月低著頭隨著天樞走了出來。
天樞臉上的神色說不清是什麼,像一團灰,像一團來不及理清的迷霧。他理理衣襟,向大家宣布:預天儀顯示山下某處有隱約妖氣,恐怕是新妖族正在孕育茁壯,蒙叟指派虹月前往該地常駐,監看動靜。一來是為了成年禮做準備,二來則是因為玄墨人手吃緊,不可能派出七者之一常駐該地。
大夥靜靜聽完,瑤光率先發難:「這行嗎?虹月還沒成年,豈不太危險?」
天璇睨他一眼,道:「入了玄墨門,還能怕危險?」
開陽說:「拾兒剛走,虹月又要去當臥底,山上愈來愈冷清啦!」
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語,沒發現玉衡與虹月只是靜靜的低著頭,不看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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