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鳥無聲 《純粹大武山》
1892年,胡適之的父親胡鐵花被派到台灣視察軍備,從台灣海峽邊的屏東穿過大武山到太平洋畔的台東,就是走這條路。
大武山高峰3,092公尺,山壁陡峭,坡路險阻,叢林濃密不見天日,毒蛇猛獸、殺人的部落,遍佈山中,全長四十七公里,他怎麼穿越呢?
1894年二月,一個溫州文人叫池志徵的,要到台東去擔任胡鐵花的幕僚,也穿過這條山路。他又看見了什麼呢?
這條路,那時叫「三條崙官道」,現在叫「浸水營古道」。我立志要走一趟,在124年之後的這個冬天。
池志徵的日記比胡鐵花的公務員筆記多了文采。出發前,當地官員告誡他:「去此數里皆番山險社,地僻人稀,非多隊不能行。」第二天早上,他發現護送他的隊伍包括「哨官一人、洋槍隊二十人、刀叉大旗對號各二人」,總共二十七個人護航。
我也有四個同伴:三女一男,不是記者就是教授,拿筆劍術虎虎生風,走路功夫則頗為可疑。朋友問,「要不要嚮導?」
不必啦,不就是一條路嗎?更何況,當時是四十七公里險譎之路,現在,頭三十公里可以行車,直上至一千米高的登山入口,後面的十七公里不就是一路直下?簡單啦。
池志徵的二十七人武裝護衛隊到了大樹前營,止住。營官曰:「此去二、三里,煙瘴甚厲,歲不見天日,六月非重棉不暖,公須含檳榔數口,以避氛焉。」
山中六月大寒,我們這是十二月了,南臺灣奇暖。除了短袖棉衫之外,只需一件薄薄的防雨外套。如果不是怕吸血螞蝗上身,穿短褲都可以。一百二十年過去,地球暖,暖得令人心驚。前人嚼檳榔避瘴氣,我們有口香糖、防蚊液、防曬油、綠油精。聽說螞蝗未吸血時身瘦如鐵絲,吸飽人血後肥胖如手指。所以我們厚襪勁靴、綁腿護膝,層層相裹,還帶了一包鹽巴,準備灑在螞蝗身上,讓它銷骨滅屍。
「煙霧淋漓,十步之外不見人,鹿啼猿吼,遠近俱聞,如是者十八里到大樹林營焉。大樹林十里,兩旁皆合抱大樹,樹黑如山,人皆樹中行,兇番往往匿此以槍矢殺人。」
早晨的雲,從太平洋那邊翻過黑色的山巔,像雪白的瀑布蓄勢待瀉,也像百萬隻腫起來的綿羊突然從山頂竄下。鹿啼猿吼沒聽見,但是卻看見台灣獼猴沿路玩耍。兩頰戴著白鬚鬚的食蟹獴一次又一次躍出草叢,偷偷看人一眼,在你來得及仔細看它之前,已經不見蹤影。
這山有很多全身盔甲的穿山甲。幾乎每一株大樹下都有深坑,坑口明顯是誰的爪子新扒過的泥土。我問同伴一:「敢不敢把你的手伸進去?」
她假做鎮定,搖搖頭,說,「嗄——不敢,可是我敢把登山杖伸進去....」
「那不算數......」
行走的不要打擾睡覺的,繼續前行。發現平坦的路段結束,從此一路往下,而且是險坡驚滑,攀根貼壁,連走帶跌。膝蓋變成煞車,一剎十幾里,哎,膝蓋可能要壞掉了。正想著,同伴二已經摔在路上,背包朝下,四肢朝上,頗有金龜無奈、仰天長嘯之意。同伴三義不容辭,且扶且攜且安慰,瞬間組成「二人三腳」好班子。
「下嶺較上嶺愈險且竣,余既不能步,只得面山背坐,閉目任扛。八里為溪底營。溪底亦為番社最險之區。溪闊數里,冬春水涸可涉,秋夏颶風暴雨,往往漂人入海。兩山石壁,皆作奇形。獮猿數百,見人不避。忽聞砲聲,群焉升木,林樹遂震震有聲。有一哨兵告余曰:『數日前有兇番於此殺二人焉』。時日未暮,陰風怒號,岩壁半黑,鴉鳥無聲,余心悚焉。」
膝蓋用來煞車,手杖用來止滑,連走十公里,膝蓋已經軟弱發抖。每到一個新的里程碑,同伴四就歡欣鼓舞,快到了,快到了。但是好不容易到了14.5公里的碑石,之後就再也看不到里程。腳步不敢停,停下怕再也站不起來。
天色漸漸暗淡,忽然聽見水聲。顫抖的膝蓋終於把人撐到了溪底,果然「溪闊數里,水涸可涉」,這已是大武溪口,溪水堂堂出山,流入浩瀚太平洋。
走到溪邊,丟下手杖,頹倒石灘上。終日行走,一時身心靜謐。閉眼聽水聲潺潺,才感覺冬風蕭蕭。
不看也知,那水潺潺裡有浮雲蕩漾,風蕭蕭裡走百年流光;此刻岩壁半黑,鴉鳥無聲。
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