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返鄉祭祖，我都會特意挑一晚到叔公家院子泡茶聊天。那裡有一抱竹叢，一頂涼棚，還有一隻向牠招招手就會搖著尾巴趴在你腳邊的黑狗。
昨晚突然吹起冷風，在外頭雖然喝著熱茶，大家卻不禁把脖子縮起來，褐黃色的竹葉也落在杯子裡，叔公叫我把泡茶組搬進三合院客廳，重新燒水。客廳牆上掛著幾幅字畫，有李普同、吳東源諸家，相較之下，通往廂房門口的一張彩畫就顯得相當突兀。
我不禁走過去張望，叔公一邊在垃圾桶上挖茶葉渣，瞥見我走去看畫，隨口說：「彼 Tateishi 桑畫的啦。」
「Ta...kusi？開計程車的？」我暗笑。
叔公說：「那是昭和十年的事情了，我和陳丁波......」我半求證半指正地問：「陳丁奇？」叔公搖頭：「不是陳丁奇啦，一樣是嘉義人啊，陳丁波啊，畫家啊。」
我腦海突然閃過一個名字，不禁頭皮發麻：「陳澄波！？」
叔公繼續說：「陳澄波和我從小就好朋友啊，在城隍廟玩到大的，你叔公恁爸是沒錢欠栽培，要不然小時候和波仔在地上畫土符仔，我不會輸他！」
「長大之後，我雖然跟家裡種甘蔗，一輩子做憨工，波仔知道我愛畫畫，也經常介紹朋友一起認識。那一次就是跟他們那個團，一行五六人去日月潭啦。 Tateishi 桑說這裡風景內地看不到，一定要寫生，大家就等他，後來他要畫那個光華島有沒有，那時候叫玉島，上面有一個神社。我突然抱怨了一句，到處都有神社，又不是日本，台灣人也沒在信。 Tateishi 桑愣了一下，笑說，也是啊，好好一個湖，加了個神社，看起來倒有點像箱根，不像在臺灣了。最後，他在湖心只加了一個點，自言自語說『這是珍珠』，退後三步看，就像你現在離這麼遠，好像很滿意，就說『黃君！這幅送你！』」
「其實喔，我種甘蔗，平時在會社，對日本人是很不滿啦，所以看到日本神社忍不住唸了一句，也沒想到一行人裡有一個日本人。我有夠不好意思，一直不收，他卻說我講這句話很有道理，讓他決定了在臺灣要畫些什麼。他還虧了波仔一句，說波仔那麼愛畫電線杆，是不是偶爾也可以考慮，故意不畫。」
「他們就開始討論什麼『畫家之眼』啦，畫家要怎麼挑選素材和隱藏素材，我也聽不懂，忙著用外衣把畫包起來，這就是我收藏的第一張畫。」
我把畫裡小小的簽名「Tateishi」輸入手機裡搜尋，好像是東京葛飾區的地名，依然不知道畫家是誰。問了叔公，他也只知道大家叫他「Tateishi桑」。也罷，不管畫家是誰，我也賺到了一則那八十年前的美術界軼事。
愚人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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