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更、角角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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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一獎頒發給了來自香港的《夜更》(2020)。在頒獎過程中的一個小插曲頗為耐人尋味,那就是影片介紹片段時,片名被喊作「夜更“geng”」,但頒獎人納豆卻說得獎作品是「夜更“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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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機前面的台灣觀眾聽到瞬間可能遲疑了一下,但多數人卻也不以為意。因為在日常生活中,台灣人常常會說「三jing半夜」,去夜市也會吃「五jing腸旺」。然而,依照最新的教育部國語辭典簡編本顯示,「更」字已經取消掉“jing”的讀音,只保留“geng”,這個音也更接近粵語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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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中國古代的計量單位,指的是晚上七點到隔日清晨五點,「夜更」的意思對台灣人可能陌生,在香港就是「夜班」的意思。而我們平常說的「三更」,是指晚上十一點至隔日一點。而「五更腸旺」的由來,一說是這道菜要熬煮到凌晨三點到五點才會好吃,這點就眾說紛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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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更」的讀音之謎。中國上古漢語,更字其實接近“geng”音。只是在音韻學裡,有個說法叫「顎化」。以古漢語來看,基讀“gi”、欺讀“ki”、希讀“hi”,但因為中國族群眾多,這樣的讀音對許多族群而言比較費力,對滿族人尤其困擾,畢竟滿語只有11個聲母。為了避免發音模糊不清,同樣的音,便改將舌面抬高到接近硬顎的位置發音,果然發現輕鬆也明確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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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更字也就從“geng”慢慢演化成“ging”,最後成了“jing”音。只是到了乾隆年間,朝廷也漸漸發現大事不妙,因為尖團音的合流,許多發音形成混淆,出現太多同音詞,也造成理解正統漢語上的困擾,所以朝廷特別發布《圓音正考》,對照北宋的《廣韻》,試圖恢復許多字在古代的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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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形成了另一個狀況,稱為「文白異讀」。一個字正式的唸法叫「文讀」,而白話的唸法叫「白讀」。例如「學」的白讀是讀“xiáo”,文讀則要求讀“xué”,最後是文讀廣為通行(我的浙江籍祖父都是說“xiáo”)。但有時候卻是相反狀況,例如唐朝詩人李白其實會稱自己是「李白bo´」,但最後真正流傳下來的是白讀用法“b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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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有些詞彙,寫考卷時我們知道是錯的,但就是偏偏習慣白讀,例如我們會說東西很「薄báo」、脖子「落lào」枕以及三「更jing」半夜。之所以更的“jing”音仍然保留下來,主要是因為京劇仍然讀“jing”音,至今亦然。另一個大家覺得最敏感的,就是主角的「角」字的發音,對岸採用的是文讀“jué”,但台灣通用白讀“jiǎo”,但其實兩方都沒有錯,只是習慣不同,而且其實如果依照現行的教育部國語辭典簡編本,台灣的文讀也是讀“j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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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要怎麼決定一個字怎麼讀,其實無法統一只選擇文讀或白讀,恐怕還是要參考那個用法的流行程度來觀察,再進行取捨,一再拘泥於傳統,其實也只是與現實脫節。雖然這中間還是有很多惱人特例,例如「骰」字自古以來都沒有“shǎi”音,據說是因為湖南人不知如何發「骰」音,改稱之為「色子」,而「色」字在湖南方言音近“shǎi”,所以這個“shǎi”本來根本不是指「骰」。不過事實證明,教育部無論再如何推動,台灣人也不可能改叫它「骰tóu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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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為了避免類似的爭議,近年中國高考的國文考試已經廢除讀音測驗,因為考這個已經毫無意義,太多文白讀混合的音,難以區別對錯。況且,也沒有所謂什麼音就該怎麼讀的上古漢語傳統可以說嘴,若《尋秦記》真實上演,回去秦朝的主角項少龍可能半句話都聽不懂,因為語言學家普遍認為秦朝的漢語仍保有大舌音,聽起來像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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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無論阿Ken和納豆將「更」說成“geng“還是”jing“,其他來自對岸或星馬的影人將「角」說成“jué”還是“jiǎo”,都沒有所謂,並不存在正統與不正統的分別,只有習慣的分別,雙方用法不同,尊重就好。倒是期待有朝一日能「聽見」發音更遵循古法的中國古裝劇,聽來應該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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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如果對這些背景有興趣,可以參考〈文白異讀與語音層次〉(劉勳寧著)、〈顎化作用在國語中的例外演變〉(張淑萍著)、〈論漢語方言日母字的歷時演變〉(許慧娟著)等文。其中〈北方話中的尖團合流〉(BYVoid著)很清楚地談到了「尖團合流」的歷史,語言的演變導致現在已經「劍箭不分」,上古漢語的「劍」是讀“jian”,而「箭」是讀“zian“。學者多半認為客語與粵語最能保有古漢語的風貌。也有一些來自吳語、沒有顎化的白讀語彙,來到北方進入漢語主流,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尷尬gan g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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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音韻專家,只是對這個題目很有興趣,所以自行蒐集資料延伸討論,很可能有不專業的地方,如果板上有相關領域大神,很期待能夠聽到你的見解,我說錯的話請不要鞭太大力呀。也很好奇台灣以外的朋友,也會說「三jing半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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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夜更》劇照。)
上古漢語發音 在 百工裡的人類學家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如同英語與美語有同的基礎,但發音、詞彙乃至於文法都有差異一樣,台灣的「國語」、中國的「普通話」,或是其他東南亞地區的「華語」也有類似的差別。雖然可以溝通,但一聽往往就知道這個人是哪裡來的?
這篇來【泛科學】上轉載自中央研究院【研之有物】的文章介紹了中研院語言學研究所蕭素英副研究員對於「台灣國語」的研究,讓我們更加清楚知道台灣華文漢語的特色,也暸解這些語法的來源有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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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來看看「行」,上古漢語這個字有「行走」、「道路」等具體意象,也已經出現「德行」、「排行」的抽象意義。
到了現代國語,行走的意思被「走」這個字取代了,只有少數用詞(例如行人)仍保留。但是,國語從移動這個意涵擴充更多用詞:運行、流行,還多了「可以」的意思(你行嗎)。
「行」的「行走」意義在國語裡消失不見,卻保留於閩南語,而且延伸出「接觸、交往」之意。這種抽象用法非常生動,想像一下兩人常常行走,走著走著距離自然就拉近,所以當我們說兩個人「行鬥陣」(kiânn tàu-tīn),字面上乍看像「走在一起」,其實真正的意思是:他們正在交往,戀愛 ing!
「走」,在金文中是一個奔跑的人形,本義為「疾行、奔跑」,例如走馬看花、敗走樊城。但是到了國語,除了走馬看花、奔走保有原義,大部分都被「跑」這個字所取代。「走」,基本上就只是步行、走路。
不過閩南語的「走」依然很復古!鮮明保留了「疾行、奔跑」的金文本意,例如「好膽莫走」(Hó-tánn mài tsáu)
(以上引用網頁原文)
https://pansci.asia/archives/192499
上古漢語發音 在 王炳忠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睡前刷手機看到這段影片,心想最近我又沒去刺激柏惟兄,怎麼他又氣到滿臉通紅?點進去看完全片,國軍戰力是否零分我不知道,但他這個所謂“台派”戰將的戰力,真的低到讓我有些訝異!
一開始他就假模假怪,刻意要用“台語”閩南話質詢,結果碰上了“大鵬部長”馮世寬,直接高喊“反共抗俄”,又回他不認同陳廷寵就“不聽不信不傳”、“退輔會又不能要人家一定得講什麼話”,一下子搞得陳柏惟秀演不下去,最後“台語”也不講了,氣到通通改回講國語了。
更要命的是這段片被我這個研究閩南語多年的人看見,才發現陳柏惟根本平常慣用的是國語,至少可以判定他並非習慣在日常生活中用“台語”論政之人。比如2:35處他被馮世寬打太極後一時情急,“背景”一詞的“台語”發音明顯跑調,還有更明顯的2:39處他發“研究”一詞時,“研”的咬字發成“緣”的ian音,但其實"研"應該是gian (這個g是濁音,舌尖要往口腔上壁頂)。
這個一般人不會察覺的濁音字,正是我平常辨認一個人究竟是不是真正以“台語”作為母語的重要標準。像“我”(gua)多數人會念成wua,“宜”(gi)多數人會念成i,都是不會發濁音。這個濁音在日語中也有,就是保留了中國上古漢語的音,足見作為閩南語的一種地方分支的所謂“台語”,其實是比現在國語“普通話”更“中國”的語言。
柏惟兄因為講“台語”有草根耍痞的“氣口”,不懂的人就以為這叫“輪轉”,其實日據時代台灣文人講“台語”也是斯文高雅,並不是草根“氣口”就叫“台語輪轉”,重點還是要聽他的咬字和音調是否準確。寫了那麼多,大家可能不一定聽得懂,改天有空再來拍片示範一下,順便教大家一些閩南語俗諺,傳承真正忠孝節義的台灣鄉土文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