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報出版思潮線 新書分享:徐禎苓散文集《#流浪巢間帶》※
徐禎苓《流浪巢間帶.第一話 房屋獵奇記》(節錄)
※List 4 走錯房看錯屋
〈房東伯伯D的話術〉
那是真的。
有個單身女孩住在男女合租的公寓裡,室友們相處融洽,遇事也會互相照應,那是多麼令人羨慕的租處。有天,其中一名男室友趁著其他人不在,強暴了那個單身女孩。
聽完故事後幾天,我收到另個消息。朋友ㄏ加班完返回租處,在樓梯間遇到鄰居男子,朋友不疑有他差肩而過準備上樓,男子忽然伸出一手摀住朋友的嘴巴,空出的另一隻手竟開始強行脫下朋友的褲子。她奮力掙脫,尖聲狂叫。忽然樓下傳來開門聲,驚動了那位男子,男子機警收手,往樓上奔逃,不知道開了哪戶大門,喀啦一響,門關,人消失。朋友ㄏ嚇得一週不敢出門。
也許是時間太近,兩個故事很快在腦海雙生、互滲,滋長成巨大黑影。等到開始租屋,那個黑影出其不備襲來,我怕極了,不敢租男女混住的房子。因此,當房東伯伯D在電話那頭告訴我:這裡的房客有男有女,我割棄得毫無留念,不管那間屋的地理位置有多好、租金有多廉價。
偶然與同事們談起此事,同事一號說:「只要確保不跟男生共用一間衛浴,應該還好吧?我住的地方出入也有男有女。」同事二號也附議:「對啊,還好啦。錯開樓層就好啊。我之前也跟男生共住一層,都沒事。」腦中頓時跑馬燈那間房的優點,好吧,姑且去看看吧。
我們約在永康街末段,房東伯伯D踩著一臺老舊腳踏車出現,我跟著他的車子,走不到一分鐘,他家就到了。
「這棟樓是我父親蓋的,兄弟一人一層,老了有個照應。想不到父親過世後,大家陸續遷出,剩我還在。」房東伯伯D邊領我上樓,邊感嘆。
這幢樓面積極大,前三分之一是旋轉樓梯,上頭還有天井,採光極佳;後三分之二是家庭式公寓。「你看那裡,」房東伯伯D指著樓梯旁邊一小塊方形空間,「原本我父親想我們如果老了,不方便走樓梯,就蓋個電梯,空間都已經留好。」只是沒料到電梯還沒蓋,兄弟已離散,空屋給了租客。不是自己人,便不費心蓋電梯,租客如螻蟻,會任勞爬樓梯的。
房東伯伯D出身眷村,退休前是軍人。知道我來自新竹,分享了幾則新竹空軍基地的故事。聊著聊著,還沒感覺腳痠,人已抵達五樓。
這間屋子雖被圈在公寓群裡,通風採光絲毫未受影響,只是屋齡高,牆壁白漆已斑駁發霉。客廳裡長條藤椅鋪蓋霧面塑膠布,布上積聚灰塵。「我太太一直勸我裝潢屋子,說人家不會想租,但我不肯,還堪用嘛!」堪不堪用不是問題,問題是房東們經常忘記租客的心理,大部分的人可以接受素樸,體諒簡樸,絕少能與老態龍鍾的屋舍妥協。
跨入那間待租的套房,床板、木桌、衣櫃也全罩上霧面塑膠布,房東伯伯D拉開塑膠布,透出底下老舊磨損的家具。「你不要看這舊舊的,很耐用喔。」我越來越不懂耐用是真的?還是屋主對老東西過分依戀,捨不得丟棄?抑或是貪圖省錢,罔顧租客的權益?
我默默轉往浴室。這間浴室沒有窗戶,卻有兩扇門,一扇接房間,一扇往餐廳。「所以洗澡上廁所要鎖兩個門?」房東伯伯D幾乎以膝反射的速度回答:「你不覺得可以通兩處,很方便嗎?」洗澡上廁所需要這種方便嗎?
廚房瓦斯臺壓了一臺鍋蓋焦黑的大同電鍋,流理臺骯髒油膩,牆邊堆放久未使用的鍋碗瓢盆。廚房是房間最通風的地方,我們站在這裡談話。我按例詢問另外兩間房客的來歷。「你放心,我很會看人,」房東伯伯D笑了笑,「這間是學生,那間是上班族。」「他們都是女生嗎?」他頓了一下:「唉呀,現在喔,不管是租給男生還女生,他們都會把男女朋友帶回來,沒差啦!」什麼意思?我繼續追問:「撇除那些,真正住在這裡的房客是男生還是女生?」「都是男生。呵呵呵呵呵呵……」他總算願意說真話。
呵呵呵呵呵呵,房東伯伯D,你已經在我的腦海劇場裡被飛踢成豬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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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禎苓 創作
#李蕪 製圖
※徐禎苓《流浪巢間帶》(#時報出版,2021年3月)。另按:背景照為襯圖者真實租賃過一年的、含浴室不到3坪的房間。
※《流浪巢間帶》(引自書訊)
租房子有時候是租一種家的記憶、想像,讓異鄉人有點依存感,
在不屬於家鄉的城市,也有家鄉的感覺。
但有時……一切都是幻覺!
笑中帶淚的租屋奇譚,找房就當練功與修行,
看似滿紙荒唐,卻是無殼青年的平凡日常。
臺北租屋大不易,作者以幽默而抒情的文筆,笑中帶淚寫下北漂青年在大臺北地區搬家、看房、找房,以及與各式房東、室友的奇遇記,人生百態令人莞爾。
租屋和愛情一樣可遇不可求,下手要快,眼神要準,時機要對,要找到正常的房子有時根本是奢求,牆面多邊形,衣櫥做隔間,總經理室當客房出租,雙開浴室門,窗戶做衣櫃,房間熱到要練十八銅人,抽水馬達每日哮喘到快爆炸……稍有不慎租到靈異通道,只能夜夜無眠。
還要俐落閃過各式話術,坪數是假的,包水包電其實不包洗衣和冷氣,採光佳只能在浴室享受,頂加當頂樓,可開伙只限用電鍋。不只選屋,還要慎選房東,有人話匣子關不住,還有自詡男傭住在屏風後的房東先生,為了安全在屋裡裝監視器的怪房東……也有難得的緣分,遇上父親從前的舊房東。
在城市中遷徙,周邊美食走一輪,眷村特色大陳年糕、充滿懷舊情懷的永和世界豆漿……當記憶湧上心頭,取出食材,蔥薑蒜辣,乾炒川燙,溫火燉煮,家常美味上桌,以煮食療癒疲憊的租屋歲月,烹往事,也嘗出新的人間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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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名言、綱要 上課地點:大鑑禪堂,二○一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第十二堂課之一 梁寒衣老師撰筆,黃麗月聽寫
(《道德經》弘法第12堂二○○八年六月六日授課錄音)
〈第十三章〉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之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則可寄於天下;愛以身為天下,乃可託於天下。
──人類一生孜孜,皆不離「寵/辱,愛/憎」、「名利榮華」,本章剖析其華熠皮貌下之於性靈、精神的戕害,直如「繡囊盛糞」;要哉教人「重道忘身」、「愛人忘我」以祛除重累、不負己靈。
◎寵、辱若驚。
──何謂「寵、辱若驚」?〈憨山註〉謂「望外之榮(望外的榮耀),名為『寵』」,意思是,凡需要外在的「加持」:外在的鍍金、鎏光、榮耀、崇拜、光環,或慕愛、眷顧,乃至他者的眼光和青睞,即已是在「邀寵」、「希冀、希望寵」了!──一旦希冀他者美好的眼光與讚許時,即已是在「求寵、望寵」了!即使是一名上師亦然,當他期待弟子的眼光、崇拜、與頂禮時,便已形成某種程度的「求寵」、「邀寵」──「寵」的幅度、範疇廣袤,外在的榮耀、富貴、權位、聲名……固是一種「寵」,愛與美麗、憐惜、掌聲、喝采、評價、恭維、嘆賞……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更精微地「寵」?世間之人皆希望得「寵」,愈多愈好,更希冀能永永擁有這份恩威、這份美麗、珍愛、與閃光!
──殊不知「寵」往往即是「辱」的來源,在於無常、變異。今日的「寵」,可能即是明日的「辱」,唯因「諸法無我」,人性、人心本就是無常、變異、念念遷流的。取決於要不要「被寵」、「得寵」,本來自於「他者之心」,問題在於「沒有誰能夠把捉另一個人的心(連當人都不能,況乎他者!)」──即使那人是你的父母,是你的丈夫、情人、妻子,乃或是你的上師、道友、菩薩。而建立、依倚在他者的禪柱子皆是不穩的:緣於,取、拔由他,與、奪由他,自作不了主!由是,靠他家的寵愛而建立、形塑出來的自我,定也靠他家的侮辱而崩毀、坍塌。
──「驚」,即「恓惶不安」的樣子。凡夫愛「寵」懼「辱」,恒將「寵/辱」視為一生關鍵、追索的主題,一個命運的手勢。以致既期待、又徬徨,既渴欲、又驚動……太期待、太敏感,由是總於此「境界風」中搖擺熾劇……故用「若驚」來形容:既搖擺、又希望,既騷動、又渴求,且永永難以把捉、主宰!(人類所謂的「煩惱、痛苦」指的即未曾得到所期待的「寵」吧!── 那份期待的愛,期待的位置、聲名、威望與眼目!);也由是「來時歡喜去時迷」:得「寵」,固是驚喜、驚詫;得「辱」時,一樣也是驚怕、驚狂。不知「寵/辱」、「愛/憎」(寵就是「愛」,辱就是「憎」)本是一把刀的兩面,兩頭蛇的各一端──你才執起一端,另一只蛇頭已舔著紅信翻轉過來啃嚙了!
「若驚」二字表述了兩層意思:既摩劃了生命於此境風兩頭潮起潮落、拍翅掙扎、惴惴不安的形貌;也表達智者智照於此,所採取的敬慎與審慎:「寵」來時,固然諦觀慎明,不必歡喜絕倒、「與之俱去」;「辱」來時,亦一樣諦觀慎明,無庸憤憒絕倒,與之俱去!也只恁麼,平淡如常。(佛法謂:「功德天」與「黑暗女」,有智主人,二俱不隨。參見《達摩四行觀》)
◎貴,大患,若身
──「貴」,〈憨山註〉釋為「崇高之位曰貴,即君相之位」,當然,別忘記〈憨山註〉書於明代,如是忍不住以政治體相來思索。就當代,所謂「貴」所指的,應是各個領域,浮在檯面上,具足光環,能為各類媒體(電視、報紙、雜誌、網路……)報導,集注榮寵、光芒、與注視的,都算是某種程度的「貴」了!無論是商業、政治、文化、藝術、教育、環保各項……自然,也必須是此領域的尖鋒、翹楚、或精英;比如各種閣員、院長、局長……各種影歌星、舞蹈家、音樂家、設計師,或環保鬥士、運動選手……等等。於此多元的世代,「貴」的樣貌,亦開展、分歧而多元。萬頭鑽動,進取、拚搏……無不渴望抵達「貴」、競求「貴」、實踐「貴」(「貴」就是「功成,名遂」的量尺);可老子卻要說「貴,大患,若身」:此「貴」,如同此「身」一般,皆是眾患所集、眾病所至、眾惱所生之處。
──為什麼呢?在於無此肉軀、肉胎,則疾病、災難、饑餓、燒惱、苦迫……向何處啃咬?無此權貴、尊貴,則醜聞、弊案、謀殺、盜賊、敵手、媒體……又向何處啃咬?──端看世界各國的政治人物,隨其權位、影響的飈漲,則警衛、保全、維安系統更層層嚴嚴、密不透風,即連散步,也得如囚犯般,有個「保全者」監管、照看,即知誠然「貴,大患,若身」了!而一旦為其「貴」──成為各類領域的焦點人物、尖峰人物,即就「隱私」而言,便可能處於全面性地侵奪與敞開中……你的一舉一動、聚聚散散、恩愛情讎……所有所有最最糾結、痛苦、美麗、扭曲、或醜陋、煩惱的……皆刨屍曝骨、點滴晰微地以放大鏡掃瞄、檢視了,同時,繪形繪影、加油添醋,供人笑罵與娛樂。
──古德謂「黃金自有黃金價」,出世間的「貴」與世間的「貴」皆如此,皆有屬於生命、心魂的重資與重價、包袱與責任。而屬「貴」的位置──具足光環與威勢的權力核心,一向如是少而有限,永永浪頭洶湧、擠兌,為無數人類覬覦、艷羨、競奪、構陷、嫉忌、怨害的場域……由是激湍兇險,漂滿人性的棘刺與坑坎。
──「寵」與「貴」,世間之所嗜欲、嚮慕,本章老子卻開宗明義以「若驚」、「大患」定義此二者的本質,要人認清榮貴背底飄搖、燒惱的真相,審視此患禍叢結的淵藪。
以下則是更進一步地揭開、詮解此「寶篋中的毒蛇」。
◎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
──前以略釋,正因為諸心無常,境緣、境風不定,以是「寵辱若驚」:未得時,固然朝思暮想、忐忑起伏、驚惶不安、思惟揣測;一旦獲得,卻也一樣驚惶不安、難致安穩──懼怕眼前的榮寵、幸福,被各種無常、各種自然、天災、人禍……所剝奪、瓦解(縱使他者不叛變、移易,於此無常器世,也仍叢集著各式各樣儻來的災禍,一個車禍、一場飛機失事、一個突來的癌症病變、不慎的意外牽連……),自身所握的幸福(那份眷愛、成就或光環)也不過僅如一只玻璃珠、一顆汽泡、一閃煙火而已。由是,未得時固然憂懼輾惻;一旦得致,也一樣憂危怔忡:懼怕不能鞏固、牢守,亦懼怕失卻、剝奪的痛苦與愁惱──這就是「得之若驚,失之若驚」:倘若想邀寵,想受青眼、青睞,那麼,便打算一生成為一名「驚弓之鳥」吧!唯因世間恩寵不定,「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則也「天予之,天奪之」:不知什麼時候將飛走或崩壞,緣於,取決點未必是你!──未必是你的才華,也未必是你的美麗、或能力(難道此世沒有第二個、或其他一樣具足才華、美麗、能力而卻明珠埋滅的嗎?),而多半為「心風」與「境風」──乃「緣命所之」:是因緣、機宜、甚或他者的一念愛憎與僥倖。
──「寵在下」,唯因準擬「爭寵」、「求寵」、「製造寵」的時候,已使一己處於下方、下風、下位了,僅能依循他者的心風,決定自體的拂擺──無論現實的位階、才華、知識、學養如何,即已打算「矮化」自體,由著他者心風作主、捏塑,決定一己的憂悲愁惱了!……即使一名國王亦然,當他絕望地渴求一名妓女的愛時,便已是她的「俎上肉」了!僅能任她憑藉著自我的愚蠻,把玩、捉捏他的心,嘲弄、羞辱他的愛情與人品(毛姆的小說《人性的枷鎖》,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威瓦第的《阿依達》……等等皆表述了這一類的愛情──或該正確地說,無量愛情皆如此,一旦求其「愛寵」,便自動化地落入下風地帶。)
──「寵」與「辱」的關係,正如親信的佞臣、寵臣、愛妃一般,當君主愛寵之際,即小小一杯酒、一塊肉、一點菓餅……正吃到嘴邊,也不惜忉忉留下與「所寵」共享;即起牀之際,見衣袖尚壓枕在那人頭下,便不惜斷袖,也捨不得喚醒對方(如漢哀帝與董賢),非如此,不足以表達「寵到極致」、「愛到最高點」!然,一朝失寵,任你「擺爛」,任你積灰塵、長虱子、打到冷宮,也至死皆不相逢,更遑論墓前顧盼上一眼了!〈憨山註〉解釋,古代君主恩賜、恩賞,受寵者一定低伏跪拜、叩謝皇恩、高呼「萬歲!」,未被寵者便只依前高高站立,杵在一旁看著──即知「受寵」的當下,本身就已即是「辱」了(即已不免叩首、頂禮了!)──可惜常人無法直下看穿這件事,只可能又羨又忌望著這個下跪頂禮的人,恨不得跪著受寵的便是一己!──依此觀點,「寵」實就是「辱」之甚!緣於,與/奪由他,愛/憎由他!愈是寵捧至高峯,則其跌墜也必顯得更慘烈、更痛迫、屈辱!
˙寵辱若驚,舉例
一、憨山與太后:太后恩寵憨山,即若宮苑的限制,也寧可摩畫肖相,對著畫相頂禮、皈命,自為弟子。更為了協助他重建火焚的「報恩寺」,不惜日日減食、刪存宮中食饘經費以籌蓋寺宇。沒有太后的恩信、崇仰,於宮闈鬥爭之際,則不可能之於憨山構陷冤獄、重刑拷打,借此牽連、誣陷太后入罪,更不致有此後十餘年的嶺南流放,即連僧衣也徹底剝除。於明神宗母子的矛盾中,太后的「寵」愈深,則神宗的「辱」愈切!──這殊獨的緣命與枷鎖並不屬於尋常普通的僧侶。
二、五祖弘忍與慧能:無五祖弘忍的慧目灼巨、大開大闔,則不可能將衣缽、法信傳承給始來八個月、踏碓修行、連字也不識的「南蠻子」慧能。五祖無所謂的「寵」──唯因禪門風格、體氣如是,誰悟道、誰便傳承;與識不識字、讀多少經藏了無交涉,亦斬決毫不「留情」與「容情」!而僧團人人卻誤以為「寵」,大眾更信願的,為身為首座、威儀堂堂、精湛經綸,能領眾一千的神秀(僧團的行為已是「信不足,有不信」了!──究底誰才是老師、禪師?誰才是明法者、主法者?誰才更具足正法眼與擇法智?)。一眾不肯相信五祖弘忍寧捨担水汲柴、切切相依相隨十餘個年光的神秀,其背底的深沈道眼與法眼,卻轉而搶奪衣缽……伏下了日後六祖隱埋獵人隊中、担任傭賤瑣役、澇苦塵勞十五載的時光。六祖謂「物忌獨賢,人惡出己,辛苦受盡,命若懸絲」──無此「南宗禪」的冠冕、法信,則亦無此「命若懸絲」的憂危辱迫。
三、芙蓉道楷與徽宗:芙蓉道楷道譽高標,震動京師,即連徽宗也愛,賜下紫方袍,號「定照禪師」。芙蓉道楷剛骨孤硬、堅持本志,拒不接受,幾回三番,最終,徽宗震怒,不禁將他逮捕下獄,甚而於他臉上黥字、流放(「寵」之極,御賜紫袈裟;一旦翻轉,「辱」之極,則於顏面上刻字、黥刑!)。稍後,恩赦、平反了,人們建議他,不如洗去顏面上的刺字。芙蓉道楷回答:「這是皇上的加持、恩賜,怎敢洗卻,看作紀念!」如此掛著黥刻的顏面,走完一生──這就是芙蓉道楷的豁達超邁、等觀一味:他就留著這個「辱」當作「寵」;無昔日非常地「寵」(且「寵到」非如此不可!寵不到,就憤憒、刻字!),那有今日臉上這等好字?然,此「功德天」與「黑暗女」畢竟斯皆如空!
四、呂后與戚夫人:缺乏漢高祖極致的耽溺與愛寵,呂后則未必「創想」出「人彘」這樣一種極端猙獰悚怖、非人非常的摧剝與刑虐,緣於她之其他嬪妃即或殺害、並未酷毒如斯。彌天的愛寵招致彌天的裂毀與嫉忌。由是,「寵辱若驚」意即,於「寵」的當下,就該戒慎、反觀、覺悟、出離了!不該到了「辱」,肌骨猛抽一鞭,刀斧當頭,一無退路,才有所覺知、反省。那太差、太鈍了!
★老子要人看清,人性於「寵辱」(得/失,成/毀,損/益,愛/憎)之際,擦翅、拍擊、掙扎的種種相狀,要人齊齊放下,持平、持淡以之,始有轉身、游御的空間。
須得實實穿透「寵辱若驚」,始能不忮不求,來任其來,去任其去,抵達「寵辱不驚」:不致隨風高舉,也不隨它墮坑落塹。
◎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富貴是大患,即如身體是大患,為何如此?
單看人類一生從早到晚、忙忙碌碌、多少的歷程、掙扎與塵澇,說穿了便是要「養活自己」,且光是食、衣、住、行──此「物質上的安穩」便足以紛紛攪攪忙過一生。然,光是這點還不夠,人,不是動物,尚有精神、心靈、情感的追尋、定位、與滿足。如是只要仔細回觀,便將發覺,我們作了一切種種的努力、拚盡所有力氣,無非僅在安置、安頓我們的身體──這個「肉殼子」,以及肉殼子中包藏悸跳的「心」!(無此「肉殼子」,這顆怦怦悸跳的「心」又向何處聒譟、吶喊?)──可惜,無生不終,無論如何安排安置,努力鞏固、施設,各種生老病死,各種災禍災難,各種儻來的無常、流變,乃至各種身、心的打擊、沈鬱、與苦痛……仍傾軋、翻搗而來!無論如何鞏固、如何圍堵、防禦,一旦有身,便只能算是站在流沙上面,一點一點看它下陷、消磨……因此「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並不難瞭解,僅要看一看一名中風、全身癱瘓的人吧!倘無人悉心料理,則吃喝拉撒皆全在那裡,渾身傷瘍耨瘡、臭垢羶臊。即或有人照護,那些渾身插管的病人們,也自成一組組無聲的煉獄。……倘無此身,怎有此全身腫瘤癌侵、不得自由,分分秒秒皆深沈拍搗的楚痛呢?
──山中散步,看到病傷的蚯蚓,總是千咬萬咬、密密麻麻的螞蟻都在啃噬、食噉著牠,便拿起樹枝驅散群蟻,將牠挑入水窪或山谷間、不會有螞蟻的地方。朋友是重視環保的,即一直強調:「不要破壞自然的程序和軌則──人沒有權利去干擾破壞,不然螞蟻吃什麼!?」
尸鳩王割肉飼鷹。乍看可以如此看待動物昆蟲、自然界,但僅要有一點點想像力,即知那條長身大蟲究底痛澈到何種程度!?山中沒辦法!看不下去!只好執起樹枝,讓憤怒的螞蟻猛然擊噬手掌、袖肘。假使有因地,那就只能是這樣子!──可是,各位想想,那生病究底要不要醫?癌瘤要不要割?中風要不要看護呢?……那不也是殺了身上的細菌、病毒嗎?而細菌、病毒的存在,不也全屬於「自然法則」嗎?是不是全都不做、不救、不對治?所以「知見」很重要。在於若強調所有環保,則人也是自然體系的一層,基於「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的概念,若彼不能救,此也一定無須救,那麼,一旦輪到你的時候,則也不用東割西割、號泣著沒有人救、沒有人肯出手施為!佛法日微,正因為佛弟子雖時時喊「無差別相」、「一體等觀」,一旦蒞境、臨境,卻難能「物我一體」的直觀轉換與對待。由是「虛多實少」、難為人敬信。
──有身皆苦,冬寒夏暑,無不逼拶。《雜阿含經》用「無牢,無實……如病,如癰,如刺,如殺」來形容此色身的大患。而南傳佛法根本必修的「四念處」,第一則是「觀身不淨」,要行者如實體會此「有身」的過患、瘡瘤,依此建立「厭離心」、「出離心」;基於無此諦觀與出離,則也無所謂的修行佛法。
──《華嚴經》則謂,唯有初地菩薩始能遠離「五種巨大的怖畏」,即:
一、死畏:一旦有身,則有死亡的威脅與懼怖,無論之於一己,或所親、所愛皆然。
二、不活畏:即「無法存活的恐懼」,包括兩種層次與條件:
1.物質的依恃:飲食、衣服、醫藥、居住、工作……等等。
2.精神的依恃,我們需要父母、師長、朋友……一切所親所愛,亦需要自我的實踐、追尋與定位;一旦失卻其中的某一個、或某一部份,則「活下去」的勇氣、支撐、與力道也將流失、殞滅。
三、惡名畏:畏怖種種「污名化」,種種是非、攻詰、毀謗、污瀆、中傷、凌辱、流言……
四、惡道畏: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等「四惡道」的畏怖。事實上,人類連「黑道」、「惡人」都怕畏,更遑論其餘因造作惡業罪業而墮落的「地獄」等更闃暗、險惡之地了。
五、大眾威德畏:指懼怕群眾、團體的威勢,亦懼怕各領域具足威德、威勢者。比如有人不敢上台發言,或面對大眾則囁嚅不已,懦弱、龜縮、不敢為義理發言。而有人則怕見警察、怕見法官……即往見所崇慕的作家、導演、舞蹈家……也顫慄戰抖。
以上「五怖畏」為生而為人、具足此身,必有的五大過患與畏怖,唯有抵達「初地」始能遠離(注意,是「遠離」,而非「斷除」!),即可想而知五者之於尋常肉軀的宰制和凌迫了!(關於「五怖畏」,詳請聽《面對恐懼》CD)
◎及吾無身,無有何患?
──除非切確思索、觀修「身體是大患」這件事,深味此「五怖畏」,否則就難以當真認證此結論,更難以進一步平行諦觀「色身,為眾苦所集,是大患;尊貴,亦如同色身一般,為人性癌瘤所集,是大患」此一事實了──緣於,若果真正視身體為大患,那麼,隨時死不是很高興嗎?不是拋棄了此大患嗎?──然,凡夫心怕死,畏死,更慣性的思惟,是視身體為「大愛」;死亡,才是「大患」、「大敵」吧?同時認為,只要我們能活著,能繼續鞏固、維持,則一切都不成問題……凡夫心依此法則而運作,故要參悟老子(或佛法),則必須棄下舊有知見,循其系統而紮實觀修,依之刷洗沈潛意識基底、累世行來,之於肉身的堅牢執取與惑愛。唯因無能「解縛」正源於之於自、他色身的牢執與愛渴。如是「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正是一名過來人的解脫語,不可只作痛快看。
──關于「貴為大患」,〈憨山註〉援引了兩個例子:
之一,《焦氏筆乘》(註)中的「王子搜」:王子搜的故事出自莊子〈讓王〉──越國人民宿有弒君的慣習,他們一連弒了三代國君,王子搜的太祖父、祖父、父親,現在,是王子搜了!──舊王已弒,如今,他們希望太子繼立,成為他們的新王。
王子搜於是亡命出逃,藏入深山窮嶺、無人洞窟中(其實,既愛弒君,又愛立君──「因地」如此下種,誰敢成為你們的國君?有如此嗜味與慣習,頂好,便學習無君、無政府,自己管自己!)。然,越國人不肯,眾裡尋他千百度,千尋萬尋,也果然追躡到此山洞來。
王子搜沈默不聆呼喚、抵死不肯出來。
越國人即燒薰了艾草,用強烈的濃煙硬將王子燒薰、嗆辣出來(咿,果然是惡國惡民,這是迎接國君的樣子嚒?),而後,將之強置放於裝飾華美的車乘上。王子搜乃撫著車轅仰天長嘆道:「非我為王不可嗎?便不能捨掉我,放此一著嗎?──」
莊子評述道,王子搜並非厭惡為國君,而是厭惡為國君的過患與弊害。如是寧可藏身山野,只當一名野人、野漢!──這就是「貴,大患」,尊位、權柄中伏藏著大量的過患:人民並非白白地低伏!大眾是有期待、有想像,也有檢視、責求、與幻滅的。一旦幻滅,所施、所行不符大眾的愛憎與量尺時,便又弒君、殺君去也。
之二,楚威王與莊子:楚威王聆聞莊子賢達,請使者攜重金迎聘為宰相,莊子笑而拒絕道:「千金,乃重利;卿相,為尊貴之位。然,且看祭典選為祭祀的『犧牛』吧──那被選中的牛王,皆須先用豐厚的食物餵養三年、細緻照護;及至送至太廟之際,又裝飾、披掛各種文采華貴的繡布繡綺,直謂享盡殊榮!惜哉,正當屠戮之際,彼時即若想成為一隻鄉野的野狐、野豬亦不能──」(引自《史記˙老莊申韓列傳》)
──明代方孝儒若非貴為大儒與重臣,其下筆起詔具有一定的威德與影響,則絕不致招來「誅連十族」的禍患。即前述的商鞅、李斯亦然,缺乏卿相極致之貴,則也難有誅夷九族、三族的極致之禍。鄉野鄙夫,至多,也僅是一人、一家斷頭而已。及若當代亦然,不是權貴聲望,不是名聞、名流、名達,不具有一定的光環與吸引,則決難引來叢聚的媒體、傳播,以及各類扒糞扒屎、腥羶嗜血的炒作與炒弄。狀況即如被螞蟻啃嚙的大蟲一般,有此巨大招引的蟲軀,才有此叢聚咂噬的痛楚。
──我們的文化、社會、教育一向視「光環與檯面」──各式的「尊貴榮寵」為生命致力的標的,認為有出息、有志氣、有懷抱、有價值的人便應如是:合該站在光環與聚焦的中心!由是,前浪後浪,人人虎視眈眈、來勢洶洶、有志必得──而立於光環的中心,則永難豁免無盡的嫉忌、瀆謗、敵競、與挑戰。〔〈憨山註〉謂「然位,乃禍之基也。既有此位,則是非交謫、冰炭攻心、眾毀齊至;內則殘生傷性以滅身,外則致寇招尤以取禍,必不可逃。」〕
˙舉例
從白天鵝至黑天鵝──一名總統的女兒
◎故貴以身為天下,則可寄於天下;愛以身為天下,乃可託於天下。
──人生在世,所最愛的兩個東西:一為身體,一為尊貴榮寵,老子都直截破斥為「大患」,要人直視其背面骨底,無盡險巇、箠楚的代價與歷程。洞曉了、剔透了,才可取此位、荷担此「貴」。這是「先放下、超越、明白,才可承担」的哲學。
──意即,榮貴與色身,就個人而言,實是不值取、不足戀。然若有人其立於尊位的原因,直是憂國憂民、以生民為懷抱,則可寄予天下了(意思是,對權柄權位、光環檯面,真正淡泊、出離、超越的人,始可賦予重担、要角);若其人愛養色身的目的,僅為生命一體、仁民愛物,以慈仁廣推於天下,則可託付以天下(意思是,此人愛惜「法身性命」和「肉身性命」的原因,皆不是為自己、依本能而有的自我保護與戀懼,而是「直以天下人法身、肉身為己任」,則可咐囑寶器、尊位了!)──事實上,無論「人王」或「法王」皆如此,能「主天下」或「主法教」的,皆必須是頂戴生命,能超越自我之於色身與權柄的幻念、渴愛的人。
──徒為寶愛自我,為「私我」的存活和榮顯而掙扎、拚搏的,皆未足以寄託與荷負──端看「南明」,國破家亡,山河隳裂如此,卻不圖收拾恢復,諸王、諸臣、諸將一併忙於內鬨內耗、拚殺爭權,終至殲滅、消亡……即可之老子的語重心長了:私我太重、權力欲太重,僅能導致生民、國土的焦煎、夷毀。
──一個國家、文化、社會,誰當政、誰主權、誰主導,永遠是重要命題;基於任何領域,好權、私欲、諂媚、無能者當權,皆可能向下導致沈淪與劫毀。由周王朝的衰微中,老子已預見列國未來的動亂了,故諄諄其言。
須知,秦始皇僅任用了兩個權力欲望奇大的人,李斯與趙高,即將他征戍六國、締建大秦帝國的無量心血、劬勞一舉掃盪了,影響所之,即連有秦以來近七百年的基業也一併連根拔除。
不要驚動愛情意思 在 李璐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親愛的別拉伏佐洛夫:
您好嗎?新的馬刺在您的靴上閃閃發亮,但您卻愁眉苦臉地叫了第二杯啤酒,是不是有什麼操煩的事?
您還在為公爵的千金,美麗的伊蓮娜˙葉卡捷琳娜煩心嗎?我可以想像,您在舞會上第一次看見她時,胃像是多了好幾隻蛾在裡邊亂撞,您按著自己的佩刀,在心裡暗暗發誓往後會為那雙朱唇獻出一切……但您怎麼也沒想過,伊蓮娜不僅已經有心上人,還害了相思病。伊蓮娜穿著一襲紫羅蘭色的禮服,淡金色的頭髮上插著一朵紅玫瑰,向眾人宣布,要來朗讀自己心愛之人的作品。
本來要開始跳馬祖卡舞了,大廳像是熱鍋裡滾燙的油,溫度卻一瞬間冷了下來,您聽見一個長相有點神經質的男子從他過大的鷹勾鼻中冷哼一聲:「又開始了。」
「是的,她應該挑選他。這是對的。我不能埋怨誰,也沒什麼好埋怨的。都得怪我自己不好。我有什麼權利要求她同我結成終身伴侶呢?我是個什麼人?我算得了什麼?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對誰也沒有用,誰也不需要我。」伊蓮娜的聲音非常好聽,柔滑得像是羊脂,您本來想前去,告訴她自己願意為了她決鬥,但您皺了皺您劍一樣的眉,想起來這是什麼書,正是連隊上那個老是喝得爛醉,又四處找人決鬥的巴什馬奇金最喜歡的《安娜˙卡列尼娜》。
伊蓮娜只讀了一小段,深深嘆了口氣,把她的纖手貼在額上,說頭痛要告退了,就連她父親去勸都沒有用。您與她的第一次見面,就這樣結束了。後來幾次舞會,她都沒有出席,她甚至連您的名字都不知道。
您一定感覺莫名其妙,女孩本來就是那樣,別說她,全俄羅斯認識一點字的姑娘,都是那樣沒事捧著什麼東西讀一整天。每一回《葉甫蓋尼˙奧涅金》演出結束後,俄羅斯就多了好幾個會為了詩人編造出來的愛情故事,長久地盯著路邊的石子,或在家中捧著糖罐發呆的姑娘。但全俄羅斯也沒有人像她這樣著迷的,只差沒驚動俄羅斯的至寶,偉大的列夫˙托爾斯泰……瞧她愛得有多痴狂!
可憐的伊蓮娜˙葉卡捷琳娜,她甚至想要臥軌自殺!她的父親當然不可能坐視不管,您是知道的,他召集了幾名青年才俊,有聞名的全俄羅斯、被譽為「普希金第二」的浪漫詩人阿納尼耶夫,也有像您這樣的優秀軍人。但伊蓮娜看都不看阿納尼耶夫寫來的信件,直接撕成兩半,扔進火爐裡。
她對老公爵說,她才不要嫁給反胃的浪漫詩人和無聊的軍人,只要列夫‧托爾斯泰願意,她就立刻嫁給他。老公爵對自己最小的女兒頭痛得要命,他叫來管家,要了一壺熱咖啡,坐在書房和女兒長談一夜,天亮時,公爵揉著鬆弛的眼袋,和深深的黑眼圈,要管家向全國──無論是彼得堡、莫斯科,或遠至哈薩克的青年發送這個消息:不管是乞丐、鞋匠還是遊騎兵,只要有人能說一個讓伊蓮娜˙葉卡捷琳娜滿意的故事,就可以娶她為妻。
如您所預料的,公爵家的大門很快就被無聊的閒漢踏破了,這件事從莫斯科傳到彼德堡,又從彼得堡傳到莫斯科,還有一些人在往莫斯科路途上,誰都想賭上一賭,至少一睹小姐美貌也好。管家一一派發號碼牌,等待叫號,男子們會被領到一個小房間去,裡面坐著嚴肅得臉都變成方形的家庭教師,他必須在這兒說他的故事,若說不出來,便被掃地出門。
第一天沒有任何人通過預選,第二天也沒有,到了第三天,從塔曼趕回來的人也令伊蓮娜失望。您這才覺得,您的機會來了。
您領了號碼牌,在大廳裡坐了幾乎一整天,已經有人開始打起牌來了,直到被管家鄭重警告,才悻悻然收手,您環顧四週,像您這樣的人不是沒有,大多一群一群,您不想忘記腦子裡的故事,刻意選了一個離眾人很遠的安靜角落,直到有人大喊,「嘿,詩人,你怎麼在這裡?」
是連隊的尼古拉‧阿納斯塔謝奇,這人有著大方臉和落腮鬍,我知道您不喜歡他,因為您被稱做詩人時,總是露出困擾的表情,我也知道您被稱做詩人,只是因為您的家系是普希金家族的旁支,我曾懷著過度的期望,希望您會寫詩(相信您的父兄也是如此),但很遺憾地,您自己也知道,您是塊連故事都說不好的材料。
看來寒暄是免不了的,您悶悶地想,邊舉起手搖了搖,阿納斯塔謝奇立刻佔據了您身邊的扶手椅,和您大談他的故事構想,其中還吸引了幾個人參與討論,一個在《彼得堡報》發表作品的年輕作家,一個彼得堡就讀的大學生,還有一個八等文官。您知道,這些人相較前兩天的來湊熱鬧的人聰明得多,但卻像毫不藏私一樣地矯正對方的結構、句法,這裡頭一定有狡詐之處。因此,當阿納斯塔謝奇問起您的故事時,您只潦草地說:「是個很簡單的故事。」
作家說了一個類似《奧涅金》的愛情悲劇,八等文官說了一個關於狗和狗主人的諷刺故事,大學生則說了一則書上讀到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麼,您覺得那故事聽起來像個笑話。是這樣的,印度的宰相四處巡視國土,吃到一種叫做「芒果」的水果,宰相回報王上這水果是如何甜美多汁,又富有纖維,王上命他隔天就將水果拿來,否則殺頭。宰相煩惱得睡不著,告訴了妻子,妻子說,「這還不簡單。」要他照做,於是他在鬍子上塗了蜜,給王上舔,告訴王上,這就是吃芒果的感覺。
阿納斯塔謝奇聽完故事,歪頭問道,「所以這『芒果』是什麼味道?」
作家問,「這故事的意義是什麼?為什麼要描述一種我們沒有人聽過和吃過的水果?」
八等文官問,「這故事有任何諷刺的成分嗎?」
大學生搔搔頭,「我只是想……公爵小姐說不定會笑,她會笑著走出來,問你們問的這些問題。」
這真是太聰明了,您打從心底佩服起這個大學生,但您還是對您的故事要多點信心。
「好了,我們還剩下一個人還沒說呢。」眾人鼓譟起來,阿納斯塔謝奇拍著手說,「詩人,別害羞,說吧。」
這下糟糕了,您要是不想將預備講給伊蓮娜小姐聽的故事告訴這些無賴漢,那您得自己想一個故事了。偏偏您腦子一片空白,只想著似乎沒聽到阿納斯塔謝奇的故事,於是您說,「我希望我的故事在尼古拉‧阿納斯塔謝奇之後說,否則我們可能都說了一樣的軍旅故事,壞了大家的興致。」
「兄弟,」阿納斯塔謝奇搭住您的肩膀,「這表示你是壓軸,你得負責給我們講個好故事出來。」
尼古拉‧阿納斯塔謝奇的故事平順乏味,大致上關於他如何在邊境的行省和熊徒手搏鬥,最終戰勝了熊,讓要與他決鬥的人退避三舍,還得到了一位少女的芳心,可惜少女在不久之後患熱病死了,他在各行省調來調去,還是沒法忘記那姑娘。
八等文官消遣地說,「公爵小姐聽了會生氣吧。」尼古拉‧阿納斯塔謝奇沒有回應,只咧嘴一笑,「該你了,詩人。」
您清清喉嚨,故作鎮定地站起身,「我要說的是我在邊境行省的冒險故事,在調來這個連隊前,我屬於另一個隊伍。我在駐紮之餘,最大的樂趣就是四處收集有趣的故事,有一次我在山間尋找故事時,失足掉進了山谷中。」
「後來呢?」人群中一個聲音問道。
「當我睜開眼睛,發現我卡在懸崖中一個大鳥巢裡,神奇的是,我毫髮無傷。天還沒亮,我沒見著鳥巢的主人,但那一定是隻很大的鳥,鳥巢裡遍布柔軟的羽毛,像張柔軟的床鋪,也的確像床鋪一樣大──我太累了,又昏沉地睡了過去。」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您了,該死,您在心裡想著,得趕快想想辦法。幸好這時正好是午餐時間,管家張羅了一些麵包、奶油、果醬和茶,放在一張大桌上,人潮漸漸被吸引過去,除了尼古拉‧阿納斯塔謝奇用他藍色的大眼睛瞪著您。
您只好繼續說,「天剛亮時,我在鳥巢中發現了一本書,我翻開開頭一兩頁,太好看了,這正是我踏遍全俄羅斯尋找的故事!我非常興奮,想把書揣進懷裡,帶回去看時,大鳥忽然飛了過來──那是一隻長著五彩羽毛的老鷹,一口就能吃掉一隻熊!老鷹搶走了我的書,在我面前將書一頁一頁地啄下來吃掉。」
「然後呢?」
「全俄羅斯最好看的故事就這樣消失在那隻惡鳥嘴裡,我撲上去想搶救那本書,沒想到老鷹的力氣竟是這麼大,我沒搶到書,一回神,就已經被老鷹載著飛到天空裡了,我嚇得要命,手一滑,撞破了馬廄的屋頂,掉到乾草堆裡。我追出去一看,那隻該死的老鷹已經不見啦。」
「真可惜,你差點帶了能打敗我們所有人的故事來。」八等文官冷冷地說,嘴角還沾著奶油餐包的碎屑。
「這個故事在哲學與神學上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或者這其實是個關於生態學的故事,俄羅斯的森林是那麼地廣大又幽深……也許這意味著我們的農林業還有許多力有未逮之處,又或者這樣的鳥類其實是農業發展的隱患……」大學生說,您注意到他的盤子上堆著很多麵包,您吞了口口水。
「吃吧,我的敵人。」一個陌生男人在您面前放下一盤麵包,坐下,他有一雙逼人的棕色眼睛,修剪整齊的鬍子,您在舞會看過他,他是浪漫詩人,因為信件被公爵小姐當眾撕毀而聲名大噪的阿納尼耶夫。
「我感覺這裡的人們都不明白一個好的故事該怎麼說……我知道您的故事是假的,您絕對有更好的故事去說給那可惡的伊蓮娜˙葉卡捷琳娜聽……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演說。」
您搔搔頭,向他致謝,說明自己並沒有要和他競爭的意思,只是……
「只是?」他提高嗓門,站了起身,「別以為我不知道您是怎麼想的,軍官,我這不是示弱,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記得你了,你是一個叫做詩人的軍官,我承認您的確是一名很好的詩人。」說完,阿納尼耶夫又狠狠覷了他一眼,才走到大廳的另一個角落去。
您吃起麵包,重新複習了一次整個故事,大廳裡的人漸漸少了,大多數人都垂頭喪氣地離開,您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自信,認為這個故事必定有用,但您總得賭上一賭。現在輪到您了,您放下盤子,走上二樓。
管家引導您到一個小房間,您看見方臉的家庭教師,她默念您的名字一遍,重新和您確認:「安德烈‧安德烈維奇‧別拉伏佐洛夫?」
您脫下帽子,「是。」
家庭教師揮揮手,「您可以開始說了。」
《無望的索妮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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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WT: D1→E07 D2→E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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