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的創傷,得被踩到才會發現】
大約一兩個月前的某天晚上,輪到我做飯。蕃茄和傑克在客廳那邊的地板上玩,我在廚房覺得有點浮躁。等我把菜都燒好,東西都端到餐桌上,喊了「晚餐好了可以來吃」以後,逕自坐下來等。
傑克跟蕃茄還在用樂高玩數學,嘰嘰喳喳講個沒完,等了一陣,覺得亂無趣一把的,我就自己吃了起來。
吃沒幾口,一大一小一邊聊一邊往餐桌這邊過來,蕃茄很顯然還陷在話題裡,雖然坐下來了,但是腦袋轉個不停。
「5+15是20吧?再問我一題!」
「15+15呢?」
「嗯⋯⋯等我一下唷!」
蕃茄離開座位,到地板上拿了一把樂高回到餐桌,開始排來排去不知道在幹嘛,手肘動來動去,隨時有機會把碗或餐具掃到地上去。我皺起眉頭,把碗跟餐具都移動到遠處,覺得很煩。玩具根本就不應該拿到餐桌上的。
「這樣是5+15⋯⋯這樣是5+17⋯⋯爸爸你看!」
我沒好氣地出聲制止。
「可以不要玩這些東西嗎?吃飯就專心吃。」
蕃茄嘆了一口氣把樂高推到旁邊,終於拿起筷子夾了一片蘑菇,正要送到嘴裡,突然又放下來。
「1+2+3+4+5也等於15嗎?」
「對喔。」
夾了東西準備吃,想到什麼要講就又停下來,傑克回應他之後,蕃茄就更開心,腦袋又繼續轉,回頭夾起剛剛的菜要吃,又放下來講新的數字⋯⋯。就這樣不斷循環不斷循環不斷循環,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越來越投入,我心裡的火也開始越燒越旺越燒越旺越燒越旺。
莫名其妙這什麼吃飯的規矩,都坐下來十分鐘了連一口都沒吃,老是讓小孩養成這種習慣,邊摸邊玩邊吃是要吃到什麼時候?每隔一陣子就要來一次真的是煩死了!
「55是1加到10嗎爸爸?」
「可以專心吃飯嗎?」
「爸爸,55是1加到十嗎?」
我極度不爽地瞪著傑克,示意要他快點阻止這個小鬼繼續囉唆下去,沒想到傑克扒了兩口飯,說了「我想一下喔」,就站起來從旁邊拿了紙筆回來,要在餐桌上算給蕃茄看。
「啪!」
我的理智瞬間斷線,直接從傑克手上搶走紙筆,重重放在旁邊桌上。
「你幹嘛啊!」
「還好意思問我幹嘛???他就已經沒在吃了,你還拿紙筆來是什麼意思??再算下去是要吃到什麼時候????吃個飯可不可以專心一點不要在那邊東摸西摸搞一堆有的沒的????」
我氣到大聲尖叫。傑克看著我好一陣子。
「我是覺得你之前就開始在生氣了。」
「有可能啊!我就累了你們還在那邊囉囉拉拉胡說八道,煩死人了!隨便你們啦,你們愛弄到幾點就弄到幾點,愛怎麼吃就怎麼吃,不要拖我在這裡!」
小孩沒規矩就算了連大人都加進去胡鬧是怎樣?我把剩下的幾口飯「唰唰唰」一口氣全吞掉,摔下碗筷,頭也不回走進房間,關門。
***
我個人認為,在理解「為什麼會造成創傷」之前,比這更重要的事情是「辨認出創傷反應」。所謂的「創傷反應」的意思是,這個人現在處在一個特別的狀態下,他的傷口被掀起來了,所以他整個人的思考跟反應都亂掉了,不能跟平時的狀態相比。
類似當你左手臂上有一個傷口,結果朋友從旁邊走過來隔著袖子「啪」地一聲就拍下去,你只能「幹!!!!!!」,然後抱著手臂蹲下來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的狀態。
當我們心裡的傷被碰到的時候,我們是會有類似的強烈反應的。但是這個反應藏在我們的日常生活當中,如果對於「創傷反應」的表現沒有概念,我們會誤以為「我/這個人的個性本來就這樣」。
當我們把「創傷反應」誤認為「個性」的時候,我們就很容易認為「我好好的」,或者是「這個人好好的」,只是個性需要改一改而已。這樣的後果就是,我們一直以為被體罰或是被辱罵的孩子們都「好好長大了」。我們辨認不出來自己或者是周遭親友身上留下來的後遺症,所以摸不出怎麼跟彼此相處,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溝通。
這種情況下,我們也很容易認為「創傷」是那些受到虐待或是性侵的人才會有的遭遇,而錯失了讓我們療癒自己,或者是調整自己教養方式的機會。
對我而言,「療癒」,還有「成為跟父母不一樣的家長」這兩件事情,是必須先從「清楚看見自己身上的傷痕」開始的。
在《創傷的智慧》紀錄片的官方網站上,除了幾位專家的對談之外,Dr. Gabor Mate還提供了12段影片詳細談論「創傷」。在第一個單元《了解創傷》裡,他有幾段描述我覺得非常精彩。因為他是口述,有時語句會有些重複瑣碎,以下是我精簡過後的翻譯:
『「創傷」這個詞彙來自於希臘文的「受傷」。所以創傷是一種傷害。如果你用傷害的譬喻來思考,一個傷口的自然特徵是什麼?也許你可以說,創傷有兩種特徵。一個是當傷口被劃開,還很燒灼的時候,他是非常敏感的。所以如果你去碰它或者是他被什麼碰到的話,是非常非常痛的。所以從這個概念去理解,創傷其實是一道還沒癒合的傷口。
舉例來說,在現在這個當下,有人不理解你,你感受到心痛。其實,「有人不理解你」這件事本身其實沒什麼讓人痛苦的事。如果你能理解自己,「有人不理解你」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我現在對著你說匈牙利語,或者倒過來說,如果你現在對著我說芬蘭話,或者保加利亞語或阿拉伯文或希伯來文或俄文,我根本沒辦法理解你,對吧?但是這不會讓你覺得很心痛。你只會認為,喔這個人不會說這些語言。「有人不理解你」這件事本身不會讓人心痛。
然而,在人生當中,有一個時期,不被了解是非常痛苦的。當你是一個幼小的孩子,你需要被理解,但是沒有發生,而這樣的狀況傷害了你。於是現在有人不理解你的時候,真正被碰觸到的是那個傷口。所以才會這麼的敏感。因為在你的心裡,有一個傷口,還有不被理解的恐懼。這就是我所謂的傷口的敏感性。你只是碰了一下然後就「唉唷」,痛死人了!但是我們感受到的這些痛苦,他們跟當下沒有關係。他們其實跟過去有關。而這裡真正的教導是,我們在當下感受到的痛苦,其實是來自過去的傷口。我們背負著這些創傷而他們被當下的事件碰觸到了,所以我們覺得很痛。接下來我會讓你看見,幾乎每次你在感到不舒服的時候,都跟當下的事件無關。這跟過去有關。跟你的創傷有關。
所以第一件事,是他的敏感性。第二件事情是,他感覺很像是裂開來一樣。當我們身上有傷口的時候,會形成疤痕組織。疤痕組織負責保護傷口,他會用某些比較堅硬,比較厚實的組織來替換原本的組織,把傷口周圍的組織重新密合起來。這樣一來身體就可以繼續運作。但是疤痕組織的天然特性是什麼?他確實有保護作用,但是他同時也非常的堅硬。當你觸碰它的時候他非常不敏感,幾乎沒有什麼感覺,因為疤痕裡沒有神經末梢。同時它也毫無彈性。僵化。他是束縛性的。
所以「創傷」既是一個未癒合的傷口,同時也是疤痕組織。這個部分讓我們過度敏感,過度反應,相對於當下的刺激來說。但是這個部分也同時很僵化、堅硬、遲鈍、讓我們毫無感覺,無法成長。疤痕組織無法繼續生長。疤痕組織不具有彈性。」
我從Dr. Mate這一段的描述當中理解,就是因為「創傷」的保護性,會讓我們某部分的自己變得遲鈍和僵化,所以我們沒有辦法坐在沙發上捧著一杯熱咖啡,輕輕鬆鬆地回想自己的童年,用這樣的方法去摸索我們的心理是否有留下創傷,因為他已經被傷疤遮蓋住了,我們會自動跳過,覺得「很好啊都沒問題」。
心理上的傷口,只有在被一腳踩上去的時候,我們才會發現原來這裡有一個很深的洞。
也就是說,如果發生了某一件事,這個人,或是我們自己做出來的反應,激烈到不成比例的時候,就表示這很可能是一個「創傷反應」。我們會這麼激動,就是因為這是一個「幹!!!!!!」的時刻。
聽起來好像很抽象,但是生活當中其實隨處有例子。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幾年前一個很大的新聞,花蓮有一個檢察官,因為懷疑女兒在幼稚園被霸凌,帶著警察直接衝進女兒的學校。當時我對「創傷」還不是很理解,但是內心裡有一個強烈的直覺:「這個爸爸很有可能自己曾經被霸凌過。」因為他自己有過那樣的經歷,一想到女兒可能會遇到相同的事,他的情緒就完全失控了,淹沒自己的理智。
另外就是在DCard或者批踢踢上,時不時會看到有人求助,說自從有了小孩之後,發現配偶原來脾氣非常容易失控,一些小事就對孩子大吼大叫。雖然事後都會表現得很懊悔,也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但是還是一直發生。
以上的兩個例子,我都看到網路上許多強烈批評的留言,認為他們太誇張,這麼大的人了還不知道怎麼控制情緒,也不少人認為這種人就是應該要「放生」,讓們知道沒人有義務忍受他們這種爛脾氣,尤其他們還傷害小孩。
我同意他們的反應過度,也同意他們的行為會傷害到孩子,但是我不同意任意下結論這些人是「不知道怎麼控制情緒」或是「判斷能力有問題」。他們有可能是因為心理的傷被踩到了,所以失控了,指責他們管理自我的能力,等於是在要求一個人被打到鼻梁的時候自我控制露出微笑一樣。
同時,一個人的傷口會被碰到,是因為跟別人的距離很近。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沒有想要跟別人的內心靠近的時候,他內心的傷口是不會被掀開的。為什麼這些情緒很失控的人總是「欺負」身邊的人?或者為什麼我們有些雷總是只會被身邊的孩子或者配偶踩到?因為我們很想靠近他們。但是在接近的時候,就是會有傷口被撞到的風險。
當我們理智斷線的時候,我們是否有能力可以看清,觸發我們的究竟是什麼?真的是我們以為的「我就是受不了孩子吃得桌面亂七八糟」、「我就是無法忍受小孩說話沒禮貌」、「先生/太太就是想要故意氣死我」嗎?
***
回到開頭的故事吧。
當天我氣呼呼地回到房間之後,心情依然極度惡劣。我確實覺得我的反應很大,但是想來想去也沒什麼頭緒,就以「應該就真的是太累了」作結,不再去鑽研什麼了。
幾天之後,我跟傑克一起看完《創傷的智慧》記錄片,我一邊估狗Dr. Mate的個人經歷,一邊跟傑克聊天。
「欸,剛剛電影裡不是說,有『成癮行為』的人都是因為心裡有一些痛苦需要轉移嗎?」
「嗯嗯,是啊。」
「這裡有一句Dr. Mate的話很有趣,他說『90%的人都有成癮問題,剩下10%的人是在欺騙自己。」
「那不就全部的人都有了?」
我想了想,坐直了身子問。
「如果這句話是真的,你覺得你對什麼事情上癮?」
「呃,我不是很確定。晚睡算嗎?我對晚睡上癮。」
「好像是耶,你真的一直都很晚睡。」
「那你呢?」
「我喔,我覺得我好像對聊天上癮。」
「有,我覺得有。你最近聊得滿誇張的。」
我安靜下來,開始思考。我最近確實在網路上聊個不停,有的時候還會帶ipad進去廚房,邊聊邊煮飯。雖然我知道這樣很危險,也無法專心,可是,我就是沒有辦法停下來。如果這個真的是我的「上癮」,那我是在轉移什麼樣的痛苦呢?
胸口突然一陣糾結,想起那天蕃茄滔滔不絕邊算數邊吃飯的那個晚上,我看著他跟傑克熱烈的互動,渾身不自在,內心的火焰越燒越烈的刺痛感。我以為我是因為蕃茄吃飯不專心所以被惹毛了,但是其實我是因為他們兩個人好熱絡,把我晾在一旁的情境,把我的創傷喚醒了。
從小我在家裡就是比較笨的那個,因為我擅長的是沒有用的文科,就算我功課不錯也沒有用。弟弟從小就數學腦,高中還進數理資優班,腦袋跟爸爸一樣好。每次吃飯談到課業,我就只能坐在那裡埋頭吃自己的東西,聽爸媽不停稱讚弟弟,吃飽以後默默離開。
現在我長大了,我不怕你們了!我不接受這樣的對待了!我可以摔碗筷不用忍耐了!!你們不敢再這樣對我了吧!!!
當下的我根本沒有發現,眼前的人早就已經不是爸媽和弟弟,是傑克跟蕃茄,他們只是聊天聊得很開心,他們沒有不在乎我,也不是故意要忽略我。
「創傷」就是像這樣隱藏在我們生活中的細節裡,難以察覺。必須要刻意往自己的內在探索,才能逐漸辨識出來。
不過,只要記得Dr. Mate說過的:「幾乎每次你在感到不舒服的時候,都跟當下的事件無關。這跟過去有關。跟你的創傷有關。」用「驗證看看這句話是不是真的」的想法來讓盛怒下的自己停下來,觀察「現在的我到底在氣什麼」。就算沒有辦法當下就釐清,(我也一樣沒有辦法),都是在累積一個重要的線索,幫助我們一步一步摸清楚自己的內心。
先說到這裡,下回再繼續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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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事求世 33
從時事看世界遺產:拉溫納的早期基督教古蹟(1996)
西元395年,羅馬帝國分為東、西羅馬帝國,羅馬經過長期內鬥早已成為象徵性首都,從戴克里先皇帝到狄奧多西一世(286~402),米蘭成為實際的行政中心,西元402年,皇帝霍諾留因國防因素將再將首都遷到義大利北部靠近亞德里亞海的城市拉溫納,這裡有沼澤和濕地做為天然防衛,但也能藉由運河通到亞得里亞海。西羅馬帝國滅亡後,西元493年拉溫納也作為東哥德王國的首都,540年東羅馬帝國查士丁尼大帝再取而代之。
從東哥德的國王狄奧多克到東羅馬帝國的查士丁尼,兩人都把拉溫納當作宗教藝術的展演場,留下在君士坦丁堡以外最大、保存最完好的馬賽克鑲嵌畫,也被列入世界遺產,其中最有名的教堂是聖維托教堂(Basilica of San Vitale)。這座教堂由埃克勒修斯(Bishop Ecclesius)主教於 526 年開始建造,主要分成兩個部分,前堂是皇帝舉行會議的所在,後堂是皇帝做禮拜的地方,八角形的外觀簡單毫無裝飾,但內部卻是大相逕庭,內部牆壁、地面或室內屋頂大量使用陶片、貝類、碎石,以鑲嵌方式製作圖案或鑲嵌畫。
入門的拱弧右邊描繪了以撒獻祭給上帝的故事,左邊敘述的是上帝在燃燒的荊棘中向摩西顯現的故事,中間是撒冷王麥基洗德帶著餅和酒為亞伯拉罕祝福。交叉肋拱象徵王冠,拱頂裝飾著豐富的葉子、水果和花朵的馬賽克花彩,匯聚圍繞在象徵上帝的羔羊冠冕上。王冠由四位天使支撐,每一面都佈滿了繁花、星辰、飛禽走獸。這出自啟示錄 5:13:「我又聽見天上、地上、地底下和海中的一切被造之物,以及天地間的萬有,都在說:「願頌讚、尊貴、榮耀和權能,都歸於坐在寶座上的那一位,都歸於羔羊,直到永永遠遠!」圓頂上的巴洛克壁畫是在 1778 年創作。
肋拱旁的大拱門鑲嵌十五個馬賽克獎章,描繪了耶穌基督、十二位使徒以及聖維托的兒子聖傑瓦修斯和聖普羅塔修斯,上面有纏繞的花朵、鳥類和大量的角。在另一個半拱弧上,耶穌基督坐在藍色地球儀上,身著紫色長袍,兩側是天使,右手將殉道者的皇冠獻給聖維托,而在他的左手邊,埃克勒修斯主教提供了教堂的模型。
在後殿側壁最著名的馬賽克鑲嵌畫,一幅是東羅馬皇帝查士丁尼一世,身著紫袍站在宮廷官員和馬克西米安主教旁邊, 還有守衛和執事,強調查士丁尼是他帝國教會和國家的領袖。頭上光環使他與基督有相同外觀,是君權神授的直接傳達。另一幅是莊嚴而正式的西奧多拉皇后,頭戴金冠,戴上寶珠,旁邊隨侍一群宮女和太監。皇后拿著盛酒的聖體容器,背景更複雜,有噴泉和奢華的掛飾。
有人說旅行前要做功課,但沒有親自看過,有時也不知功課如何做起?看了之後,才會產生許多疑問,所以真正的功課回來才開始。不過因為生活太忙,想去的地方太多,加上有時時間緊湊,只有到訪而無法細看,最後只能留張到此一遊照做紀念,但往往看到照片也還是想不起來這是哪裡。隨著自己旅遊的經驗再加上知識的積累,更能夠欣賞出這些藝術品想要傳達的意思,彷彿跟這些創作者跨時空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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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過世了,正在處理他的後事。」Q傳來訊息。
他在社群上貼出一張老家的照片,寫著,離苦的父親化作飛鳥在頭七這天返家,快樂且自由,身為子女的不孝遺憾遂得以稍加寬慰。
好幾年前去馬來西亞,Q 趨車帶我去他的家鄉。舊款的TOYOTA駕駛座在右側,我們駛上高速道路,吉隆坡的高樓越來越小,陽光少了大樓的遮蔽越發肆無忌憚地螫人,Q 看我穿起長袖亞麻襯衫擋陽光,笑著說「這裏是八打靈再也,到雪蘭莪了。」
他的老家在一個臨海的小農村,日頭炎炎,人口不多,是一個得以守望相助却同時必須忍受小道消息輕易流竄的地方。
停好車,Q 領我進他家。房子是以木板搭建的,看上去頗有歷史感,泛黃的天花板沁染了大海那一頭傳來的消息,房間裏密實的組合板留下了 Q 青春期的灰暗過去。
「這是我台灣的朋友。」Q 將我介紹給他父親,我立即應承上去,「伯父你好。」
「你好。」Q 父親說,他曬的黝黑乾癟的雙頰,嵌著因長期日照而呈現亮棕色的雙眼,表情不喜不怒,沒有歡迎也毫不排拒,好像被神奪去了展現情緒的能力。
才打完照面,Q 就急著拉著我往外走,說要去看夕陽,快來不及了。
50 c.c 的摩哆穿過廣大金黃稻田的中央,我拿著底片相機在後座按了好多次快門,頭髮被南洋的風撩撥,有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與另一個時空裏的 Q 重疊著——我們高舉雙手感受風、共同因為快樂而放聲吆喝、甚至連側著臉望向夕陽的角度也相同,但還有一種更加深沉的感受,那是一顆青春期不被理解的沈默的心。
沙灘無人,夕陽及彩霞相偕沉到馬六甲海峽裏,夜幕高舉在天上,也在 Q 心事重重的臉上。我們騎著車回家,晚餐在外頭吃現撈的海鮮。
小農村的夜特別寧謐,吃飽了,就在昏黃的路燈下滑行。暖暖的南洋空氣穿過饜飽的喉頭,舒服的讓人昏昏欲睡。
洗好澡才九點出頭,但我們順行農家規矩,調整自己的都市時差回到臥房。
「這是什麼?」我指著房間組合板上的一個斑駁的拳頭印子問 Q ,他沒有回答,只是一逕問我「明天早餐要不要吃村子口茶室的海南雞,是我們從小吃到大的故鄉滋味噢,還是⋯⋯另一家港式點心,那裏的腸粉在吉隆坡吃不到的。」
知道他內心有堤岸在阻擋情緒的浪,我也就不再追問。在我跟 Q 認識不久的時候就發現,彼此能夠感應到對方的什麼,不知不覺間很快便建立了彼此都很喜歡的默契。我們相信對方,只要彼此有話說,準備好了就會開口,所以從來不會逼迫對方。
「明天再說吧,晚安。」我們在潮濕的空氣中沈沈睡去。
隔天早餐,我們吃了海南雞,也吃了港式點心,因為 Q 下午必須回公司上班,我們必須盡快趕回吉隆坡。
我記得我跟 Q 父親話別時說了,「伯父,不好意思,打擾了一個晚上。有空來台灣走走,下次再見了。」當時的話別竟是訣別。
窗外是馬來西亞的熱帶景緻,一切看似都在燃燒,高速道路上有機車族表演特技,我看了真是稀罕。
Q突然開口,「青春期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喜歡男生了,但我們家很保守,不能說,所以那個時候很多對自己的猜測跟疑惑只能放在心裏,放久了形成很大的壓力跟憤怒,我也不曉得那個憤怒哪裏來的,但就是很常跟我父親起衝突,其實我每次跟他吵架都非常非常傷心,但我從來沒有對我父親表達過歉意,太難說了,我對自己也很失望,我沒有成為一個他強褓中期望的那個孩子。」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上有淚水,我遞衛生紙給他,想起昨天那個與我靈魂重疊的青春期男孩。
倘若見面時僅剩冷漠,那麼迴避也許才是愛的表現吧。
其實我知道 Q 並不是不孝,他是個對人間充滿懷想的人,他觀看人世的方式多情浪漫而節制。
年輕時因為理解父親,他不能承認自己的同性戀性向使父親下半輩子都感到煎熬;中年則因為理解自己,他無法對自己不忠,不願意以他人的幸福做自己的保護傘 —— 娶一個女子為妻却沒辦法愛她 ——只為了博取父親認同。這樣的他擁有不能說出的體貼,當他不願去傷害別人時亦是一種完美的善意,這樣的他並沒有讓百年的家族歷史蒙塵。
從歲月的側臉看去,事實或許單薄、片面而尖銳,一旦擺渡過人間,時間的全貌會告訴你,沈積在心尖上的悔恨、執著及矛盾,原來都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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