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白先勇小說:冬夜>
*這篇小說收錄於《台北人》,1971年出版。我大約於1975年,17歲時第一次閲讀。當時年紀太小,和白先勇老師身處的時代及家庭背景不同,加上自己年輕氣盛,一方面迷戀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卡謬的青年孤獨:一方面無法理解時代歲月的老去,對一個人生命的刻痕。閲讀的時候,只覺得文字洗練,故事卻嘮叨,對老年人的感慨無法共鳴。
*這幾年因為電子版發行,我試圖重新閱讀一些年輕時錯過、深入不了的文字。此篇冬夜即時印入了眼簾。白先勇老師出版《台北人》時,才三十四歲。文集收錄他自24-34歲寫在「現代文學」的短篇小說。在冬夜之前,白老師已經完成「玉卿嫂」「謫仙記」等中篇小說,既跨古又跨神話,在美好的字句及故事鋪陳中書寫情慾。「台北人」裡的小説寫的更多是70年代台北若干當代人的遺憾。那可怕的時代如造孽,拋棄了所有的人。小説中對年輕狂妄的理想,有不著痕跡的批評。夏志清先生曾經評語:《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
* 《冬夜》裏余教授的兒子俊彥,長得和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他不滿懷五四救國精神,也不想燒打任何人。年輕的兒子經過了也目睹了父親如何遭受時代的撥弄,沒有什麼澎湃了,他務實且苟且但卻篤定地一心想去美國念物理。而從美國歸國的風光學者,年華已逝,身分似升也似降的吳教授,在美國教唐朝,不願也不能置評當代。那些古老的長安繁華,包裝了美國學人的現實,他回不去當代,有一天走下講堂,步下長安大壂,沒有根的飄浮,就是他的晚年。每個曾經參與五四運動的倖存青年,都掉進了坎,過去只是一道晚霞,人年紀輕輕就沒了,泡沫了。革命,革誰的?自己的吧!
*撰寫冬夜年紀還輕的白先勇用了寛厚且事故的文筆,概括了所有的時代的起伏:沒有嘲謔,就是大勢所趨。不論是五四運動,美國反越戰學潮:那些革命換來的空,空盪後的務實謹慎、渴望留洋、無處可安頓⋯⋯一切都不過是「大勢所趨」。不必論理,也不需拿著一知半解的道理,砍砍殺殺。什麼事回頭看,就是四個字:大勢所趨。時代彷佛只是一個戲框子,把人按進去,把事件嵌入,就為了寫出大勢所趨,四個字。
*我曾經當面告訴白先勇老師,他活得如此特別。年輕的時候,儘寫些「老人往事」,老的時候大搞青春版牡丹亭。這樣倒活的靈魂,太過癮。
*以下為短文分享:冬夜。更多台北人文章可以購買博客來網路書店。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23419
《冬夜》—白先勇
台北的冬夜,經常是下著冷雨的。
傍晚時分,一陣乍寒,雨,又淅淅瀝瀝開始落下來了。溫州街那些巷子裏,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積水來。余欽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張望時,腳下套著一雙木屐。他撐著一把油紙傘,紙傘破了一個大洞,雨點漏下來,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禿的頭上,冷得他不由得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他身上罩著的那襲又厚又重的舊棉袍,竟也敵不住台北冬夜那陣陰濕砭骨的寒意了。
巷子裏灰濛濛的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沈靜,只有雨點灑在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發出一陣沙沙的微響。余教授在冷雨中,撐著他那把破紙傘,佇立了片刻,終於又踅回到他巷子裏的家中去。他的右腿跛瘸,穿著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
余教授棲住的這棟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學宿舍一樣,都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舊屋。年久失修,屋檐門窗早已殘破不堪,客廳的地板,仍舊鋪著榻榻米,積年的潮濕,席墊上一徑散著一股腐草的霉味。
客廳裏的傢具很簡陋:一張書桌、一張茶几。一對襤褸的沙發,破得肚子統統暴出了棉絮來。桌上、椅上、榻榻米上,七橫八竪,堆滿了一本本舊洋裝書,有的脫了線,有的發了毛,許多本卻脫落得身首異處,還有幾本租來的牛皮紙封面武俠小說,也摻雜其中。自從余教授對他太太著實發過一次脾氣以後,他家裡的人,再也不敢碰他客廳裏那些堆積如山的書了。
有一次,他太太替他曬書,把他夾在一本牛津版的《拜侖詩集》中的一疊筆記弄丟了——那些筆記,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時,記下來的心得。
余教授走進客廳裏,在一張破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喘著氣。他用手在他右腿的關節上,使勁的揉搓了幾下。每逢這種陰濕天,他那只撞傷過的右腿,便隱隱作痛起來,下午他太太到隔壁蕭教授家去打麻將以前,還囑咐過他:
「別忘了,把於善堂那張膏藥貼起來。」
「晚上早點回來好嗎?」他要求他太太,「吳柱國要來。」
「吳柱國又有什麼不得了?你一個人陪他還不夠?」他太太用手絹子包起一扎鈔票,說著便走出大門去了,那時他手中正捏著一張《中央日報》,他想阻止他太太,指給她看,報上登著吳柱國那張照片:「我旅美學人,國際歷史權威,吳柱國教授,昨在中央研究院,作學術演講,與會學者名流共百餘人。」
可是他大太老早三腳兩步,跑到隔壁去了。隔壁蕭太太二四六的牌局,他太太從來沒缺過席,他一講她,她便封住他的嘴:別搗蛋,老頭子,我去贏個百把塊錢,買只雞來燉給你吃。他對他太太又不能經濟封鎖,因為他太太總是贏的,自己有私房錢。
他跟他太太商量,想接吳柱國到家裡來吃餐便飯,一開口便讓他太太否決了。
他目送著他太太那肥胖碩大的背影,突然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惆悵。要是雅馨還在,晚上她一定會親自下廚去做出一桌子吳柱國愛吃的菜來,替他接風了。
那次在北平替吳柱國餞行,吳柱國吃得酒酣耳熱,對雅馨說:「雅馨,明年回國再來吃你做的掛爐鴨。」哪曉得第二年北平便易幟了,吳柱國一出國便是二十年。
那天在松山機場見到他,許多政府官員、報社記者,還有一大群閒人,把吳柱國圍得水洩不通,他自己卻被人群摒在外面,連跟吳柱國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那天吳柱國穿著一件黑呢大衣,戴著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髮白得雪亮,他手上持著煙鬥,從容不迫,應對那些記者的訪問。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範,好像隨著歲月,變得愈更醇厚了一般。後來還是吳柱國在人群中發現了他,才擠過來,執著他的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
「還是過兩天,我來看你吧。」
「欽磊——」
余教授猛然立起身來,蹭著迎過去,吳柱國已經走上玄關來了。
「我剛才還到巷子口去等你,怕你找不到。」余教授蹲下身去,在玄關的矮櫃裡摸索了一陣,才拿出一雙草拖鞋來,給吳柱國換上,有一隻卻破得張開了口。
「台北這些巷子真像迷宮,」吳柱國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還要亂多了。」他的頭髮淋得濕透,眼鏡上都是水珠。他脫下大衣,抖了兩下,交給余教授,他裡面卻穿著一件中國絲綿短襖。他坐下來時,忙掏出手帕,把頭上臉上揩拭了一番,他那一頭雪白的銀發,都讓他揩得蓬松零亂起來。
「我早就想去接你來了,」余教授將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來泡了一杯龍井擱在吳柱國面前,他還記得吳柱國是不喝紅茶的,「看你這幾天那麼忙,我也就不趁熱鬧了。」
「我們中國人還是那麼喜歡應酬,」吳柱國搖著頭笑道,「這幾天,天天有人請吃酒席,十幾道十幾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犯了呢。」余教授在吳柱國對面坐下來,笑道。
「可不是?我已經吃不消了!今晚邵子奇請客,我根本沒有下箸——邵子奇告訴我,他也有好幾年沒見到你了。你們兩人——」吳柱國望著余教授,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禿的頭,輕輕吁了一口氣,笑道:
「他正在做官,又是個忙人。我們見了面,也沒什麼話說。我又不會講虛套,何況對他呢?所以還是不見面的好。你是記得的:我們當年參加‘勵志社’,頭一條誓言是什麼?」
吳柱國笑了一笑,答道:
「二十年不做官。」
「那天宣誓,還是邵子奇帶頭宣讀的呢!當然,當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過了——」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都笑了起來。
吳柱國捧起那盅龍井,吹開浮面的茶葉,啜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把他的眼鏡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鏡,一面擦著,一面覷起眼睛,若有所思的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次回來,‘勵志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賈宜生是上個月去世的,」余教授答道,「他的結局很悲慘。」
「我在國外報上看到了,登得並不清楚。」
「很悲慘的——」余教授又喃喃的加了一句。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還在學校看到他。他的脖子硬了,嘴巴也歪了——上半年他摔過一跤,摔破了血管——我看見他氣色很不好,勸他回家休息,他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的環境困得厲害,太太又病在醫院裡。那晚他還去兼夜課,到了學校門口,一跤滑在陰溝裡,便完了——」余教授攤開雙手,乾笑了一聲。「賈宜生,就這麼完了。」
「真是的——」吳柱國含糊應道。
「我彷彿聽說陸冲也亡故了,你在外國大概知道得清楚些。」
「只是人生的諷刺也未免太大了,」吳柱國唏噓道,「當年陸冲還是個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何嘗不是?」余教授也莫奈何的笑了一下,「就拿這幾個人來說:邵子奇、賈宜生、陸冲、你、我,還有我們那位給槍斃了的日本大漢奸陳雄——當年我們幾個人在北大,一起說過些什麼話?」
吳柱國掏出煙鬥,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吸著煙,若有所思的沈默了片刻,突然他搖著頭笑出了聲音來,歪過身去對余教授說道:
「你知道,欽磊,我在國外大學開課,大多止於唐宋,民國史我是從來不開的。上學期,我在加州大學開了一門‘唐代政治制度’。這陣子,美國大學的學潮鬧得厲害,加大的學生更不得了,他們把學校的房子也燒掉了,校長攆走了,教授也打跑了,他們那麼胡鬧,我實在看不慣。有一天下午,我在講‘唐初的科舉制度’,學校裡學生正在跟警察大打出手,到處放瓦斯,簡直不像話!你想想,那種情形,我在講第七世紀中國的考試制度,那些蓬頭赤足,躍躍欲試的美國學生,怎麼聽得進去?他們坐在教室裏,眼睛都瞅著窗外。我便放下了書,對他們說道:‘你們這樣就算鬧學潮了嗎?四十多年前,中國學生在北平鬧學潮,比你們還要凶百十倍呢!’他們頓時動容起來,臉上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好像說:‘中國學生也會鬧學潮嗎?’」
吳柱國和余教授同時都笑了起來。
「於是我便對他們說道:‘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一群北京大學領頭的學生,為了反日本,打到一個賣國求榮的政府官員家裡,燒掉了他的房子,把躲在裡面的一個駐日公使,揪了出來,痛揍了一頓——’那些美國學生聽得肅然起敬起來,他們口口聲聲反越戰,到底還不敢去燒他們的五角大廈呢。‘後來這批學生都下了獄,被關在北京大學的法學院內,一共有一千多人——’我看見他們聽得全神貫注了,我才慢慢說道,‘那群學生當中領頭打駐日公使的,便是在下。’他們哄堂大笑起來,頓足的頓足,拍手的拍手,外面警察放槍他們也聽不見了——」
余教授笑得一顆光禿的頭顱前後亂晃起來。
「他們都搶著問,我們當時怎樣打趙家樓的。我跟他們說,我們是疊羅漢爬進曹汝霖家裡去的。第一個爬進去的那個學生,把鞋子擠掉了。打著一雙赤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那個學生現在在哪裡?’他們齊聲問道。我說:‘他在台灣一間大學教書,教拜侖。’那些美國學生一個個都笑得樂不可支起來——」
余教授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突然一紅,綻開了一個近乎童稚的笑容來,他訕訕的咧著嘴,低頭下去瞅了一下他那一雙腳,他沒有穿拖鞋,一雙粗絨線襪,後跟打了兩個黑布補釘,他不由得將一雙腳合攏在一起,搓了兩下。
「我告訴他們:我們關在學校裏,有好多女學生來慰問,一個女師大的校花,還跟那位打赤足放火的朋友結成了姻緣,他們兩人,是當時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柱國,你真會開玩笑。」余教授一面摸撫著他那光禿的頭頂,不勝唏噓的笑道。他看見吳柱國那杯茶已經涼了,便立起身,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隻暖水壺來,替吳柱國斟上滾水,一面反問他:
「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學生,那天領隊遊行扛大旗的那個學生,跟警察打架,把眼鏡也打掉了?」
吳柱國也訕訕的笑了起來。「我倒是跟他們提起:賈宜生割開手指,在牆上寫下了‘還我青島’的血書,陳雄卻穿了喪服,舉著‘曹陸章遺臭萬年’的輓聯,在街上遊行——」
「賈宜生——他倒是一直想做一番事業的——」余教授坐下來,喟然嘆道。「不知他那本《中國思想史》寫完了沒有?」吳柱國關懷的問道。
「我正在替他校稿,才寫到宋明理學,而且——」余教授皺起眉頭說,「最後幾章寫得太潦草,他的思想大不如從前那樣敏銳過人了,現在我還沒找到人替他出版呢,連他的安葬費還是我們這幾個老朋友拼湊的。」「哦?」吳柱國驚異道,「他竟是這樣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相對坐著,漸漸默然起來。吳柱國兩只手伸到袖管裡去,余教授卻輕輕的在敲著他那只僵痛的右腿。
「柱國——」過了半晌,余教授抬起頭來望著吳柱國說道,「我們這伙人,總算你最有成就。」
「我最有成就?」吳柱國驚愕的抬起頭來。
「真的,柱國,」余教授的聲音變得有點激動起來,「這些年,我一事無成。每次在報紙上看見你揚名國外的消息,我就不禁又感慨、又欣慰,至少還有你一個人在學術界替我們爭一口氣——」余教授說著禁不住伸過手去,捏了一下吳柱國的膀子。
「欽磊——」吳柱國突然掙開余教授的手叫道,余教授發覺他的聲音裡竟充滿了痛苦,「你這樣說,更是叫我無地自容了!」「柱國?」余教授縮回手,喃喃喚道。
「欽磊,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懂得這些年我在國外的心情了,」吳柱國把煙鬥擱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緊皺的眉心,「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度過去的,看起來熱鬧得很。上年東方歷史學會在舊金山開會,我參加的那一組,有一個哈佛大學剛畢業的美國學生,宣讀他一篇論文,題目是:《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那個小伙子一上來便把‘五四’批評得體無完膚,然後振振有詞的結論道:這批狂熱的中國知識青年,在一陣反傳統、打倒偶像的運動中,將在中國實行二千多年的孔制徹底推翻,這些青年,昧於中國國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學,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亂。但是這批在父權中心社會成長的青年,既沒有獨立的思想體系,又沒有堅定的意志力,當孔制傳統一旦崩潰,他們頓時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賴,於是徬惶、迷失,如同一群弒父的逆子——他們打倒了他們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負著重大的罪孽,開始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重新回頭擁抱他們早已殘破不堪的傳統,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隱士。他們的運動瓦解了、變質了。有些中國學者把‘五四’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我認為,這只能算是一個流產了的‘文藝復興’。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動,尤其是幾個中國教授和學生,目光一齊投向我,以為我一定會起來發言。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的離開了會場——」
「噢,柱國——」
「那個小伙子有些立論是不難辯倒的,可是,欽磊——」吳柱國的聲音都有些哽住了,他乾笑了一聲,「你想想看,我在國外做了幾十年的逃兵,在那種場合,還有什麼臉面挺身出來,為‘五四’講話呢?所以這些年在外國,我總不願意講民國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還是看見他們學生學潮鬧的熱鬧,引起我的話題來——也不過是逗著他們玩玩,當笑話講罷了。我們過去的光榮,到底容易講些,我可以毫不汗顏的對我的外國學生說:‘李唐王朝,造就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文化最燦爛的大帝國。’——就是這樣,我在外國喊了幾十年,有時也不禁好笑,覺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髮宮女,拼命在向外國人吹噓天寶遺事了——」
「可是柱國,你寫了那麼多的著作!」余教授幾乎抗議的截斷吳柱國的話。
「我寫了好幾本書:《唐代宰相的職權》、《唐末藩鎮制度》,我還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唐明皇的梨園子弟》,一共幾十萬字——都是空話啊——」
吳柱國搖著手喊道,然後他又冷笑了一聲,「那些書堆在圖書館裡,大概只有修博士的美國學生,才會去翻翻罷了。」
「柱國,你的茶涼了,我給你去換一杯來。」余教授立起身來,吳柱國一把執住他的手,抬起頭望著他說道:
「欽磊,我對你講老實話:我寫那些書,完全是為了應付美國大學,不出版著作,他們便要解聘,不能升級,所以隔兩年,我便擠出一本來,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會寫了的。」
「我給你去弄杯熱茶來。」余教授喃喃的重復道,他看見吳柱國那張文雅的臉上,微微起著痙攣。他蹭到客廳一角的案邊,將吳柱國那杯涼茶倒進痰盂裡,重新沏上一杯龍井,他手捧著那只保暖杯,十分吃力的拐回到座位上去,他覺得他那只右腿,坐久了,愈來愈僵硬,一陣陣的麻痛,從骨節裡滲出來。
他坐下後,又禁不住用手去捏榨了一下。
「你的腿好像傷得不輕呢。」吳柱國接過熱茶去,關注著余教授說道。
「那次給撞傷,總也沒好過,還沒殘廢,已是萬幸了。」余教授解嘲一般笑道。
「你去徹底治療過沒有?」
「別提了,」余教授擺手道,「我在台大醫院住了五個月。他們又給我開刀,又給我電療,東搞西搞,愈搞愈糟,索性癱掉了。我太太也不顧我反對,不知哪裡弄了一個打針灸的郎中來,戳了幾下,居然能下地走動了!」
余教授說著,很無可奈何的攤開手笑了起來,「我看我們中國人的毛病,也特別古怪些,有時候,洋法子未必奏效,還得弄帖土藥秘方來治一治,像打金針,亂戳一下,作興還戳中了機關——」說著,吳柱國也跟著搖搖頭,很無奈的笑了起來,跟著他伸過手去,輕輕拍了一下余教授那條僵痛的右腿,說道:「你不知道,欽磊,我在國外,一想到你和賈宜生,就不禁覺得內愧。生活那麼清苦,你們還能在台灣守在教育的崗位上,教導我們自己的青年——」吳柱國說著,聲音都微微顫抖了,他又輕輕的拍了余教授一下。
「欽磊,你真不容易——」
余教授默默的望著吳柱國,半晌沒有做聲,他搔了一搔他那光禿的頭頂,笑道:
「現在我教的,都是女學生,上學期,一個男生也沒有了。」
「你教‘浪漫文學’,女孩子自然是喜歡的。」吳柱國笑著替余教授解說道。
「有一個女學生問我:‘拜侖真的那樣漂亮嗎?’我告訴她:‘拜侖是個跛子,恐怕跛得比我還要厲害哩。’那個女孩子頓時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只得安慰她:‘拜侖的臉蛋兒還是十分英俊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笑了起來。「上學期大考,我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們論‘拜侖的浪漫精神’,有一個女孩子寫下了一大堆拜侖情婦的名字,連他的妹妹Augusta也寫上去了!」
「教教女學生也很有意思的。」吳柱國笑得低下頭去,「你譯的那部《拜侖詩集》,在這裡一定很暢銷了?」
「《拜侖詩集》我並沒有譯完。」
「哦——」
「其實只還差‘DonJuan’最後幾章,這七八年,我沒譯過一個字,就是把拜侖譯出來,恐怕現在也不會有多少人看了——」
余教授頗為落寞了的嘆了一口氣,定定的注視著吳柱國,「柱國,這些年,我並沒有你想像那樣,並沒有想‘守住崗位’,這些年,我一直在設法出國——」
「欽磊——你——」
「我不但想出國,而且還用盡了手段去爭取機會。每一年,我一打聽到我們文學院有外國贈送的獎金,我總是搶先去申請。前五年,我好不容易爭到了哈佛大學給的福特獎金,去研究兩年,每年有九千多美金。出國手續全部我都辦妥了,那天我到美國領事館去簽證,領事還跟我握手道賀。哪曉得一出領事館門口,一個台大學生騎著一輛機器腳踏車過來,一撞,便把我的腿撞斷了。」
「哎,欽磊。」吳柱國曖昧地嘆道。
「我病在醫院裡,應該馬上宣佈放棄那項獎金的,可是我沒有,我寫信給哈佛,說我的腿只受了外傷,治癒後馬上出去。我在醫院裡躺了五個月,哈佛便取消了那項獎金。要是我早讓出來,也許賈宜生便得到了——」
「賈宜生嗎?」吳柱國驚嘆道。
「賈宜生也申請了的,所以他過世,我特別難過,覺得對不起他。要是他得到那項獎金,能到美國去,也許就不會病死了。他過世,我到處奔走替他去籌治喪費及撫卹金,他太太也病得很厲害。我寫信給邵子奇,邵子奇派了一個人,只送了一千塊台市來——」
「唉,唉。」吳柱國連聲嘆道。
「可是柱國,」余教授愀然望著吳柱國,「我自己實在也很需要那筆獎金。雅馨去世的時候,我的兩個兒子都很小,雅馨臨終要我答應,一定撫養他們成人,給他們受最好的教育。我的大兒子出國學工程,沒有申請到獎學金,我替他籌了一筆錢,數目相當可觀,我還了好幾年都還不清。所以我那時想,要是我得到那筆獎金,在國外省用一點,就可以償清我的債務了。沒想到——」
余教授聳一聳肩膀,乾笑了兩聲。吳柱國舉起手來,想說什麼,可是他的嘴唇動了一下,又默然了。過了片刻,他才強笑道:
「雅馨——她真是一個叫人懷念的女人。」
窗外的雨聲,颯颯娑娑,愈來愈大了,寒氣不住的從門隙窗縫里鑽了進來,一陣大門開闔的聲音,一個青年男人從玄關走了上來。青年的身材頎長,披著一件深藍的塑膠雨衣,一頭墨濃的頭髮灑滿了雨珠,他手中捧著一大疊書本,含笑點頭,便要往房中走去。
「俊彥,你來見見吳伯伯。」余教授叫住那個青年,吳柱國朝那個眉目異常英爽的青年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聲音來。
「欽磊,你們兩父子怎麼——」吳柱國朝著俊彥又指了一下,笑道,「俊彥,要是我來你家,先看到你,一定還以為你父親返老還童了呢!欽磊,你在北大的時候,就是俊彥這個樣子!」說著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吳伯伯在加大教書,你不是想到加大去念書嗎?可以向吳伯伯請教請教。」余教授對他兒子說道。
「吳伯伯,加大物理系容易申請獎學金嗎?」俊彥很感興趣的問道。
「這個——」吳柱國遲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過加大理工科的獎學金比文法科多多了。」
「我聽說加大物理系做一個實驗,常常要花上幾十萬美金呢!」俊彥年輕的臉上,現出一副驚羨的神情。
「美國實在是個富強的國家。」吳柱國嘆道,俊彥立了一會兒,便告退了。余教授望著他兒子的背影,悄聲說道:
「現在男孩子,都想到國外去學理工。」
「這也是大勢所趨。」吳柱國應道。
「從前我們不是拼命提倡‘賽先生’嗎?現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
余教授說著跟吳柱國兩人都苦笑了起來,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吳柱國斟茶,吳柱國忙止住他,也站了起來說道:
「明天一早我還要到政治大學去演講,我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說著,他沈吟了一下,「後天我便要飛西德,去參加一個漢學會議,你不要來送我了,我這就算告辭了吧。」
余教授把吳柱國的大衣取來遞給他,有點歉然的說道:
「真是的,你回來一趟,連便飯也沒接你來吃。我現在這位太太——」余教授尷尬的笑了一下。
「嫂夫人哪裡去了?我還忘了問你。」吳柱國馬上接口道。
「她在隔壁,」余教授有點忸怩起來,「在打麻將。」
「哦,那麼你便替我問候一聲吧。」吳柱國說著,便走向了大門去。余教授仍舊套上他的木履,撐起他那把破油紙傘,跟了出去。
「不要出來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吳柱國止住余教授。
「你沒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將他那把破紙傘遮住了吳柱國的頭頂,一隻手攬在他的肩上,兩個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點無邊無盡的飄灑著。余教授和吳柱國兩人依在一起,踏著巷子裏的積水,一步一步,遲緩、蹣跚、蹭蹬著。快到巷口的時候,吳柱國幽幽的說道:
「欽磊,再過一陣子,也許我也要回台灣來了。」
「你要回來?」
「還有一年我便退休了。」
「是嗎?」
「我現在一個人在那邊,穎芬不在了,飲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沒有兒女。」
「哦——」
「我看南港那一帶還很幽靜,中央研究院又在那裡。」
「南港住家是不錯的。」
雨點從紙傘的破洞漏了下來,打在余教授和吳柱國的臉上,兩個人都冷得縮起了脖子。一輛計程車駛過巷口,余教授馬上舉手截下。計程車司機打開了門,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吳柱國握手道別,他執住吳柱國的手,突然聲音微微顫抖的說道:
「柱國,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下,美國有什麼大學要請人教書,我還是想出去教一兩年。」
「可是——恐怕他們不會請中國人教英國文學哩。」
「當然,當然,」余教授咳了一下,乾笑道,「我不會到美國去教拜侖了——我是說有學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麼的。」
「哦——」吳柱國遲疑了,說道,「好的,我替你去試試吧。」
吳柱國坐進車內,又伸出手來跟余教授緊緊握了一下。
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長袍下擺都已經潮濕了,冷冰冰的貼在他的腿脛上,他右腿的關節,開始劇痛起來。他拐到廚房裡,把暖在爐灶上那帖於善堂的膏藥,取下來,熱烘烘的便貼到了膝蓋上去,他回到客廳中,發覺靠近書桌那扇窗戶,讓風吹開了,來回開闔,發出砰砰的響聲,他趕忙蹭過去,將那扇窗拴上。
他從窗縫中,看到他兒子房中的燈光仍然亮著,俊彥坐在窗前,低著頭在看書,他那年輕英爽的側影,映在窗框裡。余教授微微吃了一驚,他好像驟然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一般,他已經逐漸忘懷了他年輕時的模樣了。
他記得就是在俊彥那個年紀,二十歲,他那時認識雅馨的。那次他們在北海公園,雅馨剛剪掉辮子,一頭秀髮讓風吹得飛了起來,她穿著一條深藍的學生裙站在北海邊,裙子飄飄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燒一般,把她的臉也染紅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詩。就是獻給雅馨的:
當你倚在碧波上
滿天的紅霞
便化作了朵朵蓮花
托著你
隨風飄去
馨馨
你是凌波仙子
余教授搖了一搖他那十分光禿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他發覺書桌上早飄進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書本都打濕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書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隨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俠隱記》,又坐到沙發上去,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翻了兩頁,眼睛便合上了,頭垂下去,開始一點一點的,打起盹來,朦朧中,他聽到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陣洗牌的聲音及女人的笑語。
台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的下著。
中正大學論文 浮 水印 在 音樂政治上班族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協會誤你一生
這次里約奧運,台灣幾個運動協會爆出的爭議,引發一陣討論。看了不少評論文章,大家都知道有問題,卻沒有直指核心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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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訪問了一位前拳擊國手劉偉豪。他跟我講了不少,非常直接點出問題所在。體壇的弊案,比之黑金勢力。不遑多讓。本來想在媒體專欄登這些內容,但就新聞的立場。只有控訴人的一面之詞,無憑無據,是不能登這些事的。這絕對正確,沒有其他相關人士的說法,沒有平衡報導,這也只不過是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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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聽到這些事,還是叫人義憤填膺。我感覺到受訪者的激憤。如果要騙人,騙我也無意義。寫都寫了,我還是貼在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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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當事人的指控,我是全文照錄。所影射的人事物,只能靠有心的媒體朋友去調查報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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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普通人,沒有資源,幫不了這位國手。他遇到的狀況,不只發生在拳擊界,其他的體育項目也都有類似狀況。劉偉豪說,很多拳擊手都可以證明他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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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希望有社會公正人士,或媒體朋友,願意去了解了。如果有人有興趣,可以去找劉偉豪,他很樂意分享這些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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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約奧運逐漸進入尾聲。在日頭依然赤熱的午後,我來到台北士林,拜訪一位前任拳擊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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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劉偉豪,台北士林人。國中就成為拳擊國手,高中之後在49公斤級打遍全國無敵手,國內比賽只拿過金牌。曾任奧運資格賽國手、國家隊總教練,現年2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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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淑薇因為教練與待遇問題,拒打奧運,引發喧然大波。各家媒體都大篇幅報導。在蘋果日報新聞的留言下面,看到了劉偉豪的回應。他說自己曾是拳擊國手,對謝淑薇的狀況感同身受,發文力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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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的陳述感到好奇,於是有了這次拜訪。我想知道更多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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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豪,在台北士林出生長大。國中的時候大家都打籃球,他的表現受到當時百齡國中拳擊隊的教練注意,叫他參加拳擊社,開啟了拳擊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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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國中開始進行拳擊訓練,每天早上繞著操場跑6000公尺。單槓、折返跑、短距離衝刺等,從基本一直到拳擊技術,日復一日。每天最少要花兩個小時練習,多的時候,教練會要求他翹掉一二節課。就這樣以青春投入拳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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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擊並非流行的事,即使在台北市,拳擊也是被視為如同滑板、刺青一樣,學壞的表現。好學生都該去念書,選擇運動的一定腦袋空空,不然就是小混混。學拳只是用來打人,沒有好處。但劉偉豪說,事實就跟大眾想像的不同。就他所知,運動表現好的同學,通常功課也都不錯。他們通常是因為熱忱或被教練慫恿,才進入校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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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擊世界分成業餘與職業兩種。像他這種業餘選手,追求的是拳擊運動的榮譽,以及體育精神。最高的榮譽,就是拿下奧林匹克金牌。業餘拳擊跟其他的業餘運動一樣,按照奧委會的精神,受到各國拳擊協會的管控。今天你想代表國家出賽,就必須由拳擊協會代為報名,才能參加世界盃、亞運、亞洲盃、奧運等各類國際賽。個人想出賽,即使實力再強,只要被拳協封殺,就無法取得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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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過程中,劉偉豪提到許多拳協的腐敗,其中黑幕重重。這次里約奧運爆出了網協以及羽協對待選手的不公,很多的細節,包括資源分配的問題,都讓人覺得,台灣的體育界需要大肆整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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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豪講了很多的拳壇的陋習與弊案,人、事、地、物都有,非常具體。如果認真挖掘,是可以成為全國頭條新聞。可惜我只是個專欄作家,沒有媒體資源,無法進行調查。講得不客氣的,連多訪問幾個人的交通費都拿不出來,也沒時間精力去挑戰體育界。沒有確切證據,無法將這些黑幕寫出來。只能待有心人來做了。劉偉豪對此不抱期待。他說,台灣的世界冠軍跑去賣魚,記者也無動於衷。不會有人關心他們這些運動員。誰在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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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選手為了國家拼戰沙場,得到的只有體育精神。為了個人榮譽、為國爭光,純粹口號式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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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豪說,許多選手跟他一樣,從小就被教練哄騙,一路成長過來。試想,優秀的運動員通常國中就開始訓練,所有的生活都投注在運動上,自然唯教練之命適從。教練是怎麼哄騙他們的?是以國手資格誘惑他們,說成為國手是運動員至高榮譽,然後讓他們參加各級運動會,從區運到國際賽,比賽取得好成績就有助於升學。高中可以保送,大學也可以保送。而這些好成績,一切都要歸功於教練。教練最常說的話,就是運動員的一切都是他們給的,所以就要乖乖聽話。只要聽話就有好處,就有好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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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豪一開始也乖乖聽話,直到唸大一時,對於前途感到茫然。辛辛苦苦為了拳擊,訓練自己,可說除了打拳,沒有其他目標。12歲就拿到全國冠軍,16歲代表國家拿到國際邀請賽金牌。他的人生並沒有因此過得順遂。父母對他打拳完全不支持,即使拿到各類冠軍,依然覺得對未來沒有幫助。家境並不富裕的他,卻得面臨生活的各類開銷,無法專注在拳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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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未來的茫然,讓劉偉豪產生反叛心態。加上自己的教練是拳擊協會的秘書長,每次當他取得國手資格,就會受到圈內的冷嘲熱諷,認為他也是靠教練的暗盤,才能出線。所以他做了一個決定,只要是國內賽就無役不與,比賽都不靠判定獲勝,一定要拿到KO或是技術擊倒。以此取得國手資格時,就主動放棄,把出賽資格讓給他閒話的人。「你那麼厲害,你有辦法打,就讓你打啊!」抱持這個態度,他即要證明自己有這實力。一方面也在控訴體育環境的惡劣。為什麼不乾脆連國內比賽都不打?是因為拿到金牌就有不錯獎金,為了錢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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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個心態持續到當兵,他本可以國手資格當補充兵,卻為了賭一口氣罷賽,入伍當兵。入伍第一天就後悔。退伍後除了拳擊,無一技之長。前途茫茫。因為過往成績彪炳,以運動員的全盛年紀取得教練資格,想靠此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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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校隊與國家隊的教練生活,卻也沒讓他得到什麼好處。每個月只拿到幾千元補助,不夠糊口。擔任國家隊教練帶隊移訓,也根本沒有薪水。他的教練只會跟他說,「大家都是這樣苦過來的,只要忍耐就可以出頭。」他不知道要忍到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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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劉偉豪擔任國家隊總教練,往北京移訓之前,在台中、彰化、三峽各地四處帶隊。一邊還因為薪水不夠用,兼職當美髮學徒、當臨時演員,在麥當勞打工。教練怕他跑去作正職工作離開拳壇,要求他必須兼顧學校合作社工作。一邊兼任生教組長、衛生組長工作,處理問題學生的事件,家庭訪問,當學生保母,上下課接送,買便當買飲料,完全是義工性質,沒有薪水。一切就是要讓他無法離開,卻也不給他什麼。一切都相忍為國,為了台灣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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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有熱誠的好手,乖乖認命。像他學弟謝家志,在沙鹿高工擔任拳擊教練。滿腔熱血。學校有個家境貧困的潛力新秀,謝家志不忍選手辛苦,自掏腰包幫學生付學費,還提供伙食費,讓選手無後顧之憂,可以專心打拳。而協會跟學校給了什麼?什麼都沒有!只是一味稱讚謝家智,說他是拳壇的榜樣,要繼續這樣照顧選手,為國家付出。換得了幾句讚美。要錢,則是一毛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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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就是台灣運動員的本分,也許劉偉豪不會那麼激憤。但他兩年教練期間,看到不少暗盤,與A錢的手段。讓他深感體制、拳壇與社會的不公。後來就離開拳擊,連教練也不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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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豪: 「半輩子耗費給國家,除了金牌應得的獎金(冠軍才有),我是頂峰選手,平均一個月拿不到國家 5000元生活費。協會會說,你國際賽沒有拿過好成績。我倒想說,國內49公斤級除了我,你還能栽培誰?那其他沒有成績、沒有成就、還正在努力的選手,還能拿到什麼待遇?永遠都是0薪水。我是選手兼教練,月薪也不過8000 。國內很多選手兼教練就只為了賺那麼一點點錢。曾經我就故意去拿到國內參賽第一資格,然後拒絕出賽。為了證明我不是沒有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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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劉偉豪,拳擊是他半生的事業,又正值壯年,就這樣放棄,心裡沒有不甘嗎?他難道都沒想過,拳擊是自己的事?天生具有如此實力,不會想跟世界各地的好手一決高下嗎?雖然沒錢,但得到的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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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豪說,在腐敗的體壇環境,選手都失去戰意。跟他一樣的好手,許多都看不到未來。聰明的早就半途放棄,在社會尋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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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體制辜負了運動選手。選拔我一定去爭取資格,而多數一流頂尖好手 是連爭取都沒有興致,只覺得浪費時間,他們寧願去賺錢,過正常的生活。很多被派出賽的,民間以為是一流好手,其實都只是聽教練的話的狗而已。最強的選手才不會出現在擂台上。我是唯一一個出現,卻不願意付出,用行動表達不滿,來諷刺這腐敗的一切。比我強的人非常多,只是早就離開體育圈了。能浮上表面的,都是被包裝過的工具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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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成以上的好手中途放棄。除了願意相忍為國的明星,還能打出成績。其他六成以上靠後台,追求眼前的蠅頭小利,與個人的一點好處,而糜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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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國際賽又是如何的狀況?願意出戰的選手,不是不想去突破,而是國內體制與國外的運作,把選手壓死。在國際比賽場上,輸贏自己會很清楚,對手也會很清楚。但台灣拳擊在國外是弱勢,只要沒有擊倒就會被判輸。主要因為台灣不願意拿錢在檯面下運作。出國比賽在國外會被公幹。他的經驗是,自己出一拳,全場就噓,對手則是全場歡呼。在情勢與國際賽經驗都輸別人的情況下,選手自然難有好成績。劉偉豪已經是國內重點培育的拳手,都覺得自己輸在待遇與國際經驗。每次出國看到各國正常的選手待遇,從拳擊觀念到設備、經費,都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事物。而國家從來沒給過他們。台灣選手能在國外獲得好成績,必須要實力高出別人一截,才能靠天賦取得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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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次取得奧運資格,前往里約的拳擊選手賴主恩,就是在沒有教練團與陪練員的情況下備戰,因此打不出好成績。劉偉豪說,他有看比賽。賴主恩原本有機會奪牌,預賽被淘汰不是實力不夠,純粹經驗不足。如果賴主恩有其他國家的基本待遇,絕對有晉級可能。但賴主恩遇到的窘境,也跟台灣所有不被重視的運動項目一樣。無人聞問,得不到支持。在國訓中心,甚至只能跟女子拳手陳念琴相互扶持,輸了,非戰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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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豪過去在國訓中心時,就體會到這點。他跟其他項目的精英選手,都會討論,相濡以沫。但很多看破的選手,都認清這點。國家給這種待遇,要他們土法煉鋼,還能怎樣?有的人抱持著一個心態,拿到資格打國際賽,大多想趕快輸一輸,然後趁機觀光。反正也沒什麼機會能夠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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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劉偉豪說,既然自己是好手,又當過國家隊總教練,有國際經驗,會想把經驗與技術,拿去跟賴主恩交流嗎?也許可以幫助他未來獲得好成績。劉偉豪說,即使想教,想分享一點什麼,又能怎樣?彼此不認識,自己又已退出。他也不覺得自己能給出去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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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這麼多,難免有些洩氣。問他才29歲,未來的想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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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豪還沒有完全放棄拳擊。以後他想開間拳擊訓練館,擺脫拳協的腐敗,在民間推廣拳擊風氣,讓民眾慢慢的對拳擊感興趣。也許未來拳擊能像棒球一樣,受到全國民眾關注,也許未來拳手就能獲得更好的待遇與資源。而現階段他錢還不夠,於是跟幾個朋友在士林合開一間名叫「第二天堂運動風格小築,」的運動酒吧,先賺點錢,未來慢慢再說。問生意如何,也不過差強人意。存不到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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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他家人的反應如何。父母只淡淡的說,一開始就叫他不要走拳擊這條路,果然一語成讖。問他對教練的看法。他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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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頭告訴你,你沒讀書,不走這條你能幹嘛?不當國手你能幹嘛?不當教練你能幹嘛?一直導正你的認知,你只能為這條路效力。2012我離開去了健身房 也是被強酸那工作不能做一輩子。我回嘴,那什麼工作才能做一輩子?你給我嗎?總統也只能做八年。爾後,我白天在健身房 晚上在酒吧餐廳,我完全離開了。曾經放棄的人都拍手叫好。而後續繼續被利用的人,源源不絕的補上。我得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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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著賺錢上班就很累了,現在連運動的興趣都沒有了。想重回賽場?又得放下辛苦得來的社會經驗,又要重頭開始,他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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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的對嗎?看著里約奧運還在為國奮戰的台灣選手,要鼓勵他嗎?「為國爭光」四字,我是怎樣也說不出口。想說他起碼還有女朋友或家庭有個可奮鬥的生活目標吧?他說,過去他交了3個女友,一個畫家,一個拳擊手,一個游泳國手,都分手了。問他分手的原因。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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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當初被我吸引,是我還有單純的熱情,當我失去了熱誠,是我價值觀變了,我開始追求金錢,放棄一切,極端的痛恨熱誠,盲目的強烈的,追求生活現實,曾經被利益擊敗的不甘,追求被剝削的不滿,而變得貪婪,再也不想那可悲的初衷,是我變得腐敗,讓她們不得不離開,去尋找真正的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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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些,我實在無話可說。最可悲的是,在台灣當你想追求單純的夢想,就一定會被現實擊垮。他的前女友們追求的都是社會鼓勵的價值觀,但當你在社會碰壁的時候,你要生活還是熱情?價值觀不同的時候,連愛情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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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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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事情,也曾發生在台灣的其他運動選手身上。台灣雅典奧運跆拳道金牌陳詩欣,16歲拿到世界杯金牌後,感到失落,自我放逐三年。期間離家出走,擺攤賣衣服,當檳榔西施,嚐盡社會冷暖。後來因為想念一路培育她跆拳道的父親,為了親情,才重回賽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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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劉偉豪的父母,並未給她同樣的支持。他們只跟他說了一句大部分台灣父母會對子女說的話:「早叫你腳踏實地,去便利商店乖乖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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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劉偉豪的父母願意像賴主恩的家人一樣,支持他的拳擊之路,他的運動成就當不只如此。但他沒有。只能靠自己在社會摸索。即使談了這麼多,我還是找不到勸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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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下去能幹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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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豪舉了些例子。台灣唯一擁有的,WBC世界排名第一,林明佳,是日本少年漫畫《第一神拳》角色伊達英二的真人範本,在日本受人敬重,回台灣也淪落不堪。光環被報導後,才勉強獲得教職維生。而年輕一輩的高手,像鍾俊安、劉士榮還有些夢想,跑去日本打職業賽。但我用GOOGLE查了一下,資料少得可憐。鍾俊安回台灣,在台北西門町的健身館當教練。劉士榮還有去打亞錦賽,但也看不到更多資料了。世青賽國手麥介恩則加入暴力組織,淪為打手。劉偉豪的選擇是否正確,就人生來看,算是不錯,起碼還有家自己的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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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是沒有希望的地方,拳擊國手的處境,是所有台灣運動員的處境,也是所有追求夢想的青年,失意潦倒的範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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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生能夠重來,劉偉豪絕不會成為運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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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有世界頂尖的運動員,真正的高手,還沒達到顛峰就已離開。鳳毛麟角的天才,只有機緣巧合、家人支持、環境許可,才得以在國際上發光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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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人為了生活,為了金錢,默默的沉淪在社會的大染缸裡,成為資本家的奴隸,耗費青春,耗費才華,逐漸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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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給了什麼?給的再多,還沒到運動員手上,就被社會的集體勢力瓜分殆盡。來蓋設施、買器材的經費撥下來,都成了透明的存在,錢全進到貪污者的口袋。選手獲得的是教練的恩情,比賽吃的泡麵與垃圾食物,以及摸不到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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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說運動員,只要不是為了賺錢的事,所有的專家,面對的都是同一種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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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的土地上,我們只能成為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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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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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豪簡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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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全國中正盃 金牌
2000 全國中正盃 金牌
2001 全國中等學校運動會 金牌
2001 全國總統盃 金牌
2002 全國中等學校運動會 金牌
2002 全國總統盃 金牌
2003 全國中等學校運動會 金牌
2003 全國總統盃 金牌
2003 世界少年國手
2003 珠澳港日邀請賽 金牌
2004 泰皇盃 國手
2004 全國中等學校運動會 金牌
2004 菲律賓邀請賽 國手
2004 全國春季排名賽 金牌
2004 雅典奧運培訓 國手 (未取得奧運資格)
2004 國家代表隊赴瀋陽移地訓練擔任選手
2004 世界青年培訓 國手
2004 越南河內邀請賽 銅牌
2004 亞洲盃錦標賽 國手 (棄賽)
2004 全國秋季排名賽 金牌
2004 全國總統盃 金牌
2004 印尼總統盃 銅牌
2004 取得拳擊協會國家B級教練證
2004 取得拳擊協會國家C級裁判證
2005 世界盃錦標賽 國手 (棄賽)
2005 亞洲青年 國手
2005 全國中等學校運動會 金牌
2005 全國春季排名賽 金牌
2005 泰皇盃 國手 (棄賽)
2005 全國夏季排名賽 金牌
2005 全國秋季排名賽 金牌
2005 全國運動會 金牌
2005 全國總統盃 金牌
2005 擔任關渡國中 教練 (薪水2000/月)
2005 越南國際邀請賽 銅牌
2006 全國大專盃 金牌
2006 擔任台北體院拳擊隊長
2006 亞運培訓 國手 (棄賽)
2006 全國總統盃 金牌
2006 擔任百齡國中 教練 (薪水5000/月)
2006 全國秋季排名賽 金牌
2007 全國大專校院運動會 金牌
2007 全國運動會 金牌
2007 全國總統盃 金牌
2008 全國大專校院運動會 金牌
2008 全國總統盃 金牌
2008 全國秋季排名賽 (棄賽)
2008 世界盃國手選拔 金牌
2008 奧運國手排名選拔(棄賽)
2009 世界盃國手暨奧運資格賽第一期(棄賽)
2009 全國大專盃 金牌
2009 擔任台北體院助理教練,同年入伍
2011 百齡高中約聘專任教練(薪水8000/月)
2011 國際城市盃邀請賽 銅牌
2011 國家代表隊赴北京移地訓練擔任選手
2012 國家代表隊赴北京移地訓練擔任教練
中正大學論文 浮 水印 在 黎明柔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全書有三個部分:
「寶島部」小說家像「惡童」那樣將「祖先之歌」變成鬼故事的幻術,摺藏暗佈著重在童年紀事像卷軸畫,慢慢工筆素描處理一藤蔓盤錯、樹枝狀家族史故事必然要像照相館;或像一條從祖先之鬼魂中重建的「栩栩如生」的昔日之街,像馬賽克小瓷磚拼貼的各人的亂倫、背德、負棄、被詛咒的中邪、惡死、怪病或由盛而驟衰,一小片一小片拼組成一座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
「旅社部」那個篇章裡作為像科幻片場景的性愛閉室劇場的某一間現代旅館(或汽車旅館)像遊樂園般的佈置、設計,標見出台北城各處旅館的入夢口,那男主角和那個像「鶴妻」的A片式昆蟲學式照相寫實技法的性愛奇觀,這段「寄宿於旅館」的時光男主角作的鬼魅怪異之夢,及其周邊的台北街區之地誌學、街道興衰史,或「我」的不同時期城市的記憶沉積化石。
「顏麗子是如何把寶島大旅社蓋起來的」則是姑婆回憶作為一種「偽時光擺設」巴洛克式地所有傷逝蜿蛻之物,作為一種班雅明「過去之街櫥窗景觀」的藻井曼陀羅佈陣;重現日據時期台灣帝國文明妄夢,在小說中「真正蓋一座夢幻建築」的當時建築學的「專家話語」知識考掘學;泉漳不同頂尖師傅的風格揉雜或傳說禁忌;或日本帝國的天才建築師在這「國境之南」實驗夢幻中的「瞻仰歐洲」的脫亞入歐的「建築史博物館實驗室」。
寶島大旅社無一處細節不下了這種「寫輪眼咒術」:一種奇異的「瞳孔收束」(因為要專注的這個家族的崩壞和哀慟太巨大了)同時又擴散(因為說故事的這個聲音漫灑出太紛繁絢麗的,「漫天紛飛的銀杏葉片」之間的「命運交織」:獨語、旁白、夢境、一個空間的繁殖──不論是旅館裡的一台電視中正播出A片的劇場素描;一條班雅明式街景的佈置;日本的寺院庭園或色情秀場的明暗、濃淡、光陰、過度飽滿或初意枯荒的視覺強迫症;身世的纏藤淹漫;神鬼邊境的幽森漫遊;對一場性愛進入微物之神、感官如科幻太空艙儀表板閃爍潦亂……)都是充滿暴力,他同時從卷軸中魔術般無止境展出那他正構蓋的骷髏檀城、或數百隻墮落天使的擠壓肉浮屠,或一邊在搭蓋時一邊就悲傷的讓它炸裂。像那一幕最森冷恐怖的,這群失父失母的孤兒們如夢遊般請了人按教會儀式來神明廳拆除砸毀的神主牌,那一刻,這一支族人的命運,在這樣建築「我父祖們已在說不出為什麼的陰鬱、怪物中死光光,留下一座『寶島大旅社』、一座昔日電影院」的強大意志;和用巨鎚敲毀「這座故事的鬼魂不該只是被禁錮在顏麗子和森山,依『日月龍蛇鍾地理』,依日本人那折衷樣式與現代主義洋樓的『他人的夢境棲所』、神明廳、舊花園、裝了『現代』機械又科學的鐘、那些層層纍聚的,失落的文明夢」的瘋狂力量──這樣互扭、悖倫、衝擊、建與拆、懷念與怨恨、古老的招魂與現在所在的(更大的「繁華夢」中百鬼夜行)對兩列火車的對撞……到達暴力的最高潮。
寶島大旅社到底是什麼?那是一塊塊這寶島百年來碎片所重新拼拼湊湊出來建築馬賽克般的故事拼圖,那是一場場當年台灣總督府最著名日本建築師因為種種差錯的動機而在八卦山腳下打造出的古怪工事,那是一個個破敗的大佛保佑不了大家族倖存者種種追憶似水年華到只剩殘念的逼真遺跡,那是一幕幕被遺棄的後代子孫遷徙到了台北的公路電影般的恐怖旅店裡自我放逐的奧德賽。這小說中的寶島就像這小說中的旅社,都是那老家族與那老時代的烏托邦式故事不同版本的一再浮現,光怪陸離折射出妄念般的鄉愁中既充滿了悔恨也充滿了迷戀,一如長壽街、神明廳、太子龍、好兄弟、做大水……種種章回情節中神通與災難迭起現場的一再重新搬演,一如在姑婆爺爺祖先們託夢給子孫夢裡那種種狀態的飛揚跋扈卻又搖搖欲墜,一如用全面啟動多層夢境的幻術所重新喚回這個時代這個島百年孤寂般的始終頹廢破敗又繁複華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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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顏忠賢 Yan Chung Hsien
1965年生,小說家,藝術家,曾為實踐大學建築系系主任,現專任副教授。建築設計與裝置藝術作品曾赴紐約、荷蘭、日本、希臘、英國、布拉格……多國展覽,亦曾獲選為美國紐約MOMA/PS1當代美術館年度駐館藝術家、耶路撒冷駐市藝術家、加拿大與台北之交換藝術家、ANN亞洲藝術年會「桌上城市」藝術家創作計畫之台北代表、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創作獎等獎項。電影作品《肉浮屠》、《醮》應邀於台北金馬國際影展、挪威、澳門藝術節影展參展,《沒有魚谷》獲邀參加「總統文化獎」紀錄片拍攝計畫。出版《殘念》《老天使俱樂部》《壞設計達人》《阿賢》《壞迷宮》《無深度旅遊指南》《明信片旅行主義》《偷偷混亂──一個不前衛藝術家在紐約的一年》《軟建築》《時髦讀書機器》《J-WALK:我的耶路撒冷症候群》《J-SHOT:我的耶路撒冷陰影》《世界盡頭》《影像地誌學》《電影妄想症》《遊──一種建築的說書術,或是五回城市的奧德賽》《軟城市》《巴黎與台北的密談》《不在場──顏忠賢空間學論文集》《穿著Vivienne Westwood馬甲的灰姑娘》等書。
顏忠賢在印刻的作品《殘念》、《壞設計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