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AO了一天,隱私的雷快爆了
本文來自科技媒體36氪
……………………………………………………
從爆火刷屏到成為風暴中心,AI換臉App“ZAO”只用了短短一天。
上一個引起如此轟動的現象級App是捏臉軟件Zepeto,但Zepeto起碼還流行了一星期左右才逐漸從朋友圈銷聲匿跡。ZAO還沒來得及享受太久榮光,就猝不及防地陷入隱私之爭。
問題還是出在這張臉上。想要跟上潮流玩換臉遊戲,你必須同意ZAO預設的使用者協議,即“同意或者確保肖像權利人同意授予‘ZAO'及其關聯公司全球範圍內完全免費、不可撤銷、永久、可轉授權和可再許可的權利。” 是的,這基本意味著你一旦上傳自己的換臉視頻之後,就無法再刪除裡面的照片,哪怕刪除應用也不行。
ZAO的走紅其實並不令人意外,它身上聚集了太多爆款特質:內容來自熱門影視作品,讓人想起那些年玩過的“小咖秀”;跟明星換臉,滿足了大家展現自我,順帶借著電影妝發沉溺于自己盛世美顏的需求;與朋友一起表演、與偶像同台,融入社交功能、追星元素,撩撥著大家的興奮感與傳播欲望。
令人意外的是輿論反噬之快,經過互聯網大佬關於中國用戶樂意以隱私換便利言論的洗禮,蘋果、穀歌、亞馬遜相繼承認監聽用戶談話的風波,一直被忽視的互聯網隱私終於被慢慢地重視起來。
▌ZAO爆紅背後
嗅覺敏感的VC們已經停止打聽ZAO背後的團隊到底是哪家,畢竟它與上市公司陌陌之間的關係已經通過各種工商資料展示得明明白白:ZAO所屬的長沙深度融合網路科技有限公司,為海南喵咖網路的全資子公司。而海南喵咖網路的實際控制人則是兩位陌陌聯合創始人,王力、雷小亮。
雖然VC投資團隊無望,創業公司對ZAO的“借鑒”可不會停止。正如Zepeto之後冒出的一堆捏臉軟件,不難猜想,未來的幾個月裡,各大應用商店即將湧進一大批換臉軟件。
ZAO跟陌陌的關係,不止是股權關係那麼簡單。據36氪瞭解,這個項目由陌陌CEO唐岩主導,2019年春節後立項,歸屬於陌陌企業發展部,這個部門主攻開發獨立App,赫茲、meet相冊均為該部門的成果。與之相對的是陌陌創新業務部,主要負責陌陌主App內的創新嘗試。
在移動互聯網紅利消失的大背景下,做App矩陣已經是各家平臺公司的發展共識,字节跳動是將這一戰略踐行得最為成功的一家。陌陌同樣也早就開始了App矩陣的戰略,只是此前發佈的一系列獨立App,包括Doki、哈你、Cue在內都不算成功。直到ZAO出現,才算引爆關注。
一位陌陌內部人士告訴36氪,ZAO的演算法由陌陌深度學習實驗室支持,這個實驗室之前曾負責過PULAPULA"2🐶18汪年全家福“的技術支援。
跟捏個自己的虛擬替身不同,ZAO把“展現理想中的自己”這件事變著法子更往前推進一步。 只需上傳自己的照片,便可將李現、黃曉明、甄嬛、雪姨的臉替換成自己的,還可以與朋友共同出演《武林外傳》《致青春》等影視作品中的名場面。比起卡通替身,ZAO的場面毫無疑問顯得更真實了。
AI換臉技術,不算是新鮮事兒,Pornhub、Reddit的用戶大概早就見識過。2017年12月,用戶“DeepFakes”在Reddit上發佈一個“假視頻”,將成人電影中演員的臉替換成斯嘉麗·詹森、蓋爾·加朵等知名女星的臉,畫面以假亂真。這為AI換臉技術吸引來了一大波流量,“deepfakes”也逐漸成為這一技術的代稱,同名演算法也在GitHub開源。
ZAO的特別之處在於,通過大公司的支持,將這一技術的門檻和體驗大大降低。使用者不需要研究如何渲染如何訓練AI,只需動動手指上傳照片,再花5s-10s等著視頻生成,然後再分享到自己的朋友圈就好。
ZAO的第一個版本在5月29日發佈並進行小範圍內測,8月30日發佈1.1正式版本。這一版本取消了名額限制,對所有人開放,只需手機號就能夠註冊並使用,大大降低准入門檻。第二天,ZAO便從App Store免費應用總榜的第138位強勢沖到了第2位,並迅速搶佔娛樂類app的首位。
▌AI to C,大廠的遊戲
用戶體驗背後,是高昂的技術成本。因為同時段湧進大量的使用者,ZAO的伺服器幾度宕機,但之後很快就修復了。比起伺服器,看不見的成本還有背後的算力。為了讓換臉的過程不超過10s,意味著背後需要投入大量GPU。
有AI從業者告訴36氪,就算是美顏類App,一個高級的手繪濾鏡所需要的成本也是百萬元起步,這其中包括了用大量手繪圖作為訓練素材,據此推算,ZAO的成本應該更高。
在新浪微博上,一位名為“ZAO官方助手”的用戶在8月30日22:54分,即ZAO上線第一天發了一條微博,”這個月花700萬租的伺服器,今晚已經消耗1/3了。明天如果繼續火爆,我們只能做嚴格一些的限制。”
雖然沒有加V認證,在此之前,這位元使用者發的內容都是關於ZAO的內測名額發放。
用AI技術做C端的產品,毫無疑問將是未來大公司的戰略方向之一。也只有大公司,才能夠為了大量C端使用者的體驗負荷起高昂的成本。
只做個C端談資類的App,肯定不是陌陌為此加大投入的原因。目前從ZAO的產品設計來看,可以看出它想讓用戶盡可能多地拉好友來玩,以達成傳播效果。ZAO的社交功能依託於微信和QQ,只能通過微信和QQ發送申請添加好友。成為好友後,你們互相獲得了對方形象的使用權,可以用好友的臉來製作視頻。在聊天介面,使用者可以發送替換成自己面孔的gif表情包,連鬥圖也是私人訂制。
只要能沉澱下社交流量,下一步就是方向的探索。36氪獲悉,ZAO未來的一個潛在方向加上語音辨識功能,目前ZAO使用的是科大訊飛的技術。
ZAO面臨的另一重挑戰是,如何避免爆款APP難以逃避的“月拋”命運。
2018年12月初,Zepeto爆紅。一個月後,2019年1月12日,其中文版“崽崽”在蘋果App Store上線。但此後再無大的水花,不溫不火,在社交類APP的20-30名附近徘徊。
新鮮感過後,Zepeto沒能抓住多少用戶。沒有社交關係鏈,用戶毫無壓力地拋棄了它,等待下一個爆款。
與Zepeto相比,ZAO的社交屬性明顯更強,並且是一款熟人社交軟體:依託於最大的社交軟體微信和QQ,用戶可以順暢地導入社交關係;由於添加好友也意味著共用面孔資訊,在添加好友時,ZAO還會彈出“好友面孔使用協定”:“添加好友後,你可以使用對方的面孔資訊進行換臉娛樂玩法,同時作為對等交換,對方也能使用你的面孔。請跟你真正親近的朋友進行授權。”
更強的社交屬性能否讓ZAO逃脫非剛需類App曇花一現的命運,目前還難下定論。但確定的是,陌陌終於有它的第二個App爆款了。
▌隱私、版權爭議,ZAO的難題
在解決商業模式問題之前,ZAO亟需解決的是公眾對於隱私權的質疑。
在人臉識別被用於電子支付、身份認證的今天,臉甚至變得比金錢、身份證都更為重要。換做五年前,人們也許不會對在網路上上傳自己的照片並且不可刪除如此警惕,但現在,上傳一張正臉照片,而且無濾鏡無PS,任何人都得掂量一下因此導致的風險。
大概是為了後續用UGC素材做更多的開發,ZAO的使用者協議稱得上霸道和嚴苛。同時,為了避免用戶的臉被用在非法用途,ZAO採取的辦法是,不允許使用者上傳自己的視頻,只能在影視片段中截取換臉的素材。因為影視片段脫離了現實生活場景,不法分子用截圖進行欺詐等風險理論上也會隨之降低。 另外,ZAO也承諾,“ZAO及其關聯公司將盡最大努力在合理範圍內使用上述內容,且您的必要授權不代表ZAO及其關聯公司對上述資訊內容的必然使用;也不改變上述資訊內容的所有權及其智慧財產權歸屬,更不影響您對上述內容資訊任何合法使用。”
但互聯網公司——事實上幾乎所有商業機構,對“合理範圍”這一概念的界定總是不可避免地會與用戶的界定產生分歧。在更改使用者使用協定之前,ZAO引發的這場隱私權風波,也許聲勢將不低於產品本身引發的刷屏效應。
“目前,網上各類換臉軟件有很多,但不管換得有多逼真,都是無法突破刷臉支付的。”8月31日中午,螞蟻金服官方回復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稱。因為“刷臉支付”採用的是3D人臉識別技術,會通過軟硬體結合的方式進行檢測,來判斷採集到的人臉是否是照片、視頻或者軟體類比生成的,能有效地避免各種人臉偽造帶來的身份冒用情況。
不知道螞蟻金服給的這顆技術向定心丸,能否讓惴惴不安的用戶稍微安心。
ZAO要繼續往下走,另一重難度在於對素材的使用。
點進ZAO的素材使用頁,在版權聲明中,ZAO寫道:“短視頻和表情素材,除了特別聲明是ZAO跟合作方進行版權合作的之外,均來自于用戶自發的上傳,ZAO不享有素材的商業版權。”
2018年3月,原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下發的《關於進一步規範網路視聽節目傳播秩序的通知》規定:“堅決禁止非法抓取、剪拼改編視聽節目的行為,並嚴格管理包括線民上傳的類似重編節目,不給存在版權問題、內容問題等的剪拼改編視聽節目提供傳播管道。”谷阿莫等一大批影評帳號就曾因此身陷版權糾紛。
與谷阿莫不同,ZAO在版權聲明中指出,平臺並不享有商業版權。36氪分別在上午和下午試用ZAO,還發現包括關曉彤的某個綜藝表演片段在內,已經顯示“此素材已不可用”。
然而,非商用就不涉及版權糾紛嗎?北京商報曾就此谷阿莫版權糾紛採訪中聞律師事務所合夥人趙虎,趙虎稱,是否商用並不是判定侵權的標準,業餘愛好者製作的視頻也可能會侵權。“在原作的基礎上進行二次創作,應該得到原作著作權人的許可,如果未經許可就使用了原作內容,就非常有可能構成侵權。”
ZAO可以對影視片段進行換臉,也可以對表情包進行換臉。而表情包除了著作權外,需要注意的還有肖像權、名譽權。
在“造表情”分區,除了還珠格格、武林外傳外,36氪還發現了網路紅人李雪琴的表情包,而在36氪與李雪琴取得聯繫之後,對方表示,此前並未有人與她溝通過肖像權問題。
“將任何普通自然人肖像製成表情包進行傳播均可能侵犯肖像權。”北京互聯網法院法官朱閣、法官李珂曾撰文表示。但互聯網上資訊浩如煙海,傳播也較為隱蔽,許多時候侵權行為難以發現,侵權主體也難以確認。
“但不維權、維權少並不代表其人格權不受法律保護。此外,真人表情包著作權人行使權利需嚴格依照其與肖像權人的約定,未經肖像權人同意,該表情包不得發表、傳播或銷售。”文章中稱。
在使用者協議中,ZAO似乎也在有意規避這些糾紛:“如果您把使用者內容中的人臉換成您或其他人的臉,您同意或確保肖像權利人授予‘ZAO’及其關聯公司全球範圍內完全免費、不可撤銷、永久、可轉授權和可再許可的權利。包括但不限於:人臉照片、圖片、視頻資料等肖像資料中所含的您或肖像權利人的肖像權,以及利用技術對您或肖像權利人的肖像進行形式改動。”
而Snapchat等可以製作人臉特效的軟體從未對肖像權提出如此嚴苛的要求,只是在隱私條款中提及:“我方的許多服務都要求我方收集您設備相機和照片上的圖像與其他資訊”,“我方收集您在我方服務商創建的內容”。
必須說明的一點是,因為網路上的肖像權、隱私權長期處於模糊地帶,有隱私權和肖像權隱患的App遠遠不止ZAO一家。但就因為ZAO的刷屏,這些問題才在一夜之間像冰山一樣浮現在大家面前。
一想到這些令人頭疼的問題,無論是跟陳冠希勾肩搭背演《無間道》,還是跟張曼玉對手演《青蛇》,似乎快樂都已經沒那麼純粹了。
https://36kr.com/p/5241673
互聯網的用途交流和溝通 在 柳俊江 Lauyeah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好文,長文,建議大家花時間去讀讀。
面書今早提醒我:「用戶很久沒有看到你的更新消息了!」
在極端膚淺,非黑即白,而且被少數「積極發言者」佔據社交網絡的時代,厭倦為掌聲抽水,更厭倦被人曲解扣帽。說是精英心態也好,中產包袱也好,面書的確離我越來越遠。這篇文章解構了當中不少的結,值得大家細心去解讀。
[#沈旭暉隨緣家書📖] 很久沒有在媒體寫5000字的文章,近年和不少朋友都在思考平行時空之間的「空際關係」理論,感謝《信報》讓我全文分享。
你的受眾是誰人? ──互聯網3.0如何顛覆「共識民主」,又如何重生
日前和研究網絡民族主義的荷蘭同行聚舊,我們一直觀察每人都是自媒體、人工智能已介入的互聯網3.0,對民主理論不少假設被網絡顛覆的終局,深以為憂,但也依稀看見改變的契機。無論是個人也好、報紙也好,總要思考自身的目標受眾和定位,而要前瞻未來秩序,還得從民主政治的精英共識被瓦解談起。
一去不返的超穩定結構:民主制度的精英理論
民主除了少數服從多數、多數尊重少數等原則,經典理論還強調參與者應是理性、主動的公民,他們會充份了解不同資訊,經反覆討論,才按民主程序參與、投票。然而隨著民主化陸續普及,以上假設明顯顯得「離地」,因為一般人平日都是討厭政治、非理性、被動的,只有自身利益被挑起/曲解時(例如英國脫歐),才會產生強烈的參與慾望。
既然選民平日不關心政治,不少學者主張民主制度是否有效,並非取決於大眾,而是全賴制度中的精英,這就是「民主制度的精英理論」:這些「政治企業家」通過和平、有限度的競爭,維護民主制度的運作,同時排拒了種種極端選擇,即使有不同意見,也只是「搞莊式」競爭,競爭過後,精英還是各司其職,不論在朝在野,依然通過同一制度獲利。權力名義上歸於人民,但這是鳥籠式民主,目的只是增加政治家對大眾的責任感和認受性;制度的「開放幻覺」,就是為了維持精英的「道德戒命」。所以二戰後,各國制度都設了安全閥,例如在歐洲和日本,極右思想成為非法,美式馬拉松民主則強調競選經費大比併,一般人總覺得「選來選去都是同一群人」,這就是麥高風傳來傳去、但權力永遠在小圈子流傳的「卡拉ok政治」。
即使是威權政府,也是背景相近的精英控制,於是民主、威權國家之間,也容易達成妥協,違背理性的舉措,始終不常出現。香港的「一國兩制」,就是典型的精英產品,來自制度截然不同的中英兩國精英共識,也為香港中產接受。但假如當年就有網絡3.0,內地網民、英國網民、香港網民如何反應,則是另一回事。
互聯網3.0,瓦解精英共識的十個關鍵
精英共識的好處,是令社會穩定操作,建構規範,讓鐘擺到極端前遇上防火牆,但弊端自然是僵化,成為既得利益者操控的超穩定結構,令社會停滯不前。互聯網3.0本來是很好的工具改變弊端,問題是同時也破壞了安全閥,破而不能立。整個共識政治的瓦解,可以歸納為下列十點,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自覺的參與其中:
1. 話語權的顛覆:資訊來源無窮盡之後
精英從前通過影響主流媒體,定義何謂難登大雅之堂的雜音,令社會共識比較單一。但在互聯網3.0,所有人都可以輕易入場,對任何議題發表意見、不受審查,而且反過來「佔領」主流傳媒,因為互聯網的實時性質,讓話語權掌握在無時無刻都在屏幕旁邊的網民之手。他們沒有精英的枷鎖,自居非既得利益者,沒有責任管治,發表意見的目標不是為了共識、也不是為了提出可行方案,反而樂見爭議沒有Endgame。此所以反對派群組的內部獵巫,從來都比攻擊對手更熾熱。
2. 迷因時代:Too Long Didn’t Read
人類有文明以來,資訊傳播的形式,一直影響思維方式,正如數學算式與圖表較文字容易表達抽象思維,英文則比中文適合邏輯。網絡世界由於資訊極度氾濫,一篇一萬字長文和一幅「抽水圖」能吸引的眼球,一律是1/10秒,而且後者必然更受青睞。當怎樣上載角度、濾鏡合適「呃like」的照片或影音,已成為取代文字的「語言」,慣於視角衝擊,就再難接受複雜的論說。傳統教育要學生博覽群書,得出自身結論,但網絡圖片完全反其道而行,每每是「小編」把一萬字化成「一句到尾圖」。這不只是賦予資訊第二生命,還是將之變成「迷因」(meme),再認真討論,「就輸了」。
3. 釋放犬儒:陰謀論主流化
在現實生活,我們都受制於各種制度,而凡是制度,自然都有官僚、不合理之處,才能同時擁有穩定社會的功能。問題是制度的正面功能,不會被網絡討論,因為那是無形的;制度的負面問題,通常是有型的,輕易成為討論焦點,產生龐大的失信效果,成為陰謀論的泉源。美國策略師Roger Stone是最懂得普及這潛能的高人:他是特朗普昔日的顧問,以旁門左道成名,統戰陰謀論網站Infowars為特朗普競選的奇兵,是平生得意之作。Infowars散播的都是「美國利益集團策劃9/11」一類「驚天大陰謀」,天天製造fake news、毫無公信力,只以宣揚精英不可信為己任。但Roger Stone說得對:別管那些,這網站每月有超過一千萬點擊率,比《經濟學人》、《新聞週刊》傳播得更廣,於是創辦人Alex Jones就成為特朗普的貴賓。順帶一提,Jones剛被Facebook封鎖了,自然也是他口中的陰謀論一部份。
4. 撕裂國度:演算法的絕對化
資訊爆炸後,怎樣判斷實用、高質資訊的「交易費用」極高,結果就交由社交媒體的演算法代勞。演算法除了分析用戶喜好,還會派發他們喜歡的內容。久而久之,用戶會以為自己在同溫層看到的東西,就是全世界;不少人都發現自己和朋友在社交網絡中、特別是在現實不大有自信的一群,一旦被「充權」,會變得自我特別大,容易罵戰、變得極端,甚至有上癮和情緒問題,不能自拔。
問題是這樣的演算法,只是把一個極度複雜的世界,化作極度簡化的二元對立。在美國,一般人的立場不會完全認同單一陣營,可以是55%傾向民主黨、45%傾向共和黨(香港則是「55%黃:45%藍」),但一旦網絡記錄了喜好,55%的傾向,就會看到100%的親民主黨內容。同樣道理,演算法不會把這裏99%的國際關係文章派送給你,卻會把我們1%的「抽水圖」送到面前,那可能卻是你認識我們的全部。網中人當局者迷,除了55%的傾向逐漸被洗腦到100%,也以為在Newsfeed看到的一切都不是供閱讀、而是供發洩,哪怕顯示的是動物新聞,兩極留言依然是「libtard Vs fascist」、「共匪Vs漢奸」,正常用戶自然卻步。
5. FOMO:注意力經濟體
現實社會的做deal來來往往多輪,但社交媒體是注意力經濟,注意力聚散極快,「抽水」的時限也極快。不少網民產生了一種新情緒:「錯失恐懼症」(Fear of Missing Out, FOMO),很擔心不能及時對正在發生的「大事」發表「評論」,繼而失去最後的存在感;既然假定每一秒都有「大事」發生,就養成手機不離手的生物性依賴。為照顧FOMO患者,根據演算法,人多者勝,能掀動即時回應的,不是客觀事實、深度分析,而是訴諸爭議、嘩眾取寵和罵戰,特朗普就是這樣起家的。觀眾不需要同意小報內容,但觀看激烈的表演、在場邊「食花生」,也是另類紓壓、娛樂。為了曝光這利益,網紅故意「玩膠」、意見極端化和人身攻擊,成為心照不宣的行規,有時甚或要自製罵戰──光譜一端的激進,引來另一端謾罵,兩者「鬥爭」推高收視,才互利互惠。即使是嚴肅的研究,也自行「加圖加辣」,一切就本末倒置。
6. 騎劫效應:你的受眾是什麼人,你才是什麼人
傳統精英就是掌握互聯網3.0的定律,也因為要照顧現實社會的目標群組,不能網紅上身;一旦豁了出去,卻每每被更激進的聲音騎劫,回到現實,則過猶不及。這解釋了為甚麼好些公眾人物真人「正正常常」,但到了各自的網絡,就判若兩人,天天詛咒別人死亡:只要看粉絲留言,就明白何謂「殺君馬者道旁兒」。畢竟最積極參與討論的網民,大多是同質性強的少數人,但因為大多數人是沉默的,他們就能以少數的比例,左右內容生產;Youtube的小額支付系統,也是令少量金錢左右網紅方向。結果,看似坐擁數以十萬計粉絲的網紅,有時只是被少數網民、情報機構、公關公司玩弄的網中人。
7. 政治不正確的「言論自由」
納粹是怎樣覆亡的?不是因為意識形態激進、政治不正確,而是因為戰敗;戰後西方奉行反種族主義、和平反戰等「普世價值」,但不代表種種政治不正確思想不存在。到了互聯網3.0,新納粹一類公然反對戰後普世價值的思想重新聚集,包裝為「言論自由」的一種,並已通過民主制度進入建制,代言人變得更「敢言」;市場增加了,也會創造供應,特朗普、約翰遜等都是精英,卻刻意強調政治不正確,進一步瓦解了剩餘的共識。即使是紐西蘭恐襲,不少網民也說「殺得好」,這種聲音是永不應「包容」的,可惜卻會永存,就像孌童小電影充斥在深網一樣。
8. 中產失語症
穩定的社會,需要龐大的中產階級支持。中產雖然術業專攻,也有較強的社會資本,但要付出大量心力維護「第一身份」,可以攤分去經營網絡的時間,可想而知。結果這片處女地,就由網絡原住民佔據,一個喚風換雨的網紅,可能在現實世界沒有資源,但在網絡如魚得水;他們的生存由廣告費、甚至單純的快感支持,可以與現實社會毫無關係,也毋需理會舊世界的共識。作為普世價值守護者的中產階級,慢慢陷入失語,對普世價值的全球反動,則應運而生。
9. 反精英的弔詭:否定的肯定
傳統精英認同「政治是妥協的藝術」,網絡世代剛好相反:自己既然是輸家,妥協是輸、不妥協也是輸,唯有否定對方,才能肯定自己。網民清算精英共識,例如香港的「獅子山下精神」,其實是爭取話語權。那當新一代成為新精英,是否可以建構新共識?卻不一定。這是有趣的弔詭:網民潛意識習慣「否定的肯定」,只會找有價值的稻草人,不會浪費時間否定沒有價值的人;同時,也不會肯定沒有被潛在否定價值的人。所以邏輯上,網紅成為社會精英,早晚要經過被否定的「認證」,很難存在現實、網絡同步被肯定的領袖和共識──直到兩個平行時空合體的一天。
10. 有圖無真相:外力大規模介入之後
當以上現象變成「結構」,下一步就呼之欲出:互聯網3.0變成兵家必爭之地,擁有龐大資源的企業、政府紛紛介入,各取所需。大國特工固然會通過非常手段,影響輿論、乃至策劃騷亂,而且由於操作成本不高,任何商業公司,都可以將之變成一門業務,劍橋分析、「fake news」製作公司、討論區早已充斥的「殭屍用戶」,都是如此。最新人工智能技術更能產生「深偽短片」,模仿名人的口音、影像,偽造他們沒有發表過的言論視頻,比單純的fake news欺騙性更大。網絡本應為一般網民充權的特點,反過來,又變回可供精英利用的缺點:最終一小撮新精英君臨天下,掌握資源的比例可能更高,只是舊精英的共識,卻一去不返了。
破立:朱克伯格的FB5實驗,其實是甚麼?
然而,時代是不應悲觀的。互聯網3.0能瓦解精英共識,卻不能瓦解追求穩定、知識和品味的中產,他們也會產生自己平衡線上、線下生活的心得。以本人為例,一方面是典型傳統精英產品,雖然與政府有不少合作、也同情公民社會不少訴求,但第一身份從來是自己的專業,只會圍繞專業發展產業;第二身份則是世界公民,要同時在幾個地方擁有事業、物業與朋友圈;明白的不用說也明白,不明白的說一萬遍也是徒然。但我也有一個網絡身份、為數不少的followers,每天在平行時空,都遇見強烈非黑即白、概念上只能在單一地方生活、習慣了平面套版形象的網友,加上我名字的點擊率在演算法從來很高,每隔一陣子,就得到光譜各極的關愛。回到現實的朋友,卻視我的網絡分身為可用的「影響因子」,平行時空之間的「空際關係」,就這樣操作了十多年。但我深信,線上、線下時空並存,只是新舊時代的過渡;在共識已被瓦解的當下,誰都不應不自量力談大和解,只應該通過定義自己的社群,知道誰是、誰不是目標受眾,建立線上、線下大同小異的圈子,才能走出離開上述十大機制的第一步。
很抽象?不是的。Facebook的朱克伯格日前宣佈大改版,目標是令第五代「FB5」的Newsfeed重要性下降,希望不再被fake news、低質資訊濫用,還原基本步為朋友、群組「小feed」的交流市集。他也實驗Instagram不公開顯示Likes數,以免製造「高壓的社媒環境」。這固然是回應Facebook的自身危機,但也是新精英對舊共識溶解後遲來的回應。我們不清楚FB5走向何方,但Facebook近年的老化,與及Instagram、Snapchat、抖音等的興起,都反映上述機制不容易永續。即使是目前的Instagram,訊息結構也是將網路生態推回學者Robert Dahl提出的「多頭政體」,重新肯定能凝聚共識的中介人。當社交媒體以Messenger一類較私人的溝通主導,「網絡共同話題」逐步被「群組話題」取代,新的訊息結構更強調訂閱、社群管理,以及社群議題的製造、深耕。使用IG Story的朋友會明白,「你問我答」,目的就是展現媒體持有者的個性,來凝聚社群歸屬感;有能力建立獨特性、願意花時間資源深耕的社群主人,才是未來同步生活於線上、線下的精英。Facebook曾邀請一些活躍網絡的各地學者參與官方focus group,筆者也身在其中,當時談及對未來網絡結構的意見,一言以蔽之,就是社交媒體「化零為整」的現狀流弊叢生,應變成「化整為零」的未來。
化整為零:由瓦解舊共識過渡到新共識,可能嗎?
未來網絡烏托邦的理念很簡單:任何人、媒體和品牌,都要先精準定義自己的受眾,受眾並非越多越好,「抽水呃like」得回來的沒有多大用途,只有反效果。雖然網絡並非凝聚共識的地方,演算法催生的大眾共同話題不可能高質,潛在卻是高質群組的育成所。「大台」的需求日益下降,網民不會對品牌產生無可動搖的忠誠,卻期望每個品牌最精的一環做得更好;只要第一步踏穩,品牌/網紅成為一個「斜槓身份」(slasher)、而不是單一工作者,逐步發展週邊產業,卻是理所當然。
當每個群組化為一個由參與者塑造的利益團體,上層精英的角色是議題生產、問責,成為名實相符的KOL,以其「關鍵意見」開拓新的經濟、社會潛力,同時也有責任維持群組的質素和利益,否則可以直接被取代。這結構會令每一個範疇、圈子的新權威慢慢產生,而且凝聚了由下而上、經peer review產生的小共識,再移植到現實世界,比傳統共識的產生方式更穩固,令未來精英毋需再溝通線上、線下,平行時空逐步合二為一;他們在時空壓縮的全球化時代,更不會被地域所限,定能擁有不同地方的基地。至於消閒資訊、fake news和haters,自然還是鋪天蓋地,但隨著下一代每人都懂得這些伎倆,最終也會與嚴肅資訊分流。在這轉型期,每人都要選擇自己的角色;假如繼續在傳統單一職業打滾,或以此刻的網絡常態為永恆,後悔就晚了。
延伸閱讀:
-哈拉瑞《人類大未來:從智人到神人》
-鐵馬克《生命3.0:人工智慧時代,人類的蛻變與重生》
信報財經新聞,2019年5月6日
互聯網的用途交流和溝通 在 司徒夾帶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朝早最啱睇千字文。
如果可以,我認為拎住份報紙睇會比較有味道。
[#沈旭暉隨緣家書📖] 很久沒有在媒體寫5000字的文章,近年和不少朋友都在思考平行時空之間的「空際關係」理論,感謝《信報》讓我全文分享。
你的受眾是誰人? ──互聯網3.0如何顛覆「共識民主」,又如何重生
日前和研究網絡民族主義的荷蘭同行聚舊,我們一直觀察每人都是自媒體、人工智能已介入的互聯網3.0,對民主理論不少假設被網絡顛覆的終局,深以為憂,但也依稀看見改變的契機。無論是個人也好、報紙也好,總要思考自身的目標受眾和定位,而要前瞻未來秩序,還得從民主政治的精英共識被瓦解談起。
一去不返的超穩定結構:民主制度的精英理論
民主除了少數服從多數、多數尊重少數等原則,經典理論還強調參與者應是理性、主動的公民,他們會充份了解不同資訊,經反覆討論,才按民主程序參與、投票。然而隨著民主化陸續普及,以上假設明顯顯得「離地」,因為一般人平日都是討厭政治、非理性、被動的,只有自身利益被挑起/曲解時(例如英國脫歐),才會產生強烈的參與慾望。
既然選民平日不關心政治,不少學者主張民主制度是否有效,並非取決於大眾,而是全賴制度中的精英,這就是「民主制度的精英理論」:這些「政治企業家」通過和平、有限度的競爭,維護民主制度的運作,同時排拒了種種極端選擇,即使有不同意見,也只是「搞莊式」競爭,競爭過後,精英還是各司其職,不論在朝在野,依然通過同一制度獲利。權力名義上歸於人民,但這是鳥籠式民主,目的只是增加政治家對大眾的責任感和認受性;制度的「開放幻覺」,就是為了維持精英的「道德戒命」。所以二戰後,各國制度都設了安全閥,例如在歐洲和日本,極右思想成為非法,美式馬拉松民主則強調競選經費大比併,一般人總覺得「選來選去都是同一群人」,這就是麥高風傳來傳去、但權力永遠在小圈子流傳的「卡拉ok政治」。
即使是威權政府,也是背景相近的精英控制,於是民主、威權國家之間,也容易達成妥協,違背理性的舉措,始終不常出現。香港的「一國兩制」,就是典型的精英產品,來自制度截然不同的中英兩國精英共識,也為香港中產接受。但假如當年就有網絡3.0,內地網民、英國網民、香港網民如何反應,則是另一回事。
互聯網3.0,瓦解精英共識的十個關鍵
精英共識的好處,是令社會穩定操作,建構規範,讓鐘擺到極端前遇上防火牆,但弊端自然是僵化,成為既得利益者操控的超穩定結構,令社會停滯不前。互聯網3.0本來是很好的工具改變弊端,問題是同時也破壞了安全閥,破而不能立。整個共識政治的瓦解,可以歸納為下列十點,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自覺的參與其中:
1. 話語權的顛覆:資訊來源無窮盡之後
精英從前通過影響主流媒體,定義何謂難登大雅之堂的雜音,令社會共識比較單一。但在互聯網3.0,所有人都可以輕易入場,對任何議題發表意見、不受審查,而且反過來「佔領」主流傳媒,因為互聯網的實時性質,讓話語權掌握在無時無刻都在屏幕旁邊的網民之手。他們沒有精英的枷鎖,自居非既得利益者,沒有責任管治,發表意見的目標不是為了共識、也不是為了提出可行方案,反而樂見爭議沒有Endgame。此所以反對派群組的內部獵巫,從來都比攻擊對手更熾熱。
2. 迷因時代:Too Long Didn’t Read
人類有文明以來,資訊傳播的形式,一直影響思維方式,正如數學算式與圖表較文字容易表達抽象思維,英文則比中文適合邏輯。網絡世界由於資訊極度氾濫,一篇一萬字長文和一幅「抽水圖」能吸引的眼球,一律是1/10秒,而且後者必然更受青睞。當怎樣上載角度、濾鏡合適「呃like」的照片或影音,已成為取代文字的「語言」,慣於視角衝擊,就再難接受複雜的論說。傳統教育要學生博覽群書,得出自身結論,但網絡圖片完全反其道而行,每每是「小編」把一萬字化成「一句到尾圖」。這不只是賦予資訊第二生命,還是將之變成「迷因」(meme),再認真討論,「就輸了」。
3. 釋放犬儒:陰謀論主流化
在現實生活,我們都受制於各種制度,而凡是制度,自然都有官僚、不合理之處,才能同時擁有穩定社會的功能。問題是制度的正面功能,不會被網絡討論,因為那是無形的;制度的負面問題,通常是有型的,輕易成為討論焦點,產生龐大的失信效果,成為陰謀論的泉源。美國策略師Roger Stone是最懂得普及這潛能的高人:他是特朗普昔日的顧問,以旁門左道成名,統戰陰謀論網站Infowars為特朗普競選的奇兵,是平生得意之作。Infowars散播的都是「美國利益集團策劃9/11」一類「驚天大陰謀」,天天製造fake news、毫無公信力,只以宣揚精英不可信為己任。但Roger Stone說得對:別管那些,這網站每月有超過一千萬點擊率,比《經濟學人》、《新聞週刊》傳播得更廣,於是創辦人Alex Jones就成為特朗普的貴賓。順帶一提,Jones剛被Facebook封鎖了,自然也是他口中的陰謀論一部份。
4. 撕裂國度:演算法的絕對化
資訊爆炸後,怎樣判斷實用、高質資訊的「交易費用」極高,結果就交由社交媒體的演算法代勞。演算法除了分析用戶喜好,還會派發他們喜歡的內容。久而久之,用戶會以為自己在同溫層看到的東西,就是全世界;不少人都發現自己和朋友在社交網絡中、特別是在現實不大有自信的一群,一旦被「充權」,會變得自我特別大,容易罵戰、變得極端,甚至有上癮和情緒問題,不能自拔。
問題是這樣的演算法,只是把一個極度複雜的世界,化作極度簡化的二元對立。在美國,一般人的立場不會完全認同單一陣營,可以是55%傾向民主黨、45%傾向共和黨(香港則是「55%黃:45%藍」),但一旦網絡記錄了喜好,55%的傾向,就會看到100%的親民主黨內容。同樣道理,演算法不會把這裏99%的國際關係文章派送給你,卻會把我們1%的「抽水圖」送到面前,那可能卻是你認識我們的全部。網中人當局者迷,除了55%的傾向逐漸被洗腦到100%,也以為在Newsfeed看到的一切都不是供閱讀、而是供發洩,哪怕顯示的是動物新聞,兩極留言依然是「libtard Vs fascist」、「共匪Vs漢奸」,正常用戶自然卻步。
5. FOMO:注意力經濟體
現實社會的做deal來來往往多輪,但社交媒體是注意力經濟,注意力聚散極快,「抽水」的時限也極快。不少網民產生了一種新情緒:「錯失恐懼症」(Fear of Missing Out, FOMO),很擔心不能及時對正在發生的「大事」發表「評論」,繼而失去最後的存在感;既然假定每一秒都有「大事」發生,就養成手機不離手的生物性依賴。為照顧FOMO患者,根據演算法,人多者勝,能掀動即時回應的,不是客觀事實、深度分析,而是訴諸爭議、嘩眾取寵和罵戰,特朗普就是這樣起家的。觀眾不需要同意小報內容,但觀看激烈的表演、在場邊「食花生」,也是另類紓壓、娛樂。為了曝光這利益,網紅故意「玩膠」、意見極端化和人身攻擊,成為心照不宣的行規,有時甚或要自製罵戰──光譜一端的激進,引來另一端謾罵,兩者「鬥爭」推高收視,才互利互惠。即使是嚴肅的研究,也自行「加圖加辣」,一切就本末倒置。
6. 騎劫效應:你的受眾是什麼人,你才是什麼人
傳統精英就是掌握互聯網3.0的定律,也因為要照顧現實社會的目標群組,不能網紅上身;一旦豁了出去,卻每每被更激進的聲音騎劫,回到現實,則過猶不及。這解釋了為甚麼好些公眾人物真人「正正常常」,但到了各自的網絡,就判若兩人,天天詛咒別人死亡:只要看粉絲留言,就明白何謂「殺君馬者道旁兒」。畢竟最積極參與討論的網民,大多是同質性強的少數人,但因為大多數人是沉默的,他們就能以少數的比例,左右內容生產;Youtube的小額支付系統,也是令少量金錢左右網紅方向。結果,看似坐擁數以十萬計粉絲的網紅,有時只是被少數網民、情報機構、公關公司玩弄的網中人。
7. 政治不正確的「言論自由」
納粹是怎樣覆亡的?不是因為意識形態激進、政治不正確,而是因為戰敗;戰後西方奉行反種族主義、和平反戰等「普世價值」,但不代表種種政治不正確思想不存在。到了互聯網3.0,新納粹一類公然反對戰後普世價值的思想重新聚集,包裝為「言論自由」的一種,並已通過民主制度進入建制,代言人變得更「敢言」;市場增加了,也會創造供應,特朗普、約翰遜等都是精英,卻刻意強調政治不正確,進一步瓦解了剩餘的共識。即使是紐西蘭恐襲,不少網民也說「殺得好」,這種聲音是永不應「包容」的,可惜卻會永存,就像孌童小電影充斥在深網一樣。
8. 中產失語症
穩定的社會,需要龐大的中產階級支持。中產雖然術業專攻,也有較強的社會資本,但要付出大量心力維護「第一身份」,可以攤分去經營網絡的時間,可想而知。結果這片處女地,就由網絡原住民佔據,一個喚風換雨的網紅,可能在現實世界沒有資源,但在網絡如魚得水;他們的生存由廣告費、甚至單純的快感支持,可以與現實社會毫無關係,也毋需理會舊世界的共識。作為普世價值守護者的中產階級,慢慢陷入失語,對普世價值的全球反動,則應運而生。
9. 反精英的弔詭:否定的肯定
傳統精英認同「政治是妥協的藝術」,網絡世代剛好相反:自己既然是輸家,妥協是輸、不妥協也是輸,唯有否定對方,才能肯定自己。網民清算精英共識,例如香港的「獅子山下精神」,其實是爭取話語權。那當新一代成為新精英,是否可以建構新共識?卻不一定。這是有趣的弔詭:網民潛意識習慣「否定的肯定」,只會找有價值的稻草人,不會浪費時間否定沒有價值的人;同時,也不會肯定沒有被潛在否定價值的人。所以邏輯上,網紅成為社會精英,早晚要經過被否定的「認證」,很難存在現實、網絡同步被肯定的領袖和共識──直到兩個平行時空合體的一天。
10. 有圖無真相:外力大規模介入之後
當以上現象變成「結構」,下一步就呼之欲出:互聯網3.0變成兵家必爭之地,擁有龐大資源的企業、政府紛紛介入,各取所需。大國特工固然會通過非常手段,影響輿論、乃至策劃騷亂,而且由於操作成本不高,任何商業公司,都可以將之變成一門業務,劍橋分析、「fake news」製作公司、討論區早已充斥的「殭屍用戶」,都是如此。最新人工智能技術更能產生「深偽短片」,模仿名人的口音、影像,偽造他們沒有發表過的言論視頻,比單純的fake news欺騙性更大。網絡本應為一般網民充權的特點,反過來,又變回可供精英利用的缺點:最終一小撮新精英君臨天下,掌握資源的比例可能更高,只是舊精英的共識,卻一去不返了。
破立:朱克伯格的FB5實驗,其實是甚麼?
然而,時代是不應悲觀的。互聯網3.0能瓦解精英共識,卻不能瓦解追求穩定、知識和品味的中產,他們也會產生自己平衡線上、線下生活的心得。以本人為例,一方面是典型傳統精英產品,雖然與政府有不少合作、也同情公民社會不少訴求,但第一身份從來是自己的專業,只會圍繞專業發展產業;第二身份則是世界公民,要同時在幾個地方擁有事業、物業與朋友圈;明白的不用說也明白,不明白的說一萬遍也是徒然。但我也有一個網絡身份、為數不少的followers,每天在平行時空,都遇見強烈非黑即白、概念上只能在單一地方生活、習慣了平面套版形象的網友,加上我名字的點擊率在演算法從來很高,每隔一陣子,就得到光譜各極的關愛。回到現實的朋友,卻視我的網絡分身為可用的「影響因子」,平行時空之間的「空際關係」,就這樣操作了十多年。但我深信,線上、線下時空並存,只是新舊時代的過渡;在共識已被瓦解的當下,誰都不應不自量力談大和解,只應該通過定義自己的社群,知道誰是、誰不是目標受眾,建立線上、線下大同小異的圈子,才能走出離開上述十大機制的第一步。
很抽象?不是的。Facebook的朱克伯格日前宣佈大改版,目標是令第五代「FB5」的Newsfeed重要性下降,希望不再被fake news、低質資訊濫用,還原基本步為朋友、群組「小feed」的交流市集。他也實驗Instagram不公開顯示Likes數,以免製造「高壓的社媒環境」。這固然是回應Facebook的自身危機,但也是新精英對舊共識溶解後遲來的回應。我們不清楚FB5走向何方,但Facebook近年的老化,與及Instagram、Snapchat、抖音等的興起,都反映上述機制不容易永續。即使是目前的Instagram,訊息結構也是將網路生態推回學者Robert Dahl提出的「多頭政體」,重新肯定能凝聚共識的中介人。當社交媒體以Messenger一類較私人的溝通主導,「網絡共同話題」逐步被「群組話題」取代,新的訊息結構更強調訂閱、社群管理,以及社群議題的製造、深耕。使用IG Story的朋友會明白,「你問我答」,目的就是展現媒體持有者的個性,來凝聚社群歸屬感;有能力建立獨特性、願意花時間資源深耕的社群主人,才是未來同步生活於線上、線下的精英。Facebook曾邀請一些活躍網絡的各地學者參與官方focus group,筆者也身在其中,當時談及對未來網絡結構的意見,一言以蔽之,就是社交媒體「化零為整」的現狀流弊叢生,應變成「化整為零」的未來。
化整為零:由瓦解舊共識過渡到新共識,可能嗎?
未來網絡烏托邦的理念很簡單:任何人、媒體和品牌,都要先精準定義自己的受眾,受眾並非越多越好,「抽水呃like」得回來的沒有多大用途,只有反效果。雖然網絡並非凝聚共識的地方,演算法催生的大眾共同話題不可能高質,潛在卻是高質群組的育成所。「大台」的需求日益下降,網民不會對品牌產生無可動搖的忠誠,卻期望每個品牌最精的一環做得更好;只要第一步踏穩,品牌/網紅成為一個「斜槓身份」(slasher)、而不是單一工作者,逐步發展週邊產業,卻是理所當然。
當每個群組化為一個由參與者塑造的利益團體,上層精英的角色是議題生產、問責,成為名實相符的KOL,以其「關鍵意見」開拓新的經濟、社會潛力,同時也有責任維持群組的質素和利益,否則可以直接被取代。這結構會令每一個範疇、圈子的新權威慢慢產生,而且凝聚了由下而上、經peer review產生的小共識,再移植到現實世界,比傳統共識的產生方式更穩固,令未來精英毋需再溝通線上、線下,平行時空逐步合二為一;他們在時空壓縮的全球化時代,更不會被地域所限,定能擁有不同地方的基地。至於消閒資訊、fake news和haters,自然還是鋪天蓋地,但隨著下一代每人都懂得這些伎倆,最終也會與嚴肅資訊分流。在這轉型期,每人都要選擇自己的角色;假如繼續在傳統單一職業打滾,或以此刻的網絡常態為永恆,後悔就晚了。
延伸閱讀:
-哈拉瑞《人類大未來:從智人到神人》
-鐵馬克《生命3.0:人工智慧時代,人類的蛻變與重生》
信報財經新聞,2019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