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超過十年前的事情了。
家扶中心打電話找我去做口譯，那是個讓人揪心的案子。
到了現場，我看到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國女孩，粗估莫約七歲的樣子，當社工人員告訴我，其實她已經九歲時，這只是驚訝的第一步。
他們找我的原因是，這名女孩，目前住在未成年照護中心所屬的寄養家庭，今天是要跟自己父母會面的日子。
我不懂：既然有親生父母，為何住在寄養家庭？
女孩的父母，來自中國，是早期在西班牙常見的移民--教育水平不高，勤懇努力打拼，經營著一家小商店過日子。
這對父母藉口工作忙碌，把女兒(老二)送回中國給爺爺奶奶照顧，但是，長子卻跟在父母身邊，住在西班牙。
莫約三年多前，我已經不記得理由是什麼，但女兒被帶回西班牙，回到父母身邊，開始在西班牙學校接受義務教育。
但是，眼前的孩子怯生生的看著我這個在場唯一的華裔臉孔，滿臉明顯的戒備，無論我對說中文還是西班牙文都不太有反應。但社工跟她說西文時，即使不太會回答，她臉上的歡喜和親暱，假不了。
社工人員告訴我：一年前，學校終於忍不住跟政府檢舉了這對父母，理由是極度忽略孩子，與可能性的家暴。
女孩身上的衣服總是破舊骯髒，嚴重影響到她在學校的人際互動發展，似乎，也沒有人在乎她的生活狀況與衛生條件，老師也看過數次可疑的傷痕。多次通知，甚至警告父母無效後，校方忍不住檢舉，社會局介入後，才決定剝奪父母的監護權，交給寄養家庭照護。
我一度心想：是不是西班牙社工太敏感了？
在我看到父母帶著另外兩個兒子出現後，我就知道沒有人太敏感，而是鐵錚錚的事實。
兩個兒子身上衣服都是乾淨新穎，衛生也沒問題。
大兒子，長妹妹數歲，但目測，至少有三四個妹妹捆起來才能比得上的體型，白胖高壯。
小兒子，還是個坐車的嬰兒，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米其林式的大腿，憨憨的天真傻笑，照顧得很精細。
女兒，體型跟筷子一樣，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兩三歲，神情畏縮，看到應該數月未見的父母，沒有欣喜，只是拼命躲在社工背後不想現身。
父母，穿著低調普通，稱不上有品味，甚至不算特別乾淨，他們神情嚴肅中帶著緊張，爸爸試圖要靠近和女兒說話，在社工鼓勵哄勸後，女孩非常不情願地坐在父母身邊，聽著父母問她近況，神色滿是明顯地戒備。
社工在一旁無奈地用西文告訴我：妳可以想像，我們當初要帶她離開原生家庭時，這個孩子居然對離開親生父母歡天喜地，問她對寄養家庭有何要求，她用很差的西文說：不要華裔家庭，請給她找個西班牙家庭。
爸爸轉過頭來，請我幫忙問社工：他們真的沒有辦法把孩子帶回來了嗎？
社工無奈地回答：這是法官才能決定的，法官會根據他們專業的評估，做出對孩子最好的判決，而社工以為，目前對這個女孩的身心發展來說，最好別回去原生家庭。
爸爸抹了把眼淚，繼續試著交涉，就算政府剝奪他們的監護權，以後他們還能不能探視等問題。
此時，媽媽也在一旁「幫腔」：
是啊，我們回去一定對她好點。
問題都在從小給爺爺奶奶帶，跟我們不親。
她就是有時候不乖，我只是教訓一下孩子而已。
期間，女孩完全不打算靠近自己的母親一步。
而倆兄弟，僅天真嬰兒弟弟還會好奇地朝著姐姐笑，哥哥與妹妹完全沒有互動。
尷尬的45分鐘會面時間過去了。結束時，所有人都帶著如釋重負的表情，而每個人的「重負」為何，只有自己知道。
再後來，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每天對付黏在身邊的大小兒，尤其是面對暴龍媽媽還能黏緊緊的大兒，偶爾，我也會在午夜夢迴時好奇，究竟是發生過多少事情，能讓一個應該還在最眷戀父母親情時期的孩子，真心斬斷一切？
要多長時間的差別對待，才能導致兩兄妹看起來根本就不是同一家人？
這麼多年的時間過去了，想來女孩應該早就長大成人，雖然我只是一介在她人生毫無痕跡的外人，但我認真希望，她能一切順遂，活出屬於自己的美好人生。
在西班牙，你的孩子真的不是你的孩子，是國家的責任。沒有按時給嬰兒接種疫苗，醫療中心會打電話來，嚴重者，也可能會有刑責問題。
學校與各大醫療中心，都有完整的處理SOP，更別提，鄉下連路邊老阿公阿嬤，都還免費幫忙注意小孩子，我們就聽說過，身上有蒙古班的中國孩子在河邊打赤膊玩，結果爸媽被警察按電鈴，懷疑是虐待小孩。
與其在罵種族歧視前，身為一個母親，我比較在乎的是，他們政府與社會在未成年身上，不厭其煩，不畏艱難的照護。因為，上述這個中國女孩，並沒有西班牙國籍，說到底，西班牙是可以撒手不管的。
至於這對父母，即便住在同一個城市，我再也沒見過他們。責罵他們也沒用，自己當父母之後，我才明白，那些從小被刻入骨子裏的教養文化，若沒有適當的教育引導出隨時代前進的思考反省能力，你我，都很有可能只是一個個先人的抄襲貓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