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公園無罪,點蠟燭無罪]
他們逐個從小門走出來,步行到最右位置坐下,先是頭髮稀疏的楊森。群眾大嗌「森哥,加油!」跟着是瘦了一圈,剪了新髮型,左右剷青的何俊仁。有人嗌:「仁哥,小心拖地呀,地板很滑的。」
原來何俊仁在獄監裡被派拖地工作,探望過他的親友說,何俊仁拖地感到有點辛苦。有人大嗌:「仁哥留意職業安全,入面冇得報工傷呀,小心呀。」
每次聽到惹笑的問候,旁聽席傳出溫馨的笑聲。
然後現身的是高個子頭髮灰白的李卓人,他穿了卡奇色西裝外套。李卓人舉高右手拳頭揮上天叫喊:「平反六四!」跟着有人向胡志偉大喊:「志偉,好多街坊來撐你呀!」尹兆堅的妻子紅了眼睛,拖着十來歲的兒子大喊:「撐住呀爸爸,等你出來呀!」
透明玻璃的犯人欄後的被告們,有人因為還押,有人正服刑,珍惜機會跟親友打招呼。有人向玻璃外揮手,有人做心心手勢,也有人興奮得同時搖兩個手掌來打招呼。
何桂藍是唯一束長髮的被告,她穿了一件高領牛仔布藍色的長袖上衣,中間一排鈕扣。他把長髮在頭頂紥成了馬尾。有點靦腆的她,看到每次開庭和休庭時,群眾踴上犯人欄前不住大喊大叫的狀況,嚇了一跳。坐在最接近旁聽席的她,近距離體驗了群眾的熱情,她忍不住拉着灰白短頭髮的何秀蘭一起看,指一指外面的瘋狂人們,做了「嘩」的口形。
你會以為,這是一場甲組足球賽,深受歡迎的球員逐個出場,瘋狂的粉絲不斷撲上前面,把握機會向偶像喊話。然而,是多荒謬的社會,讓親友們都在法庭爭取替家人至愛打氣的機會?被囚禁的犯人,一個月只有兩次機會與家人見面談話,如今在法庭審訊,雖然隔空見面,但有幾個小時共處同一空間,已經讓家人親友甘之如飴。
押送廿個被告動用了十餘個懲教署員,站在法庭旁聽席走廊有七個保安,他們都無力地高舉雙手,不斷勸止親友們,但沒有人理會。在荒謬的時代,法庭成為了表達關愛的珍貴窗口。
有人對着鏡粉何桂藍喊着:「看了Mirror(男團)沒有?」眾笑。何拿着筆記簿坐在犯人欄裡,聆訊時她扭着頸肩,作拉筋狀。和47人國安案不同,那時候何桂藍和岑敖暉在犯人欄裡打打鬧鬧。但岑於此案選擇了認罪,已於早前開始服刑。
此六四案,大部份被告都是年紀較長,和支聯會有密切關係的老一輩社運領袖。原被告有26人,其中4人黃之鋒、岑敖暉、梁凱晴、袁嘉蔚早前認罪,被法官陳廣池判4至10個月監禁。此罪(非法集結相關罪名)以往判刑較輕,只是罰錢、社會服務令或短期監禁,但陳廣池法官說六四集會雖然和平,但故意而有預謀,在社會動盪時刻有暴力風險。
如此刑期讓坊間嘩然,畢竟,罪行涉及去年六四晚上,眾人進入維多地亞公園坐下及點蠟燭。在今午開庭前,有旁聽人士大喊:「坐公園無罪!」「點蠟燭無罪!」,直至有人喊:「平反六四」,法庭保安員才舉手制止:「唔准嗌口號。」
撇除了4名認罪已在服刑被告,26名被告之中,有2人已流亡海外,包括羅冠聰及張崑陽。餘下20人今日正式合併成為同一案件被告。其中,李卓人、何俊仁、鄒幸彤、蔡耀昌、麥海華、梁錦威、梁國華均和支聯會有關。
已身負案件在服刑或不准保釋的約十多人,坐在玻璃後的犯人欄。身負多案的黎智英,被安排坐在死角位,有多名懲教署職員特別押送他。黎的skinhead恤得很短,以前叫「肥佬」的他如今臉容瘦削,看到太太在旁聽席出現,高興地揮一揮手。
犯人欄前的坐椅則坐着保釋之中、之前被判緩刑、或第一次被控告的人。例如前立法會議員張文光、工黨主席郭永健、和上周於六四案被「預先拘捕」獲釋的鄒幸彤。鄒踏着行山鞋,於法庭外仍然在發言呼籲市民支持支聯會。其他人都特意穿了彈性物料的無鞋帶運動鞋,隨時準備扣押。
一名9歲叫「悠悠」的女孩,在休庭時騎在母親肩膀上,稚嫰的女聲在法庭裡叫喊着:「Mo(毛)伯伯加油!Figo哥哥加油!」悠悠母親表示,去年六四晚會,全香港數以萬計的市民走入維多利亞公園,悠悠就坐在毛伯伯及李卓人附近,今日竟然因為在維園點蠟燭就被控告,感到氣憤。
也是被告的朱凱廸,穿了恤衫應訊。他的太太說,朱凱廸身負多宗控罪,還押與正式服刑條件不一樣,正考慮是否認罪。這當中有很多想法在其中,是一條外人永遠不明白的算術題。代表其中一名被告的辯護律師亦指出,正服刑的被告會希望此案加速審理,因為類似案件判刑不會完全分期執行,有可能作總刑期扣減。
今日只是「過堂」程序,主要為釐清有沒有被告決定認罪不認罪,排期審理案件技術性安排。然而,由於被告人數多,加上律政司一方有特別要求,故用了4小時,至晚上六時半才休庭。
一開庭,法官表示,得悉何秀蘭及楊森會認罪;而李卓人、蔡耀昌、梁錦威、超恩來、鄒幸彤、梁國華、胡志偉及何桂藍不認罪,其他被告尚在考慮中。
不久,代表律政司的主控官蕭啟業呈上一宗案例,表示希望可以安排正式審訊時,指定由早前審結4名被告於六四集會罪成的法官陳廣池審理案件。如此,就啟動了近兩小時的爭拗。
蕭啟業指,這是擔心會做成Disparity of Sentence判刑差異。蕭解釋,擔心陳廣池以外的法官,會對此案被告們做成不公平的判刑。「始終我哋最關心都係被告的權益……對否對被告有冇不公平情況。」
然而,代表多位被告的幾位辯護律師,都反對律政司的說法。辯方大狀認為,指定陳法官反而損害被告的權益,例如會把審訊日期變相再押後,又或者陳法官因為審了第一次而把案件以外的資訊干擾了今次審訊。大狀黃宇逸說,另一位法官審訊會有Fresh Mind.
如此開啟了一場爭拗。高勁修法官一方面反駁黃大狀的說法,說若陳法官真的審理這宗案,他若在判決書中若寫了此案沒有的証據,到時可以上訴,現在是言之過早。
而主控官則進一步說,由於此案的大部份證據都是來自公眾領域(亦即傳媒)的錄影片段,乃open source video,爭議不大,故早和遲判刑的影響不大,不像另一些刑事案件作供披露了新的資訊會影響判刑。
此時,高勁修法官則指出,控方這個理據,跟爭取以陳廣池法官審理距離更遠,因為不同法官看到的整據也一樣。高勁修指,控方提出的案例,涉及被告轉為控方污點證人而在另一案件獲得輕判的待遇,和這宗六四案差異甚大……。
代表律政司的蕭啟業說,「案情是不同,但Rationale相同。」高法官指出:「乜Rationale呢? 講來講去,你都係想搵同一個法官審同一宗案件,但我們這兩宗並不是同一宗案件(指已審結的六四案和今次20人案件)。我只能夠說,現在這20人要用同一個法官囉。」
爭拗期間,長毛梁國雄舉手,正當大家以為他有甚麼重大指令要給自己的代表律師。原來他表示要上廁所,全場爆笑。又再休庭。
休庭回來,高法官指出,控方要求必要用陳廣池判此案的要求不獲接納,因為控方提出的案例,案情和此案並不適用。高官指出,陳廣池法官審理的案已經審結,被判刑的4人已在服刑,沒可能回帶讓4人回到未判刑時,和現在此20人一起重新審理再同時判刑。加上此案即使以由其他法官審理,他/她可以參考陳的書面判理據便可以維持判刑一致的問題。
之後,法庭處理審訊語言和排期事宜,又討論了良久。最終高法官指出,認罪的被告會於9月9日處理;而不認罪的被告需要於11月初審理,預計審訊十天。
這天的提訊,下午2時半才開始,但早在上午9時許已有人排隊拿旁聽票。四十個公眾席,加家屬及記者席,把西九龍2號法庭塞爆。一票難求,有支持者為了入場「見一見」被關押的親友,在外面等有人早走讓出門票才能入場。
下午2時許開庭時,天朗氣晴,滿天白雲,但刮起猛風,強風竄進西九龍法院那個特高樓底的停車處,把紙張吹得亂飛。至散庭時,天已暗,下起一陣陣雨。原來天文台已經掛起了這個夏天第一個一號颱風訊號。散庭時,有人對着犯人欄喊:「一號風球了,裡面(監獄)唔會咁熱啦!」長毛舉起拳頭,喊着口號,走入小門,又要再等下一次審訊,才可以與這麼多同路人見面了。
何桂藍坐監 在 譚蕙芸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他/她們的膠框眼鏡]
整個周末,社交媒體哀鴻遍野。逾五十名民主派人士,今年初因參與立法會「初選」被捕後,一直須定時到警署報到,上周三獲通知須於周日提早「報到」,預料或被正式控告。有人在社交媒體撰寫感言,有人分享心情焦慮。
被控告與「國安法」相關控罪,多數都不獲准保釋。
過去一個周末,有曾經坐牢的社運人士在臉書上寫道,被問及與收柙有關的實用資訊,寫了一個長長列表,讓大家參考。香港的坐牢規矩繁瑣,如何購買日用品,能否在監獄內閱讀私人訂閱的報紙,可否吃得好一點,如何把書籍送到監內,都有規有矩。例如書本內不能有貼紙或筆記;例如女士使用的每月衛生用品,指定品牌是那一種。
還有,這篇小文章勸喻大家,收柙的過程必須把身上所有條狀物脫下,是故別穿有皮帶或鞋帶的服裝;
戴眼鏡的人士,別戴隱形眼鏡,而收柙者配戴的眼鏡,必須是全膠框,細緻到鼻托都要膠做,只能容忍鉸位是金屬做的。若眼鏡含有金屬部份就需要脫下,再由親友憑近視度數再在外面另外配置,非常麻煩。
星期六傍晚,即報到之前一晚,社交媒體Clubhouse也開了一個小型的討論組。有人提及眼鏡的問題,聽眾裡原來有需要報到的人士,才猛然醒覺。有人說,到那間眼鏡店,他們很熟悉還柙人士需要,會盡快給你處理。一切都未準備好,像一陣忽然刮起的暴風,席捲五十人。
27歲的美少女區議員,有綽號「田灣少女」的袁嘉蔚,周六傍晚上載了一張大頭照片,她戴着一副透明膠框銀鏡自拍,眼鏡面積特大,呈六角型可愛風,笑容依舊甜美。「膠眼鏡Get」,她寫道。三百幾個臉書朋友,逐一留下祝福語,只能按下「心心emoji」.
再之後,是田灣少女和男友的合照,她寫道:「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回來,愛你。」再之後,就是沒有之後,由他人代筆了,告訴大家,她已經被正式起訴「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本來,田灣少女一直奔走牢房,她的朋友周庭坐牢的日常需要,是由袁嘉蔚照料,之後,本來支援者的她,倒過來需要支援。
香港現在就是處於如此場景。有外國傳媒形容,「民主派所有社運人士,不是坐牢,被扣柙,就是流亡之中。」同一個政治人物,身上有幾條控罪。今日西九龍法庭,被控顛覆國家政權罪的,還有梁國雄長毛,他另一單案也在西九正審訊中。代表社運人士的法律界大狀,也一人身負多案,奔走多個法庭。
被控告的民主派人士,有廿來歲的少男少女;也有已經六旬的「老泛民」民主黨成員黃碧雲,和長毛梁國雄,涉及光譜廣闊。
最終,在星期日下午,陸續傳來消息。47名民主派人士被正式控告「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記者疲於奔命遊走於不同警署,爭相拍攝民主派人士步入警署前一刻。
有不熟書的攝影記者,可能以為稍晚一點可以回來拍攝目標人物保釋離開的畫面,竟然無知地低聲詢問旁邊的記者行家:「他們甚麼時候會(從警署)出來?」有記者聽到之後氣得七孔生煙。
國安法下,直接扣押是常態,而這條控罪罰則由三年起至終生監禁不等。
國安法出現之前,暴動案尚且有個「歸期」,最高十年,認罪的話,數年刑期,已有案例。國安法之下,前途未明,連個限期也沒有。
法庭也沒有準備好。案件安排在全香港容量最大的西九龍法庭提堂。早上天未光,已有記者和市民到來法院希望入場旁聽。法院也預料人潮較多,安排了不同法庭直播。然而,來的人越來越多,最高峰時近千人到場,在法庭外打着蛇餅。
自從疫情之後,限聚令出現,香港已沒有人頭湧湧的場面。法院外那個「排隊」場面,浩浩蕩蕩。多架警車及軍裝警員在場戒備,有時還拿着咪高峰勸喻排隊人士「站疏一點」。
黑壓壓的人群忍不住喊口號:「釋放政治犯!」「香港人加油!」還有對警方的不滿,及久違了的抗爭口號。在法院裡面,也聽到零星的口號聲音穿透牆壁。大家都知道,法庭裡的旁聽席已經坐滿了,但群眾不肯散去,照樣繼續「排隊」。
原訂早上十一時的提堂,時間一直拖着。法庭以空間限制為由,只讓律師進法庭,所有記者及旁聽市民,只能進入不同房間看直播。
但直播質素強差人意。開庭之前30歲的「立場姐姐」也是被告的何桂藍在法庭內透過咪高峰大喊:「我沒有機會與律師會面!」43歲的林卓廷則把握機會向妻子示愛:「這裡聽不聽到我的聲音?老婆,我愛妳!」
直至下午4時許,法律程序才開始。控方反對所有人保釋,至晚上9時許,法庭裡仍爭拗能否保釋。而傍晚,警方在法庭外把不肯走的群眾趕走,更舉警告旗幟。
27歲的岑敖暉,才剛剛新婚。他被扣柙前,在臉書留言:「毋須懷憂喪志,路是我們選的,是整個香港一起選的,選了,就繼續走下去。」
他的戰友, 43歲的朱凱廸,一步一步,由守護中大的樹木,到守護天星碼頭,由區議會打拼到立法會,扣柙前則留言:「感謝香港人過去十五年給我貢獻社會的機會,今天為了我們共同的理想負罪,深感光榮。大家的問候都收到了,我祝福大家每天活得充實,無論在什麼處境,都令身邊人感到愛與希望。」
愛與希望,朱凱廸一直守護新界西北的土地,十年前在與菜園村村民一起抗爭時太太誕下女兒,取名「朱不遷」,代表他對香港這片土地不能遷移的情感。
何桂藍坐監 在 黃耀明 Anthony Wong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懂得苦中作樂很重要。
//【明報專訊】1月5日晚,我在給外國朋友解釋:為何呼籲聲援人權律師的facebook圖,要大大隻字寫上「condom」?解釋着Condom在香港抗爭語境是什麼意思,#laughcry emoji滿天飛,對12小時後襲來的命運毫無知覺。呼籲一人一信炸爆四川省與河南省司法廳,是我在被以「顛覆國家政權」罪拘捕前,參與的最後一個政治行動。被捕後律師訝異我的淡定。我情緒一直很穩定,思維也跟平常沒兩樣(一直在構思此文)。面對不能保釋一直還押數年甚至更長刑期的可能性,也沒什麼緊張或害怕之感。我答:因為我以前係跟大陸維權新聞,我知發生緊咩事。
(按:此文稿成於1月7日羈押期間,未悉將獲保釋之時;保釋後稍作修改)
我思考香港前路的參照,是2008年至2018年中國公民社會起落。我們那共同的對手,會使什麼招數?會攻擊運動中什麼弱點?政治犯除了梁天琦盧建民或劉曉波,還有伊力哈木和高智晟,還有溫州反拆十架的地下教會牧師。坐政治監,就是這樣一回事。
是故競選期間,我對一些人的反應有過不解。當我說要做好怎樣的心理準備,不信我的人會鬧我「賣弄悲情」、「講到咁大咪又係為咗10皮」;信我的人,則會說「不要把自己看得那麼高,排隊都未輪到你」和問我是否有自毁傾向、中二病末期及英雄情結。
然而我認為,這才是參與香港政治、對自己負責任的心理準備。不心存僥倖、對香港制度存不切實際的信心(「利物浦輸波,好! 」),但也不誇大和妖魔化極權。將極權想像成吞噬一切的魔鬼,是思想上的懶惰;將它想像成一部運作高效,自我反饋機制完善的機器,細緻了解它如何應對不同刺激,才有辦法找到零件鬆脫的突破口。
以前大家常恥笑支教民將「今日係民主最黑暗嘅一日」掛在口邊,我也笑過;但被濫用得更嚴重的,是「香港𠵱家同大陸無分別」。問心就知根本就遠遠未到,如果大陸化是一個懸崖,我哋只跌咗大概十分之一。
不只是想嚇大家「低處未算低」。以往我會說,過往香港人對中國維權事件的關注,流於人道關懷,缺乏一種策略學習的視角。但最近,我的想法也有變。因為我開始明白,悲劇各有不同,香港唔係未變大陸,而係唔會變成那個已經成為過去的大陸——至少不是以同一軌迹。而那些大陸例子,到頭來,或許只是情緒上的力量。(譬如我想到國安案或會出現虐囚時,腦內浮現的是李翹楚穿上「公民」T-shirt拍照給許志永,那生氣盎然的模樣)。
中共的維穩控制手段,其實充滿彈性,有很多層次和空間。例如以「喝茶」作為緩衝,對異見者實施禍及家人朋友的經濟、就業封鎖等,很多軟性硬性的監控、預防。但在香港這個「法治」社會,國安法的實踐卻是一句口號還押一年,不留餘地。是香港各個執法部門的既有機制容不下飲茶、監控這些軟性手段嗎?
一位朋友對國安法與香港法院這半年來的糾纏,比喻精準:與其說國安法在破壞香港的司法獨立,不如先承認香港從來沒有(從來都沒有)司法獨立的制度保障,而國安法正利用香港健全的普通法系統作為「儀式」,透過案例、透過法院的實際權力,利用司法系統中為迴避釋法而妥協的傾向,將中國式「依法治國」嵌入本不兼容的香港制度之中。
與其再談香港的制度是否「頂得住」或「頂唔住」中共,不如換個角度,探討中共的控制遇到香港既有制度時,會以點樣的方式吸納/反利用;或是,香港的制度如何令中共的戰略產生改變?
對手手段不同,中國經驗未必是參照,但在行動這個維度,12港人案的重要性就在於:它逼香港人正視中國的抗爭經驗,不是作為參照物,而是作為合作者。最簡單如下次若再有人送中,而盧思位任全牛已陣亡,還可以找哪位?
「一人一信」行動有迴響令我很高興,覺得是因為我有這些想法、導致我特別用心促成這一件事,還與吾友鄒幸彤成功將隱含中共刻意框限其定性的「維權律師」字眼,置換、正名成「人權律師」。
不過是運動中格外瑣碎、細到看不見的一點,但覺得自己有份拓闊了一點點新的空間。於是1月5號這天,我很愉快。
***
六點三被門鐘聲吵醒之前,我三點半才瞓落牀,睡前一面在聽姜濤、Anson Lo和柳應廷的歌,一面研究世界各地的Fandom現象,安排了起牀後去錄Podcast,談Fandom的抗爭性。
姜濤奪得叱咤男歌手後,評論滿天飛,什麼角度都有,對將MIRROR捧上高位的fans,卻是清一色負面。但我覺得這個群體正是整件事中,最令人感到鼓舞的部分。
「粉絲文化」在不同的社會文化中落地,會演變為不同的模樣,毋須以「盲粉」、「受資本製造的民主假象操弄而不自知」視之。即使大家不期望香港的這群「fan屎」會怎樣幫助民主運動,也千萬不要因為他們「只是一群睇靚仔的𡃁妹/師奶」而忽視她們的動能。
楊不歡在端的一篇〈民主的假象,與撕咬的真相——大陸女團〉中,詳述中國「飯圈」的面貌:選秀節目中,粉絲覺得自己支持的選手受到電視台、資本、官方輿論控制等不同勢力的夾擊,沒有後台的偶像選手,一定會被無情淘汰,只有fans的力量才可以「逆天改命」。如果fans夠黐線夠團結,24小時瘋狂換acc投票、幫偶像刷流量做新聞、打擊有後台的選手,或許能為自己支持的那個沒有後台的偶像,換來一線生機。
因為中國的特定環境,粉絲會接受選舉一定造假、電視台與唱片公司一定有枱底deal,會主動迎合不公平的遊戲。但正如其口號「逆天改命」,在迎合資本設下的遊戲規則同流合污的同時,粉絲的初衷,仍是盡自己力量,為偶像爭取一絲在權勢壓迫下改寫命運的機會。
即使那只是一種幻覺,又怎能否定這種動能。
同樣的熱誠,置身於民主社會,一切就立馬變樣:當韓國的粉絲看到自己喜歡的選手爆冷落馬,會循法律途徑追究,鬧到檢方出手將節目組告上法庭,監製承認造假入獄3年。
6號凌晨我在研究「BTS捐一億撐Black Lives Matter」。BTS、Blackpink表態撐BLM背後,是歐美市場的巨大誘因。我讀到,BTS的YouTube有13% subscribe來自美國,而在BTS表態前,他們與經理人公司Twitter早被tag爆。「音樂風格承襲自黑人音樂的韓流團體,不應對BLM沉默」是粉絲強推的觀點。要求偶像表態以外,US韓流粉絲也在Tik Tok(沒錯就是中國的抖音!)發動行動,當警方呼籲民眾提供「黑暴」影片,就send偶像賣萌片段打爆警察server;特朗普集會公開登記,就大舉霸位再no show要特朗普對空櫈講嘢……
Fans的政治行動,反映了不同的社會結構與意識形態、能造就怎樣的年輕人,但當中一以貫之的,是一種由「愛」去推動的動能。
雖然對香港的民主運動不直接有用,但我辦Podcast的初衷,就是想分享世界各地有能量與創造力的故事,離香港愈遠、愈意想不到,對香港的啟發就愈大。感謝姜B,促使我又看到、了解到、學到了這麼多。不過Sorry我還是更喜歡你朋友Anson Lo,本着研究心態看了叱咤,一不小心就被感召成了神徒。
學到嘢的感覺真是超級愉快。1月6號凌晨3點半,帶着明早起身再睇埋泰國韓流fans如何籌錢買gear的期待,我就這樣睡了過去。醒來,已是警察撳門鐘的聲音。
***
羈留室原來不可以要紙筆,7號早上在八鄉警署搞手續期間連忙寫下這些交給律師。在外等待的朋友收到傳話,竟是「唔該幫我搵《星期日生活》要定一版」,應會十分無奈。
當然也是會擔心:子悅的情緒怎樣?成日失眠的Owen在臭格睡得着嗎?岑生應該跟我差不多興奮。八鄉元朗兩署出入見到廸,總想起菜園新村小公主嗲爸爸的樣子。
可能很長時間不能保釋,但我狀態OK,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直到最後一刻,我做還是那兩件事:行動,學習。環境轉換,仍可繼續。
自知也不是什麼真知灼見,或許我想表達的只是:即使我的淡定看來很黐線,但並非不可理喻。幾天前才跟Owen抱怨,隨着抗爭能見度漸低,「你哋好勁」聽得愈多,愈覺得自己成為了抗爭社群中的異類。外媒問我為何面對國安法而不畏懼,我總答:有什麼出奇?2020年7月1號,曾經出過灣仔、銅鑼灣的香港人,至少有10萬個,不同之處是我們做咗畀人影樣的吉祥物。
我還是想要相信,明瞭香港的真象與一切代價仍未放棄的人,在香港有幾十萬。我想自己不是被鼓勵的對象、令人好奇「點解可以咁堅持」的客體,而是眾多堅持着的人當中的一個。
中國公民社會、以至粉絲文化的種種,指向一致——在各異的壓迫中,唯有人的自主,是極權欲百折而不撓。瘋狂加速的路上、除了極權與壓迫的手,是我們的動能拓開了絕境,哪怕只有一點。
對當日排除萬難的戴教授,無限感激。但願回頭看,會發現今日這一段,正是歷史對香港民主運動的慈悲。
羈留室原來可以唱歌。滿腦都是《一所懸命》、《孤獨病》與《水刑物語》,但歌詞實在背不來,就唱達明,最喜歡《我等着…你回來》的《別等》,可惜已無機會聽明仔唱現場。2019後聽這歌,腦中總浮現:煙霧之中,抓不住前面不相識的背囊帶,目送他/她一往無前地衝入硝煙,未及回神,已是槍聲一片……
看到元朗反黑將護照放入證物袋的一刻,另一隻鞋子終於落地。聰、喪崑、平仔、佛康、晴、樂,今生,就此別過。
別要別要問我可知有重逢一天
別要別要問我心中可掛念
淚已亂我視線風吹過落霞翩翩
就似是我熱熾的血流滿這地面
隨風就此步遠 也知你的心更亂
只望明天
也許你可以給我 許一個願
悠長夜正漫漫 月也為我黯淡
此際踏向夢幻 越過萬裏阻限
然而自我別後 別要為我等候
此際越過夜靜 路向沒法肯定
寒風和應
1月7日
於八鄉警署
文˙何桂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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