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政治夢工場]《名畫的控訴》:當陳年歷史在日常生活出現
平日我們談起歷史,往往聯繫到沉悶的教科書、博物館和老人。直到電影《翻生侏羅館》出現,才開始活化新一代對「歷史」的認知。其實除了靠官能刺激,還有不少途徑可以令歷史在日常生活重現,香港沒有上映、由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名畫的控訴》(Woman in Gold)即為一例。
《名畫的控訴》圍繞的「名畫」並不歷史悠久,至今不過一百年,屬於奧地利畫家克林姆特(Gustav Klimt)在1907年為友人艾蒂兒(Adele Bloch-Bauer)所繪的肖像之一,名為《艾蒂兒肖像一號》(Portrait of Adele Bloch-Bauer I)。當時的維也納是歐洲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屬於尚未崩潰的奧匈帝國,艾蒂兒是猶太裔社交名媛,熱愛藝術,死於1925年,其時維也納日月變天,已改屬於面積細小的奧地利共和國。1938年,納粹德國與奧地利合併,艾蒂兒的猶太世家舉家逃亡,家產全被充公,名畫則被收藏於美景宮美術館,大受歡迎,被稱為「奧地利的《蒙娜麗莎》」。電影主角阿特曼(Maria Altmann)為艾蒂兒寵愛的姪女,輾轉到了美國生活,從家族遺物發現有討回名畫的理據,於是與奧地利政府就名畫擁有權展開連串角力。
文物有國籍嗎?重新審視「原地保留主義」
表面上,情節屬於相當專業、複雜而枯燥的法律議題。事源奧地利政府為進行公關工程,通過法案,容許二戰期間為納粹德國掠奪、落入政府手中的藝術品物歸原主,但歸還藝術品目錄上,並沒有《艾蒂兒肖像一號》,因為政府強調,艾蒂兒死前曾有遺願,將該畫捐予美景宮美術館。然而記者卻查出艾蒂兒的丈夫才是畫作的合法擁有人,而他從未承諾捐畫。由於奧地利需要巨額金錢打私人索償官司,當事人唯有在美國興訴,控告奧地利政府,因為美國通過了《Washington Conference Principles on Nazi-Confiscated Art》,包括奧地利在內的44個國家參與了簽署,而由於奧地利博物館在美國有「商業活動」(售賣紀念品),就賦予了美國法院審理案件的權力。
但法例的背後,爭議完全是「民族主義Vs世界主義」的普世議題。這些年來,《艾蒂兒肖像一號》已成為奧地利藝術文化的標誌,奧地利政府擔心一旦名畫離開,會成為政府無能的象徵。而最終美國法院將畫作擁有權判予阿特曼,確實令奧地利政府民望大跌,民眾對「國家資產」淪落海外私人手上大感不滿。畫作依法移交前夕,美景宮美術館舉行了名為「再見艾蒂兒」的惜別展覽,有數千國民出席,儼然國喪之痛。
至於艾蒂兒後人一方,除了打法律牌,也大打感情牌,強調納粹充公家族財產,造成家破人亡,卻讓名畫堂而皇之陳列出來,實在是在受害人傷口撒鹽。雖然奧地利博物館屬世界一流,奧地利也是畫作「原產地」,但堅持文物由所在地收藏的所謂「原地保留主義」(retentionism),已越來越不符合全球化時代的理念。一來不少人類文化遺產的原地都是戰亂地區,例如伊拉克、敘利亞那些極品文物,現在都慘遭伊斯蘭國毀滅,假如它們及早移交倫敦、紐約的博物館,卻能逃離一劫。二來就是奧地利那類發達國家,收藏的「奧地利藏品」也充滿爭議,與藏品關係最密切的人,反而可能不希望到奧地利觀賞,以免觸及傷口,唯有在中立方,才能超然地體現價值。最終名畫送到美國,正是符合了上述思維;法律條文怎樣寫,反屬次要。
主流奧地利人,當年都支持納粹?
更深層次的,還有一個敏感的「群眾心理學」議題。本案當事人作為猶太受害人,對戰前奧地利的社會風氣念念不忘,認為要不是主流奧地利人歡迎納粹、擁抱種族主義,悲劇就不會那樣快出現。那真相又是如何呢?
眾所週知的是,希特勒生於奧地利、成長於維也納,向來有統一德奧、建立日耳曼民族國家的主張,認為一戰《凡爾賽和約》規定德奧不能合併,是違反人民意願,「粗暴干涉內政」。一戰後管治奧地利的基督教社會黨,也確實推行法西斯獨栽統治,不過更傾向意大利法西斯主義,和墨索里尼是至交。後來在德國壓力下,墨索里尼開始妥協,奧地利右翼勢力逐漸轉向納粹,排猶聲音也繼而出現。最終德軍開入奧地利,舉行排除猶太人在外的「統一公投」,結果有99.73%奧地利人民贊成德奧合併。這數字肯定有水份,但並非全然捏造,畢竟納粹德國宣傳德奧合併多年,以「日耳曼民族統一」作主調,確實獲得不少奧地利人支持。德軍開入奧地利時,不少奧地利人都夾道歡迎。希特拉在維也納發表演說時,強調自己「雖然跨過邊界,但只是重回德意志祖國領土」,又聲言是自己的「政治奮鬥贏得了奧地利國民的愛戴」,站在「大德意志主義」角度而言,反而順理成章。
諷刺的是,二戰過後,不少奧地利人為了舒緩身份認同的感傷,流行一種「受害者理論」,自覺是納粹主義崛起下首當其衝的受害者,令奧地利在納粹時期的角色、昔日流行的日耳曼民族主義,都成為政治禁忌。「受害者理論」以至奧地利後來宣布維持永久中立,形成了戰後奧地利人的國家身份認同。據1987年一項調查所得,僅有6%奧地利人自認為「日耳曼人」,其餘超過九成均以「奧地利人」自居。本片主人翁要揭開歷史真相,自然不為主流輿論所喜,認為她是在添煩添亂。不過更諷刺的是,隨著歐洲一體化,近年奧地利極右政黨勢力節節上升,由前納粹黨衛軍成員創立的「奧地利自由黨」(FPO)成了國會第三大黨,可見民意漂浮不定。今天況且如此,何況納粹壓境之時?當年主流民意壓倒性親「進步」的納粹,也是完全可能的事。
音樂大師荀恩伯格的後人:歷史的輪迴,身份的複合
最後,電影令歷史和現實融合的還有另一個角色,就是替當事人打官司的年輕律師荀恩伯格(Randol Schoenberg)。熟悉音樂的朋友,定必對這個姓氏感到如雷貫耳:是的,那位創立「全音階音樂」(atonal music)的大師、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音樂家之一的荀恩伯格(Arnold Schoenberg),就是這位年輕律師的祖父。荀恩伯格在維也納成名,直到希特勒在德國上台,預視奧地利不能獨善其身,身為猶太人的自己可能大難臨頭(不少猶太人音樂家後來都死在集中營),於是及早決定移民美國。小荀恩伯格成長時,早已沒有了奧地利身份認同,雖然祖父的名字能幫助他進行社交破冰、甚至令律師樓的老闆給他工作,但他對姓氏、對家庭,其實並沒有什麼真切感覺。
直到本案出現,他到奧地利尋根,才發現什麼是「奧地利-美國人」,才意識到「身分認同」這概念,不是今天中國強調那種非黑即白,而可以是雙元、多元、複合的。於是他找回真正的自己,利用美國的身份,和本案賺取的名聲,專注歐洲另一個身份那「後納粹追討」的工作,這實在是一個歷史的輪迴。這心路歷程,雖然放在跟我們距離遙遠的案例,但冥冥中,很多概念都是相通的。只是我們為了呼應大時代,一切都要留一點白,你懂的。
沈旭暉 信報財經新聞 hkej.com 2015年9月
延伸閱讀:《解碼遊戲》
https://www.facebook.com/…/a.945145822186…/1019741591393324/
#納粹 #GustavKlimt #奧地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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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本來不知道這段歷史,光看片名簡介還以為是什麼沒沒無聞小律師與老奶奶的溫馨旅程,誰知小律師居然還是《十二音列理論》大師荀白克子弟!再來查查這個老奶奶的姑姑 Adele Bloch-Bauer,可也不只是什麼克林姆的繆斯女神,根本就是「世紀末維也納」黃金時期的猶太大金主!沙龍裡招待的藝術家除了克林姆還有建築界的奧圖華格納、戲劇界的史尼茲勒、以及樂界的馬勒史特勞斯與布拉姆斯等等,簡直維也納的 20 世紀初藝術史就是她家寫的 XD 甚至來美國還和荀白克一家交好... 真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因此,本片第一層主題 restitution「物歸原主」之上,顯然還有第二層主題「回家」,也就是維也納黃金一代的子孫們 - 二代老奶奶 Maria 與三代小律師 Randy,兩個人今天看起來都是道地的美國人了,一點奧地利味道都沒有,根本就是兩個失根的孩子。
以第二層主題「回家」來看,第一層的「物歸原主」議題其實還可以放大到更大的「維也納人」問題:今日文化產業傲視全球的奧地利,不但擁有全球第一的古典樂之都美名,更擁有不輸巴黎的維也納分離派 Wiener Secession 文化遺產。克林姆就是分離派領導人(也不只分離派,還跨更多變異風格)更是今日的國家文化之象徵;那麼,曾經開設沙龍招待並贊助克林姆與一眾偉大藝術家的猶太人們,算不算維也納國家文化的一份子?
很遺憾地,猶太人被拒於門外了,先是在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德奧合併」時,血緣親近德國的日耳曼裔奧地利人們狠狠拋棄甚至劫掠猶太同胞;再來在戰後國家重建的時代,還想方設法將猶太人的歷史遺續試圖抹除眼不見為淨?好啦,當然一些表面的功夫是有做,該蓋的猶太屠殺紀念碑 blablabla 都有蓋,可以了吧?但真正挑動奧地利人神經的是:我們國家的絕世文化果實,這些猶太人(尤其是贊助藝術的猶太商人)一樣功不可沒,不可分割。
以這個角度來看本片,一老一少搭配的財產權爭奪戰,其實也同時是個「回家」的故事,不可分割:
1. 在美國生活的 Maria,隱藏了過去在奧地利的傷痛到老不提,數十年只像個美國人一樣做生意打拼只說美式英文,只有姊妹去世時終於一句 "Auf Wiedersehen, liebe Schwester" 打開心理開關,帶著膽怯想要碰觸一下塵封過往;不但在美國生活還在此出生的 Randy,一樣只努力追求自己打拼開業的美國夢,對自己家族祖先的根理都懶得理,別人不提還不願想起自己爺爺竟是現代音樂祖師爺!
2. 兩個失根的人願意回去維也納,對 Maria 來說是近鄉情卻,需要鼓起勇氣仍然不可自已,對 Randy 來說恐怕更是見錢眼開 XD 這一趟維也納之旅,兩人都帶著公事公辦快快了事的心態。Maria 靠撐持著一張高姿態的雍容臉龐掩飾自己的傷口,若無其事地對小律師講講不痛不癢的古。
Randy 對維也納則沒半點感情,遇到熱情的維也納友人只把他當金光黨,而遇到口蜜腹劍的維也納敵人時,根本無法了解對手的複雜思緒與謀略,面對這個莫名其妙的邪惡壁壘茫然不解,只能像個小蝦米一樣在大鯨魚面前不知所措(資料掉了一地,離開時我還很懷疑是不是留了一張紙在對方手上...)。
3. 兩人狼狽逃回美國這個 Comfort Zone,一個告訴自己「要看開」,另一個則是打開了個鬥獸的開關決定追下去。自己祖先在維也納的軌跡,Randy 小弟開始正視了,但卻是用美國這個新家撐腰的姿態面對祖先老家,也成功把 Maria 帶回這個勝算更大的戰場,一路打起來也連戰皆捷。在自由的美國,這個過去給我庇護讓我打拼站起的地方,我才不用管什麼無良的奧地利,在自由的國土上有後盾怎麼打官司都可以。兩人與故鄉的關係,進入一種新的劍拔弩張。
4. 但就算在美國羽翼下,這個「故鄉」奧地利仍然不可思議地冥頑不靈,一開始帶著倨傲的身段想來大鯨魚吃小蝦米,大鯨魚官司節節敗退就來動之以情「請讓這幅畫留在奧地利」,表面上是懇求但若被拒絕馬上就會再度翻臉... 是呀,Adele 姑姑已經成為奧地利的國家象徵與民族情感,是「奧地利人的自家事」,甚至 Adele 姑姑自己也曾經寫過願意捐出畫作給奧地利的遺願(非遺囑)。Maria & Randy 才終於體認到:這場仗,不面對「奧地利人」或「維也納人」的身分往上尋根,是不可能理解的。
5. 於是,終於領悟的 Randy 小律師使出大絕招,正如美國隊長對付酷寒戰士的絕招一般,不是靠優勢武力(靠美國撐腰)擊敗對方,而是將自己赤誠之心坦露出來,尋求和解與擁抱。這既然是奧地利人的自家事,今天「我們就是兩個奧地利人」,所以我們回家面對!我來聽爺爺的音樂,這裡是我的故鄉;故鄉同胞我們的今日維也納要走向何方,還請大家一起來傾聽分享、一起討論決定。
正如小律師所說「奧地利人有兩個」,一個願意物歸原主,一個悍然佔有不願放手;這就是奧地利作為文化國家的兩面人格,一個緊守既有奧地利之光的文化作品放在家中寶庫而不顧現實藝術生產的脈絡,另一個則正視此脈絡而大方放手樂見物歸原主。放了手,重新擁抱猶太沙龍主人 Adele 的美國後人為維也納人,奧地利作為一個文化國家才真正走了出去,畫不論在 Maria Altmann 手上還是在蘭黛家族的 Neue Galerie 手上,他們都是奧地利遊子(雅詩蘭黛 Estée Lauder 為奧匈帝國猶太移民第二代),畫走到天涯海角都是奧地利!
6. 最後,不只是維也納人重新擁抱了遊子,遊子 Maria 也鼓起勇氣回來維也納挺小律師一把。但她擁抱了維也納嗎?還沒,只是奪回財產實現正義,並沒有讓她心裡好過,還要回到上一回近鄉情卻不願面對的老宅(現在是奧鐵 OEBB 辦公室?),這回重新大膽開口說德文母語,才真正擁抱了維也納故鄉,像《鐵達尼號》蘿絲的最後一幕一樣,今日的故鄉終於迎接她,昨日的故鄉也在等待她。這一場表面為爭奪財產內裡實為為遊子返鄉的奮鬥,終於圓滿。
本片標題 Woman in Gold 就在講這幅畫,就在講畫中主人 Adele 姑姑,當 Maria 說「看著畫,就像看到我姑姑」時,也許很多觀眾覺得她應該把畫永留身邊而不該拿去賣 1.85 億,但我認為這幅畫並不只是親人的陪伴,而更是長輩的叮嚀。至少在電影中,身為沙龍女主人的 Adele 姑姑前衛勇敢,又為女性處境與時代進展感到憂心忡忡,更從不忘提醒 Maria「勇敢跨越」。這一段「姑姑的鼓勵」我不知道是真實還是本片的戲劇化安排,就算是杜撰的也杜撰得很精采。
的確,姑姑給了 Maria 勇氣在 1938 年德奧合併時勇敢跨越逃到美國,現在透過畫中眼睛在 2000s 打官司時也給了 Maria 勇氣回來面對維也納原鄉。這幅繪畫,訴求的不是「姑姑與姪女長相左右」而不可以賣出去,而是「勇敢跨越毫無邊界」,得到正義後勇敢放手才能悠遊自得,在美國在奧地利都好。
《名畫的控訴》Woman in Gold 在討論 restitution「物歸原主」議題,卻不只在討論這幅克林姆大作 Portrait of Adele Bloch-Bauer I 的物歸原主,更在討論女主角 Maria 甚至男主角 Randy 以及更多維也納猶太遊子的 restitution「遊子返鄉」,這個「歸」與「返」並不是要把畫或把人永遠綁在故鄉,而是要得到一個正名、一個和解、一個擁抱,然後遊子遊畫悠遊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
上映前許多人對萊恩雷諾茲搭配海倫米蘭抱持著忐忑的保留態度,上映後,我想萊恩的演技應該算是及格,得保不失,但也沒什麼特別驚人突出的表現就是了,老實說收放自如的海倫米蘭在本片表現我覺得也不算是多出色。會這麼覺得,可能是因為我心中已有另一座「老少配尋根之旅」的山頭,那就是去年上映的《遲來的守護者》Philomena,由 M 夫人和 Steve Coogan 聯合演出,兩人性格天差地遠互補學習互相改變,成就了一趟意想不到的成長之旅。
當然,《遲來的守護者》和《名畫的控訴》兩組主角性格本就不同,我認為《遲來的守護者》對手戲很精采,兩人互動互相學習的老少配張力十足餘韻深遠,而《名畫的控訴》則比較像是兩位主角各自成長各自的,只是剛好搭上同一條船罷了,Maria 與 Randy 未必有從對方身上學到什麼人生課題,比較多是在奧地利之旅中自己學習如何面對原鄉。當然啦,這就是本片的故事設定,也許本來就不以老少配互動為主,而主打更大的歷史與故鄉、法律與正義等課題,令人穿梭時空抽絲剝繭感到國家級時代巨輪的震撼,與《遲來的守護者》個人的小品小故事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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