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我很討厭過年,因為過年期間我媽對我特別兇。
每逢親戚來訪,只要有人踏進門內,我媽就會巴一下我的後腦勺。
「看到人不會叫啊?」她總是惡狠狠地說。
「……我剛剛叫了。」我委屈地抱著頭。
「有嗎?姨婆有聽到嗎?」我媽質疑。
姨婆一進門妳們就像麻雀看到麵包屑一樣吱吱喳喳地圍上去,她怎麼可能聽得到?
初二早上,叔公來的時候,我馬上衝到人群最前面,大聲叫叔公。
然而叔公毫無反應,就只是個叔公。
「看到人不會叫啊?」我媽又巴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我不是叫了嗎?」我怒道。
「叔公耳朵不太好,你不會叫大聲一點嗎?」我媽厲聲道:「扶叔公去吃飯!」
我摸摸腦袋,一面攙扶著叔公去客廳,一面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叔公,你耳朵不好就在家休息,不要到處拜年,這樣很危險你知道嗎?」
初三早上,我雙手插腰站在我家門口。
我一邊啊啊啊啊暖嗓,一邊盤算著一有人進門就用最大的聲音拜年。
叮咚,門鈴響起。
我第一時間張開嘴巴。
我媽好像瞬間移動一樣出現在我身後,迅雷不及掩耳地巴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我差點咬斷舌頭。
「看到人不會叫啊?」她對冒著熱氣的掌心吹氣。
幹!妳是不是玩不起!
「來吶,你叫啊。」我媽目露兇光。
我只得轉頭看向門外的青年,茫然地問:「要叫什麼?」
「快叫啊!你是啞巴嗎?」我媽開始跳針。
「哈……哈囉……?」我擠出尷尬的笑容。
「請問這裡是XX路26號嗎?」青年彬彬有禮地問。
「這裡是24號喔。」我媽說。
「不好意思,我走錯了,新年快樂。」青年鞠躬。
我悲憤地握緊拳頭,屈辱感幾乎衝破我的胸膛。
我下定決心,絕不會坐以待斃,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打一下我的後腦勺。
我要讓我媽知道,初四了。
初四早上,我戴著安全帽,雙手環胸站在家門口。
我的表情莊嚴肅穆,就像個視死如歸的英勇戰士。
叮咚,有人按了我家門鈴。
幾乎是同一時間,手掌高速劃破空氣的咻咻聲在我腦後響起。
噹。手掌拍在堅硬的安全帽上,險些震破我的耳膜。
「看到人不會叫啊?」我媽的聲音跟在巴掌後面才到。
「吼嗚汪汪汪汪汪汪!」我馬上齜牙咧嘴地叫了起來。
「神經病!有沒有禮貌!?」我媽完全不講武德,一拳猛力貫入我的腹部。
我倒在地上,臉上掛著戰死沙場的瀟灑笑容。
我認命了,這輩子都不會有長輩聽見我問好了。
我就像星期一早上的鬧鐘,所有人都只想打我,根本沒有人願意聽我的聲音。
我又想起了那個哲學問題。
「假如一棵樹在樹林裡面倒下而附近沒有人聽見,那它有沒有發出聲音?」
我想我終於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只要我媽沒聽見,它就沒有發出聲音。
然而世上還有很多問題是我無法回答的。
比如千古難題的「如果我跟你媽同時掉進水裡你要救誰?」
又比如科學家至今還在尋找正確答案的「我今天看起來有什麼不一樣?」
再比如,校舍後,小池邊,柳樹下的那句「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嗎?」
以及緊接而來的「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偷聽我們講話?」
但這些都比不上過年期間長輩的奪命連環追問。
「你準備考哪間高中?大學想念什麼科系?畢業要找什麼工作?年薪多少?有沒有領年終?分紅幾個月?」
「什麼時候交女朋友?什麼時候結婚?有沒有打算生小孩?準備生幾胎?」
「小孩要唸哪間學校?準備考哪間高中?大學想念什麼科系?畢業要找什麼工作?年薪多少?有沒有領年終?分紅幾個月?」
問題的內容無所不包,範圍囊括整個人生。
什麼都能問,什麼都不奇怪,沒有問到下輩子的投胎規劃都算感情比較疏遠的。
其實我也知道長輩沒有惡意,除了這些問題他們也不知道該聊什麼。
我討厭這些問題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我的人生毫無規劃,我知道自己爛透了,可以的話請你不要一直提醒我。
就算是長輩也不會想聽到「你退休金多少,有沒有在投資?」、「你確定要吃那塊烏魚子嗎?我聽說你最近血壓不太妙喔。」、「我同學的阿公七十幾歲還可以伏地挺身,你可以蹲下起立給我看看嗎?」這種白目的話吧?
你可以嘉許我放假一天睡二十個小時很有毅力,我也能誇你比起去年老得更有效率,豈不美哉?
我就爛,我們都爛,既有緣相讚,何苦彼此為難?
學生時期被這些問題摧殘完畢,我還能拿到紅包當作精神賠償。
儘管不久後我就會聽到過年五大謊言之一的「媽媽幫你把紅包存起來」,但我在拿到紅包的當下還是會得到一瞬間的滿足感。
(順帶一提,其他四大謊言包含:「隨便吃,我們沒有特別準備什麼」、「路上塞車,我們馬上就到」、「妹妹怎麼變得這麼漂亮?」「公司今年沒有賺錢,大家共體時艱」等等。)
現在隨著年齡增長,我已經過了領紅包的年紀,開始來到給紅包的年紀。
今年除夕早上,我媽就偷偷塞了一個紅包給我。
「媽,我已經長大了,不用再包紅包給我了……」我不禁有點感動。
「我知道,這是紅包袋,明天記得包紅包給我。」我媽說。
除夕夜,我拿著紅包下樓。
「爸,媽,新年快樂,這是紅包,沒有包多少,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客套話還沒說完,我爸不耐煩地接過了紅包。
「家人之間談錢就俗氣了,以後直接給錢就好,不要廢話這麼多知道嗎?」
他抽出鈔票,隨手把紅包袋扔進垃圾桶。
初二,一到阿嬤家,我馬上識相地拿出紅包。
「阿嬤,新年快樂。」我張開手作勢要擁抱阿嬤。
「三八啦!」阿嬤滿面堆歡地推開我,笑道:「有包紅包就好,人來幹嘛?」
我本以為今年可以這樣順利過完年,然而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注視著我。
我的背脊湧上一股寒意。
從我走進門開始,表哥的小孩,也就是我剛滿五歲的姪子始終緊緊盯著我。
他歪著頭,嘴角掛著口水,像是在小小的腦袋裡謀劃著什麼。
儘管我一直避免跟他有眼神接觸,他還是踏著顢頇的步伐,緩緩地接近。
他避無可避地走到我面前,伸出小小的手掌,眼睛裡閃爍著超出年齡的狡獪光芒。
他在跟我要紅包。
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受到一股神聖的責任感在胸中激盪。
我想起長輩們過年時的言行,猛地明白了很多事。
有些歷史,必須由我來傳承下去。
我摸摸姪子的頭,笑著開口。
「──啊你今年看到我怎麼沒跟我打招呼?」
姪子張大嘴,一臉錯愕。
我注視著姪子身後,在我充滿笑意的眼眸中,嫂嫂的巴掌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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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在前一所高中身心俱疲休學重讀後,看什麼都不順眼,看什麼都是負面,總是冷言批判,用國中球隊教練、前一個高一導師罵他們的方式隨口就罵:「廢物、白癡、智障、死好!!」...讓他對於別人的付出都覺得理所當然,只要念他制止他,他就會罵得更兇、更殘忍。
當他在失敗的時候被罵廢物、白癡、被教練拋棄時,他學會的就是對著失敗的人猛烈批判,說什麼都沒有用。不是我不教,而是他不想聽,經歷了好多衝突,我常常會很擔心他的冷漠和負面。
我們社區有在幾個定點放垃圾桶,由清潔人員收集後放置在社區的垃圾場,定時定點送到垃圾車去。
我總是覺得垃圾送到定點讓清潔人員多運送一次,我都會把垃圾直接送到垃圾場去。有一次兒子問我,「為什麼要這麼麻煩?不是就丟到垃圾桶去就好了?反正收垃圾的會來收呀!!」我說:「這樣可以讓他們不用多跑一趟。」兒子說:「關我們什麼事?他有領薪水,那就是他的工作,送幾趟、送多遠都是他該做的。」我說:「他的工作讓我們的生活輕鬆很多,我們不需要自己去等垃圾車、他在大太陽底下把社區掃得乾乾淨淨的,就算是給我這樣的薪水,我也做不來這麼辛苦的工作,像他一樣曬兩個小時我大概就昏倒了。他花在運送垃圾上的時間少了,就多了整理社區的時間,不是嗎?」
他做他該做的,我釋出的是我盡可能的體貼和善意。
我們偶爾會網路訂肯德基,只要送餐來,我請兒子下樓領餐時,讓兒子給50~100元的小費。兒子也問我,「為什麼要給他小費?他有領薪水呀!!」我說:「外送很辛苦很危險呀!!他省去了我們來回的時間、站在店門口等待的時間、停車走路的時間,風吹日曬又在車陣中奔波,有時還下大雨...幫我們省去這麼多時間和麻煩,我很感謝他呀!!」
「他們工作領薪水是應該的,我給的是我的感謝。」
剛開始他總是嗤之以鼻,覺得他們就是做著該做的事,既然有薪水有什麼好感謝的?我也不勉強他,只是做著,他看著。他有問,我就會說說我的想法,他不問,我就不念。
就這樣持續了兩年,從剛開始的拒絕,有時還會罵我多事、浪費錢,現在會跟我一起開車送垃圾到集中場,會幫我轉交小費給外送員,還會說聲謝謝。
今年過年我們沒回雲林,除夕~初二只要出入社區警衛哨,我就會包一個紅包給警衛。兒子問我,「他們過年沒有加薪嗎?」我說:「我也不知道耶!!我只是覺得他們真是辛苦,我們在開心過年、躺在家裡玩手機看電視、圍爐吃飯,但是他們這麼辛苦,過年只能一個人坐在警衛亭裡替我們守衛、過濾訪客。」他問我:「一個人包多少錢?」我說:「很少呀!!才兩百元,一點小心意。」他竟然問我:「晚上的警衛給了沒?」拿起紅包袋,放入200元,幫我準備好要給警衛的紅包。
初四開工,清潔人員開始清運垃圾,看到滿山滿谷的垃圾,我也請兒子幫我包兩個紅包給清潔人員,他一句話也沒說,動手幫我準備好,幫我一起把家裡堆了4天的垃圾送到垃圾場去。
離開那個傷心的學校兩年半,這孩子的心慢慢的被我們的陪伴融化了,雖然有時說話還是故意叛逆,生起氣來還是讓我嚇個半死,但是已經改變很多了,我好希望在他離開家裡,到外面去生活和讀書之前,他能回到小時候那樣善良又開朗的個性。一個錯誤的環境,我們得花好長的時間來讓他療傷、找回對社會的善意。
青春期的孩子多說無益,不想聽的時候,說一句都是多餘,多念一句就是讓他想盡辦法來反駁。只能做著,感染著,體貼著他也讓他試著體貼為他付出的人,讓他慢慢地去體會感謝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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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今天下午,我在中山大學隧道防空洞裡的《動物性營養》演出,選了十五首詩分別以電子/民謠/噪音等曲風彼此組織,是樂團解散之後自己最得意的表演。鼓手阿牛是我的鋼琴老師致蒨引薦,阿牛又邀來吉他手侑良;阿牛〇八年前後在濁水溪公社,侑良則為余佩真孫盛希等許多人編曲,去年也共同製作守夜人的專輯。要是在工作場合遇見,我大概要巴著他們訪問起來了,然而那天我站著而他們默默坐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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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倒不是因為自己表現多好。那天一到西子灣,主辦窗口銘豪竟帶來一手帆布袋,上面印著我擅自為這只演出一次的團取的名字 Holozoic Nutrition,說是特地做來要賣的。可那天演出的票不過也只賣了三十幾張。防空洞裡回聲重,阿牛開車載來音響器材,第一次試音時聽起來像暴發戶的浴室。我則搬來書架,把十五首詩出處之十本詩集在舞台上一字擺開,演出時信手取書如換吉他,磅礴又中二得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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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想,我喜歡的是那天意念上全然的手作感 —— 幾乎可說只有插座和燈泡的防空洞裡,我們清楚地面上每一條電線的去處和椅子的來歷,自己造了舞台像烤著自己捕到的魚。吃的時候知道自己不只用舌頭在嚐,感覺著一切與味道無關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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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布袋後來一個也沒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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銘豪送了一個給我,我忘記自己說了抱歉還是謝謝。明信來了,聽完整場,特意來向我說幹得好,我還是忘記自己說了抱歉還是謝謝。相隔一年才整理演出紀錄是純粹意外,原本想等主辦方側錄的影片來一起發佈,結果從演出之後就忙到十月才想起有這麼一回事,再去要時已是另一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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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遠赴高雄的愛人在演出之後,難得對我做的事情有了「還可以」和「普通」以外的感想:真棒。應該是真心的,因為接著她多次慫恿我要在台北也做一場。所謂被求婚的喜悅大概也不過如此吧?但去年我再也沒有時間了。照片上看起來,去年的今天應該比較冷?今年直到初四,我仍未從衣櫃拿出你是不會當樹嗎斗篷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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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影片後,我後悔自己沒有安排收音側錄的人員,恰如我常常後悔自己沒有多認識攝影師朋友。防空洞裡沒有 LINE IN,錄音很難好到哪去,「在稍縱即逝的氣味王國裡他的名字如今早已為人遺忘,這絕不是因為葛奴乙在鄙視他人、自大、敗德和瀆神方面的表現,比起這些出名的惡徒稍有遜色,而是因為他那獨特的天賦和榮耀,局限於某個特殊的領域,也就是那稍縱即逝的氣味王國,在歷史上未曾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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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記錄下來、就被視為不存在的一切,我斷章取義的二十八歲。銘豪誠懇地向我說明影片的窒礙,這一次我說了謝謝,明確表示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不是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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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不理想,加之厭憎 Facebook 惱人的影片分享格式,決定只公開照片,並頂著被視為行銷手段的負面觀感之風險,誠心表達這次演出的影片剪輯片段將會在近期忽然積極更新的下一期官網電子報寄送給訂閱者:https://www.iifays.com。希望這兩年來的訂閱者們喜歡如今也已十數期的電子報們,即便它們常常被系統歸為垃圾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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銘豪送的帆布袋如今是愛人出門愛用款,也許因為提小巧的它她就有理只帶錢包和手機,其他一切都叫我拿的緣故。沒有問銘豪其他的袋子現在到哪裡去了,正如我不知道那天台下的三十個人。我只慶幸自己在。比照片更多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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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Feb. 15
蕭詒徽「動物性營養 HOLOZOIC NUTRITION」
小西灣藝穗:深屋書店&宀藝廊・有種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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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湞筌_ drums. guitar. program.
蔡侑良_ guitar. program.
蕭詒徽_ starring. v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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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出曲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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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詒徽〈甜蜜的家庭〉
⠀—— from 鼻音少女賈桂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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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瑩〈普通女子〉
⠀—— from 單人馬戲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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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透〈寫生簿.拐杖〉
⠀—— from 眼睛看不到的碎片/林永福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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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詒徽〈通常我們譴責園丁〉
⠀—— from 鼻音少女賈桂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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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詒徽〈政治 I (或一個牛仔的午夜)〉
⠀—— from 鼻音少女賈桂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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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宇〈排隊付帳〉
—— from Sal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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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宇〈純淨與極致與善意〉
⠀—— from Sal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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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令〈五十七度北〉
⠀—— from 日子持續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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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鵬子《雌袋鼠》~孫梓評《你不在那兒》節選
⠀—— HOLOZOIC NUTRITION mix 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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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穎怡〈假如,在山頂餐廳〉
⠀—— from 死者與她的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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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詒徽〈吻〉
⠀—— from 鼻音少女賈桂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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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聖勳〈占卜〉
⠀—— from 少女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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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詒徽〈屍體三具〉
⠀—— from 鼻音少女賈桂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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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瑩〈普通男子〉
⠀—— from 單人馬戲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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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禹瑄〈所有人都起飛了只剩他在原地〉
⠀—— from 夜光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