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和她,還有小白,一起進入那家公司,因為都是剛剛進入社會的新人,三個人就自然地走在了一起,中午往往相約了去吃飯,下班後也會作伴去看電影或小酌。
這在他是很難得的,長長的大學與研究所時期,他一直獨來獨往,從沒與誰靠得特別近,現在他有了兩個可以信任的朋友,因此也就份外珍惜。以前他一直以為自己不需要朋友,現在才知道,那只是心理上的武裝,只是因為沒有遇到真正喜歡的人。他有點像是回過頭去重拾學生時代的心情,與她和小白在一起的時光,總有些像是走在校園裡那種青春明淨的感覺。
只是後來,這樣的感覺悄悄變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什麼都不要改變,但他控制不了自己心裡的變化,那是對她的情意。
她總是把一頭長髮紮成馬尾,小小的臉上卻有著濃眉大眼,安靜的時候讓人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笑起來卻又是所有的雲霧瞬間都化開了。他喜歡她的笑容,她的眉眼,喜歡走在她的身後看她的馬尾晃來晃去,喜歡她自然不造作沒有公主病,喜歡她叫他名字時那甜甜的上揚的尾音。他發現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每天早晨醒來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她,他在整個大學與研究所時代沒有對任何一個女同學動過心,所以一時還真不能確定,這就是愛情的感覺了嗎?當他發現每天晚上入睡前總是得克制打電話給她說晚安的時候,他終於確定,對,他是愛上她了。
但他隱藏了自己的心意。
一來是因為他們總是三人同行,與她單獨相處的時間不多,二來小白對她顯然也有好感。
小白幽默開朗,與個性內斂的他很不一樣,小白總是連名帶姓地喊她的名字,走路時攬著她的肩的動作也很自然,甚至會不時開她一些小玩笑,但他總覺得那其中有一種憐愛,比單純的友情多了一些些什麼。他想如果小白也愛著她,那是再合理不過的事了,畢竟日久生情,而她又是如此動人的女子。但除了她以外,小白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對於自己的心意,他最好保持沉默。
而她的心意又是如何呢?
她對他們兩人都很好,但還是有微妙的不同,面對小白,她的笑容似乎更自在,更開懷,但面對他的時候卻多了一些些矜持,或許也多了一些些溫柔,然而另一種解釋是,也多了一些些距離。
然而有時兩人聊起所聽的音樂,所讀的書藉,默契是那樣十足,喜好是那樣一致,他和她彷彿共同圍出了一塊只有彼此才能看見的光區,那是在一旁打呵欠的小白無法進入的領域。
但也有幾次,小白不在,他心裡有些話想對她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而她也顯得特別安靜,於是兩個人只是默默地走完一段路,就互道再見了。轉身離開之前,她看著他的眼神好似也是欲言又止,可是他不敢解讀。
如果她喜歡的是他,小白會受傷,但她若喜歡的是小白,他無法否認自己也會感到受傷。
漸漸的,他對於這樣的三人行感到某種壓力,一方面他渴望維持現況,另一方面卻又想打破現狀;有時他想將她據為己有,有時卻又覺得為了友情他必須退讓。
他感到自己的內在正在慢慢地四分五裂,但表面上卻又若無其事。他厭惡這樣的自己。
於是當公司需要有人自願轉到高雄分公司去開創新局面時,他報名了,也順利入選了,因為那是個苦差,根本沒有人與他競爭。然而也沒有人懷疑他的理由,畢竟高雄是他的家鄉,回鄉打拼合情合理。
是在人事派令下來之後,他才告訴了她和小白這個決定,那是在他們常去的拉麵店裡,現場吵嚷得讓他不得不拉高聲音說話。當他們總算聽清楚他所說的之後,兩人顯然都很驚訝,但小白馬上就接受了,一下子嚷著說要找時間給他餞行,一下子又說台北到高雄搭高鐵不過兩個小時就到了,以後要聚還是很容易。而她則沉默不語,若有所思,面前的那碗拉麵,她幾乎原封未動。
小白說的那場餞行後來一直沒有舉行,因為他很快就被淹沒在一堆忙碌的公事私事裡了,他已在台北生活多年,雖然只是一個單身漢的家,但要把一個家結清總是千頭萬緒,還有高雄那邊也有許多事得交接處理,終於上任之後,新來乍到更是手忙腳亂,使他深刻體會什麼是分身乏術。而他想說這樣最好,忙到無暇再去思索其他,每天累得倒頭就睡,就不會想起她,不會有時間去感受某種深藏在內心的失落。
雖然高鐵只要兩小時,但高雄與台北畢竟是兩個生活圈,一旦沒有了工作與生活上的交集,彼此的往來自然也就淡了。本來與她和小白偶爾還會在line上互傳訊息,說些「努力吧」、「加油喔」之類不著邊際的話,後來也就慢慢沒聲息了。
他說服自己這就是自己要的,他離開了,可能有的傷害就沒了,但在內心很深的某個地方,他知道自己恐怕是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而三年之後,當他接到小白寄來的喜帖時,不過是證實了這個錯誤。
喜帖上的新娘,不是她,卻是另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陌生女子。
他壓下激動的情緒打電話給小白道恭喜,小白在那頭笑說,緣份來了擋都擋不住,與新娘認識才三個月,彼此都覺得遇到值得相守一生的伴侶,就決定相互套牢了。
「那........那她呢?我原先還以為........」他頭痛欲裂,簡直說不出話來。
「誰?」小白的語氣很莫名其妙,顯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輕輕說了她的名字,小白在那頭停頓半晌,長歎一聲,終於說:
「兄弟啊,你真的是個傻子!我和她從來沒有什麼,因為全世界都看得出來,她喜歡的那個人就是你。」
小白說,當初自己對她不是沒有好感,但發現她的眼中只有他時,很快就放棄了追求的可能。
小白說,向來不介入朋友的感情是自己的原則,所以在那段三人行的時光裡,自己避免了私下與他談論她,或是與她談論他,這樣才能愛情歸愛情,友情歸友情。
小白說,三年前他轉調高雄,理由是為公司開創高雄分公司,並就近陪伴父母,身為他的朋友,也樂觀其成,所以其他就沒多問。若知道他是為了友情犧牲愛情,說什麼也會攔著他。
小白說,他離開台北之後,以他為核心的三人小組自然也就散了,而且她不久後也轉調了部門,在公司裡難得遇到,所以對她的近況所知不多。
「但我也發了帖子給她,她有打電話給我,說她會來。」小白說。
放下電話後,他輾轉難眠,夜闌人靜中面對孤獨的自我,終於不得不承認,過去他一直在自我逃避,他以為遠走高雄是避免了一個僵局,到頭來才發現,他不敢面對的,始終都是自己。
那麼,要挽回那個錯誤,還來得及嗎?
對不起,過去我逃避了自己,不敢面對自己真實的感情,因此錯過了妳。但這些年來,我其實從未忘記妳,而現在,我希望不再逃避自己真正的心意。所以如果一切還來得及,我們可以從頭開始嗎?
他帶著想對她說的話,北上參加小白的婚禮。
是的,他看見了,就在他進入會場,與一堆前同事寒喧的時候,她悄悄地出現在一旁,他一轉過頭來,就看見她那張熟悉的臉。
「嗨。」她微笑地望著他。
「嗨。」在這一瞬間,他覺得她比他記憶中更動人,卻也是在這一瞬間,他忘記了所有想對她說的話。
因為她身旁有另一個男人,而她的手正挽在那個男人的臂膀之中。
*
「後來呢?」我問。
「後來?」他苦笑,「後來我在小白的婚禮上喝醉了,經歷了這輩子最可怕的宿醉。其實我沒喝多少,但也不知怎麼會那樣難受,全部的腸胃都翻攪在一起。我先前已經在舉行婚禮的同一家飯店訂了房間,那天後來發生的事都不太記得了,只記得醒來的時候,整個人是躺在飯店房間的浴缸裡,狼狽極了。」
「所以你後來也不曾把你想說的話告訴她?」
他看著我,眼神黯淡。
「我要怎麼說?她身旁已經有人了。」
「但我覺得,只要她還沒結婚,你就還是應該讓她知道你對她的感情。」我說,「先前你已經逃避了自己的心意一次,不該再逃避第二次。她接不接受是其次,重要的是,你必須面對自己。而且,你知道嗎?你還欠她一個道歉。」
他沒說話,但眼神裡充滿問號。
「愛情是不能禮讓的,她不是一個包裹,而是一個有獨立思想與感情的女人,而你卻以友情為藉口,把她讓給了別人。你不覺得,這對她來說是一種傷害嗎?」我本來想說,天啊,你真的把感情處理得好糟糕啊!但看到他失落的表情,又不忍地把話嚥了回去。
他已經為了自己的錯誤而受了很深的苦,我想我就別再落井下石了。
「總之,也許現在還不晚。」我放緩了語氣,「你不說出自己的心意,也沒聽她親口拒絕你,怎麼知道來不及了?」
他默默點了點頭。
*
後來呢?你問。
後來他打電話約她見了面,就在他們過去偶爾會去的一間小酒館裡,他把自己當年對她的情感、內心曾有的糾結與矛盾、後來避走高雄的原因、這些年來的惆悵與悔意,還有那天在婚禮上看到她身旁有別人的痛苦心情,全部都源源本本、毫不隱藏地都告訴了她。
她安靜地聽著,眼眶漸漸紅了,卻是一開口,淚就掉了下來。
「能聽到你說這些話,我覺得一切都值得了。」她說。
然後她告訴他,因為先前也不知哪來的謠言,聽說他在高雄已經有了論及婚嫁的女友,她害怕在婚禮上看見他擁著別人,形單影隻的自己會太難過了,所以找了一個閨密的男友來陪伴自己出席。
所以經過了這一番波折之後,他和她終於在一起了嗎?你問。
是的,他非常珍惜這份得來不易的感情,而他現在的煩惱,是如何維持遠距戀情。
至於我想藉由他的故事來告訴你的是,如果真心喜歡一個人,就不要隱藏自己的心意。更不要違背自己,不要為了友情而委屈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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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心意
作者:彭樹君
刊於 皇冠雜誌750期‧2016八月號/#聽樹君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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