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閲讀:如果丘吉爾領導當下的美國,美國能避免衰落嗎?》
Niall Furgeson /英國歷史學家,哈佛大學歷史系教授. 原文刊載於英國《經濟學人雜誌》8/21
當美國於一片混亂中撤離阿富汗時,它的衰落令人回想起一個世紀前大英帝國的殞落。
一位歷史學家警告:阿富汗只是開始,未來可能會因此導致更大的衝突。
「許多人仍沈浸在無知之中……而他們的領導人為了獲取選票,不敢點醒他們。」
在《集結風暴》(即丘吉爾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的第一卷)一書中,丘吉爾如此描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勝利者:英國。
他痛苦地回憶:「拒絕面對令人不愉快的問題,渴求人民的擁護和選舉勝利,不顧國家的重大利益。」
美國讀者看著他們的政府「丟臉的」離開阿富汗,聽著拜登總統緊張而努力地為他造成的不光彩撤離辯護,可能會發現:丘吉爾戰前針對英國的批評,有一些會令他們心裡不舒服、但卻似曾相識。
借用耶魯大學的歷史學家Paul Kennedy 的一句話,當時英國的精神狀態是整個國家的疲憊和「帝國過度擴張」的產物。
自1914年以來,英國經歷了一次世界大戰和1929年大蕭條,並且在1918至1919年經歷可怕的大流行病——西班牙流感。
財政被堆積如山的債務,壓得喘不過氣來。
儘管英國仍然是全球主要貨幣發行國,但在貨幣方面,它已經不再是當年無可匹敵的角色。高度不平等的英國社會,促使左派政治家要求即使不實行徹底的社會主義,也要進行社會財富和權力的重新分配。
一部分知識分子在這方面走得更遠,他們選擇擁護共產主義甚或法西斯主義。
與此同時,凝固而無法變通的統治階層,傾向於忽略不斷惡化的國際形勢。英國的全球主導地位在歐洲、亞洲和中東都受到威脅。集體安全體系——當時建立在國際聯盟的基礎上,它是1920年戰後和平解決方案成立的國際組織,也正在崩潰,只留下了一個鬆散的聯盟,勉強補足業已離散的帝國影響力。
但結果卻是另一場更大的災難式的失敗:英國人既沒有認識到極權主義威脅規模之大,也沒有積累出阻嚇獨裁者的手段。
英國的教訓,是否有助於我們理解當下美國權力的未來?
美國人更喜歡從美國自己的歷史中吸取教訓,他們很少從他國歷史,看待世界。但將美國與上一任大英帝國的全球霸主對比,或許會為我們帶來更多啓發。因為今天的美國與戰時的英國,在許多方面都很相似。
與任何歷史類比一樣,這樣的類比當然也有缺陷。英國在20世紀30年代統治了廣闊的殖民地和其他附屬國,今天的美國卻沒有相同的統治區域。
這一點使得美國人在自我認知上認為美國並非一個帝國,即使他們的士兵和公民在阿富汗駐紮了20年才撤退:他們依舊如此認為。
儘管美國的新冠病毒死亡率很高,但也並沒有嚴重到英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所經歷的那種受創傷的程度。當時英國有大量的年輕人被流感屠殺(近90萬人死亡,15至49歲的男性中,佔了大約6%,至少170萬感染者)。美國如今面臨的威脅也不像納粹德國對英國造成的威脅那樣明顯而迫切。
不過,某些相似之處還是很驚人,而且這兩個國家在阿富汗強行建立自己相信的價值秩序,都相繼失敗了。
早在1930年2月,在「過早的」現代化改革引發了一場叛亂之後,《經濟學人》雜誌已指出:「很明顯,阿富汗不會採用西方的東西。」
近幾十年來,預測美國衰落的書和文章已經太多了,以至於「衰落主義」已經成為一種陳腔濫調。
但英國在20世紀30年代和50年代之間的經歷提醒我們,還有比溫和的、漸進式的衰退更糟糕的命運。
《以金錢為導向的價值觀》
我們從堆積如山的債務開始談起。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英國的公共債務從1918年佔GDP的109%,上升到1934年略低於200%。而美國的聯邦債務與英國雖有所不同,但在規模上是可以比較的。如今她的債務達到國內生產總值GDP近110%,甚至高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不久前一個高峰。
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估計,到2051年,它可能超過200%。
當今的美國與大約一個世紀前的英國有一個重要區別,美國聯邦債務的平均期限相當短(65個月),而英國超過40%的公共債務採取的是永久債券或年金的形式。這意味著,今天的美國債務對利率的變化,要比當初的英國危險且敏感得多。
另一個關鍵差異是財政和貨幣理論的巨大轉變,這很大程度上正是凱恩斯對英國戰時政策的建議。
1925年,英國決定以戰前過高的價格將英鎊回歸金本位,這使英國陷入了長達八年的通貨緊縮。工會權力的增加意味著大蕭條期間,工資的削減落後於物價的削減,這導致了就業機會減少。
在1932年的低谷期,英國失業率為15%。然而,英國的大蕭條主要還是因為英國在1931年放棄了金本位制,這使得貨幣政策得以放寬。實際利率的下降意味著償債負擔的減輕,為英國財政創造了新的迴旋餘地。
在未來幾年,美國似乎不太可能出現這種償債成本的下降。以美國前任財政部長勞倫斯·薩默斯Lawrence Summmers為首的經濟學家預測,當前美國的財政和貨政策,將導致通貨膨脹的危險。
英國的實際利率在20世紀30年代普遍下降,而美國的實際利率預計將從2027年開始轉為正數,並穩步上升,到本世紀中期達到2.5%。當然對利率上升的預測,往往是錯誤的,而且美國聯準不急於收緊貨幣政策。但是,如果利率真的上升,美國的債務將需要更多的成本來償還,擠壓聯邦預算的其他支出,特別是國防等可容易調整的支出。
這將問題的關鍵,擺在我們面前了。
丘吉爾在20世紀30年代最關心的問題是:政府在拖延時間——這是英國綏靖政策的基本原理——而不是積極地重新武裝英國軍隊,以應對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日本帝國主義政府越來越多的侵略行為。丘吉爾反對英國綏靖主義者另一個關鍵論點是,財政和經濟方面的限制——特別是管理一個覆蓋斐濟、岡比亞、圭亞那、溫哥華的帝國,其高額成本使得快速重新武裝英國,變得不再可能。
稱美國今天面臨著類似的威脅——不僅是來自中國,還有來自俄羅斯、伊朗和朝鮮的威脅——這可能顯得異想天開。
然而,僅僅是這一事實,就說明問題所在。
大多數美國人,就像二戰之前的大多數英國人一樣,根本不想考慮在國家已有大量債務下,如何面對希特勒正在發動一場重大戰爭。
如今的美國也正在走向相同的道路。預計美國國防開支佔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將從2020年的3.4%下降到2031年的2.5%。
這會引起丘吉爾主義者的驚愕。他們也將會經歷相同的敵意和指責——如同當年譴責丘吉爾在煽動戰爭一樣。
《力量是相對的》
美國與其他國家相比的相對衰退,和當初的英國另一個相似點:經濟史學家安格斯·麥迪遜估計,到20世紀30年代,英國經濟產值不僅被美國(早在1872年)超越,而且還被德國(第一次在1898年,在經歷了災難性的戰爭、惡性通貨膨脹和不景氣的年代後,於1935年再次被超越)和蘇聯(1930年)超越。
大英帝國作為一個整體,其經濟規模比英國大,特別是如果把各殖民地包括在內的話,也許是其兩倍大。但美國的經濟規模更大,儘管大蕭條對美國的影響更嚴重,美國的經濟體量,仍然是英國的兩倍多。
今天的美國也面臨著類似的經濟產值相對下降的問題。按照購買力平價法,考慮許多中國國內商品的價格更低,中國GDP在2014年已趕上了美國。按當前美元計算,美國經濟體量仍然更大,但預計兩國的差距將會縮小。今年,中國的美元GDP會是美國的75%左右,到了2026年,則將達到89%。
中國給美國帶來的經濟挑戰比蘇聯曾經帶來的更大。這不是什麼秘密,因為蘇聯的經濟規模在冷戰期間從未超過美國的44%。
在許多運用於國家安全應用的技術領域,從人工智能到量子計算,中國正在努力追趕美國,這也不是什麼機密消息了。中國領導人的雄心壯志也是眾所周知的。
這五年來,美國對中國政府的好感明顯轉變為負面。即便如此,公眾對於應對來自中國的軍事威脅也沒有多大的熱情。如果中國攻打台灣,大多數美國人可能會與英國首相張伯倫的觀點一致,他曾臭名昭地將德國在1938年分割捷克斯洛伐克的行動描述為「遙遠國家的爭吵,而我們對爭吵的雙方都一無所知」。
在兩次大戰之間,英國態度軟弱的一個關鍵原因是知識分子對帝國的反抗,以及更普遍的對英國傳統價值觀的反抗。
丘吉爾厭惡地回憶起1933年牛津大學辯論社在辯論中提出的動議:「我們拒絕為國王和國家而戰」。他指出:「在英國,人們一般會對這樣一個插曲一笑置之,但在德國、俄羅斯、義大利和日本,他們會有英國已經變得腐朽墮落了的根深蒂固的想法,這種想法也動搖了許多人的盤算。」
當然,這也正是如今中國新一代「戰狼」外交官和民族主義知識分子對美國的看法。
納粹、法西斯和共產主義者都認為英國人對自己充滿了憎惡。「我甚至不知道大英帝國正在消亡,」喬治·奧威爾在他的文章《獵象記》中記錄了他作為殖民地警察的時光。沒有多少知識分子能有奧威爾這樣的洞見,認為英國仍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許多人——不像奧威爾——他們選擇了信仰蘇聯共產主義,他們為西方國家的情報部門帶來了災難性的後果。與此同時,令人震驚的是,大量上流社會的貴族精英還被希特勒吸引。甚至《每日快報》的讀者,也樂於取笑而非讚頌大英帝國。
《帝國的終結》
美利堅帝國不像曾經的大英帝國一樣有英聯邦自治領地、殖民地和受保護國,但它現在所處的國際主導地位,以及過度擴張帶來的代價,完全與大英帝國相似。
現在美國的左翼和右翼都習慣性地嘲笑或謾罵美國帝國主義的計劃。《國家》雜誌的記者湯姆·恩格爾哈特(Tom Engelhardt)幸災樂禍地說:「美利堅帝國正在崩潰。」
對於右翼來說,經濟學家泰勒·考恩(Tyler Cowen)譏諷地想像著「美利堅帝國的衰落會是什麼樣子」。:
與此同時,進步的非裔美國哲學家康奈爾·韋斯特(Cornel West)認為「‘黑人的命也是命’與反對美利堅帝國的抗爭殊途同歸」,還有兩位支持川普的共和黨人瑞安·詹姆斯·吉爾·杜斯基(Ryan James Gir dusky)和哈倫·希爾(Harlan Hill)認為最近的新冠疫情揭露了「美國其實穿著皇帝的新裝」。
右翼仍然捍衛著美利堅共和國建國的傳統:與此相反,「覺醒」的左翼則試圖將美國歷史改寫為充斥著奴隸制和種族隔離的血淚史。但政治光譜中的任何一方都沒有多少人渴望回到上世紀40年代開始,美國扮演全球霸權時代。
簡而言之,就像20世紀30年代的英國人一樣,21世紀20年代的美國人已不熱衷於帝國主義——中國的觀察人士注意到了這一現象,並對此津津樂道。
然而,帝國仍然存在。
美國幾乎沒有多少真正意義上的的殖民地:只有加勒比海的波多黎各和美屬維爾京群島、北太平洋的關島和北馬里亞納群島,以及南太平洋的美屬薩摩亞。按照英國人的標準,這些殖民地根本不值一提。然而,美國與曾經的大英帝國一樣,軍隊遍布全球,無處不在。美國的武裝部隊人員在150多個國家都有部署,駐外軍隊總人數約為20萬人。
承擔如此廣泛的全球責任並非易事。但是,要想擺脫他們同樣不容易。
英國人為此吃過苦頭,美國人則要吸取英國人的教訓。
拜登決定從阿富汗進行「最後的撤軍」被認為是不明智的,這說明了美國想要減少其在海外所承擔的責任,並不容易。
歐巴馬曾經也做出了類似的從伊拉克撤退的決定,並於2013年宣佈「美國不是世界警察」。
川普的「美國優先」(American First)原則只是同一種衝動的民粹主義的版本:他太渴望離開阿富汗,並以關稅取代「反恐支出」。
在阿富汗發生的撤軍災難完美的說明,想要放棄對全球的主導權,這個過程是不太可能和平度過的。不管用何種措辭,宣佈放棄這場歷時最長的戰爭,就是承認失敗。
這不僅僅對塔利班,是他們的勝利。
中國也在密切關注,畢竟中國與阿富汗也有一段狹小的接壤土地。俄羅斯也在幸災樂禍的作壁上觀。
就在歐巴馬宣佈放棄做世界警察的幾個月後,俄羅斯立刻就對烏克蘭和敘利亞進行了軍事干預。
這並非巧合。
拜登相信美國可以像之前從越南撤軍、擺脫越南這個泥淖一樣從阿富汗撤軍。
越戰是段不光彩的歷史,美國在越南受到的屈辱確實產生了後果。它為蘇聯及其盟國以可趁之機,在其他地方製造了麻煩——包括非洲南部和東部、中美洲以及蘇聯於1979年入侵了阿富汗。
於是我們可以推論在喀布爾重演西貢當年的淪陷,未來也將產生類似的不良影響。
即便新保守主義在2003年入侵伊拉克後抬頭,狂妄自大到了頂峰的時候,美利堅帝國的終結也不難預見。
我在《巨人:美利堅帝國的興衰》一書中首次提出,當時美國的全球地位至少存在四個根本性的弱點:一是人力赤字(很少有美國人願意在像阿富汗和伊拉克這樣的地方長時間工作);二是財政赤字(見上文);三是關注度不夠(選民在大約四年後就對任何大規模干預失去了興趣);四是歷史視角的缺失(決策者不願從前任那裡汲取經驗教訓,更不願意從其他國家吸取經驗教訓)。
但是曾經的大英帝國從來沒有這些事件。
另一個不同之處在於——這比財政赤字要深刻得多——是美國的負國際投資(NIIP),它佔GDP的比例是-70 %。
負的國際投資本質上意味著外國人對美國資產的所有權,超過了美國人對外國資產的所有權。相比之下,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儘管有大量的海外資產被清算以資助一次世界大戰,但它仍然有著龐大的正國際投資。從1922年到1936年,它一直保持在GDP的100%以上:到1947年才下降到3%。
拋售剩餘的帝國白銀(準確的說,是迫使英國投資者拋售海外資產,交出美元)是英國為二戰買單的一種方式。
但是美國作為一個債務大國,並沒有與之對等的儲備金。只有通過更多的公債出售給外國人,美國才能負擔得起維持其世界霸主地位的成本。
這對於維持其超級大國的地位而言,實在太不穩定了。
《丘吉爾:「我當首相不是為了主持大英帝國的葬禮」》
丘吉爾在《集結風暴》中的論點並不是在借德國、義大利和日本的崛起這一不可阻擋的進程來譴責英國的衰落。相反,他堅持認為,如果西方民主國家在1930年代早些時候採取更果斷的行動,戰爭本來可以避免。
當小羅斯福總統問丘吉爾這場戰爭應該叫什麼時,丘吉爾立刻回答說:「不必要的戰爭。」
同樣的道理,中國的崛起也並非不可阻擋,更不用說俄羅斯了。從朝鮮到委內瑞拉,所有與他們結盟的小國都是經濟上的弱國。中國人口老齡化的速度比預期的還要快,勞動力正在萎縮。
居高不下的公營及私營部門債務正在拖累經濟增長。它也可能在氣候危機中,首當其衝,因為它無法輕易改掉依賴煤炭,作為工業能源的現象。
然而,一系列事件的發展又很容易導致另一場不必要的戰爭。
最有可能是在台灣問題上爆發。
中國要統一台灣,而美國模糊地承諾要防禦中國——隨著東亞地區軍事力量平衡的轉變,這種承諾越來越缺乏可信度。
美國航母越來越難招架中國的東風-21D等反艦彈道導彈,而這還只是美國國防部無法解決的問題之一。
如果美國的威懾失敗,習近平發動突然襲擊,美國將面臨更嚴峻的選擇,要不然打一場漫長而艱苦的戰爭——就像英國在1914年和1939年所做的那樣——要不然就像1956年蘇伊士運河事件那樣,直接認輸。
丘吉爾說他寫《集結風暴》是為了表明:
邪惡者的惡意如何因善良者的軟弱而愈發猖狂;民主國家的結構和習慣為何——除非與更大的有機體結合在一起——會缺乏為卑微大眾提供安全感的毅力和信念;甚至在自我保護的問題上……謹慎和克制的忠告反而會帶來致命的危險……以及因為渴望安全和平靜的生活,而採取的中庸之道,可能會直接導向災難的中心。
他用一句精辟的格言作為這卷書的結束語:「事實勝於幻想。」
近年來,美國領導人過度熱衷於幻想了,譬如小布希領導下新保守主義者「全面統治」的幻想,還有川普想像出的美國「大屠殺」的黑暗噩夢。
隨著另一場集結風暴的到來,也許是時候面對現實了。
丘吉爾看透了這一點:帝國的終結很難不伴隨著陣痛。
——圖片:美國運輸機撤離阿富汗難民、美國最後離開的軍事領袖、拜登在白宮發表演說
南朝士族衰落的原因 在 知史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書生也做賊:剃頭梳髻的明朝倭寇多半是中國人|知史百家
歷史春秋網
亂了一百多年的日本戰國時代,無處不燃戰火,無人能得安寧,田園荒蕪,屍骨遍野。喪家野犬般的浪人、無糧可種無魚可打的流民、爛命一條的無賴,把目光投向了大海彼岸富裕而軟弱的中國,一艘艘倭船出發了!
明朝軍民對這些「髡頭鳥音,赤體提三尺刀」的剽悍倭寇大為恐懼,而在異國他鄉幹壞事,來自日本的倭寇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喝口水都怕老百姓下毒。
1.亂世日本太難混了!
看過黑澤明《七武士》的人想必都對電影中的日本浪人印象深刻:在紛亂的日本戰國時代,喪失了家主的武士們猶如喪家的野犬,徘徊在山野荒村,為了飯糰就可以用生命戰鬥。
嘉靖年間,日本國內的情況正是《七武士》的背景年代,就像被搗翻的螞蟻窩一般混亂不堪。
名義上,日本有天皇,但天皇的實權早已旁落,吃穿用靠幕府養著,完全是寄人籬下的傀儡。幕府也好不到哪去,足利氏建立的室町幕府從足利義滿後,一直處於風雨飄搖中,1467年連綿十一年的應仁之亂結束後,征夷大將軍已經空有名號毫無實權,聽任有實力的權臣擺佈。
日本全國分為六十八國(國類似中國的州縣),其中的五十三個藩國,由大大小小一百四十二個大名佔據著。大名們強弱分明,強的佔據幾國率眾數萬,弱的佔據幾個村子率眾數百,為了達到權力的頂峰,整天你爭我殺,兒子殺老子、弟弟殺哥哥都不算稀奇。當時的情況往往是:今天家臣們造反殺了主子,明天卻被鄰居的大名殺死,後天當勝利的大名回家一看,兒子已經取代了他的位置。
日本進入了毫無綱常道德可言的所謂「下克上」的諸侯爭霸時代,整整亂了一百多年。戰亂中,屍骨遍野,無數人流離失所,農民無法安心下田耕種,饑荒當然隨之而來。老百姓無路可生,強壯點的當盜賊或者參加宗教組織「一揆」造反,羸弱的只有等死。
在倭寇的發源地,日本九州的情況怎樣呢?
九州是日本南部的最大島,有肥前、肥後、平戶、大隅和薩摩等諸多藩國。如同日本各地一樣,九州島也是諸雄並立,空前混亂。北邊,豐前與築前的大內氏原本是九州最強的大名,但是遭到家臣陶晴賢的政變滅亡了,而陶晴賢不久被九州之外強大的大名毛利元就所殺。毛利元就順勢進入北九州,這就和另一個強藩—豐後的大友氏碰上了。南邊,薩摩的島津氏和大隅的肝付氏在火拚。西邊,肥前的龍造寺氏則和少貳氏內亂不休。
有戰爭就有失敗者,在戰爭中失敗、喪失家主的武士成了無米下鍋的浪人,怎麼辦?因戰爭無法謀生的漁民、流民,怎麼辦?下海!做海賊!與其在陸地上飢寒而死,不如到海上去撞撞運氣。
除了死裡求生,發財夢也是下海的另一個重要理由。當時明朝斷絕了官方的朝貢交易,導致海盜走私團夥日漸猖獗,中國的生絲、棉布、陶瓷、藥品等,都是日本的搶手貨,日本不少富商、無賴也打起了做海賊賺取厚利的算盤。不僅僅如此,海賊的背後還有大名的資助和庇護。日本歷史學家井上清這樣定義「倭寇」:「從十三世紀初開始,九州和瀨戶內海沿岸富於冒險精神的武士和名主攜帶同夥,一方面到中國和朝鮮(高麗)進行和平貿易,同時也伺機變為海盜,掠奪沿岸居民。對方稱此為倭寇,大為恐怖。」
日本十九世紀著名學者佐藤信淵總結日本海賊的出處說:「從永正、大永時起,伊寧國因島、久留島、大島地方人士,飯田、大島、河野、脅屋、松島、村上、北浦各地人士,相繼渡海到海外,從事海賊勾當以富家室;並以野島領主村上圖書頭為議事之主,各集其所屬之浮浪人共三四百人,分乘大小十餘艘船,航行大海……剽掠近海諸邑,奪取種種財物器械,以富其家……致四國、九州濱海之諸浪人、漁夫、船夫、無賴等逐漸加入其行列,因而人數日多。後來,其眾竟有八九百人或超逾千人者。」
在明日朝貢貿易正常的百餘年內,倭寇到中國劫掠的次數並不很多,因為日本的將軍、大名為了保護航路也進行嚴打。在嘉靖中期明日朝貢貿易中斷以後,情況才為之大變。
明代,從日本到中國的船,一般都是在三月到五月從平戶的「五島」或薩摩出發,經過大小琉球(沖繩島和台灣),到達浙江、福建、廣東。當年日本遣唐使的船隻到中國,在海上要航行幾十天甚至數月,旅途之艱難駭人聽聞,我們在中學課本熟悉的著名遣唐留學生晁衡(阿倍仲麻呂),就是因遭遇風暴死於回國的路上。
而到了明代,人們對季風的知識已經日漸豐富,加上船隻的製造技術有了發展,從日本出發,如果掌握好風向,只要幾天就能順利到達中國。
《日本圖纂》上這樣描寫當時的日本船:「日本造船與中國異……其船底尖,能破浪,不畏橫風、鬥風,行使便易,數日即至也。」至於船的大小,從能載二三十人至六七十人不等,也有能載二百餘人的大船。
就這樣,一群又一群的日本海賊,滿懷對財富的渴望,乘風破浪地向大海彼岸進發—富裕而軟弱的中國,就是他們的目標。
2.真倭的姓名哪裡去了?
第一次看到倭寇的明代江浙沿海居民,沒有絲毫警惕性,像看動物園猴子一樣。
嘉靖三十二年夏,一個普通的早晨,浙江嘉興鹽邑縣早起趕海的老百姓驚奇地發現,一艘長八九丈的海船停泊在海灘,船上有六十幾個「髡頭鳥音」的怪人,還帶著槍刀弓矢。當地的巡海官軍百餘名圍了上去,問他們為何而來,無奈語言不通,只好搬出一張小木櫃鋪上紙,用筆交談,船上一個懂漢字的人寫道:「我們是日本人,從本國而來,停船是因為舵壞了,想問你們借點糧食,等修好舵就走。我們不是壞人,不要逼迫我們,不然我們就和你們拚命。」
海邊來了好多外國人!整個縣城的人都轟動了,扶老攜幼地趕去看稀罕,當時承平已久,老百姓都指指點點嘻嘻哈哈,沒有一個知道害怕。到了黃昏,突然之間,船上的日本人一起站起來,張弓射出燕尾利箭,把周圍的官軍全部射死。旁觀者這才知道是海賊,發一聲喊,哭爹喊娘地奔入城,趕緊關上城門開始防禦。
上述描寫出自嘉靖年間明人採九德的筆記《倭變事略》,採九德是浙江海寧人,耳聞目睹了許多倭寇之事並記錄成書。對於倭寇的侵擾,除了朝廷官方的記載,明代地方上不少文人都在私家著作中有所涉獵。
但是,倭寇雖來自日本,日本人的姓名卻很少在明朝史料上出現,大多為「二大王」、「倭酋」、「船主」之類模糊稱謂。筆者手上的資料中,能確定是「真倭」的只有「門多郎次郎」、「四助四郎」、「稽天新四郎」、「辛五郎」、「日向彥太郎」、「和泉細屋」、「善妙」、「莊公」等寥寥數人,而且這些名字不一定確切。
真倭姓名少見,除了後面要提到的有中國人假冒外,還有兩個原因。
在近代以前,大多數日本人只有名沒有姓,有姓的只有士族以上的階層,而且全日本也沒幾個姓,如著名的源氏、平氏等皇族姓氏。一直到明治八年(1875年),政府頒布了強制性的《苗字必稱令》,規定了「凡國民,必須起姓」,否則受罰。說來有趣,這一下,造成了日本姓氏天馬行空般地海量發展。據統計,現代日本的姓氏數目超過了十萬,而中國十三億人,加上少數民族的姓氏,才不過一萬出頭。
日本的姓氏複雜,即使是日本人自己也不能非常透徹地弄明白。不過,他們的名卻簡單得多。拿日本男子來說,名多以郎、夫、雄、男等字結尾,以表示威武、英俊、忠信。而且多有表示排行的標誌,長子叫太郎,二子叫次郎、二郎,排在第十一位的就叫余一郎。上面所說的幾個知名倭寇,日向彥太郎肯定是老大,辛五郎則是老五,善妙則是和尚的法號。
除了日本人姓名複雜怪異外,明代人對日本也了解太少,沒有語言翻譯。抓到真倭後,「赴官司訊問,言如鳥語,莫能辨也」。當時,分辨是否真倭的方法主要是看穿著、語言以及長相。如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倭寇侵擾上海地區,市民自發組織敢死隊數百人守城。當時正好漲潮水,倭寇不知深淺,輓著手在濠水中行動,準備連夜攻城,被潮水一夜之間淹死不少。第二天早晨,剩下的倭寇丟棄營壘從南浦逃走了。地方誌記載:「城中人見衣裾浮在水面,得六十七屍,皆受重創,頭顱腫大如鬥,口圓而小,色黝黑,知道都是真倭。」
千萬不要以為「髡頭跣足」的倭寇都是日本人,事實上,多半是假扮日本人的中國流賊。嘉靖年間危害最大的倭寇首領清一色是衣冠楚楚的中國冒險家。嘉靖一朝,前線報捷奏章往往有「斬獲真倭首級若干顆,從賊若干顆」的文字,真倭就是貨真價實的日本人,從賊則是沿海地區三教九流的中國人。
真倭和從賊比例是多少?《明史》稱:「大抵真倭十之三,從者十之七。」而萬曆年間編寫《虔台倭纂》的官員謝傑甚至發出絕望的驚呼:「海濱人人皆賊,誅之不可勝誅!」
3.剃頭梳髻的就是日本人?錯了。
當時一個崑山人被倭寇擄走五十幾天後逃生歸來,他向官府描述自己的所見所聞:「船上大概兩百個倭寇,有福建、溫州、台灣、寧波人,也有幾個安徽人。其中福建人最多,佔十之六七。梳著髻的日本人只有十幾個。」兩百個倭寇中,只有十幾個真倭,明史說的「十之三」看來還誇大了。
元末明初的倭寇以日本人為主,但到了嘉靖年間,倭寇的主力就是中國人了。
對假倭的身份問題,明人鄭曉是這樣總結的:「小民迫於貪酷,困於飢寒,相率入海從之。兇徒、逸囚、罷吏、黠僧,及衣冠失職、書生不得志、群不逞者,為之奸細,為之鄉道。弱者圖飽暖旦夕,強者忿臂欲洩其怒。」一句話:三教九流,無所不包。
拿當時最有名的幾個倭寇首領來說:王直和徐惟學原先是私鹽販子;王直的義子王滶(毛海峰)是走私犯;徐海原是杭州虎跑寺的和尚;許棟是逃跑的犯人;蕭顯、陳東則是不得志的書生。
書生也做賊?沒錯。看看下面這首詩:
「海霧曉開合,海風森復寒。衰顏歡薄酒,老眼傲驚湍。叢市人家近,平沙客路寬。明朝睛更好,飛翠潑征鞍。」
這首五言律詩詞句清麗,意境恬淡,大得唐詩三昧,作者就是一個不知名的書生倭寇。採九德在《倭變事略》中記載,他曾親眼見到一夥四十餘人的倭寇中,有個善卜筮的書生,專門出謀劃策,這首詩就是倭寇撤退後他題在廟壁上的。如此文採令採九德大為感慨:「觀此四十餘賊,亦有能題詠者,則倡亂者豈真倭黨哉?」
對中國人冒充真倭的問題,明代史料上的記載比比皆是。比如嘉靖壬子年,倭寇初犯漳州、泉州,僅有二百人,真倭佔十分之一,其餘都是福建浙江無賴之眾,頭頂剪髮而椎髻向後,「髮型」和真倭並不一樣。真倭和假倭打仗的時候一同作戰,打完仗則分開吃飯睡覺。《籌海圖編》直截了當地稱:「今之海寇,動計數萬,皆託言倭奴,而其實出於日本者不下數千,其餘皆中國之赤子無賴,孑入而附之耳。」
明代著名小說家馮夢龍在《喻世明言》裡有篇關於倭寇的故事,把假倭刻畫得惟妙惟肖:「原來倭寇逢著中國之人,也不盡數殺戮。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殺害;若是強壯的,就把來剃了頭髮,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廝殺,便推他去當頭陣。官軍只要殺得一顆首級,便好領賞,平昔百姓中禿髮瘌痢,尚然被他割頭請功,況且見在戰陣上拿住,哪管真假,定然不饒的。這些剃頭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著倭勢,還有捱過幾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兇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擋過頭陣,自己都尾其後而出,所以官軍屢墮其計,不能取勝。」
4.海濱人人皆賊,誅之不可勝誅!
我們都知道狐假虎威的故事,假倭模仿日本人「髡頭跣足」,穿著日本服裝,連船都打造成日本船,除了扯大旗作虎皮外,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掩蓋身份。生物學上叫做「模仿色」。
洪武三十年所頒的《大明律》對海外經商限制得很嚴格,它規定凡私自攜帶鐵貨、銅錢、緞匹、絲綿等違禁物下海,及與外番交易者一律處斬,而且禁止私人製造具有二桅以上的出海大船。而對於勾結外族的「謀反大逆」更是異常嚴厲:凡「謀反大逆」,一律首從皆凌遲處死,本宗親族祖父、父、子、孫、伯叔、兄弟、侄、堂兄,同居的異姓親族外祖父、岳父、女婿、家中奴僕,凡年滿十六歲以上皆斬。
為了不被誅九族,倭寇必須千方百計掩飾自己的出身。有明一代,造反起義者往往以綽號來掩飾真實姓名,像廣為人知的崇禎時期農民起義,起義領袖都用綽號:紫金梁、八大王、曹操、闖塌天、不沾泥、掃地王等等,包括著名的「闖王」。在東南沿海,就直接可以假扮日本人來掩飾身份。而對於地方官來說,自己轄區的人起來造反大大拖累政績,因此也樂於統統以「倭情」上報。
嘉靖年間持續到隆慶、萬曆年間的四十年,是明朝倭寇為害最烈的時期,史學界稱「嘉靖大倭寇」。在這一階段裡,從賊中「迫於貪酷,困於飢寒」的沿海小民才真正是倭寇的主體,而飢寒貧困的根源在於「片板不許下海」的海禁政策。
反過來說,嘉靖前期為什麼要實行嚴厲的禁海令呢?是因為正德年間少數葡萄牙走私販兼海盜對沿海城鎮、島嶼肆無忌憚地燒殺搶掠,加上中國海商和日本倭寇在浙江沿海進行的走私貿易,讓明政府感覺貿易會帶來「南方之禍」,才變本加厲地實施禁海,最嚴厲的時刻連捕魚都不允許。禁海令是標準的因噎廢食,雖然並不是禁海招來了日本倭寇,但可以肯定的是,是禁海令刺激出了更多的中國倭寇。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東南濱海地區地瘠民貧,從宋元以來,當地居民一直將出海貿易視為衣食之源,海商、水手、造船、修理、搬運加上種種服務,可以說大海養活了起碼百萬計的沿海居民。在福建,有句話叫做:「海者,閩人之田。」一紙海禁令無情地把當地居民的「田」給剝奪了,飯碗跟著也砸了。在廣東,潮州、漳州地區一向是通商出海的發舶口,「潮漳以番舶為利」,不許貿易等於斷了他們的生計。對茫然失所的沿海居民來說,眼前擺著兩條路:要麼忍饑挨餓,要麼鋌而走險進行海上走私。
潑洗澡水連孩子一起潑了—禁海的弊端明擺著,當時有不少有見識的人都很擔憂。抗倭名將譚綸用了一個「老鼠洞」的比喻,說:「禁海越嚴,則獲利越厚,而趨之者愈眾。比如發現家裡有老鼠,一定要留一個洞,若是都堵上,連好的地方都能被老鼠穿破。」
禁海,罷日本朝貢,明朝這兩大舉措看似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是帶來的結果,反而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因為本鄉本土,所以倭寇在東南沿海地區擁有令人難以相信的支持。作戰時,屢屢發生看似荒唐的一幕:倭寇天時地利無所不佔,如魚得水。而代表正義之師的官軍,反而不受歡迎,舉步維艱。一些平民百姓甚至直接支援倭寇,參加過抗倭戰爭的明人萬表記錄道:「杭州城歇客的店家,明知是海賊,但貪圖其厚利,任其堆貨,且為打點護送。銅錢用以鑄火銑,用鉛制子彈,用硝造火藥,用鐵製刀槍……大船護送,關津不查不問,明送資賊。」「近地人民或送鮮貨,或饋酒米,或獻子女,絡繹不絕;邊衛之官,有獻紅被玉帶者……(與)五峰(即王直)素有交情,相逢則拜伏叩頭,甘心為其臣僕,為其送貨,一呼即往,自以為榮,矜上挾下,順逆不分,良惡莫辨。」
所以也難怪謝傑發出這樣的驚呼:「海濱人人皆賊,有誅之不可勝誅者,是則閩浙及廣之所同也。」曾任南京刑部尚書的王世貞則對潮州、漳州、惠州地區的「民寇一家」斷言為:「自節帥而有司,一身之外皆寇也!」除了總督巡撫等高級官員外,其他的人全是倭寇—這真是一幅令人絕望的場景。
對愈禁愈烈的海上走私,時人形象地諷刺道:「片板不許入海,艨瞳巨艦反蔽江而來;寸貨不許人番,子女玉帛恆滿載而去。」
全民皆寇,問題爛在自己根子上,難怪防不勝防誅不勝誅。倭寇就是一顆消耗元氣的腫瘤,一直伴隨著明王朝走向衰落。
(本文由「歷史春秋網」授權「知史」轉載繁體字版,特此鳴謝。)
網站簡介:
歷史春秋網(www.lishichunqiu.com)成立於2010年6月,是一個以歷史為核心的文化資訊門戶網站,提供中國古代歷史、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中醫養生、書畫藝術、古董收藏、宗教哲學等內容。致力於傳承國學經典,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南朝士族衰落的原因 在 金老ㄕ的教學日誌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戰國名將生死錄】濟西之戰─戰國中期的巨大轉折點
在教科書的描述中,戰國時代最大的記憶點,就是有齊、楚、秦、燕、韓、趙、魏的「戰國七雄」,以及秦國在商鞅變法後逐漸崛起,最終各國被秦始皇吞滅。
但課本沒有提到,除了七雄,戰國時代還有不少國家依舊在變動中存有一席之地。最有名的代表就是衛國,這個春秋時代的老牌諸侯國,雖然在戰國時代就是個被霸凌腳色,但按史記的紀錄,它竟然奇蹟似的存活到秦二世的年代才被秦朝正式消滅,活得比其他戰國六雄都久。
課本也沒提到,當率先稱霸的魏國沒落,秦國因商鞅變法崛起時,還有一個國家也處於上升期,與秦國形成東西兩強並立的爭霸局面,那就是在馬陵之戰勝出的齊國。
事實上,齊國擁有漁鹽之利,是各國中經濟實力最強的國家。而論軍事實力,由於有鬼謀智者─孫臏的訓練,齊軍成為深諳兵家之道的百戰精銳,甚至連作戰強悍的秦軍都是其手下敗將。
可最終齊國不是七雄的勝利者,而僅僅只是戰國歷史中的配角、秦國霸業中的註腳。究竟齊國為何在滿手好牌的狀況下盛極而衰?這是戰國時代的關鍵時刻,同時也對我們後人有著極大的啟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詭異的亂局
事情還要從齊威王的繼承者─齊宣王說起,在他任內,鄰近的燕國發生一件極其詭異的內亂。
當時燕國君主─燕王噲,很信任一個叫「子之」的官員,並提拔他成為相國,這一人之下的崇高職位。
有一天燕王派縱橫家蘇代出使齊國,等到蘇代返國述職時,他問:「齊王是什麼貨色呀?」蘇代回答:「必然無法成為一個霸主。」燕王噲問:「你怎麼知道?」蘇代說:「回想齊國以前的霸主─齊桓公,將國內的是全部交給鮑叔牙,對外事務則全部交給管仲,自己則全然信任並完全放手(的跑去玩女人)。現在的齊王,可就沒這肚量啦。」
燕王噲一聽蘇代的分析就覺得:「有道理ㄟ!那寡人要成為霸主,不就要好好信任人才嗎?」於是他決定:「以後所有政務都交給子之處理,一切都他說了算!」
燕王噲沒注意到,蘇代有個哥哥,那就是超有名的縱橫家─蘇秦,而蘇秦跟子之結成親家,連帶使蘇代與子之搭上關係。因此蘇代才會有以上說詞,為的就是幫子之助攻,使自己也可以撈到好處(事實上,後來燕王噲真的下放更多權力給子之後,子之就贈送蘇代許多精金做為謝禮)。
後來子之吃定了燕王噲的腦波極弱,所以又串通另一位大臣提出:「大王不如把國家讓給子之。回想昔日傳說中的聖君─堯,曾把天下讓給許由,可許由沒有接受,於是堯既沒有失去天下,還贏得美名。現在您也把國家讓給子之,子之一定不敢接受,您不就和堯一樣贏得美名嗎?」
燕王噲:「有道理ㄟ!就這麼辦!」(看到這,我都不知道要對燕王噲說可憐還是可悲了。)
於是燕王把子之找來,說要把王位禪讓給他,子之惶恐的說:「大王這樣做真是折煞小人……」燕王噲得意地想著子之等會兒拒絕,自己可要表現出心有不甘的表情,接下來可就能獲得聖君的美名,結果他聽到子之繼續說:「可大王美意我若是拒絕,那就更不好了,所以我接受王位。」
咦?怎麼跟劇本不一樣?可話已出口,燕王也只能交出權力,子之就靠著群體忽悠成了一國之君,可想而知,有一人相當火大,那就是本該等著繼承王位的太子。
「我燕國王位竟被子之這小人竊取?我一定要奪回王位!」
於是太子對內爭取同感不滿的宗室大臣以及軍隊將領支持,另一方面則向齊國提出奧援。
話說齊燕兩國淵源頗深,除了是國土接壤的鄰居,他們還同屬於在周朝立國之初就建立的老牌諸侯國,而且在東周的春秋時代,燕國曾被北方草原民族打到滅國,後來就是靠著中原霸主─齊桓公出手相救,這才能驅逐外患重新復國。
當時的燕國國君對於齊桓公的救國大恩可是感激涕零,以至於在送齊桓公返國時,依依不捨地送到齊國境內,結果齊桓公表示:「唉呀,除非是送周天子,不然諸侯國君彼此相送,最多只能送到自己國家的邊境呀。為了避免破壞規矩……這樣吧,剛剛你經過的齊國土地全部送給你,以後歸燕國所有!」
燕國國君簡直不能崇拜齊桓公更多,不僅協助攘夷,又尊王守護規矩,還大方的相贈領土。何止是強者?簡直就是強者!這次兩國間的互動成為一時美談,也代表著,那是一個還講規矩並彼此尊重的美好年代。
可到了戰國,所有的規矩一律都是用來打破的。
就好比戰國時代的齊國與春秋時代的齊國根本完全不一樣,春秋時代的齊國君主姓姜,是周朝著名開國功臣─姜子牙的後代;戰國戰國的齊國君主則姓田,他們的祖先本來是逃難到春秋時代的齊國,後來因受到賞識而成為朝中大臣,誰知雖著時代的發展,逃難者後代反而併吞接納者的國家產業。
所以在戰國時代,齊燕兩國已經沒有以往的邦交友誼,不時還爆發衝突。即便如此,若能獲得齊國這威震關東並且近在咫尺的強權支持,才有機會推翻已成為一國之君的子之,這也是為何燕太子會向齊國告急。
收到燕太子的求援的齊宣王,很快表示:「太子放心去幹,我挺你。」
這個承諾讓燕太子信心大增,於是立刻舉兵攻打子之。雙方軍隊激鬥數月,造成數萬燕國子民傷亡。眼看燕國已經內耗嚴重,齊宣王這才命令名將匡章率齊軍打著救援名義進軍燕國,之後迅速攻破燕國首都,抓獲了燕王噲及子之。
接獲前線捷報的齊宣王,立馬下令:
「把子之跟燕王噲都剁成肉醬處死,另外收繳燕國王室的寶物送回國內,大軍則繼續佔領其他燕國土地。」
「大王不可呀!」有一人跳出來勸阻齊宣王的決定,此人正是中國歷史上鼎鼎大名可其實很多人都說不上來他到底做了啥事的儒家代表─孟子。
孟子說:「大王當初打著救燕的旗號,使燕國民眾無不主動歡迎以表達對大王義舉的感激之情。現在您卻要處死燕王,還要掠奪燕國,那如何對燕國人民交待?而且齊軍佔領燕國領土,已經使各國畏懼齊國的強盛,大王卻只想著擴增土地而不行仁政,這勢必惹動各國出兵干預。所以請大王先安撫燕國百姓,並幫他們安置好新國君後,就將齊軍撤回國內。這樣還勉強可以安撫燕國軍民並避免危機呀!」
齊宣王沒有接納孟子的建言,隨著王命的發佈,齊軍開始在燕國大肆燒殺搶掠,事情發展也的確如孟子所料,在燕國百姓的反抗及各國介入下,齊軍只能撤退,不但把已到手的收穫全給丟了,還將燕國徹底得罪。
(以上經歷,也可以看出孟子並非是只有理想的囉嗦老頭,他與孔子一樣,能洞悉當前政治情勢的發展。事實上,一個人如果只有情懷,只會被別人當成喇叭嘴。孔孟兩人能夠周遊列國並不時獲得高規格接待,是因為他們能認清現實,並在崇高的理想下運用實務能力去贏得一席之地。可惜的是,後世不少儒生頑固死守前人的言行,卻沒學到聖賢們對應當前環境的彈性及應變,只怕會讓孔孟兩位夫子搖頭嘆氣了。)
時間來到宣王的繼承者─齊湣王,這位老兄比他的前任都還要有企圖心,所以在他任內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爆打其他國家。比如:在位第七年,痛扁了魏國;在位第二十三年,痛扁了楚國;在位第二十六年,痛扁了秦國;在位第二十九年,與趙國聯合滅亡中山國……這一系列的行為使齊國擴地千里,強大的表象更讓齊湣王威風的不可一世,也徹底忽略那來自前代的仇恨。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復仇的啟動
燕王噲死後,換燕昭王接班,並處心積慮地要報復昔日國破家亡的血海深仇。於是他一方面向齊國表達臣服之意去放鬆齊國的警戒,另一方面則積極招募人才累積實力,日後扮演關鍵角色的名將樂毅就是在此背景下,成為燕國的一份子。
對於昭王的復仇心願,樂毅分析:「燕國實力遠不如齊國,所以必須聯合其他諸侯國並孤立齊國,而讓齊國孤立的最好方法,莫過於慫恿齊國滅宋。」
宋國位處今日的河南,是當時的交通要道,誰佔領了這塊土地,就能以此為跳板向各國進軍,因此成為每個強權眼中的必爭之地。積極擴張的齊湣王自然眼饞宋國之地,何況這當中又有人推波助流,於是湣王三十八年,齊軍迅速滅亡宋國,而這一個舉動正式敲響齊國的喪鐘。
眼看戰略要地被奪,各國對齊國的擴張終於仇恨值爆表,燕國乃趁此良機進行大量遊說的工作,終於在湣王四十年,燕將樂毅統率燕、秦、韓、趙、魏五國軍隊攻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鉅變─濟西之戰
齊湣王完全沒料到,自己一向輕視的弱國竟能掀起如此猛烈的反撲。此時齊國主力軍還在南方的宋國佔領區,面對從北方進攻的聯軍,湣王只能緊急召集國內還能迎戰的士卒及百姓,並匆忙任命田觸為將,領軍前往濟水以西迎敵。
臨危受命的田觸,眼看聯軍強大而己方卻是倉促成軍,所以計畫盡可能維持對峙的局面。這個想法其實非常有道理,因為時間拖得越長,還在南方的齊軍主力就越有機會回防,同時也可以先消去遠道而來的聯軍銳氣。可是齊湣王卻想速戰速決,以至於他派人告訴田觸,:「你這怯戰的懦夫!你再不率軍迎戰,我必殺你族人還挖掘你家族祖墳!」
田觸聽到湣王的威脅,徹底火了:「你這昏君!不明形勢又刻薄寡恩!」於是田觸聽令出戰,但在齊軍剛與聯軍交戰的那一瞬間,他突然敲響代表撤退的信號,接著就駕著戰車自個兒落跑了,本就只是臨時編成的齊軍先因號令而錯亂,之後又找不到人主持大局,何況他們面對的聯軍主帥還是超級名將的樂毅,所以結局就是……齊軍潰敗!
濟西之戰後,出兵距離最遠的秦、韓兩軍很快決定班師回國,魏軍決定攻取以前的宋國土地,趙軍則前往北方要取得先前與齊國競爭的河間之地。於是樂毅自率燕軍深入齊國,準備攻占齊都─臨淄。
在聯軍因分散而稍有延遲的空檔,有位叫田達的齊國將領,努力收攏殘軍並派人請示齊湣王準備繼續抵抗:「現在形勢極糟,還望大王給予部隊賞金激勵士氣。」
結果齊湣王暴怒的回覆:「你們這些打敗仗的渾蛋還敢跟我要錢?沒門!」
聽到齊湣王的回覆,田達絕望了,但他決定善盡自己的職責。所以當追擊的燕軍向著齊國殘軍進攻時,田達對著早已失控的部隊下令:「迎戰。」
此戰齊軍無懸念的大敗,齊湣王逃離首都,燕軍攻進齊都臨淄後,將齊國王室收藏的所有財寶都送回燕國,燕昭王看到勝利的戰報以及眼前齊王室的珍寶,他不禁跑到燕國的宗廟中叩首大喊:「祖宗們!國仇報矣!」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歷史重演
齊國的厄運並沒有結束,在攻克齊國首都後,樂毅宣布凡被燕軍佔領的區域,都將廢除齊湣王時期的殘暴法令和苛捐雜稅,並保證燕軍必嚴守紀律不會擄掠齊國百姓。這一招攻心計正中要害,眾多齊國百姓對於齊湣王只顧擴張卻忽略民生的施政方針早已不滿多時,因此當樂毅的告示一出,齊國人民不但沒有抵抗,還巴不得樂毅的燕軍趕緊來解放自己。於是燕軍迅速攻取齊國七十餘城,昔日的東方霸主,如今只剩下莒和即墨(今山東省平度東南)兩城未被攻克。
當樂毅在北方橫掃之際,南方的楚國打著「救齊」名號,派淖齒率軍進入齊國。正在逃亡的齊湣王對此大喜過望,於是封淖齒為國相,希望藉楚軍的力量去抵抗燕軍。這時老ㄕ敢肯定,齊湣王一定沒好好學歷史,因為……難道他不知道他老爸曾經打著救燕的名義結果是去搞偷襲嗎?
於是報應到來,淖齒果然不懷好意。在確定此時的湣王已經無絲毫抵抗之力,他縛綁了湣王,並氣勢凌人的質問:「齊國境內,曾經天降血雨,此事大王可知?」
湣王說:「不知。」
淖齒再問:「齊國境內,曾經大地裂開還湧出泉水,此事大王可知?」
湣王說:「不知。」
淖齒又問:「曾經有人聽到齊國宮門前傳出啼哭聲,去尋找時卻不見有人,但走開後又會聽見聲音,此事大王可知?」
湣王還是說:「不知。」
淖齒聲色俱厲的譴責:「天下血雨,這是老天示警;地裂出泉,這是大地示警;望宮門而泣,這是人事示警。天、地、人都發生警示,而你卻不加警惕,又怎能不受到天譴呢?」之後湣王被殺,楚軍則取回以前被齊國佔去的淮北地區。
湣王死後的一年,齊國臣民趁隙殺死淖齒,並擁立齊湣王之子為王,史稱齊襄王,並死守莒城抵抗燕軍。除此之外, 即墨城的軍民在守將戰死後,共推齊國宗室田單為將。而臨危受命的田單,之後將完成戰國史上最成功的復國行動,但那曾經睥睨諸國的霸權,依舊一去不復返矣……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老ㄕ一己之見
何以稱霸三代的齊國會瞬間衰落?
相信大家都明白關鍵所在,也就是樂毅破齊的基礎:齊國犯眾怒。所以你知道、我知道、樂毅知道,那不知道的齊湣王就是犯蠢,結案……了嗎?
其實在戰國時代,各國時而結盟時而背叛已是常態,多方臨敵的形勢下,多方經營已是不可避免的趨勢。以此來看,齊湣王在與各國大部分作戰中都能佔據上風,其實能力不差呀(當然齊湣王在濟西之戰時期的大部分表現都錯的很離譜,或許我們可以解釋齊湣王當時因前所未有的壓力而喪失判斷力)。
然後大家有沒有發現……我們其實跟齊湣王的處境是差不多的。
現代社會其實變動的速度遠超過以往,小至個人、大至團體,都面臨到「到處有機會、各處有壓力」的處境,這或許也是為何「斜槓」一詞近年來非常熱門的原因:我們面臨要在不同面向去同時發展的趨勢。
然後我們往往看到有些公司去經營副業,結果卻慘賠到連本業都保不住;或是有些人的斜槓人生讓自己筋疲力竭,卻與理想相去甚遠。但有時候我們不能用一句簡單的「好高騖遠」或「心有旁騖」做結論,因為有時候我們的人生就是會遇到多面夾擊的狀況,正如戰國的齊湣王,他不可能要求各個國家按次序和自己單挑。
那該如何是好呢?其實與齊湣王同一時代的西方霸主─秦國,用它的成功為我們找出其中一種解答。
秦國最初的策略也是見誰就打誰,雖然勝多敗少,可也沒能獲得關鍵性的戰果。直到秦昭王接受范雎「遠交近攻」的建言,也就是放棄與齊燕兩國交戰,並將焦點先放在鄰近的韓趙魏三國,之後的秦國就只會對特定國家重點攻擊,而用外交策略先穩住其他國家,避免同時應付多條戰線,等到原先重點攻擊的對象被徹底打殘,秦國才會轉換目標。(就好比秦國是先對韓魏兩國用兵,在這期間,則是引發齊楚之間的外交矛盾,使楚國這個強敵無暇他顧;等到秦國收拾完韓魏,就立刻轉攻楚國,而且這一打就直接把敵人首都給火燒了,讓楚國以後看到秦國就恐慌。)
還是簡單用一句話歸納秦國的成功原因吧,那就是:「找出要面對的主從順序。」
不過,下結論容易,真正做起來的困難,就只有當事人曉得個中滋味。而且,歷史從來不是成功的保證,因為我們都因時空背景的不同而面對各自的處境。
那歷史可以帶給我們什麼?我覺得其中一個答案是:帶給我們更多換位思考的機會。我們可以開啟上帝視角,看到前人同一時間的各自反應;我們可以試著代入前人,去揣摩他們的心境,在替前人思考其他可能性時,或許也可以代換回現在的自己去尋找可能性
說到底,過往的歷史之所以在當下產生價值及意義,是在我們與過去建立連結的那一刻。這種意義很個人,所以也別具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