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那些曾經成為怪物的自己
——銀色快手讀住野夜《闇夜的怪物》
就像神話中的薛西弗斯因為觸怒天神受罰,必須每天辛苦推著沉重的巨石上山,再任由命運將自己一同推落深淵,如此反覆循環,直到他領悟了生命的真諦,才解開禁錮在他身上的封印。
讀完住野夜新作《闇夜的怪物》讓人豁然開朗,好像長年以來一直困惑不已的人生課題終於找到答案,無意識背著的某個沉重的石頭好像終於能夠從肩膀卸下了,從未有過如此輕鬆的解放感,這都要歸功於他書寫故事的魔力,明明輕描淡寫,你就是會忍不住糾結於主角們心中的那些無法排解的情緒,像是懸絲一般緊抓著你不放,好想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怎麼了,發生了哪些事。
是什麼造成冷漠與疏離,為什麼白天的我們和夜晚的自己不一樣,我們是誰?為什麼在這裡?今後又要往何處去?每個人心中無法向別人述說的自己,又是怎麼回事?如此經典的哲學問題,作者細心藏在每段故事情節裡面,悄悄向我們的心發出強烈質問。
對主角阿達來說,上學帶給他的壓力很大,因為他是個不善於社交、處理人際關係的孩子,就和現在大多數的年輕人一樣,他時常感到厭世,甚至討厭自己,所有的情緒壓抑在心中,那些矛盾與衝突也找不到出口宣洩,一到了夜晚,就變成怪物。
<連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善意與惡意>
青春期的孩子比任何時期都要來得敏感,身體遠比想像更快接收到他人發出的訊號,像是一種心靈頻率,它的傳輸速度比語言還快,透過肢體動作和集體意識在交換訊息,隱藏在空氣中。連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善念或惡意,都會藉由心靈的敏感接收器快速判讀,做出最佳的行動和反應。
在校園班級的群體中,「同儕意識」的形成有助於社會化的學習,每個班級都是一個縮小的社會。校園霸凌行為的背景因素,是我們必須對某人的形象或行為貼上標籤,唯有為他人貼上標籤,我們才能真正地站在同一邊,成為「同儕」。這是隱藏在空氣中的潛規則,每個人都得遵守。
只要具有影響力的同學帶風向,其他同學就會選邊站,並開始仿效帶頭同學的作為。好的標籤和壞的標籤,影響力不同,導致的結果也不同。
所有發生的事皆起因於小小的善念或單純的惡意,說穿了似乎沒什麼,卻可能給一個人帶來一輩子無法抹滅的陰影。正因為覺得事不關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沒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有人主動參與了言語或行為暴力,旁觀者則成了共犯。
住野夜前作《我想吃掉你的胰臟》是帶著詼諧明朗的青春物語,即便想要探討的主題很嚴肅。小說一開始就設下了結局,男主的小世界因為女主的介入慢慢動搖,本來毫無生機的靈魂漸漸注入活力,書寫著祕密的共病日記,彷彿推動著二人的劇本,將讀者的心牢牢抓緊,將懸疑的氣氛拿捏得恰到好處,教人也忍不住推理女主到底隱藏的秘密是什麼?
一來一往之間,看似角力的過程,卻也不免牽扯人心,愈接近事件的核心,那種強勁的後座力愈是讓人無法自拔,終於也掉進了情感的漩渦之中,好難過地流淚之後又覺得好舒暢。故事節奏是明快的,故事結尾充滿開放性的可能,讓人覺得痛苦只是暫時,人生總是希望無窮,不該被自己的想像所限制住。
<我們或多或少都默許了暴力的發生>
《闇夜的怪物》背景設定也在校園,氛圍卻完全不同,它以白天和黑夜為分界,用來描述日常與非現實之間,表相的行為與內心的構造之間,大腦能處理的理智行動與非理性的潛意識之間。以這種時間的二分法,去進行故事人物彼此關係的某種隱喻與表徵。
小說完全符合了所謂的「沉默螺旋理論」(Spiral of Silence),即個人的意見表述是一種社會心理過程,人做為社會的動物,總是力圖獲得群體的支持,以免陷入孤立的狀態,這是人本身的社會性格。如果看到有人遭受欺負,卻選擇無視並沉默,那麼,不表達意見的沉默一方,會助長施加暴力行為的態勢。
這種沉默的擴散是一個螺旋式的社會傳播過程,當它縮小在一個班級裡,微社會的生態系統,就會讓我們看見每個人所扮演的角色都在行權他的權力。
住野夜以超現實的筆法,為故事添加了奇幻色彩,他運用阿達同學這個平凡的角色重新建構屬於當代個人脆弱心靈的神話。最精采的莫過於運用身體異化的「黑點」來強調那些外顯的武裝以及防禦的姿態,等於把心靈內部的矛盾、衝突以及無從宣洩的壓力具象化,讓讀者得以感同身受一個人究竟是如何變成怪物,又是如何從一個怪物變回了人類?
這不免讓人想到《神隱少女》裡自我膨脹、欲望被無限放大的無臉男,以及最近才剛上映的《猛毒》暗黑反派英雄角色,他們是如此驚人的相似,又扣連了卡夫卡代表作《蛻變》的母題。
一個人究竟是如何變成怪物?
又如何從一個怪物變回了人類?
如果人變成巨大的甲蟲,那麼,溝通將是無效且悲觀的,個人的存在意義也將因此消解,住野夜筆下,現代社會無法言喻的荒謬異境是非常動畫色彩的風格,我們可以跟隨主角感受空氣和風,空間的感覺和身體變異的尺寸比例與他內心的世界彼此相互參照,毫不違和。
<心、魂、身,住野夜完整的個人神話體系>
小說讀到最後,打從內心教人湧起一種神奇的治癒力,彷彿跟著主角心情起伏的過程中,自我內心某部分堅硬的外殼也變得柔軟而透明,不再是冰冷防禦的牆壁,而是能夠誠實的述說,坦率的接納自我,也接納別人。
這與他的第二部作品《又做了,相同的夢》在許多地方都相互呼應,那是一篇溫和暖心的成人童話,以低年級的小女孩視角去觀看成人世界的虛偽與真實,裝在女孩身體裡的,是個想法和行動都很成熟的大人,她周遭的大人卻因為諸多煩惱和現實條件形成的框,顯得不由自主,每個人都不曉得在幹嘛。
沒有朋友的小女孩,在她的學校與住家之間創造出自己的小世界,那裡有著不能明確被定義的朋友,角色們彼此相互依賴取暖,又提供了思考和情感所需的答案。既然人生是無法確知的奇幻旅程,不如重新定義它的意義,用自己的方式讓生活過得美好而豐盛。
這不是苦中作樂,也不是一廂情願,這是行使自由的選擇權。
每個人在追求的幸福到底是什麼?其實可以自己定義,不需要被動等其他人定義,與《又做了,相同的夢》的活潑開朗不同,《闇夜的怪物》相對陰暗暴力,就好像每個人的心裡都有光明面和陰影面,互為表裡,缺一不可。有了正反面,人生才完整,內心的情感才會豐富,個性更為立體鮮明。
《我想吃掉你的胰臟》探討活著的意義為何,是以心理層面的辯證為主軸的故事;《又做了,相同的夢》從孩子的視角探討成人世界追尋的幸福是什麼,則是精神層面的梳理與延伸,類似「靈魂」安放的所在,一種心靈的寄託和信仰的開端。而《闇夜的怪物》則以身體變異來表述內心活動的各種迷惘與不安,是探討人際關係和同儕壓力的故事。
這三部作品分別以心、魂、身的三重結構彼此扣連,成為住野夜完整的個人神話體系,它們各自獨立,各有風格和特色,但放在一起討論又互相註解,彼此辯證,成為一個完整的循環。
無論是學生時代還是職場,筆者始終是無法融入群體,與他人格格不入的獨立個體,被當作怪咖是家常便飯的事。可我怎麼也無法理解自己的存在為何像個怪物,當一個容易被人理解的普通人對我來說,是何等奢侈的想法,好不容易那些年終於熬過去了,我也不知不覺成為年輕時討厭的大人。
「我們在這人生中真正害怕的,不是恐怖本身。恐怖確實在那裡——以各種形式出現,有時候壓倒我們的存在。但最可怕的是,背對著那恐怖,閉起眼睛。結果我們把自己內心最重要的東西,讓渡給了什麼。」村上春樹《萊辛頓的幽靈》中的這段話,做為討厭的大人,曾經變成怪物的自我,讀完住野夜在內心深處注入暖流的文學作品,重新找回人性的溫度與成熟的智慧。
文 / 銀色快手 一天有25小時的人
2018-11-12 原載於博客來OKAPI 作家筆記
我不是個健康的人,喜歡聽有病的音樂。喜歡背單字、番茄汁、魔法與催眠,貓奴一枚,著有《解憂書店:出租大叔的人生借問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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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傷和柔情 ◎約瑟夫‧布羅茨基 婁自良譯
晚餐又是麵條,於是你,
密茨凱維奇,推開餐碟
說,你不吃也行。
因此我也就大著膽子
在男護士面前顯得桀驁不馴,
稍后就跟著你走進
廁所,在那裡待到敲鐘的時候。
「二月永遠跟在一月後面。
然後就是──三月」這是談話的片段。
磁磚、瓷器閃著光澤;
水像玻璃器皿一樣發出清脆的響聲。
密茨凱維奇躺下,把自己的一隻
失明的眼珠放進橙黃色的陀螺。
(也許在那裡他能看清自己的命運)
巴巴諾夫把男護士叫進了走廊。
我在昏暗的窗邊發呆,
背後是電視的亂哄哄的響聲。
「你看一下,戈爾布諾夫,那裡有什麼樣的尾巴」
「那眼睛呢」「你看得見漂木上的那個
木瘤嗎?」「像一個膿包」
我們在二月就那麼大張著嘴,
睜大眼睛望著窗外的雙魚星座,
禿頂的後腦勺挨在一起,
在這地板有痰的地方。
那裡有時會把魚端上桌子,
卻不提供進食的刀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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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約瑟夫·布羅茨基(1940—1996),俄裔美籍著名詩人、散文家,生於列寧格勒(現聖彼得堡)一個猶太家庭,15歲輟學謀生,很早開始寫詩並發表於蘇聯地下刊物。1964年受蘇聯政府當局審訊,因「社會寄生蟲」罪獲刑五年,並被流放至西伯利亞。1972年被蘇聯政府當局強制遣送離境,隨后前往美國定居,先在密歇根大學任駐校詩人,繼而在其他大學任訪問教授。1986年榮獲美國國家書評獎,1987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1991年獲選「美國桂冠詩人」。其代表作品有詩集《詩選》、《詞類》、《致烏拉尼亞》,散文集《小於一》、《論悲傷與理智》等。
(簡介出自《小於一》黃燦然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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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宇翔賞析
作為上個世紀受到政治迫害的流亡作家中,最負盛名的一個,布羅茨基第一次開庭時與女法官的問答有必要記錄下來,只因他那混同於一的自負與絕望,融合顯露的激情反抗。
法官:總之,您有什麼專業或特長?
布:詩人、詩歌翻譯家。
法官:誰承認您是詩人?把您列為詩人?
布:沒有誰。(無挑釁意味)那是誰把我列為人類的呢?
法官:您學習過嗎?
布:學習什麼?
法官:學習作詩?沒想過要讀高中?那裡有人培養、教學……
布:我不認為這要靠教育。
法官:那要靠什麼呢?
布:我認為這……(悵然若失)來自天意……
當時的布羅茨基24歲。在審判之前,即前一年的年末,也是布羅茨基被安排進入莫斯科卡先科精神病醫院的期間,他寫下了這首詩。布羅茨基與朋友們互相討論,包括阿赫馬托娃,最終決定安排他住院檢查,偕同幾位認識的精神醫師,希望精神失調的診斷能挽救他被蘇聯體制陷害的更壞局面,但因幾個月以來受盡緊張與折磨,幾天後,他便要求朋友們帶他出院。過了不久,他就在自家附近被警察逮捕,女法官立即宣判了布羅茨基因「不勞而獲」有罪。其後他又再度被關進普里亞什卡河旁的精神病院做精神診斷,並在那裡受到不人道的「治療」,譬如半夜被潑冷水叫醒,裹上濕床單接著關禁閉。最終該醫院宣布布羅茨基「表現出變態人格,沒有精神疾患,但有勞動能力。」
布羅茨基不喜歡回憶當年的審判、折磨、勞改,與之後的流放,但兩次精神病院的經歷卻對他的創作有著巨大的影響,這首〈憂傷與柔情〉後來發展成了四十頁的長篇敘事詩〈戈爾布諾夫和戈爾恰科夫〉──兩名精神病人的冗長對話,討論著生活的意義與俄羅斯的命運。
相比於直觀的探病,正常人與病人之間的標準關係,在這首詩中,作者本身也是病人,但同時,實際上他是沒有任何疾病的,被迫診斷精神的好處與危險在天枰兩端不斷搖晃,即便最後他本可從寬處理,卻因法庭上的雄辯而被判處了最重的五年勞改。
回到這首看似非常寫實,彷彿豪不經意的詩,卻藏著卡夫卡式的荒謬。事實上布羅茨基本人就如卡夫卡的小說裡走出的角色,在官僚體制中受到莫名的壓迫,卻對於荒謬有著超乎常人的熱衷,而起身反抗的結果,永遠注定失敗。然而在這首詩中,開頭是有那麼一點反抗的,即便這反抗的微弱程度起到了類似悲喜劇的效果。晚餐千篇一律又吃麵,隔壁的不吃,布羅茨基也跟著大起膽子不吃,跑到沒人的廁所殺時間,隨口聊天,內容大約是:一月之後是二月,二月之後是三月──這關於時間的話題毫無突出的意義,正正暗示了時間的無意義與無聊性。
回到房間後,隔壁的躺下了,把「失明的眼珠放進橙黃色的陀螺」,這澄黃的陀螺究竟是夕陽、燈泡,還是別的?無論如何,因其高速、色調和狀態的不穩定性,必然不會是什麼容易注視的事物,但作者卻寫「能看清自己的命運」,難道命運就是這澄黃的陀螺嗎?或者,唯有旋轉不定的事物才能讓失明者得見光明?在這個休息時刻,有人在布羅茨基的背後看電視,是戈爾布諾夫和另外一人,男護士在外頭,現在說什麼都行,講話而不會遭到截段或誤解是難得的。「說什麼都好,聊聊電視?」「我看不到,你看到什麼?」電視是另類的窗口,可以看到外頭的事物,一切都是那麼惹人好奇,但布羅茨基似乎不領情,一個人坐在昏暗的窗邊發呆。
窗外是雙魚星座,神話裡,母親與兒子為逃避追殺,雙雙變身為魚,彼此綑綁,潛進水中的化身,雖不再失散,但綑綁就是綑綁,雖得救了,但魚身何嘗不是更痛苦的綑綁。布羅茨基彷彿在雙魚座之中看見了此刻的自己,星光投射為隱喻,而雙魚的形象如一個無限符號,古老的迴圈,一隻向上一隻向下,無盡的迴游──雙魚座自古以來寓意著矛盾複雜的情緒。
生命是被宰制的,命運如刀俎,一條爛命如餐盤上的魚。而「不提供進食的刀叉」不僅暗示著文明的剝奪、惡劣環境所透露的惡意,更暗示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現實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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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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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病 #布羅茨基 #精神病院 #雙魚座 #諾貝爾文學獎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5/blog-post_2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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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鴻:寫作與世界的關係】
前幾次我們分享的是,中國作家梁鴻對於非虛構寫作的看法。
這次要來看的是,他在倫敦光華書店的演講稿,講題是「寫作與世界的關係」。
在這個講題中,他從三個層面去討論,寫作,或者說文學,與世界的真實之間的關係。
一起來看看他的說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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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與世界的關係 / 梁鴻
寫作與世界的關係,就像魔術師與真相的關係。
真相從來只有一個:魔術師的表演不可能是真的。但是,大家卻仍然為魔術師的表演所著迷,因為那裡面包含著人類的想像力,人類對自身及世界的渴望,它探求的是可能性。
文學也是一樣,它的目的不是在告訴你,真相就是這樣,而是告訴你,它還有另外的可能性。這一可能性既來源於人類已經創造的事實——社會形態、文明結構和人性狀態,也來源於人類內部所包含的可能的方向。在此意義上,文學與世界是在一種悖反、錯位和隱喻中彼此彰顯的。
這也是我今天想要給大家分享的三個層面。
01
悖反關係
寫作不是簡單地解釋世界,而是背向這個世界。作家要走到陰影處,走到時尚、華麗的巨型建築背後,去看那裡世界的形態和道路的走向。並且,這一巨型建築——也可以說巨型話語——越具有確定性,越需要作家轉過去看看。這兩者是相互依存的關係,就像陽光和陰影,肯定與否定,巨大與微小。
在巨型話語中看到日常人生的眾生相,在喧囂中尋找沉默的、安靜的那一部分,並且,試圖發掘它們之間如何互為生長,這是作家非常重要的任務。
《百年孤獨》中馬孔多小鎮的擴張是歷史的正面,是正在發生著的社會現實。在政治層面,它甚至可能是必然的,拉美的城市化、現代性,和中國的城市化、現代性在現代文明發展的過程中都是一種必然,但是,作家的任務不是要寫馬孔多發展的必然性,而是寫出這一必然性中所同時生長出來的百年孤獨。烏蘇娜、奧雷連諾上校,他們被颶風一樣的發展挾裹著,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但又頑固地保持自己的存在。這一頑固性為他們贏得了尊嚴,也無形中成為一種力量和「歷史的正面」博弈。
閻連科的小說《炸裂志》也是同樣。他所描寫的是中國狂飆式的發展,在短短幾十年內,從一個村莊「炸裂」為一個鎮,一座小城,到一個大都市。但是,你從中讀出卻是這一發展背後的荒誕性及在這一過程中人性的扭曲。
02
大小關係
寫作與世界的關係是小等於大,或者,小大於大的關係。
就像我剛才講的《百年孤獨》,一個村莊可以是全世界,馬孔多從一個幾戶人家的村莊到繁榮的小鎮,再到衰敗,在此過程中,作者所描述的眾生相包含了人類很多的形象,馬孔多小鎮的命運也幾乎是整個現代拉丁美洲的命運。
一個人的愛情可以是全人類的愛情。譬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書中有一個細節是這樣的。安娜和渥倫斯基吵架後,渥倫斯基獨自一人坐著馬車去彼得堡參加宴會。這時,安娜站在樓上的窗口邊,看著英俊、衣著整齊的渥倫斯基走向馬車,內心非常嫉妒、失落和不甘。他們一起私奔,但是,彼得堡的上流社會可以接受渥倫斯基,卻不接受她。她只能躲在家裡,任憑絕望吞噬自己。我想,在那一刻,安娜的痛苦不只是一個上層社會女性的痛苦,而是,所有愛情在現實面前遭遇壁壘的悲傷,是所有愛情都可能經歷的悲傷。
一個人的夢魘可以是全人類的夢魘。卡夫卡《變形記》的第一句話是「格里高爾清晨起來,變成一隻甲蟲。」我們都清楚,人不可能變成甲蟲,但是,每個人都經歷過這樣的時刻,恐懼、焦慮、擔憂,非常非常壓抑,卡夫卡把這種無形的情緒變成有形的語言給表達了出來。
回到我們的主題,今天我來到倫敦,坐在這個書店,給大家講梁莊及梁莊的人生。
梁莊是中國當代村莊,我的家鄉,它與英國,與此時正在傾聽的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給大家講一個小故事。以《出梁莊記》的結尾小黑女兒的故事為例。
當時我正在老家做《出梁莊記》的調查。一個早晨,小黑女奶奶帶著小黑女到診所看病,一檢查,發現病情非常嚴重,我就趕緊開著車拉她們去縣城醫院。在醫生給小黑女兒看病時,我試圖聯繫我認識的一些人,派出所的、法院的,等等,看怎麼辦。所有的人,不管是醫生、員警還是法官,都說,報案肯定是對的,但不建議報案,根據以往的經驗,不報警肯定比報警的要傷害小黑女兒少一些。
那兩天是我極為痛苦、煎熬的兩天。事情不斷回到原點。奶奶一會兒說要去報警,一會兒又揪著頭髮說對不起自己的兒子兒媳,把頭往牆上撞,不如死了算了,再或者,就是把頭低到腿上,默默地哭。奶奶心裡是怯懦的,她其實不敢報警,她怕和鄰居撕破臉,她怕人家倒打一耙,怕事情被人知道孫女將來找不到婆家,怕在村裡、親戚那裡丟人。
有一次,我無意打開電腦裡的錄影存檔,翻到採訪小黑女的那一段,我又一次聽到錄影裡我抑制不住的哭聲。當時,我正問小黑女,為什麼那個鄰居老人第一次對她那樣做時她沒告訴奶奶,都那麼疼了。小黑女慢慢說,因為她怕她奶奶傷心,因為哥哥太調皮,她奶奶已經很累了,她不想讓她為自己多操心。
隔了那麼多年,我仍然忍不住流了淚。她不知道她遭受了什麼,而導致她進一步受傷害的原因竟然是心疼奶奶。
聽著小黑女的訴說,再次看到她奶奶的花白頭髮,我想,也許事情發生的原因及處理的方式可能是中國式的,但那一刻,奶奶的痛苦一定包含在全人類的痛苦之內,它是人類永恆的痛苦和永遠面臨的困境。與此同時,小黑女兒因天真所遭受的傷害也是人類所有天真所遭受的傷害,它是真實的個人遭遇,但同時,卻也好像人類世界的內在形象之一,與你我都息息相關。
在這個意義上,梁莊就是世界的中心,它承載了全世界人類在當代文明中的命運。
也可以說,寫作與世界的關係是小等於大的關係,甚至,更大於這個世界,是小大於大的關係。
03
隱喻關係
寫作與世界不是反映與被反映的關係,而是隱喻和象徵的關係。當作家起筆寫一個人物或一個村莊、某個莊園、某個故事時,他並不是按照現實的模型來寫的,相反,它要把模型——這裡的模型指的是日常觀念中的現實認知——打碎,打成一個個元素,然後,再重新捏合。即使我們說《傲慢與偏見》是19世紀英國中產階級的風俗畫,也不能說它和現實一模一樣,如同日本的浮世繪一樣,把一些重要的人物突顯起來,讓他們成為某種隱喻和象徵的存在。這也是故事之所以有價值的原因。
這是文學創作的基本起點。隱喻不只是一種修辭或創作手法,而是創造文學世界的基本起點,尤其是對於虛構文學而言。如何既具有人類的眾生相,但同時又能通向隱喻性和普遍性,這是所有作家所追求的藝術方向。
如布林加科夫的《大師與瑪格麗特》透過以化身為教授的魔鬼撒旦考察人的靈魂為起點,考察了當時俄羅斯的社會現實和精神狀態,這樣一種超現實的起點本身就有強烈的隱喻色彩。瑪律克斯、卡夫卡的小說都是這樣的起點。
但是,也有另外一種方式,就是通過對現實世界非常清晰的精雕細刻,最後達到一種強烈的隱喻風格。前天去倫敦國家美術館,看小漢斯荷爾拜因的肖像畫,我被他畫作強烈清晰的風格所吸引。他的畫非常現實主義,每一個細節,哪怕是手上的褶皺,都會畫出來,但是,當你觀察整個肖像時,它們又具有強烈的超現實風格。人物像浮雕一樣在空間中突顯出來,凌厲、強大,又孤獨萬分。
回到文學作品上,譬如像《傲慢與偏見》《包法利夫人》這樣的作品,小說本身非常現實主義化,但是,最終卻有強烈的隱喻風格。我想,這與作家對世界的理解,對人的理解都有很大關係。
我自己也剛完成一個小說《四象》。小說寫一個患精神分裂的大學生,返回家鄉河邊的墓地放羊。在這裡,他和三個人聊天、說話、學習,經過一系列事件之後,重返城市,被尊為大師。最後,他的精神基本上恢復了正常,但是,他再也聽不到那三個人說話了。這三個人其實是墓地裡的亡靈。
表面看來,這個故事有一點點魔幻性質,但我的目的並不是要寫作一個魔幻現實主義的小說。在看荷爾拜因的畫時,我突然想到,我追求的就是這樣一種風格:強烈的、清晰的真實性,這一真實性甚至是粗暴的,以至於最終能達到某種隱喻。所以,在我心裡面,我一直把這墓地的三個人作為真實存在的人物來寫的,他們在那個患精神分裂症的年輕人那裡,也的確是真實存在的。
這個小說並不長,十三、四萬字,但我寫了兩年多,已經改到第四遍,目前還在改,我個人非常喜歡,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它與現實世界是這樣一種變形的、但又密切的關聯。
再回到開頭,文學世界是一個既不同於現實世界,但又一定誕生於現實世界的世界,它與現實世界之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係,是看似一個面相,但其實卻是由無數面相組成的關係。
我想,這也是寫作與世界之間最基本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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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帶您
認識-大氣壓力
學習-友善禮貌
示範-科學實驗
這次的故事繪本 軟趴趴的一團 (究竟是什麼呢?)
是一本結合人文、藝術、科學實驗的繪本
就跟著段黛姐姐一起來聽故事吧~
活動預告:
科教館賽恩斯會員專屬日-桌遊x繪本x瘋科學!
1.9/29(六) 11:00-11:50繪本科學-秋天不簡單
2.10/6(六) 10:00-12:00桌遊-海洋危機(簡化版)
3.10/6(六) 14:00-16:00桌遊-海洋危機(一般版)
4.11/17(六) 11:00-11:50繪本科學-卡夫卡變蟲記
5.12/22(六) 10:00-12:00桌遊-海洋危機(簡化版)
6.12/22(六) 14:00-16:00桌遊-海洋危機(一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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