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看過Nolan的《黑暗騎士》三部曲，該會明白蝙蝠俠必須死，正義才會重臨葛咸的道理。他活蹦活跳的時候，所有人都指望他，到他奉成一尊銅像時，人們才會指望自己，代勞正義的時代才會結束。英雄不倒，墜下的就是眾生。
韋恩少爺，眼見自己快要變成老爺，身體機能衰退，早就身未升騰思退步，想到用假死抽身而出，風風光光結束英雄的偉業，免得時日一久變成歹角。
馬勒也問過類似問題。當他完成第一交響曲《巨人》，俯瞰如此偉大的英雄亦難逃終須一死的厄運，隨即發現一個「又如何」的困擾，人做到咁偉大咁又點呢？「你為何而生？為何而苦？難道一切只是一個巨大、駭人聽聞的笑話？」
貝多芬把「英雄的葬禮」安排在第二樂章，馬勒更前瞻，一開始就把它奏起。貝多芬在葬禮之後，安排了人民對普羅米修斯的緬懷，馬勒所安排的，則是英雄的復活：「我將《第一號交響曲》中的英雄橫放在墓裡，然後用一面明亮的鏡子從高處照出其一生。這說明了本樂章隱含一個很大的課題，那就是你為何而活？……誰聽到個問題都會給自己一個答案，我則將答案放在最後一個樂章。」
也許大部分人都意識到自己死不足惜，盼望身後沒有來世，人死如燈滅，這樣的話虛度一生也不為過，想有所作為反而顯得可笑。換句話說，不去成就偉大，抹去自己的重要性，是為了減省死亡施加的負擔，因為我一旦成為偉人，眼見我短暫的生命不足以完成我想成就的偉大功業，我就會無比痛苦。凡人為了諒解自己，選擇了渺小，選擇了小確幸。
死亡令一切意義化成虛無，眾生都在投靠虛無，嘲諷意義，唯獨英雄想要克服。他渴望畢生的努力沒有白費，朽壞的肉體卻與他的精神作對，但只要相信前面有復活，他繼續堅持不懈就有了意義。未解的心願要足夠宏大，才有資格獲賜身軀再續前緣。這種想法，叫英雄的自欺，但英雄必須自欺，才有力去幹活別人眼中的蠢事——「給我一個存在的理由，我就能忍受一切苦難」，既然世界不肯給我，我就自己給一個吧！
《復活》的第一樂章，20分鐘的磅礡，巨人的飲恨，屈原式天問。我為甚麼要存在？當你懂得這樣問時，自自然進入受難，而一旦受難你就絕非渺小了，因為你已肩負起你的十字架，你的生命由輕不着地變得極有份量，死亡觀完完全全主宰了一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真相到底如何，那一刻你才知道，但相信甚麼可能，人有自由選擇。意義還是頹塘？莊嚴還是兒戲？自覺還是自殘？全都拜我們的信念所賜。
「So I’ll probably have to wait for my reincarnation. If I still have so many things left to say, and my body lets me down, then it’s up to nature to give me another body.」讀到老邁的卡拉揚，選擇相信來生，別無他途，難免覺得人世悲涼；但沒法體會這悲涼的人，也沒法體會那高貴的幸福。或者，我可以大膽假設：有些人會復活，有些人不會，取決於我們當初怎樣選擇。大部分人，都沒有前世，只有珍貴的人，才有來生。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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