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的。寫在新書出版之前。關於離開與回來。
〈成為一棵樹〉
有很長一段時間能放在我腦袋裡的東西,大概只有旅行。工作沒多久,存錢買了一台說不上輕巧卻堅固的單車,打算把台灣好好踏一圈。
就在那趟旅程的某天,我一早從礁溪出發,中午過後進入蘇花公路,險峻的山路,就算把變速器推到最鬆,踩下的每一步也要費盡千辛萬苦,並且要承受那些卡車一輛輛飛過的壓力,我知道風景很美,但有那麼點無心欣賞。十一月,東北季風開始吹起,晝短夜長,來到武塔的時間很尷尬,還要幾小時才會天黑,卻不夠前往下個村落,就算留在這裡,也找不到民宿旅館。試圖問問麵店老闆娘,這裡是不是有提供給旅人過夜的教堂或學校,得到的答案是爽快的否定。我一邊扒著麵,一邊努力抓準地圖上的比例尺,試圖想把真實的距離縮短。難道我該回頭到上個城鎮嗎?在這種路段,我深知必須在天黑之前找到棲身之處,卻也無計可施。這時,老闆娘也許認為我不是個壞胚子,也感受到我為難的樣子,「不然你睡我家好了,我小叔去台北,房間剛好是空的。」我就這樣把腳踏車牽進室內,被領到二樓向外有陽台的房間,她介紹哪裡有澡間,哪裡是廁所,燈光怎麼切,餓了向她說⋯⋯
受到阿姨幫助之前,我還睡過國小的儲物間,某個夜晚在公車亭邊被雨水打醒,被路過的警察領回派出所照顧,但睡到陌生人家裡,還是第一次。隔天早上,我睡醒下樓,阿姨早已準備了早餐,說要趁熱吃,吃飽才有力氣繼續走。那碗湯麵,暖得我沒忘過。
多年以後,我再次來到這裡,依舊是那個宜蘭尾花蓮頭的部落,兩旁平坦的農地,先會經過警察局,接著是一所沒有圍牆的小學,筆直清幽的小路通往聚落,如果爬上堤防就能看到南澳南溪。我繞了一圈出來,停腳在入口不遠處,眼前的這家麵店,跟我記憶裡很像卻又不一樣。兩層樓的平房,主建築與馬路距離十公尺,我看了一眼二樓向外的房間,是我當年過夜的房間,腦子裡還映有床舖的位置,棉被的花色。但是大樹、延伸到馬路的營業場所,都是以前沒有的。一旁還增建了一間冷氣房,但裡面空無一物,只堆放了打直的桌椅,牆壁上寫著營業時間從早上十一點到晚上二十三點,以及各式餐點飲料的名稱與價錢,還有一台大型冰箱,透過玻璃門看見裡面也沒有任何東西。看得出來,在我來訪的前後兩次之間,這裡曾有過盛世,只是現在荒廢了。這些痕跡讓我懷疑這裡是不是我要找的地方。我只能不放棄地找尋與記憶連接的地方,但最陌生的,是阿姨的模樣。
她的外形不同以往,向我介紹她的炒麵最好吃的開朗神情不同以往,這是兩個不同的人吧。我向她說明我再次來訪道謝的緣由,她說,她不記得了,但她正是我要找的人,這裡從來只有一家麵店、一位阿姨,就是她。原來,當年那位清麗、表情略顯嚴肅的少婦,已成了慈祥的奶奶。
那段被幫助的際遇雖然只有我記得,但我們有很好的開場白。她講起這幾年的流轉,過去十年她在別的城市開卡拉OK,不知為何,生意再好也想回來老家,一週前才安頓下來並重新開張,那麼巧,如果我早點來,肯定不會遇上她。
後來我在旅行中也累積了幾次寄宿好心陌生人家中的經驗,我大抵是接受著世界的善意,才能走過很多地方的,也因此無法停止。
在我不到十歲的時候,就能獨自走上一個多小時到來來百貨,過沒幾年,就孤身搭車到台北,來回安靜得像是沒有發生過,從來沒人知道我經歷過什麼,但我經歷的,不過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九○年代電視上出現很多旅遊外景節目,我一集不漏地看,直到後來單車環島都無法滿足我內心的躁動,乾脆辭職出國旅行了。
歐洲的火車結構樣貌很多,有些一直保留著老傳統、六座一室的格局,我常是整台車子唯一的東方人,路過海關會因為檢查我的護照而停滯數十分鐘,那時都會在心裡對其他乘客感到抱歉。記得在某段夜車上,隔壁坐著一位從捷克邊境上車的波蘭大叔,即便各自操著同個語種卻無法溝通的兩個語言,他還是不斷找我聊天,我常為了節省住宿費搭乘夜車,所以在車上獲得充分的睡眠非常重要,第二天才有體力奔走景點。我只好藉著尿遁暫時逃離他的疲勞轟炸,不知道為何,在台灣鮮少路人會向我搭話,到了國外卻成了聊天吸引機。我找到幾節空包廂,於是我回去把我的背包從行李架上取下,那位大叔含情脈脈地目送我離開。
我到另一個包廂,把門關好,拿背包當枕頭,很快地睡著了,迷迷糊糊之際,我隱約感覺眼皮外的走廊燈被遮住了,但零點一秒之後我又睡著,那刻,我為暖氣造成的乾燥努力吞嚥口水。接著有個不好的訊息襲來――有人進來了。我趕緊睜開眼睛,果然,是一張帶有病容的臉,正在俯瞰著我,我也睜睜地看著他,他看我醒來,嚇了一跳,身體往後彈了一下,這時他那張逆著藍光的臉、樹枝般凌亂的髮,顯得十分詭異。但微笑滿點,指了指旁邊一排椅子,這裡有人睡嗎?我說沒人,你可以使用。他揮了揮手退出包廂,或許也是個要回去拿背包的人吧。他離開前還不忘把門關好。
被他這麼一嚇,心裡並沒有震盪,卻也睡不著了,想著好險不是那位大叔,如果是他追到這裡來聊天,我該怎麼直接拒絕,畢竟他最後邀請我回他家了。並非每個陌生人邀請我,我就跟他們回家,尤其隻身在外。想著想著,不經意發現我褲子口袋外破了一個洞,形狀像是剪子的刀口,俐落直接,原來剛剛那個人是來偷錢包的。
這世界有善意,也有惡意。我就這樣在外晃晃蕩蕩,經歷許多意念,身體深處積累久久不癒的疲憊,再次回家時已有幾個年頭。但,這一回,我的體質早已開始改變了。
回家後見到媽媽,她說不要再出去了,她緊緊地抱著我,顫抖卻無力。不知道這一抱是不是把我抱回她的子宮,我開始生病,一連發燒好幾天,還拿了衣服去宮廟收驚。
或許覺得出門在外太久,心裡有愧,每天下午四點,我會陪我媽看重播的楊麗花歌仔戲,最後竟也看入了神。《新洛神》裡的馮寶寶,雖不諳台語,卻也下足功夫,欣賞起練得有模有樣的身段。《狸貓換太子》裡成為鬼魂的潘麗麗,還陽為自己申冤,捻起碎步揮灑長袖的舞姿,淒美動人,情感真摯,像是一朵在空中翻轉的百合,輕薄的花瓣看得到血脈。也因為歌仔戲在重複的音律中填上不同的歌詞,七字調、都馬調、鑼鼓調、雜念調,聽久了也就會跟著唱了。台語,我與母親唯一用來交流的語言,有著讓大腦裡管理語言的左半腦額葉旺盛活動、直擊靈魂深處的音調,那裡是我的原鄉,讓心神安頓的地方。
拿回發燒時收驚的衣服,道士說我被樹精嚇到。大概吧,不然我怎麼會這樣,體質變得自己都不認得。從不到十歲不斷逃離家門,這時的我才真正感覺到,我可以有家,我回家了,竟然不想再出門,那份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欲望一點不剩地消失了,我想安定下來,穩當地生活,不再漂流。
也許那棵樹的種子掉在我的心裡,我把種子帶回來,家鄉的土壤肥沃,雨水滋潤,足以讓新芽撐開種皮,慢慢地把根扎下,慢慢長出第一片葉子,慢慢開花,之後結下果子,掉下來滋養自己,續留氣鬚。不知不覺,我成為一棵樹,走不了,也不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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