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樂] #10
陳舜臣(1924.2.18—2005.1.21)。
閱讀、觀賞、聆聽創作者的作品,是最有效力的生日祝福。
今天適合讀陳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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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台灣人接受日本教育,隨著『皇民化』的口號被教育成日本人。然而,台灣『光復』之後,我們就光明正大地變成了『中國人』。」
「成為中國人。——問題是,何謂中國人?」
——陳舜臣,《憤怒的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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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說的『台灣人云云』,恐怕是因為我對於自己是台灣人的身份很在意的緣故吧。自己應該是台灣人沒錯,不過周遭都是日本人,讓還是小孩的自己產生了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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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到底是誰?或許長久以來,心中總是沒有拋開這個疑惑吧。年幼時期的自言自語,其實就是我成為作家的出發點,每次只要回頭展望,就能看到當初自己的起點,也能重新找到自己現在身處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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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已覺悟到,必須認清自己是少數派中的少數派並生存下去。」
——陳舜臣《半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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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沒有好好傳承他,中國那邊認為他是台灣人,在日本,他的形象就是個華僑,三方都沒有好好評價過他。」
——陳舜臣姪女、日本兵庫縣立大學經濟學部國際經濟學科教授陳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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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想聊聊對陳舜臣的接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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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於日本神戶的台灣人家庭、在神戶成長的陳舜臣,只在二戰後短暫回台三年,經歷二二八事件之後,選擇回到日本。他協助家中經商十年,直到起心動念要寫小說,轉身投入文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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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枯草之根》獲「江戶川亂步賞」;1969年,《青玉獅子爐》獲「直木賞」;1970年,《再見玉嶺》、《孔雀之道》獲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1992年,《諸葛孔明》獲「吉川英治文學賞」,陳舜臣以日文寫作,以推理小說進入日本文壇,以歷史小說與摯友司馬遼太郎齊名,一生獲獎無數。除此之外,尚有通史、隨筆、遊記、評論、漢詩集及翻譯作品。他曾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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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寫五到六個小時,在寫《琉球之風》的時候,寫到手指抬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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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寫的中國歷史小說,以探索中國近代史為其重要貢獻。不僅樹立了日本文學裡中國歷史小說的一脈分支,也深深影響了日本人觀看中國的方式。有趣的是,戰後西川滿回到日本時曾二度改寫《西遊記》,而這也影響了邱永漢、陳舜臣再度翻寫《西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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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舜臣在台灣的出版歷史約略可分為三階段,而這也可以和台灣日語世代作家戰後的命運相互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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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階段,是戒嚴時期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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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階段,陳舜臣在日本文壇成名獲獎。但是,只有少數作品出現在台灣讀者的視野中,或有台灣日語世代作家如黃得時、楊熾昌(水蔭萍)、龍瑛宗關注他的動向。1963年6月至1976年1月,平鑫濤兼任《聯合報》「聯合副刊」主編,而劉慕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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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五十二年九月)在葛樂禮水災之後,平先生匯來兩萬元,西甯為了早日還債,開始著手寫醞釀多時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貓》,並於次年在皇冠上連載。我亦在聯副連載第一部長篇譯作,陳舜臣的《#黑色喜馬拉雅山》。這麼一來總算結束了不時得變賣下個月眷糧券貼補家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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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黑色喜馬拉雅山》由皇冠出版,應屬皇冠創社第一年出版的書籍。之後,獲得直木賞的《青玉獅子香爐》也是在聯合報副刊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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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由於陳舜臣家族經商,和港、台、南洋、中國都有著貿易往來;加上他多次前往共產中國取材,根據他的自述,不只他的著作曾被列為禁書,他也上過黑名單,長年無法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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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90年,李登輝讓他從黑名單上移除,陳舜臣才再次踏上台灣這塊土地。他更引介司馬遼太郎進行「台灣紀行」,使日本文史學界開始對台灣有了新的視點。
而這時,也迎來第二階段,戒嚴後的盛放。
1990年代,遠流有系統地出版陳舜臣的歷史小說和推理小說,甚至有過暢銷十萬本的佳績,使台灣讀者逐漸熟悉這位歷史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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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隨著時序進入2010年代,彼時的出版聲勢漸弱漸淡。我對陳舜臣的認識,便要到第三階段,陳舜臣的再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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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游擊文化和內容力合作,推動「大時代下的陳舜臣三部曲:青雲之軸、憤怒的菩薩、半路上」系列出版;2018年,陳舜臣唯一以台灣新莊為推理小說舞台的《憤怒的菩薩》改編為公視四集電視劇;加上2019年出版野島剛《漂流日本:失去故鄉的臺灣人》,2020年出版笹沼俊暁《流轉的亞洲細語:當代日本列島作家如何書寫台灣、中國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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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階段,出版者更著墨於陳舜臣小說和自傳作品中的「台灣經驗」與「在日台灣人經驗」。如游擊文化編輯群在Okapi專訪談陳舜臣三部曲時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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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由三本文類各異、虛實交錯的文體,將小說家的身世回歸到時代的洪流之中,在台灣與東亞歷史的脈絡之下,爬梳在日台灣人的無奈與掙扎、身世的飄零與歸屬,最後反問己身:何謂國籍?何謂國家?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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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因緣際會整理逝世的外公外婆書櫃時,我和架上一整排陳舜臣寫的《阿片戰爭》、《太平天國》等日文文庫本面面相覷。原來,經歷過日本時代、受過日語教育的長輩,早就習慣透過閱讀台灣作家以日文寫作的中國歷史小說,作為接觸中國歷史的方式。若與陳舜臣在台灣、日本、中國之間流轉的身分認同和命運相互參看,實在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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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涉到台灣、日本、中國三方之間的「翻譯」,在小說之外,陳舜臣也寫下了大量的文化隨筆。在這樣的背景下閱讀玉山社2017年出版陳舜臣和妻子蔡錦墩合寫的《#美味方丈記》,讀來津津有味之餘,格外感覺到複雜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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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版搭配了食物插畫,書中寫了台灣的食物如肉圓、春餅、南北粽之爭等,也寫了海參、生魚片、海蜇皮、膽肝、豬腳、紅龜、艾草餅、彈珠汽水等。他們夫婦接龍討論、挖掘中日食物文化的差異,活用典故而不艱澀,再加上譯筆生動,讀來很能拉近和台灣讀者的距離。而在看似信手拈來的閒談中,窺見小說家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勤於查考的歷史小說準備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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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陳舜臣、蔡錦墩的後記,或能稍稍領會他們鬥嘴吐槽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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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這本《美食方丈記》會變成夫妻共同執筆的作品呢?自從接下這份工作開始,我們兩人就不停思索,回想起來真是相當害臊的故事。《サンデー每日》當時的總編輯高原先生來訪提出這個想法時,丈夫喝得微醺一臉愉悅地說:
食物平常由妻子負責,是她的領域。也該讓她嚐嚐截稿地獄的痛苦,才能體會我平時的苦啊。
說得相當大膽。而妻子則表示,
寫東西是他的工作。
想得可簡單了。
等到二人答應要共同執筆後,酒終於醒了,兩人面面相覷,才知道彼此都把負責推到了對方頭上,等搞清楚狀況時已來不及了,不過也沒有多想。
──總有辦法的吧。
只能用大家熟悉的樂天主義貫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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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歷史小說外,輕鬆的陳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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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這個階段,還可以注意到中國的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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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舜臣所寫的文化隨筆,由中國畫報出版社在2019-2021年以「陳舜臣隨筆集」系列翻譯出版19冊。中國出版社在此之前也翻譯了他的歷史小說、歷史著作和推理小說。在目前台灣歷史小說出版動能衰退,且幾乎絕版的情況下,台灣出版社引進的簡體譯本,成為讀者不得不的接受媒介。這固然是現實所囿限,但難道不也是另一種弔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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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陳舜臣的國籍曾經數度轉換,「1973年日中建交後,為了方便到中國取材考證而申請中國護照。1989年天安門事件後放棄中國籍,1990年正式歸化日本籍。」然而,根據野島剛的文章,遠流1990年代為了解決陳舜臣作品的版權爭議,向戶政事務所查詢的結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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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3月19日第81戶司發行8150103號」的文件裡是解釋:「台灣光復之初,居住在台灣者自動就視為擁有中華民國國籍,陳舜臣並沒有表明放棄國籍,因此現在仍擁有中華民國國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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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籍之外,陳舜臣1999年也取得台灣戶籍,設籍淡水。只是,無論是曾經擁有哪一種雙重國籍,中華人民共和國、中華民國雙重國籍;日本、中華民國雙國籍,這些在當代中國對陳舜臣的詮釋裡,自然是被抹去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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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舜臣的文學世界,根基於台灣、日本、中國三國糾葛甚深的歷史,其出版發表的歷程,也因於不同時期出版、以不同語言引介,讓不同世代、不同國籍的讀者閱讀,形成文壇曖昧殊異的風景。他的作品巍巍成山,能以多重面向來詮釋;字裡行間也可看見他心懷海洋,在島嶼和大陸之間遊走,波瀾壯闊的一生。1994年,他在《琉球之風》自序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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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球之風》故事發生在一六○六年的琉球;《龍虎風雲》是由一六二三年的澳門展開;而《旋風兒:小說鄭成功》則是一六四四年,由長崎揭開序幕。
.....
其中,最重要的是,我所愛的故鄉台灣在這個時期開始浮出具體形狀。故鄉的誕生這件事情,一直留在後有的腦海裡,時時鼓舞著我。
這三部曲的共通主題之一是「海」。毫無國界之分的海,不但是運輸物資和文化的通道,同時也象徵著自由。
......
這三部曲也意味著從海來看東亞歷史。以後,這種視點大概會逐漸受重視吧!
海,今後仍會是我寫作的主題。也許有一天我會試著著寫台灣的歷史。到那時候,這三部曲將會成為那本書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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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文壇終究沒有等到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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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追想,從曹永和提出在海洋史乃至世界史架構中鋪陳的「臺灣島史」以來,台灣出版了不少以「海洋史觀」為中心,觀察台灣在世界史的地位的史學書籍。近期更有《風之帝國》、《海上傭兵》、《公司與幕府》、《巴達維亞號之死》,或許能稍稍和作家的未竟之志遙相呼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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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到神戶旅行時,「陳舜臣アジア文藝館」當時休館中,沒有機會拜訪。而剛查找資料時發現,財團法人台北市南海文教基金會舜臣圖書館,不確定是否已廢館。在這些地點之外,淡水的「一滴水博物館」中設有「陳舜臣文庫」,決定再找時間去走走看看。
台灣通史序作者 在 金老ㄕ的教學日誌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文長,慎入,但如果隊歷史教育有興趣的,那就需要來瞧瞧。
對於高中不再用編年史上歷史課,我其實蠻贊成的。畢竟現在高中課本不過就是國中課本的深化版,已經學過的東西再學一遍,其實對於學生來說,吸引力自然下降,很容易有倦怠感。
(說一個不值得學習的經驗,我在高中時期,看到課本跟國中大同小異,重點是裡面的知識我都懂了,所以我高一跟高二的歷史課索性都睡覺去了,因為真的沒意思。)
但依照教授所言,高中以後改用專題,而平均一個專題只有2堂課可以教......
這沒能解決授課時數不足所以被逼得趕課的現況呀!
趕課,代表老師上的辛苦,而且往往覺得不能完整的教授歷史內容;學生也被逼得痛苦,而且面對被縮減的課程,往往搞不懂時代或是事件間的邏輯連結,因此跟歷史內容脫節;一句話:雙輸雙慘。
當然,課本內容已經訂好,所以咱們這些第一線老師也只能認命來教,但具體狀況如何呢?
我其實不表示悲觀(因為還沒做,沒必要先唱衰),但真的希望在第一年執行之後,教育第一線的狀況能良好的傳遞到政策制定者手中呀。
我對十二年國教「歷史課綱」的一些憂慮
(文長! 慎入! )
歷經多年波折和醞釀,「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課程綱要」終於在2018年十月由教育部拍板公布了。課綱擬定茲事體大,研修小組辛苦費心,不在話下。但從關切歷史教學的角度來說,大家仍應多與新「歷史課綱」良性對話,這種論辯互動為的不只是現在,還有未來,相信這才能使歷史教育不斷往前邁進。
我曾在不同場合提到,這次新的歷史課綱有個亮點,也是我認為最具里程碑意義的籌劃,那就是將「探究與實作」這個元素納入了課程中。我相信此一規範會改變歷史教學現況,無論影響是大是小,中學歷史教學的前景必然會有不同。
但是,在欣喜於歷史課綱加入了新的精神、促使教師有機會稍稍擺脫習慣的「傳授灌輸」並帶領學生朝向探究之餘,也對其中若干規劃頗感憂心,我看到了教科書編輯、教師教歷史、學生學歷史可能面對的困難與限制。
國中通史-編年架構、教學景況更嚴酷
國中歷史課程沿襲以往,三個年級的歷史都是採行自古至今的通史架構,從台灣通史、到中國通史、再到九年級世界通史。或有人認為,國中部分改變不大,倒是好事;反正長期以來編年取向下,教師必須時時趕進度的問題早已見怪不怪。但麻煩的是,這次課綱社會科教學時數都縮減了,國中必修歷史比過去少了1-2個學分,亦即三個年級每星期只有一節45分鐘的課程。時間的壓縮,可以想見歷史教師教學壓力更甚於以往。而為了要上完三個領域自古至今的通史,教師「追趕跑跳」式的教學只會更為嚴重。
另一方面,時數減了,通史編年內容理應裁切減少,況教科書又有字數限制,這些條件下編寫成的課本敘述恐怕比以往更加稀釋和簡化,其結果是,教科書會變得更無趣單調,任何史事現象只能兩三行草草帶過,還真比不上「維基百科」!(現已如此,未來會否更為嚴重?)至於國中生能不能因為學過這些通史,而具備三個領域的歷史知識基礎,好為高中專題課程做準備?若對照上述從教科書到教與學遠較過去嚴峻的情況,這恐怕是理想甚於實際的期待。
高中主題多又難、易流於簡化空洞
此次改變最大的是高中部分。和前一輪課綱很不一樣,高中課程採用專題設計、主題方式呈現。台灣史、中國與東亞、世界史三個領域,各有三個範疇及相關主題。這個規劃想必出自一個重要的構思:解決長期以來國高中歷史教學為人詬病的「重複」學習問題。確實,多年來這兩個學習階段無論那個領域都採用通史架構,導致學生在國中學完一輪歷史後到高中再學一次,差別只在前後所學內容多少而已。新課綱把通史留予國中,高中改走主題學習路線,這不能不說用心良苦。另一方面,高中捨棄通史編年型式,以主題編排課程,或基於此一理想:使教學更為聚焦、深入探討,避免如編年流程瑣細無所不包,散漫沒有重心。
主題式課程設計常見兩種型態,一是以時間為軸、針對某個專題在長時段中的流變。這種專題「發展史」,旨在讓學生掌握一些現象的演進,學習認識變遷與延續的痕跡。第二種型態是在特定時空下選擇若干問題深度探索,著重人、事在短時限內的發展變化,學生可藉以瞭解原因和影響涉及的多重複雜因素。的確,縱長和深度探索兩種主題設計都見於新的高中課綱,甚至可說,這兩種課程型態譜成了此次改革的主調。如台灣史和中國與東亞領域的「移民」、「人群移動與交流」屬於發展史,世界史的「文藝復興」、「冷戰期間的政治局勢」是深度探索。然而,這兩類課程儘管是針對編年通史之弊,卻也有需要慎行之處。
試看英國自1970年代以來歷史教育改革運動,同樣是捨棄編年史綱、改採專題發展史如交通史、醫學史、戰爭史,以及深度探索如中世紀的城堡、文藝復興等。但多年的實驗教學,以及1990年代後隨國定課程而普遍施行於中學歷史課程後,引發許多問題與討論。原因出在這兩種課程架構最需要的是充分的教學時間。英國歷史教研者指出,發展史的主題課程,若課時不足,無法呈現變遷的複雜背景,或展示促成變遷的歷史脈絡,一樣會產生「去繁從簡」的困境;如果發展史只是將某個專題孤立而論,仍會步上編年史的後塵:不過就是一些依時間排列的事實、乾枯無意義的組合而已。至於深度探索課題,更需搭配足夠時程,學生始能領會歷史的錯綜曲折。因此,若設計不當、時間不足,可能導致空有主題設計之名,而無歷史探索之實。
回頭看看十二年國教高中歷史課程。課綱內三個領域編排形式都同,依次展示:主題-項目-條目-說明。嚴格來說,如台灣史的「多元族群社會的形成」、「經濟與文化的多樣性」,中國與東亞的「國家與社會」、「人群的移動與交流」等「主題」,更該說是「範疇」或者「主軸」。真正展現「主題」意義的是其下各「條目」,如「戰後來台的移民」、「傳統政治權威的類型」、「明清時期東亞人群移動與特色」、「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
那麼究竟新課綱為各領域每個學期規劃多少主題?扣除導論,三個領域的條目∕主題各是:台灣史15、中國與東亞14、台灣與世界16。
一個學期多達十餘個條目∕主題,教學時間又是多少?課綱建議每學期各領域、條目課數共是30節,所以每個條目∕主題平均只有兩節、100分鐘。未來教學之緊縮和難處,已可預見。何況各個條目涵蓋面廣、時間縱長,如台灣史「多元的信仰與祭祀活動」條目,課綱說明:「多元信仰包括佛教、道教、民間宗教、基督宗教、伊斯蘭教,及原、漢的信仰改宗及其與自身傳統文化的可能衝突。」這顯然是「台灣宗教發展史」,學生必須面面俱到地瞭解多個宗教在台傳布以及引發的文化衝突。範圍之大,只有100分鐘的學習時間。又如中國與東亞領域:「從漢、晉到宋、元時期東亞人群移動的特色與影響」、「明清時期東亞人群移動的特色與影響」,兩個主題關乎移民於兩個長時段下的宏觀變動。空間範圍則包含中國大陸以及日本韓國。而課綱建議,教學時應針對兩大時段的中國與東亞之間因「戰爭、災疫、商貿或宗教等因素」所造成各種人群的移動,並注意「不同時期因人群的移動所帶來的文化交流與相互影響,包括政經重心的轉移、文化與宗教的傳布」。如此複雜的內容可用的時間為兩節半,約125分鐘。至於世界史,「中古基督教世界」、「文藝復興」、「從宗教改革到啟蒙運動」,這些主題同樣是100分鐘。
換言之,新課綱所列數十個條目∕主題,多屬概括性以及跨時空的發展史和專題探究,但課時有限下,這些既廣又深的課題幾乎僅能有100分鐘教學。試想會有多少餘裕讓師生好好思考、深入討論?揣測教科書編寫,大概也只能簡單放入一些「基本」史實,最後可能成了「主題編年史」。而當教師沒有足夠時間介紹各主題所需相關背景知識時,學生可能就是囫圇吞棗、死記硬背課本那些專門陌生的內容。凡此,是否有違原本主題設計、意在深入探索的意義?
歷史科政治化、政治正確取向
新高中歷史課綱另一個必須留意和警覺的是,歷史科政治化以及政治正確的取向。課綱研修小組或許太希望讓歷史與「現在」接軌,但最後卻蹈入歷史不再是歷史的危險。
很多人都關注,高中加深加廣選修課:「族群、性別與國家的歷史」首度納入「轉型正義」課題。其實,這部分應該從更高的視野來審度,也是我認為今版課綱另一個有別於過去之處:若干主題流露出以「現在主義」看待過去的心態。以下僅舉數例說明:
(1)台灣史-「日治時期的人權情況與政治、社會運動」條目。「人權」成為今天人們共識以及衡量是非正義的標準是晚近以來的發展。二十世紀中葉才有「世界人權宣言」問世,而就算有此宣言,其精神普及和具體落實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遑論在此之前。課綱竟要求學生學習日治時期的人權情況,是否意指要採用今人自覺正義的標準來評價過去?
(2)中國和東亞領域-「國家與社會」條目,課綱要求探討「不同類型的傳統政權如何論述其正當性、國家採取哪些措施協助統治…並從人民的主體觀點反省傳統政治結構下人民的可能境遇」。此處是指,要用「人民的主體觀點」反省過往那些無論上層下層階級從不認為人民是主體的時代與社會?再如「現代化的歷程」下,課綱兩度強調重心擺在「近代東亞國家追求現代化」過程中所面對的挑戰。此似意指近代東亞各國都是主動、努力、有意識地「追求」現代化?如是,這毋寧反映著某種「輝格」式的進步觀點。然課綱隨後所舉出的重點卻是要求探討明末、晚清、日本、越南如何「被動地回應」西方帝國主義的入侵。
(3)世界史-「歐洲文化與現代世界」範疇下,課綱指示的探究重點為「歐洲文化的遺產,及其在現代世界的意義」,建議處理的問題:「1.神話與哲學、基督教傳統與文藝復興的遺產,在型塑歐洲現代性上所扮演的角色」、「2. 對個人、自由與理性等價值的尊重,是民主政治、公民權利發展的重要基礎,探討它們的崛起與宗教改革、啟蒙運動的關係,及這些價值在資本主義…上的反映。」這些敘述都有著現在主義的影子,尤其「遺產」(heritage)一詞,讓人觸目驚心。用遺產的角度來決定過去中哪些重要、哪些值得學習,顯示的是以歷史宣揚當代特有價值。亦即學習文藝復興、宗教改革,不是因為它們就是它們,不是因為這些過去有其獨特之處,與今日所行所思差別甚大,故能成為培養理解他者、感知異己的泉源,而是因為它們有些樣貌類似今日,它們「預示」了自由民主的演進,以作為今人珍視價值觀歷史悠久的保證。環顧現今各國歷史教育改革,多半努力要脫除「遺產式」的教學傳統、走往培養神入與理解他者的方向,我們的課綱看來是反其道而行,實令人憂心!
(4)選修的加深加廣課程:-「現在主義」色彩更為明顯。其實,問題不在「轉型正義」、「女性權利」、「性別意識」、「戰爭殺戮」、「國家暴力」該不該納入歷史課,而在於教導這些課題的方式。眾所周知,諸如「轉型正義」、「國家暴力」這些語詞絕非不證自明,其界線複雜模糊,內涵難以確定,價值也多所爭論。好的歷史教學正應該檢視這些語詞的淵源與意義轉變,帶領學生探討各種觀念爭議及其由來。
亦即,歷史學與歷史教學在面對人類各種制度觀念時,都必須從時空的視角、也就是「歷史化」的方式切入思考。即便是西方乃至今日各國所標舉的民主、理性、科學、世俗化、個人主義、國家、人權等等,在歷史學家眼中都是特定∕近代時期的產物,並非古今皆然的鐵律。歷史必須去檢視、理解這些被稱為「普世價值」的主張如何形成以及其中顯現的矛盾、衝突、反轉、弔詭等各種面向,好提供大家反思。
遺憾的是,加深加廣課程的條目與授課建議,多處飄散著濃濃的「道德教誨」氣味,似乎已先在若干議題上畫出一條是非分明的界線,要求肯定、認同。若干介紹文句也立於某一邊發言:「世界各地的原住民族都有其傳統社會、傳統領域與知識體系,但受到外來者的衝擊,面臨…弱化。」「傳統的歷史書寫一向以男性為中心,以女性為主題的書寫觀點經常受到忽略。」「傳統性別秩序與性別體制看似天經地義,實則與特定的歷史脈絡與社會文化相關。」「戰爭不僅造成人命死傷,也帶來心理創傷,並型塑集體記憶。」「現代國家以違反人權的手段對人民施加暴力的傷害所在多有,如何回覆受害者的權利、追求轉型正義的課題亟待討論。」課綱理應有其高度,但這些敘述凸顯出「傳統」與「現在」二元對立、錯與對截然分明,甚至包含著今是昨非的立場。
然而,傳統、現代究竟各是固定的模型或更是一個不斷變動與交錯相融的過程?原住民與外來者、現代及國家的關係會是單一的嗎?如果傳統的性別秩序有其歷史文化起源,現代的性別觀念何嘗不是歷史的產物?「國家」不也曾在過去與現今被寄予厚望,做為個人安全、自由的保障?戰爭的殺戮豈止限於二十世紀?哥倫布及近代殖民國家對外征服同樣殘暴,課綱卻談「大航海時代以來,不同地區的物種交流」。而美國獨立革命戰爭不也被課綱按上「現代國家的建立」、賦予正面的意義?
意義多元化時代、課綱應展現多面向
任何時代、現象的意義從來不是固定唯一,歷史正是要教人看見多元與多面。就算我們在某些方面自覺進步開明,但歷史教學並不在高踞今日正義舞台,俯視過往眾生,予以指點「批判」,而更應引導青年學子學會「理解」當時那些發展所特有的社會文化與價值觀。同樣重要的,歷史教學也必須教導學生注意,即使在箝制之下,人仍有其主動性;女性、猶太人或各種弱勢群體在過去時日中縱使受到壓迫性的待遇,總還有些人那麼努力而且成功地求得一些空間,展現了自己,甚至向世界發聲,還可能做出貢獻、影響時代的發展。
歷史要讓學生看到:無論那個時代哪種體制,都有其「黑暗」的一面,但環境再如何不利,卻也並非滴水不漏、毫無間隙;個人並非只能是大洪流下的棋子傀儡,人有動能,會力圖突破和超越困境。因此,歷史要展現的一個個過去圖像,不是相較於光明今日的黑暗沈重單一,而是獨特、寬闊與複雜,也是積極而可以引發省思的。如果歷史教學的確具有教育公民的作用,那麼呈現這樣的圖像不正是最好的公民教育!
整體來看,高中歷史新課綱有其立意良好之處,但也在許多書寫以及預設價值觀上,使歷史處於與教義一線之隔的危境。我們總是期待學生-未來的公民具有「批判」思考,歷來課綱也多把培養「批判」精神作為各科共同的教學目標。於是,我們社會從不缺乏站在自己這邊、以自己為對他人為錯的撻伐之聲。但,我們缺乏的是看見對方這個「人」(不是某個觀點而已)究竟想什麼、為什麼這麼想的「理解」。這正是歷史理解、或說歷史的批判思考之價值:感知我與他者的差異以及認識差異的由來。而以現在批判過去,恐會逾越了歷史所以為歷史的分際。
誠然,沒有完美的課綱,任何課程標準都是各方勢力競逐妥協的結果。即使如此,我們仍應把課綱視為文本,洞悉其中的假定和可能的問題,除了以此對未來課綱修訂有所期許外,也藉著分析,提醒教科書作者或是教學者謹慎小心,甚而彌補、超越。這樣,我們也就展現了人的動能性!
台灣通史序作者 在 黃欽勇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買書、看書、寫書
週日傍晚,天有點陰,步行到書局逛逛。人工智慧、大數據、物聯網,到微型商機,產業多元變化,我們也得在目不暇給的書堆裡,找出適合閱讀的好書。
這兩年,中國大陸波濤洶湧的新創大潮,在網路相關的論述上,已經慢慢能與美系的架構出現差異,更多論述,來自中國本土的經驗,兩相對照,可讀性越來越高。
其次,相較於淺碟式的台灣經濟結構,本土作者難以掙脫小市場束縛,這次買的六本書中,署名施展的北大教授,以上下3000年的歷史縱深,探討過去與現代中國的歷史情境。長達700頁的著作,別說有台灣的教授願意焚膏繼晷的創作,台灣願意讀書的人成了少數,這麼厚的書很難賣,但大陸卻仍有市場,甚至賣到台灣來了。
作者施展說:「中國正在融入,甚至試圖重組世界秩序」;「從傳統的通史概念,進化為觀察社會治理的秩序演變」,「舊的世界觀正在瓦解,我們不會再回到地緣政治的博奕中」。這幾句簡短的評語,便知道中國新一代的學者,正在為中國尋找新的出路。
台灣要生存,也得有來自本土的論述,也得拿得出能與他們相對比的出版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