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走在1999年的高雄縣鳳山市八德路二段,233號,1樓。我記得你那天到操場去埋了你的蠶寶寶,笨手笨腳,綠色的血流成河,彷彿你的蠶寶寶死於一場武裝械鬥(雙方互看不順眼)。你已經弄死了兩盒蠶寶寶。上課前同學把死掉的金魚傳給你,你把牠放進抽屜,每幾分鐘一次拿出來偷看。好軟。牠的眼睛看著你。牠冰冰的身體。你忽然嚇到被那死亡,手指彈開像被什麼燙到。明明已經弄死了兩盒近二十隻蠶寶寶,這卻是你第一次被死亡燙到。
金魚掉到地上。老師走過來。你忍住不哭,因為你不敢撿。第一盒蠶寶寶被你放進書包,放學時你狂奔到校門,回家時牠們已經不會動了。第二盒蠶寶寶被媽放在化妝棉紙盒裡,你討厭彈性疲乏的蓋子無法緊密地闔上,用課本墊底,將它完美地卡在課桌抽屜中。也許午餐時牠們就已經全部悶死了但你還不知道。
那是你走在1999年。在弄死了兩盒蠶寶寶、一杯豆芽菜和一塊泡麵(你把它偷偷泡在冷水裡整整兩個禮拜,想知道冷水可不可以煮麵。你將在第一次去東京的時候才曉得納豆的味道和泡麵死掉的味道一樣)之後,爸媽依然愛你。那陣子一樓很臭,講話完全聽不懂的管理員伯伯某天的晚餐是螃蟹,蟹殼丟在樓梯間的公共垃圾桶裡。你憋氣走回家,關門,脫鞋,回房間,盯著自己的手,吃晚餐,看電視,盯著自己的手,寫功課,洗澡,盯著自己的手,整理書包,盯著自己的手,睡覺。睡覺。開燈。盯著自己的手。
早餐的時候你說,你好像知道死掉是什麼了。媽笑,問你今天要不要吃薯餅。
你說好,今天要吃薯餅。看到媽付錢的時候又有些愧疚。薯餅一片就要十五塊。
黃南慈的蠶寶寶長得特別好。同學們會圍著她到合作社買桑葉。隨著大家的蠶寶寶一一死去,圍在黃南慈旁邊的人也愈來愈多。身為最早圍在黃南慈身邊的人,你不免也開始得意起來,「我前幾天看牠才只有這樣」之類的話,意思是「這個最靠近的位子是我的」。
當老師問「同學們覺不覺得黃南慈是個好媽媽啊」,同學們回答「是」。一群不到十歲的未婚爸爸媽媽圍著模範母親黃南慈,傳閱她結繭的孩子。你小心接過,問黃南慈可不可以摸。
沒有臉請媽再買新的蠶寶寶。你決定自己存錢。
考九十分五塊錢,考一百分十塊錢。合作社蠶寶寶一盒八十元。拿考卷和媽領獎金之前,還要記得和學藝股長登記優點。
大家在林佩樺的座位前排隊。有人只帶著一張考卷,另外一些人,例如我,手上好幾個資料夾。林佩樺會在已經登記過的考卷上打一個叉,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畫一條線。
林佩樺的筆記本不是合作社賣的那種筆記本,她的筆記本有鈕扣,有發亮的封皮,內頁可以替換。林佩樺有小熊維尼內頁,有布丁狗內頁,還有只有花和顏色的內頁。
大家都喜歡林佩樺。林佩樺都穿好看的外套。她用紫色的護唇膏。她有很多張小書卡,有的上面還有香味。大家都不知道林佩樺的東西是哪裡買的。合作社才沒有賣有香味的小書卡。
你也喜歡林佩樺。林佩樺笑起來很好看。林佩樺不常說話。第二次月考前你已經存到五十元,偶爾你也和黃南慈一起到合作社買桑葉,十元一包的桑葉,要是有了新的蠶寶寶也得天天買。幸好你的考卷都值錢。你忍住不買庫洛牌和蘆筍汁,想著有一天和黃南慈一樣,拿著桑葉到櫃檯排隊付錢。
班上同學和林佩樺愈來愈要好,連老師也發現了。
月考前老師公布新的換座位規則:男生和女生分別照名次排序,成績愈好的人先選座位,但在此之前,前三名旁邊的位子坐誰會由老師指定,為了「不讓他們的成績被好朋友影響」。
老師永遠把林佩樺的座位排在第一名旁邊。
你永遠是第三名,所以只能趁登記優點的時候和林佩樺講話。有次你排隊,不小心滑倒了,考卷掉到地上。她幫你撿,其他同學嘲諷你:「炫耀啊,一百分很多齁?」林佩樺還是不笑,把考卷遞給你,「有一些我已經打叉了。」她說。
「我知道,」你伸手接過,手上的考卷方向不分。你盯著自己的手。「我知道。」你說。
你比任何一次都認真準備考試。黃南慈養最久的那隻蠶寶寶這時已經長成了蛾。她不再隨便把養蠶的盒子借給其他人看,天天把牠們放在教室窗邊吹風。
盒子裡有卵,老師說它們不一定會孵化。考卷上,你填空蠶寶寶的一生:卵,幼蟲,蛹,成蟲。一齡蠶,二齡蠶,褪皮,羽化。你好想要坐在林佩樺旁邊。
月考前一週,大家終於知道為什麼林佩樺都不去合作社。
她拿出一本郵購目錄,「大家可以勾想買的東西,然後給我錢,東西會寄過來。」那節下課,沒有人圍著黃南慈的蠶寶寶。
女生們立刻從郵購本本上決定了集體購買的品項:只要澆水就會長出雪的小聖誕樹,還有庫洛牌。在林佩樺座位前排隊的不再只有拿著考卷的同學,更多人手上抓著的是硬幣。
原本嗤郵購本本以白眼的男生,在發現上面有賣軌道車和軌道車的零件時,也加入了林佩樺面前的長長隊伍。
你小心接過郵購本,翻了幾頁,發現上面的東西都要三十塊,四十塊。你知道自己買不了,但你裝出了第三名的樣子把本子傳給別人:「我不用買。上面的東西我都不用。」受不了的時候,你一個人走進1999年的國小合作社 ── 巧克力,直笛,可樂,三角尺,熱狗,圓規。
你回教室,拿著新的考卷去找林佩樺。她正在翻郵購本。你問她要買什麼,她伸手指給你看:筆記本。深紅色的,全新的六孔內頁筆記本。九十九元。
你不記得那次月考的內容了。明明你往後的一生從未那樣認真準備過任何一次考試,你對當時讀進什麼東西卻沒有一點印象。黃南慈的蛾很快就死了,而她因為成功撫育了一隻蠶的一生而在自然科獲得加分。你帶她到你埋蠶寶寶的地方埋她的蛾,在操場上找到了一根美好的樹枝做墓碑,但最後因為無法將它成功插進堅硬的泥地裡而作罷。
你沒有郵購任何東西。
你拿著一百元再次走進合作社。這次你不會再空手走出來了。當天早餐時,你用許多硬幣和媽換了這張百元鈔票。你拿起一盒新的蠶寶寶,遲疑一會,又拿了一包桑葉,走到櫃檯。月考成績已經公布了,你又是第三名。你把百元鈔票遞給阿姨,阿姨找你十塊。無數張九十分一百分的考卷一筆勾銷,在1999年夏天,好多人桌上有雪。
你拿月考考卷給林佩樺登記。她拿出新的筆記本。同學們拆開各種物品的包裝在這個下課,或者他們心中更好的下課。你以為你總有一天會和林佩樺好好聊天在她旁邊。將郵購本傳出去。將同學們引過來。
你不知道你新買的蠶寶寶六天後還是死光了。
金魚
自由時報「垂釣童年」專題
2018年7月31日
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22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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