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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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高鐵,我們在站外攔計程車,報地址,司機一聽就問:「你們是要去找吳老師齁?」他指的是作家吳晟。我們回答:是,也不是,我們要找的吳老師是吳晟最小的兒子吳志寧。司機點點頭,說從高鐵要去溪州的客人十之八九是去吳家的,不忘留名片要我們採訪完打給他,「那個地方叫車很難,打給我比較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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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志寧一家三口搬回彰化第三個月了。現在住的三合院就是吳志寧小時候長大的地方。老宅原先就住著吳晟夫妻與哥哥吳賢寧一家、姊姊吳音寧,吳志寧搬回來後也住進了緊鄰的三層樓房。他的妻子君君帶我們走一趟屋內,整棟房子上下樓不靠任何階梯,只有環抱居家空間旋繞而上的斜坡,像一座小型立體停車場,只不過停的是書。「父母也有年紀,想說不要爬太多階梯,當初就決定這樣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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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志寧曾不只一次在訪問裡提過大學時和父親的鬥法:鄉下長大的他一直想填台北的學校、要去玩團,吳晟卻希望他唸公立學校,填志願時兩人吵到凌晨兩三點,最後吳志寧妥協填了中興;大學最後幾年,吳志寧學業成績不好,二一在即,提早退休的吳晟竟從彰化上台中,搬進吳志寧的宿舍,盯他上課、盯他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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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們平常都很好,只要不要講課業就好,只要講課業就吵個沒完。」如今一家人再次同一屋簷,屋簷下的人還變多了,吳志寧三歲的女兒田田與堂姊阿 K 每天一起走路上下學、一起入鏡,在大人們的手機相簿裡黏得像一對親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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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在社群上,吳志寧貼文裡說得明白 —— 搬回彰化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覺得田田在這裡生活會比較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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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志寧自己依然想念都市。「不要講懷念啦,講懷念感覺好像離很遠⋯⋯我是超愛的。」他說自己在都市裡常常 party,要練團就練團;各式各樣演出、音樂節,他是那種從第一團聽到最後一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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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在妻子懷孕中期,他意識到需要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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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吳志寧的就寢時間是凌晨三點半,因為十點到三點「是創作的高峰期」,加上家中錄音室都隔音,待在裡頭,完全感覺不到夜的襲來。隔天睡到中午十二點是正常,何況吳志寧所有朋友都比他誇張。「孕期的時候,我跟君君就警覺到說,完了完了,要來了要來了,」孩子是父母最嚴格的時鐘,「小孩一出生,你不可能丟著她不管她。我們就開始慢慢調、調、調,調到她出生那時候還是一兩點睡覺。」時差提前一個半小時,依舊焦頭爛額,到了三歲田田上幼兒園,非得七點起床不可。現在的吳志寧每天十點就想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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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回彰化以後,吳志寧著手整理附近的房子,要在這裡弄錄音室、辦公室。那是純粹的老屋改造,從廁所、壁癌、電路,一切邊做邊學。田田就讀的學校森林裡有塊看板,上面有吳晟與妻子莊芳華拿著鋤頭墾地的照片,這是吳家再上一代耕作的地,後由吳晟重新栽種樹林,以母親的名字命名為「純園」。吳志寧在彰化的生活與音樂事業,也就從這片以阿嬤之名的土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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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早之前住永和,永和有他十多年來的錄音室。最初是和滅火器楊大正一夥人一起弄起來的,過去他們整天都在那裡練團、錄音、受訪,吃喝也都在永和;錄音室原本也作住所,隨著一群人的事業成長,各自遷出,永和依舊還是工作室、錄音室。搬回彰化對吳志寧而言不能不說是割捨,畢竟在台北一待就是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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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以及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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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樓樓房的廳堂,中央是一棵大樹。當初蓋房時吳家決定依樹而建,直到如今樹也還在長大,穿過建築屋頂為它而開的洞;洞的大小可靠折板調整,每當樹幹又粗壯一點,洞就跟著一起開大一些。然而即使如此設計,洞與樹終究不可能完美貼合。樹生長的樣子永遠是屋頂無法預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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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女兒,是吳志寧長久的美夢。還沒有孩子之前,他常常會幻想女兒跑來,敲敲他的門,開門問:把鼻~你在幹嘛?一想到這個畫面,吳志寧就融化了,對他而言這是幸福的定義本身。田田一歲半的時候,夢想終於成真,「她真的會走路囉!會找我囉!我在房間在錄音,真的聽到叩叩叩,然後門開了,我說『嗯~要幹嘛?』,她就『找把拔~』這樣子說⋯⋯喔真的是,好幸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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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情在田田兩歲多的時候又變了。「後來她就越,怎麼說呢,豪邁嗎⋯⋯我就聽到敲門的聲音變成磅磅磅,然後『把拔!你在幹嘛!』直接擠到我身上,說『我要畫什麼寫什麼,那個筆給我!』完全侵略我的工作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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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這樣說,臉上還是笑,「才知道說,原來也是有這種困擾的。後來我真的非得要跟她約法三章,說妳不要吵我、妳不要吵我,我在錄音,錄音的時候妳不要敲門、不要衝進來。」才兩歲半的田田可以理解,但還是很想找爸爸。吳志寧嚴格起來,自己也覺得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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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幸福的故事之後,真的都還有後續啊。」房子蓋好了,但樹不會停在房子落成的瞬間。偏偏常常是在樹確實長大的時候,屋子才在隙縫的磨合間真正明白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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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溪州,一方面是為了田田的快樂,另一方面吳志寧自己創作被打擾的難處也被緩解。「圳寮這裡對她來說太好玩了,她和堂姊差不到一歲,每天一起上下學。回到三合院也自己玩起來,有時候在草坪上摸來摸去⋯⋯她在這裡就不那麼依賴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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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後我們和吳志寧夫妻一起前往建在林中的學校,接放學的田田回家。她手上拿著一塊饅頭衝過來,「把拔!」看見生人我們,安靜下來,貼緊吳志寧的大腿。「我們自己做的。」各種慫恿,好不容易她才輕聲說手上的饅頭是她今天學會的事。穿過樹林的路上,我們經過幾窪小稻田,幾叢花圃,都是學校裡四十幾位學生一起種的。小孩子也養起了自己的事物,這時爸爸反倒又有點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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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領悟,也是承認。「雖然這樣說,但其實我們有很多極限。我們不可能百分之一百的時間都在陪孩子。我覺得每一個想要盡力陪伴孩子的爸媽,都應該誠實地說,我們也想要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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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兒如伴搖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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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自己,但孩子的出現讓父母對「自己」的想像也時時修正。搬回彰化之後,吳志寧依舊全島跑,只是行程模式必須改變。以前團想練就練,現在要把所有採訪、演出排在上台北的同一天。衝動慢慢要收進計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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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吃飯時,田田還無法點一份完整的餐,吳志寧的飲食習慣也因而一起改變。「我要點一份餐和她一起吃,當然就不能點太油太鹹太辣的東西。結果自己就變得很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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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田愛吃那些吳志寧口中「小朋友愛吃的東西」:巧克力、冰淇淋、糖果、果凍啊。吃是吃,最怕的是小孩還不懂節制,拿著一包果凍可能一口氣整包吃完。吳志寧現在知道小時候母親的惡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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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把一桶元本山海苔整桶藏在櫃子最上面,被我看到。我那時候很生氣,想說是把我當小偷嗎?是覺得我會去偷吃嗎?好,妳這樣防我,我就硬是要吃⋯⋯然後我就拿樓梯把那一桶海苔拿下來,一個下午把整桶海苔一個人吃光。」rocker 脾氣如今當爸,遇到女兒討零食大概也算某種輪迴果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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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思考。有時候當然那個搖滾魂就會冒出來,說:好,我要讓孩子自由決定,讓她自己學習,freedom!妳要吃巧克力,我就讓妳吃到爽⋯⋯但真正的答案是什麼?她才三歲半,我真的不確定,她能夠知道吃這麼多巧克力的結果嗎?我自己一口氣嗑掉兩包牛肉乾的時候隔天還是會後悔。如果連我們都是這樣⋯⋯」沒說下去。與其說管孩子,吳志寧更像是和自己年輕時相信的自由進行內在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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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喜歡看 BBC 一檔卡通,英文對話的,我們就給她看;或者《冰雪奇緣》這種動畫,她迷上了,我們也擋不住。雖然對這種強勢文化以前有些質疑,但她喜歡,我也不想批評它,它有它厲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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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加入學運社團黑森林、反抗各種形式的宰制,然而此刻又無法不說:是,身為父母,自己無可避免地會影響小孩。「我觀察到網路上新聞上常會把個體連帶著看,譬如說,一個人爸爸怎麼樣、某個明星跟他媽媽是什麼關係、他的孩子怎樣;大家都會把父母跟小孩串在一起,把前妻或女朋友串在一起,構成這整個批判。當我展現出負面或憤怒的東西,那已經不只是『我』一個人的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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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不斷地錨定猶疑之中,「我心裡頭負面的東西、憤怒的東西、批判的東西,我現在都傾向不想要對這個世界單純地表達。反過來,我會去做一些正面的東西、給她看一些我覺得不錯的東西,對外在論述上面講一些我覺得不錯的事情。這是我現在對社會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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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要不要給孩子看卡通,真是個難題。他說,田田的老師最近談到一個觀點,給小孩看太多圖像的東西會限制他們的想像;原本聽小紅帽的故事,十個小朋友腦海中會有十種小紅帽的樣子,但看了小紅帽的卡通之後,全部的小朋友都覺得小紅帽是那樣了。「我就想到我小時候看金庸,本來看小說都好好的,腦中都有自己的幻想,郭靖啦黃蓉啦小龍女啦,我都有想像的畫面。後來電視播連續劇,潘迎紫演的,從此之後我腦中的小龍女都是潘迎紫了⋯⋯就覺得老師講得也滿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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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同意,但他心中的辯論顯然還在繼續:「我覺得現在太多育兒聖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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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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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下時期一路走來,搖滾新爸們平常閒聊不聊孩子吃什麼副食品、一天喝多少水,而是聊這些與想像大眾的衝突。「孩子的出生當然淨化了我們一些,但我們認真覺得沒有不好的東西,也會沒有疑慮傳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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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洗腦吧,但也不是刻意的。我小時候常常跑去我姊的房間『預借』那些卡帶⋯⋯說預借就是說沒跟她講啦⋯⋯預借幾塊過來聽,那些全部都是搖滾樂的經典,她也沒有故意洗腦我,但許多想法還是深深受她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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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放 Queen 的音樂給田田聽。〈波希米亞狂想曲〉響起時父女倆一起跳舞。吳志寧也無意向其他千千萬萬父母保證這樣是對或錯,只是,身為田田的爸爸,他喜歡這個類型的音樂。他希望,田田至少知道他喜歡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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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在他談來彷彿都是小事了:問起彰化演出機會是否較少,他說表演本來就是到處跑,無關乎他住在哪裡,台灣那麼小,距離再遠可能比不上美國一個州,他並不 care 彰化裡面到底有幾間 livehouse ;又說以前的朋友看到自己當爸爸之後的變化,偶爾調侃,「但調侃也是祝福吧,大家都非常熟。朋友說我以前那個機車樣都不見了,也滿好笑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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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裡存滿了田田的照片,Instagram 帳號上每三五張一張田田。問田田幾歲的時候特別難帶,他說她每個時期都好可愛,翻出田田以前的照片給我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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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會快要忘記,回去翻的時候才想到,哇,那個時候她真的好小好小。然後回頭看現在,她好大了。」孩子是父母最甜蜜的時鐘。彷彿時間活生生在眼前長大,人會因為自己的小孩而對歲月溫柔起來:「十年後,其實不管幾年後都一樣,她健康快樂,我就滿足了。人活在世界上哦,光要健康快樂就很不容易,對不對?我們都在想辦法讓自己健康快樂。我有我自己想要追求的事情、但那就是我自己。她自己有自己的快樂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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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要變成一個給她很多壓迫感的爸爸。但做到這件事情恐怕也沒那麼容易,因為還是會有很多的擔憂,那個擔憂是她不見得能理解。我要練習放掉擔憂,放、放、放、放⋯⋯」放是放掉孩子,也是放掉一種關係固定的樣子,放過日子原先想像的美好,放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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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得不憤世嫉俗,是因為有了孩子以後你會開始感受到自己和這個社會的連結。因為田田的出生,我想要再多寫一點正向的音樂、多做一些正向的表述,不是我的心裡不再憤怒、不再批判,而是在藝術這道選擇題中,我因為她,而做了另一種選擇。因為從她出生開始,我和這個社會的關係就變得與她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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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因為另一個人而與自己更加靠近。吳志寧這樣成為一位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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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壇新爸系列 Ⅱ:吳志寧 ——
Freedom 是什麼?孩子讓我做一個更溫柔的 rocker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0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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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統籌_ 蕭詒徽
採訪撰稿_ 蕭詒徽
攝影_ 洪以樺 Chair Hong
社群協力_ 曾勻之、郝御翔
責任編輯_ 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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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說創作就像自己的孩子,但當自己的孩子碰上自己的孩子,到底哪個才是自己的孩子(???)BIOS monthly 拜訪音樂人楊大正 ft. 多多、吳志寧 ft. 田田、國蛋 ft. 小嗨,爸孩跨界,手牽手獻上一段音樂人的家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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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白天練團、晚上寫歌、假日開唱,如今白天當爹、晚上當爹、假日當爹,你可能聽過他們嗆聲,但沒看過他們曬娃,他們是歌壇新爸,喜歡請按讚,認同請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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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 第 七 章 潘 兒 在 張吉安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上網批評、辱罵李光耀、李顯龍的新加坡少年余澎杉被判罪成,過後,被還押精神衞生學院(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被關押在第七區,也就是關著真正患病的精神病人以及精神不健全者的罪犯,到底誰有精神病?
今晚11點15分《友人漫遊》:網絡媒體人潘有文,從網路言論生態,探析事情沿發至今,為何完全沒有新加坡人為余澎杉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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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轉自852郵報的文章(撰文:彭鐵穎)
《一個去精神病院探望兒子的母親》
我的兒子於6月23日中午12點,從Changi監獄轉到位於Buangkok的精神病院(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
這是法院為了評估他是否適合「強制治療令」所作出的決定。直到第二天,我才知道他被轉去精神病院,一直無人通知我。
對我們家庭的每一個人來說,過去幾個月令我們相當疲憊,但沒有什麼比得上我兒子Amos Yee所經歷的事,以及他需要繼續面對的事。
Amos一直是一個快樂、自信及擅於語言表達的孩子。他同時非常有創意,而且他會投入無限的時間在他下定決心去做的事情上。
但如今,我的兒子現在已經變了另一個人。自他在三月被後,他的個案在法院經歷眾多曲折,Amos如今非常疲憊,而且很害怕,而我能理解為什麼。
在他被判刑之前,他被羈押如此之久(至今已經40天),他可能感受到事情已經毫無邏輯道理。
我在星期三(6月24日)去到精神病院,那個入口是重金屬門的第七區。我知道第七區是關著真正患病的精神病人,以及精神不健全者的罪犯,而這就是我兒子被拘留的地方。
我把我的身份證明文件提交給管理員,並填好所需的探訪表格。會客廳大約有12張桌子,像是校園的研習角。Amos比起其他人擁有「較好的待遇」,他被允許能夠一週三次與我見面。當時是下午4點20分,我有一個小時見我的兒子。
我不懂的是,我的兒子只是來評估是否患上自閉症,為什麼要跟真正患上精神疾病的人安置在同一區?Amos跟我說:「我想回家睡覺」。他過去三個星期在Changi監獄,每天23小時都被關在長時間開燈的小囚房,他是不可能進睡的。但他除了忍受就別無他法,所以我明白,他現在最渴望的就是睡覺。
他希望能在家睡覺並進行日常評估,但這不是法院的判決。他每天都會看到有著瘋狂臉孔的人們,以及整日忍受著瘋狂的叫聲。
他是這裡唯一精神健全的正常人。這讓我既害怕又傷心。Amos現在被單獨拘禁,監視器無時無刻都在監視他。他的囚室只有一個尿壺、一張床褥;其他就什麼都沒有,沒有床,更沒有廁紙。
而這裡還有警報器,每次當醫院需要召喚幫手,壓制患者的時候就會響起。這增加了精神上的苦惱。再者,那些患者的尖叫,是不分日夜的。我覺得安慰的,是Amos至少被允許閱讀,我希望這能幫助他度過在精神病院的兩週。
我被告知,像我兒子這樣並非精神不健全的人,精神病院其實可以安置他在私密病房。但他卻被安排送入第七區來評估。
Amos只是製作了一個Youtube,最後卻被送到精神病院。
我希望他能與我一起回家,我能好好照顧他。
Mary Toh
夜的 第 七 章 潘 兒 在 潘國靈書頁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我們不是薛西弗斯,我們都是可憐的人間。但願我所說的都是錯的。」
小編最近再找回這篇看,尤其有感。潘國靈的〈可恨我們不是薛西弗斯〉(原文刊於《城市文藝》第三卷第三期(總第二十七期)2008年4月15日):
薛西弗斯(Sisyphus),觸犯眾神,被宙斯(Zeus)降罰,於陰間把一塊巨石滾上山,由於它本身的重量,巨石每到山頂便滾下來,他又得從山下把它推上山頂去。這徒勞無功、無止境的工作,神祇看以為是最可怕的酷刑。然而存在主義哲學家卡繆(Albert Camus)在一九四○年寫就的〈薛西弗斯的神話〉的文末說:「掙扎著上山的努力已足以充實人們的心靈。人們必須想像薛西弗斯是快樂的。」卡繆的文章寫得極有力量,薛西弗斯的快樂是不難想像的,「快樂和荒謬是同屬大地的兩個兒子」,然而,我必須說,這想像的快樂未必應合我們,因為,可恨我們不是薛西弗斯。
平地上滑行
卡繆說:「緊貼著石頭的那張臉已經變成了一塊石頭!」、「他比他的石頭更堅強。」然而,這磨難中佔舉足輕足位置的不僅是那塊巨石,還有那巨石滾於其上的斜坡。因為是斜坡,並且是巨石,那推石上山的工作不僅是重複性的,且從一開始便具有征服性的意味──征服那逆向的地心吸力。卡繆的文章沒有仔細描述薛西弗斯身體的形態,然而,除了快樂之外,我們還必須想像薛西弗斯是強壯無比的:粗壯的手臂、堅實的腿子,畢竟他滾動的是一塊巨石!而且是逆坡而行。
文中把薛西弗斯的勞動與人們的工作相提並論:「今天的工人,在他的一生中,每日都做著同樣的工作,這種命運也是同樣的荒謬的。」然而,卡繆似乎過多地把注意力集中於工作的重複性,而輕看了重量。如果等著我們的石頭只在平地滑行(它甚至是一塊小如螺絲的細石),那麼這種徒勞無功,便有著本質的分別。卡繆說:「看著他踏著沉重而勻整的步伐走向永遠不知何時才會結束的磨難」;然而,在平地上,沉重感被取消了,等著我們的,只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最極端的情景是,我們只是回到牛頓經典力學的第一定律:「如果物體處於靜止狀態或作等速直線運動,只要沒有外力作用,物體將保持靜止狀態或等速直線運動狀態。」為我們準備好的不是一塊斜坡,而是一塊無阻力的平面(其邊界為我們的壽限),我們只需要第一下作用力,石頭便以其慣性(inertia)運行。我們的工作只需跟著石頭走路,可以想像,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將木無表情,沒有「扭曲了的臉」、「緊貼著石頭的面頰」、「頂著全是泥巴的肩膀」、「插入石頭下面的腳」(除非是偽裝的姿態),因為沉重的苦難並不屬於我們。只有白光一片就無所謂「黑夜的蒙難」。這是一種絕然機械性的單調重複,幾乎跟靜止等同。
卡繆設想,薛西弗斯最具意識的一刻,在於他從山頂回到山下、一個周期完結與另一周期開始之間的喘息片刻。在平地上推石,我們也會有突然意識的時刻(如在石頭滾了一段周界距離的周期之後),然而卻事先被剝奪了超越的可能。在萬有引力被壓倒性的慣性取代之下,上升的慾望與我們無干,下沉的暈眩與我們無涉。平地沒有上,沒有下,自然也沒有巔峰,沒有深淵。舉頭沒有神祇,低頭沒有地獄(那不就是約翰連儂的Imagine?)。
永遠的無知
除了意識外,薛西弗斯還有他的記憶。「當世間的情景深深地留在記憶中,當幸福的召喚頻頻不斷,這時,憂愁的情緒自心中湧起:這就是巨石的勝利,這就是巨石本身了。」他帶著他在人世間的記憶在陰間滾石,這記憶包括他的「好事多為」:偷去神祇的秘密、寧取水的恩澤而不要天上的雷霆、用鐵鍊鎖住死神、輕率地考驗妻子的愛情、不遵守與哈迪斯(Hades)定下的承諾回到冥府……。無論他蒙受的苦難多麼嚴酷,他對被罰的根由絕對清楚,簡言之,就是對諸神的輕蔑、對死亡的反抗、對塵世的貪戀。薛西弗斯的快樂絕對可以想像,因為正是他把自己推向苦難的石頭,他每推動一下石頭,都承擔著自己的罪過。沒有比承擔罪過的苦難更悲壯的了,這偉大的悲壯只能是屬於英雄的,別忘了,薛西弗斯本身的崇高身世:風神埃奧洛斯(Aeolus)的兒子,科林斯城(Corinth)的創建者;凡人豈有作弄諸神的力量。
凡人秉著空白的記憶推石,他無緣無故地被拋擲於推石的現場。這無緣無故決定了他永遠的無知,極其量只能為自己虛構不確定的罪狀。無知的盡頭仍是無知(死亡沒有為他提供答案,如英瑪褒曼《第七封印》中的死神:生之秘密,連死神也不知曉),他連刺瞎自己眼睛的理由(如伊底帕斯在無知盡頭終獲清明)也找不著一個。沒有薛西弗斯受罰前(穿梭於人世與冥府之間)和受罰中(地獄冥府)兩個世界的過渡轉折(你儘管叫它沉淪還是攀升),由始至終給人們準備好的,就只有滾動石頭的一個平面空間。
薛西弗斯的懲罰,是那麼明明白白的來自上面的神祇。搭耳塔羅斯(Tartarus):他推石上山的刑場,明明確確是他的「失樂園」,在這個冒犯諸神者被罰以酷刑的地獄之地,還囚著反抗宙斯失敗的泰坦族;薛西弗斯其實並不孤單。薛西弗斯畢竟源自荷馬的希臘神話,他與諸神交戰、交惡,卡繆把薛西弗斯詮釋為現代英雄,但如果二十世紀當真如尼采所言:「上帝已死」,如果古典悲劇賴以存在的上帝、英雄以及種種形而上的偉大雄渾已經不復存在,那建立於諸神對立面的薛西弗斯也不可能有一席之地。如果世界真的無可復圜地「世俗化」,盡地變得卑瑣而齷齪(平面空間),那無緣無故推著石頭的,只可能是平凡如卡夫卡《審判》裡的K。到最後,恐怕連這石頭也是虛幻的。
「人們必須想像薛西弗斯是快樂的。」也許連薛西弗斯都深深陷於快樂之中(與憂愁同生),戀戀不捨而暗暗期盼著徒勞無功的永無終結(或忘記了死亡之必至)。只有他遙遙無期的必死性(mortality)可以終結他的快樂(他其實已身陷地獄,死亡還可以甚麼姿態到來,這超乎我的想像),除此以外,疾病、老朽彷彿與他無關。他似乎永遠有堅壯氣力推石上山。凡人卻不僅必有一死,還會朽腐。當人們開始如薛西弗斯般學會從推石的懲罰中支取快樂,把詛咒當成遊戲,疾病、老朽、衰亡卻隨時臨來,停止慣性的延續(這點牛頓可沒想過),提早告訴你「沒得玩了」;「永無休止」不是你們可以想像的。
我們不是薛西弗斯,我們都是可憐的人間。但願我所說的都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