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你的背影〉~完結篇
文:陳怡璇&楊嘉玲
一連好多天,佩真都夢見三歲的佩琳,老是跟著五歲的自己,在中山堂廣場上追逐喊著:「姊姊陪我玩」……
佩真手裡捏著紙條,走在破舊雜亂的巷弄中,找尋門牌。沒多久,走進一幽暗的公寓,樓梯燈管忽明忽暗,門口一堆空酒瓶和發臭的垃圾。佩真憋住氣走上樓,到了三樓,發現門沒關,順勢推開生鏽的鐵門,走進室內,映入眼簾的是滿地便當盒、煙蒂和啤酒罐,蟑螂在地上四處橫行。再往裡走,暗處有個女子虛弱地躺在床上,用棉被包裹住發抖的身體。
「就跟你說沒錢,還回來幹嘛!」
「佩琳?是妳嗎?」
佩真三步併兩步走到床邊,見一頭亂髮的枯槁女子探出頭來,露出驚愕眼神:「妳……妳來做什麼?」
「我們都很擔心妳……」要不是望著佩琳凹陷的眼,佩真幾乎認不出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
「我的事情不用妳管。」佩琳急急想躲回被窩裡。
「妳這樣子我怎麼可能不管,轉過來,我看一下。」佩真坐到床上,試著看清楚佩琳的狀況,不料佩琳強烈反抗,把佩真抓傷,留下長長指痕。
「誰希罕妳的關心?不要假了,妳來只是想確定我死了沒,不要讓你們丟臉。」
佩真被戳到痛點,她確實是擔憂佩琳這個不定時炸彈,但即便如此,難道她就沒資格管教自己的妹妹嗎!?多年的隱忍,讓她再也無法退讓了。
「妳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成這樣?我到底哪裡惹到妳?不管我怎麼做,妳只會跟我作對,我是妳姊姊,不是妳仇人。」
「錯,妳是我一輩子的敵人,從小爸就愛拿妳跟我比,數落我成績不如妳、不像妳一樣懂事、會賺錢,反正我做什麼都是不對的,我再怎麼努力也追不到妳,只要有妳在,我就是那個愚蠢、沒腦袋的賠錢貨。」
「沒人這樣說妳,是妳自己先放棄自己的!」
「對,到頭來還是我的錯,妳永遠是爸心目中完美的女兒,有妳就好,幹嘛還管我死活。」
佩真噙住淚,出手抓住佩琳:「今天不管妳怎麼說,我一定要帶妳回家。」佩真握住佩琳手臂,赫然發現滿是針孔,「妳為什麼要這樣傷害自己~」
佩琳用力將手抽回,不料整個人抽蓄的厲害,推擠掙扎間,原本狹陷的臉龐更加扭曲、嚇人,「妳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
佩琳搖頭,將佩真推開:「別管我……我不要跟爸媽一樣,永遠把自己想要的事情放在妳身上……」
「妳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沒資格管我跟爸媽!」
「那妳更沒資格管我,先放棄的人是……」
佩琳才舉起食指,就昏死過去。佩真二話不說,背起妹妹往外衝。
人來人往的急診室裡,佩真趴在佩琳床邊小憩。佩琳躺在病床上,白淨的床單映著臉色更顯蒼白,手上除了點滴外,還有大小不一的針孔與傷痕,有的還流著膿。
醫生走近輕拍佩真的肩膀:「借一步說話。」佩真揉了揉眼,跟著醫生到角落。
「我們照了X光,妳妹妹的肺有一大片黑影,研判是腫瘤,應該已經好一陣子了,你們都沒發現異狀嗎?」
「不好意思,⋯⋯我們⋯⋯很久沒見。」
「她的情況不太樂觀,你們要有心理準備⋯⋯,等會安排她住院。」佩真腦子一片空白,只能木然點頭,失魂走回病床,發現佩琳已經醒來,正想拆掉手中的點滴,離開。
「妳在幹什麼?」佩琳沒有停止動作,佩真按住妹妹的手,不准她亂動,佩琳卻藉機咬了一口姊姊。
佩真又急又痛,甩了佩琳一記耳光:「妳鬧得還不夠嗎?從小到大,妳一路都要跟我搶,我做什麼妳都要跟我一樣,不管我怎麼忍妳、讓妳、在爸媽面前說妳的好話,妳還是覺得妳自己最可憐。這麼多年我的委屈和無奈,妳在意過嗎?妳根本不珍惜,一次又一次讓我傷心難過,我越不跟妳計較,妳就越離譜,妳還要我怎麼做,難道要我去死,妳才會滿意嗎?」
佩琳撫著紅腫的臉龐,忿忿地:「對,我就希望妳死,妳一路都這麼乖、那麼好,我怎麼追都追不上,家裡有妳就好了,根本沒有人會看到我。」
「妳以為我很愛當乖小孩嗎?如果不是我頂著,妳有空間叛逆嗎?不要忘了,我們家沒有兒子,如果我不爭氣,養家、照顧爸媽的工作就會輪到妳頭上,這樣妳會比較快樂嗎!看清楚,妳在搶的不是你以為的幸福,而是沒人要的責任!不要把我想得太完美,我的痛苦不比妳少!」
佩真一口氣傾訴完壓抑多年的心聲,一時不知如何面對妹妹,轉身離開。佩琳看著姊姊久違的背影,一股熱流湧上咽喉,感覺這次將永遠失去她。
此時,佩琳手機突然響起,是當年佩真最愛哼的曲子:「手牽手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望著天⋯⋯」在吵雜的環境中,格外動聽。
佩真猛地回頭,才見佩琳哭了。
「我永遠跑不到妳面前,我追得好累哦……」
佩真慢慢走回病床,將妹妹擁入懷中,在耳邊輕聲說:「笨蛋,幹嘛追,妳只要坐下來哭,我就會回頭找妳~」
「我不記得了……」佩琳將姊姊抱得更緊。
佩真想起五歲那年的廣場上,才投入爸爸的懷抱,後頭的佩琳就跌倒大哭,佩真馬上離開爸爸,回頭牽起佩琳……
***
淨雅的馬蹄蓮花海,聖杯花形間藏著道道黃芒,方寸裡佩琳穿著當年那件水藍色洋裝,對著框外的佩真微微笑。
佩真不再啜泣,只是兩頰的淚痕從未風乾,失神望著佩琳,感覺心中某個角落已跟著死去……
晚間九點一刻,原本在一旁沙發休息區摺紙的王爸王媽,已累得打盹。佩真看爸媽眉心緊蹙,心裡清楚他們睡得不舒服,可只要自己還留在靈堂一分鐘,爸媽就會堅持陪著她,不放心她一個女孩子待在陰森森的殯儀館。以往她會對爸媽這些舉動感到窩心,但此刻她只想逃得遠遠地⋯⋯
「佩真~」一句親切的呼喚剪斷佩真的思緒,也擾醒了王家父母。
「總經理?!您怎麼來了?」佩真迎上。
Amada握住佩真的手:「節哀,妹妹一定不願意看到妳這麼難過。」佩真微微點頭,斂起哀戚的表情。Amada拍拍佩真的手背,附耳低問:「上頭已經在問了,妳考慮的如何?」
佩真抬頭看了眼總經理,又望向爸媽,他們正在一旁倒茶切水果,熱切招呼總經理過去坐坐,佩真頓時一陣噁心,急摀住嘴,朝廁間奔去。
弱水潺潺的水龍頭,佩真望著盆中穢物緩緩沖刷,手機突然傳來一陣震動,有新郵件。佩真點開,看著寄件人驚訝叫出:「怎麼可能?!」
『親愛的姊,希望妳收到這封信時,一切還來得及。』佩真彷彿聽見佩琳迴盪在廁間,對著她唸出信中的一字一句:
『那天在醫院,妳笑我笨,說我其實什麼事都不用做,
只要在原地哭,妳就會回頭找我了。
我想了很久,再來一次,我還是不會哭,
因為如果我哭了,妳除了扛爸媽的期待,還得扛上我。
我希望妳先成為自己,再來才是我們的家人。
我先走了,別難過,替我笑,這一次我終於走到妳前頭。』
佩真一陣鼻酸,往事如扉頁,一幕幕在佩真眼前快速上映,將她拋回少女時期,佩琳把佩真推到鏡子前,將藍色洋裝放到她身上比劃,佩琳是這世上第一個要她看清楚自己的人。在她忘了自己時,佩琳卻比任何人都在乎。
接著畫面一轉,落到佩琳傳來和Brad的私密照,佩琳頂著大濃妝向佩真挑釁:「最難過的也不會是妳!」很快的,佩琳的臉變成一塊塊碎片、斑剝掉落,面具下藏著一張蒼白稚嫩的臉龐,眼神悵然。
「原來她把自己推入地獄是為了不讓我受傷⋯⋯」佩真跌坐在地。
回憶在佩真腦中不停旋轉,她終於明白佩琳的每一次破壞,都藏著對自己很深的理解,只是當時太忙著討好,不敢承認心底的想望,親手埋葬了妹妹的好意……
「王佩琳,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佩真放聲大哭,響徹廊道,引來王爸關切。
「在哭什麼?難道總經理是來跟妳說,美國的事⋯⋯」
佩真默不吭聲,只是睜睜地看著父親。
「是不是因為妳最近在忙佩琳的事,疏忽工作⋯⋯,我就跟妳說,工作要緊,別為妳那個不成材的妹妹浪費人生⋯⋯我去跟總經理說說,說不定還有機會。」
「爸,你別去了,就這樣,算了~」
「怎麼能算了,這麼難得的機會,我不準任何人破壞,哪怕是死掉的人也不行。」
「你這麼堅持是為了什麼?這個家只剩下我,我留下來陪你們不好嗎?」
「我們不用妳陪,妳從小就說要去美國工作,我當然要保護妳的夢想!」
「……可是我現在只想要平平淡淡的過日子,不想再努力往上爬了。」
「妳在瞎說什麼!快跟我去求總經理!」
佩真跟在父親身後,回到靈堂。Amada還在安慰王媽,王爸一個箭步搶先說話:「總經理,我女兒很優秀,雖然她最近忙,但我敢跟妳保證,她明天就可以回到公司上班,剩下來的事情我們兩老會處理,不會再麻煩佩真了,美國的事情還拜託您多關照些。」
Amada一臉矇,佩真寒著心、搖搖頭,她很難相信自己的父親會在女兒尚未頭七前就說出這種話,也更明白她和佩琳的感情是怎麼一點一滴消失的,連最後的陪伴都要被剝奪。
「王爸爸,您別激動,我們都很期待佩真歸隊,只要佩真點頭,我們隨時都可以送她出去。」
王爸一愕,瞬間結舌。
「爸……我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你的夢想,不是我的。」
「胡說什麼,當然是妳的。妳太累,才會聽錯總經理的意思,我馬上帶妳回家休息。」王爸牽著佩真的手想走。
佩真淡然甩開:「……很抱歉,這一次我不能再聽你的話了……」
「爸媽的希望全在妳身上,妳捨得⋯⋯」王爸放軟身段,企圖挽回女兒的心意。
佩真深吸一口氣:「妳一直讓佩琳覺得比不上我,事實上,她比我優秀多了,她從來都知道自己要什麼,你害怕了,所以只有透過打壓她,你才能繼續控制我。夠了,我是人,不是你拿來說嘴的炫耀品。」
王爸一掌呼在佩真臉上,留下火辣辣的印記:「妳這什麼態度,居然跟自己的爸爸說這種話。」
佩真撫著紅腫的臉龐,想起那日在醫院自己也賞了佩琳一巴掌,她悵然一笑,終於明白佩琳從小到大被誤解的感受。搖搖頭,像是懺悔也像是宣告,邊哭邊笑地說:「佩琳不惜犧牲生命來教會我面對自己有多重要,我不能再讓她失望了⋯⋯」
說完,不等父親反應,轉過身:「對不起,總經理,這次我得學會放棄,才能贏回自己。」深深一鞠躬後,佩真步出靈堂,堅定的腳步猶如當年的佩琳,沒有選擇走進學校⋯⋯
相框裡佩琳微笑目送佩真離開,此時一陣清風掠過,祭壇上搖曳著花幔。
時空重回當年中山堂廣場上,五歲的佩真繼續往前奔跑,三歲佩琳望著姊姊的背影,氣喘吁吁,想停又怕離得更遠⋯⋯佩琳眼底始終只有姊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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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 家裡 有 蟑螂 在 動物溝通情緒療癒師-薩伊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寵物溝通No.870》
(往生動物)
🐶感冒加上生病過世的
我今天有回家
家人:今晚會回家嗎?
🐶想去別的地方走走晃晃,附近還蠻熱鬧的
(有吃飯喝酒、打牌一小團一小團的聚會)
家人:附近有條小吃街,在另一個世界過的如何?
🐶最近比較沒有場子可以湊熱鬧
家人:前幾天夢見你了,你在家裡很開心的跑,我要抱你
🐶是不是因為我坐在她身上?在交待她好好吃飯睡覺不要想太多,她會習慣睡前想很多再睡覺
家人:對...我想很多,今年家裡也少一個成員
她的親人
家人:對...媽媽最近心情不大好
🐶媽媽小時候生長環境不是很好,這些事勾起她過往一些回憶
家人:之前不大會帶你出去,覺得如何?
🐶就沒事的時候會去叼一些小蟲子出來玩,有蟑螂鬚那種,枕頭上的鬚鬚
家人:會再投胎嗎?
🐶我會回去原本的地方生活,暫時不需要投胎
家人:有很想我們嗎?
🐶都是被家人叫回去比較多,吃飯的時候、睡覺前
家人:會常回家裡嗎?
🐶要完成交代的任務,有放假的時候才會回去
家人:回家有什麼方式可以知道你回家了?
🐶會有我的足跡,我走路會有印子
家人:有什麼想跟家人說的?
🐶最近都吃水煮青菜或水煮魚,營養要多注意
家人:會水煮青菜,有什麼想跟媽媽說的呢?
🐶媽媽心理要調整,身體要顧好不然很容易病倒
家人:哥哥呢?
🐶他們倆個要多照顧媽媽
家人:介意家裡再養狗嗎?
🐶我沒有要綁住你們的意思,來這和你們完成緣份就會離開了
家人:會覺得我們沒顧好你嗎?
🐶我就是個很好的示範,讓你們多關心周遭的人
家人:往生前眼睛感覺如何?
🐶就眼睛霧霧的呀,也沒什麼特別的
夢見 家裡 有 蟑螂 在 羽茜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2017年10月曾經發表在粉絲團的一篇網誌,可能也有很多人是從這篇網誌認識我的吧。現在看著看著我竟然還是眼淚滑落,但是也有一種感覺,當我重新為我的人生設立起點,不知不覺,我也走了有點距離了。
#現在能不能擁抱心裡那個孩子? 我覺得是可以的。就像媽媽的自由的封面一樣,抱的緊緊、緊緊的...
#文章很長但也可分享
***
《生命的起點是分離》
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翔爸走散了,約好在一樓大廳見面,我卻走進了一個舊大樓的陰暗樓梯間,進了幾次狹窄陳舊的電梯,放眼望去盡是臉色不善的陌生人,最後,竟然走進一個近似廢棄的遊樂場。
沒有手機也沒有認識的地標,周遭的人都讓我不敢前去攀談,害怕到幾乎就要哭出來的時候,夢就醒了,幾乎是用力睜大眼睛,就怕睡回去就回到夢裡。
這種時候就會想,成人和孩童有何區別呢?一樣害怕失去安全的場所和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一樣會在遍尋不著可以提供安心感的事物時,害怕的想哭。
以前我時常做這樣的夢,只是對象很少是翔爸,我時常夢見全家族出去旅行,爸媽、哥哥嫂嫂、其他親戚,大家一起有說有笑的走離開時,我一個人不知道為何被留下,有時是車子坐滿了他們叫我自己回去,有時是房間不夠了獨留我在顯然有女鬼出沒的旅館裡,因為不知道怎麼抗議或求助,我總是對自己說「我可以的、沒問題的、我一定可以的」,在黑暗的山路摸索著方向前進,或者睜大眼睛緊盯著鬼影幢幢的窗戶玻璃。
說出來一定有人覺得我怎麼會這樣想,怎麼會總是在夢裡,把家人描繪成丟下自己的人呢?但夢境並非我能控制,夢裡總是如此,可能也是現實經過某種心理曲折後的反映吧。
年紀越大和家人的距離越遠,反倒越能客觀地去思索這種夢境的源頭,自小聰明伶俐、善於觀察成人眼色的我,成長過程也備受期待,對我來說察覺大人希望我做到甚麼、表現甚麼樣子實在太過容易,比方說獨立、勇敢、聰明、堅強,所以幾乎是不知不覺就會表現出來,然後很自然地得到讚許,和隨之而來更多的期待。
我把害怕的感受和其實覺得自己做不到的猶豫,不確定這是我要的還是父母要的的各種困惑,對於沒有人發現我在逞強、勉強自己的委屈和憤怒…,全部都打包起來壓到心裡的最底層,只在偶爾的夢境中浮現。
如果車子坐不下了,妳可以自己回家。
房間有鬼有甚麼好怕的,那都是騙人的。
都這麼大了還怕蟑螂,以後就做不了甚麼大事…
久而久之,我把情緒分成可以表現和不能表現的,只要面對家人,就不會是軟弱的樣子。而且我也覺得他們需要我這個樣子,因為有些時候,我也需要保護我的家人。
但這樣也讓我被說是態度很衝的、一點都不會撒嬌的、不可愛的,就算不直接說也可以察覺給家人的是這種印象,總之,想要扮演一個「未來的女強人」讓父母對我的未來「放心」,可愛撒嬌的形象就必須捨棄,我不是很確定如果每個父母都會對宇宙下訂單,事前可曾想過每一個要求都是一整套的。
我沒有辦法既強悍又有小女兒態,既不說需要幫忙又不讓人覺得保持距離,總之,因為我好像是在某一個階段就決定了努力不讓父母失望,而另一種相伴而來的令人失望就躲不掉了。
人不能有百變的樣貌而全都是討人喜歡的模樣啊,這是人跟人之間有期待就有失望的悲劇。
但我也困惑真正的我到哪裡去了。
在以這種態度受到肯定和接納的同時,也會有所謂的「冒牌貨症侯群」,因為自己還是可以察覺,真正的勇敢堅強獨立的女孩,應該是不需要一直克制著不發抖,對著自己不斷說著「不要哭、不要怕、妳可以的」吧。
是因為非常努力地想要表現出那個樣子,自己覺得是爸媽都會喜歡和欣賞的樣子,所以才會更明顯的感受到,「其實自己並不是那種人」,而時時會有擔心被發現的緊張感。
很久以前有一次,因為一些話語或氣氛,我因為從未有過的絕望而突然全身發軟倒地,哥哥難得在家,從地上扶起了我,我好一陣子無法行動、說話,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去精神病院」。
我覺得自己再也不行了,我再也演不下去了,但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是什麼樣子,實在太久,我無意識地在家裡不哭、不軟弱、不承認自己害怕而是埋頭努力,一個不知道自己的真相的人還能去哪裡,我覺得自己好奇怪,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家容不下我這個樣子。
總是在不該想起的時候想起好多事情,像是小時候父母吵架,媽媽就會氣如游絲地說,她要死了,以後我要替她掃墓。我就會哭,害怕幼稚園回來之後媽媽就不見了。又再大一點開始被說和爸爸一個樣子,臉臭,冷漠或自私,但我哭或軟弱的時候又會被爸爸說跟媽媽一個樣子,是太過情緒化、充滿女性弱點,可惜了我這麼有才華又會念書。
我是兩邊爭著搶著的那個啦啦隊,家裡那個乖巧又讓人期待的小孩,哥哥太早離開家讓我變成唯一觀眾,吵架時他們都需要有人投票,有人陪伴,和好時他們又可能同時指責我某一個地方,一個讓他們都覺得是缺點,是我不夠好的地方。
必須非常的好,才能幫他們彌補人生的缺憾,因為我擁有的是媽媽想要的,她小時候沒有學過的鋼琴和芭蕾舞,長大後的出國遊學,或許還有更基本的,是一個疼她愛她的爸爸。
我所擁有的同時也是爸爸想要的,他沒有上台講話的勇敢和自信,沒有學什麼都快的能力,他總是說如果有他就不會是公務員了,可能有更好的發展,這些發展會影響到整個人生的幸福。
但我同時也擁有他們都不想要的,缺點總是在優點的映襯下更為凸顯,像是接近滿分的考卷更讓人厭惡那寫錯答案而扣掉的一分,那些我就必須努力去剔除,做不到,至少不能在他們面前表現出來。
怎麼能夠判斷那是在何時做的選擇呢?是小時候媽媽第一次說她會死,要我過來牽著她的手的時候嗎?還是在爸爸又失眠的時候,喝著酒對我說,他的人生已經只能這樣的時候嗎?
身為一個孩子,到底在什麼時候下定決心不做自己,要改掉所有的缺點,做能讓爸爸媽媽開心滿意的人呢?
最近我看了小說《無聲告白》,看的過程和最終都不斷流淚,突然明白那是無從怨起的悲劇,爸媽並沒有下令要孩子做什麼樣的人的自覺,因為他們不需要,孩子就會自己努力想要變成什麼樣的人,因為孩子是那麼的害怕失去。
我害怕失去媽媽,所以媽媽說什麼都說好,但是奇怪的是越是這樣努力對方越能感覺到我似乎是在配合,所以所有的應聲都讓人覺得很不真誠很沒力。
我害怕失去爸爸所以努力念書,幻想有一天還是能做點事業讓爸爸覺得有所寄託,他不只一次把事業女強人的雜誌報導放在我的桌上,告訴我女人可以不需要依賴男人或家庭。
期待是好的,就像《無聲告白》裡沉默消失的女主角,父母對她的期待都出自「不要跟自己一樣失敗了」的善良好意,但是只要做得太過努力,被期待的一方,終究會因為達不到那份期望而懲罰自己。
父母不能代替孩子活,孩子也不能延續父母的人生,想要改寫自己的命運不再孩子身上重複發生,是我在成為父母後才體會到的父母用心。
但換個角度我就是孩子,從某方面看,年幼的孩子比父母想的還要更深愛父母,只要父母能夠快樂、不要離開、不要消失,他們願意為父母做任何事情,即使是在自我還沒有清楚萌芽、和父母產生明確的界線之前,這份「願意」就讓他們抹煞了自己。
成人後的我時常做的那個夢,被要求一個人留著、一個人克服某些東西、這都是為了讓我長成可以獨立自主不依靠任何人的人,這份期待,就像反映了父母對人生的解釋。
情感可能是一種羈絆,無能也是一種羈絆,如果不是因為感情牽掛或者是能力限制,每個人都該有充分的自由為自己而活。
我學習做一個有能力自己生存的人,想像有一天沒有感情束縛自由自在的生活,但矛盾的是這樣的學習和人生目標的認定,其實就出自於我始終無法清楚分離的,對父母的情感羈絆。
並不是我認為當一個那樣的人會有多快樂,只是,如果當那樣的人能夠讓父母快樂,我就努力當那樣的人。
對孩子的期待和願望,真的會依照自己的想像那樣影響著孩子嗎?
是不是更有可能的是,自己認為的是某一種方向,到孩子身上,又是另外一種相反的影響?
失去了表達軟弱和無助的地方,我並沒有因此而比較堅強,在我身上既沒有長出事業心也沒有長出女強人的抱負,我只想有一個地方,跟我說妳這樣就可以了。我就是那種被感情牽絆的人,被有家的感覺的男人吸引,我害怕胸懷大志的男人把我獨自留在家裡,我只想要一個不會吵吵鬧鬧,有人會跟我說「不用害怕」的地方。
不被父母喜愛,讓父母失望,必須努力做些什麼才能夠跟上父母的腳步,被名為家人的團體接納,我不時出現的夢魘是童年時共同種下的因子,包括我自己在內,沒有人預想得到會發展成這樣。
因為曾經看起來游刃有餘,只要拿第一名或一百分就能讓父母展露笑容,後來再也拿不到那樣的榮耀或者榮耀失去意義時,反而變成無法忍受和加倍的令人失望。
在那個家暈倒之後我沒有被送往精神病院,只是改寫了原本婚後仍會常住在家中的計畫,因為這樣在訂婚宴上我抱著父親大哭,只因為我以為,這個家沒有我就會垮下。
後來一切反而都很好了,好像我才是那個讓父母爭吵的因子。
想到就只能苦笑。
原來心裡某處我一直是那個天真的孩子,相信自己是父母人生的支柱,相信如果不是因為自己一直在那個家,他們一定會彼此傷害到不可挽回,甚至相信如果不做到父母期望的樣子,他們的人生就會絕望。
但恐懼和擔憂都沒有發生。
我抱著自己再也不能為父母做些什麼的罪惡和悲傷離開,才發現或許他們一直都不需要我做些什麼,或許,我就是在太幼小的時候,不明白父母是父母、我是我的時候,誤信了那些把所有都寄託於我的對話。
出自傷心或憤怒吧。所以對著我說,「媽媽絕對不想要妳那個樣子。」或者是爸爸說的,「我覺得妳可以做到什麼樣子。」我以為我一定要做到,卻不知道在說完、情緒平復之後,每個人又回到自己的人生裡為自己負責,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我有被拋下的感覺,也有被迫拋下什麼的感覺,同時也領悟到是自己拋下得太晚,十幾歲就離開家的哥哥總是在我因為他們吵架而苦惱時,叫我不要理他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只有我傻傻地到二十多歲,還因此而搞不清楚自己的和父母的期望。
三十歲那年,我改了名字。自我催眠般的,覺得自己重新活一次。以前每一次想起都困擾著我,會讓我突然陷入憂鬱或憤怒的那些事情,覺得自己像在有人哭泣時被拿去擦眼淚,擦完又丟棄的衛生紙的那些事情,再度想起的時候,我就會像自我催眠一樣,念著自己的舊名字說,「那是發生在XXX身上的事。」
奇怪的是這種想法很有效,悲傷但是有效,我想起來時就像想起一個我所知道的可憐的女孩,但她已經死了,她和我之間,是一條忘川的距離。
但偶爾做了個夢就會想起,昏倒後說出「我要去精神病院」的那一瞬間,像頭頂上有一條線突然斷掉,人像木偶一樣散落在地上,連一根手指都無法抬起。
那是在心理上,不自覺地和父母過度連結快三十年,突然割斷了所有聯繫的瞬間。
以為失去了父母或者讓他們失望我就會死,第一次自己大口呼吸,求取最後一口氧氣,我以為我沒有這樣的能力或者是我會傷心至死,但是我沒有。
某一部分的我確實死亡了,另一部分的我重獲新生,或者說,是遲到了很久,才真正的誕生一次。
生命是應該從分離開始的,和父母的分離,從臍帶被切斷開始,就有各自的呼吸,各自的人生。
把我喚回那個情境的類似的夢,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對象而害怕不已的我,是只有我知道的,為了不失去父親和母親而暗自努力的童年。
而如今也不該再為父母做些什麼了,我的意思是,當我自己也有了婚姻,明白婚姻的高低起伏,是每個人理應自己嚐受的孤獨。父母的婚姻幸福是孩子的願望,但父母婚姻的快樂與否,則不該由孩子來努力,有些人直到長大都還不懂得和父母分離是一種責任,也有可能是父母從未盡到由自己做出劃分的職責。
而我曾經就那樣被推了出去,傷心絕望到以為自己會死,後來才懂得那是生。
把目光從父母的期待上轉開,羞恥地發現自己其實不太了解自己,發現自己一直以為想做的事情原來都是父母的願望,我成長得太晚太慢,一直把自己和父母綁在一起,重新開始的人生多麼年幼,卻不算太遲。
終於可以為自己尋找一個地方了,終於可以不透過父母的濾鏡去看自己了,雖然一切都還是要有意識地去努力才能做到,但終於可以,對心裡那個小孩說妳辛苦了。終於可以說自己「就是這個樣子」,然後不用在後面接上一句「很可惜」或者是「令人遺憾」。
妳的人生是妳自己的,並沒有人要搶奪,而是妳不自覺地想要給出去,以為這樣能幫助妳最想幫助的人。承認自己做不到,妳才終於能換一個目標了。
幫助心裡那個孩子吧。那個妳甚至必須對自己說,她已經死了,才能跟那樣的恐懼劃清界線的孩子,她沒有離開而是一直在妳心裡,妳有能力全心地接納她,因為妳已經找到一個不會批判眼淚的地方了。
我不再覺得哭泣是表示我很糟糕的事情,過去一直這樣想,所以長成了一直在掩飾自己很糟糕的人。
害怕的時候為什麼不哭呢?想哭就哭吧,不會怎麼樣的。
夢裡的我總是忍耐著不哭,努力地想找到迷宮的出路,醒來的我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