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和金魚】
這次分享的短篇小說,是葉聖陶的〈玫瑰和金魚〉。
被青年呵護的玫瑰,被女郎殷勤照料的金魚,他們都堅信主人是愛他們的。
直到有一天,青年和女郎戀愛了......
一起來看看這有些悲傷的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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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和金魚 / 葉聖陶
含苞的玫瑰開放了,仿佛從睡夢中醒過來。她張開眼睛看自己,鮮紅的衣服,嫩黃的胸飾,多麼美麗。再看看周圍,金色的暖和的陽光照出了一切東西的喜悅。柳枝迎風搖擺,是女郎在舞蹈。白雲在藍天裡飄浮,是仙人的輕舟。黃鶯哥在唱,唱春天的快樂。桃花妹在笑,笑春天的歡愉。凡是映到她眼睛裡的,無不可愛,無不美好。
玫瑰回想她醒過來以前的情形:栽培她的是一位青年,碧綠的瓷盆是她的家。青年篩取勻淨的泥土,墊在她的腳下;汲取清涼的泉水,讓她喝個夠。狂風的早晨,急雨的深夜,總把她搬到房裡,放下竹簾護著她。風停了,雨過了,重新把她搬到院子裡,讓她在溫暖的陽光下舒暢地呼吸清新的空氣。想到這些,她非常感激那位青年。她像唱歌似地說:「青年真愛我!青年真愛我!讓我玩賞美麗的春景。我嘗到的一切快樂,全是青年的賞賜。他不為別的,單只為愛我。」
老桑樹在一旁聽見了,歎口氣說:「小孩子,全不懂世事,在那裡說癡話!」他臉上皺紋很深,還長著不少疙瘩,真是醜極了。玫瑰可不服他的話,她偏過腦袋,抿著嘴不作聲。
老桑樹發出乾枯的聲音說:「你是個小孩子,沒有經過什麼事情,難怪你不信我的話。我經歷了許多世事。從我的經歷,老實告訴你,你說的全是癡話。讓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吧。我和你一樣,受人家栽培,受人家灌溉。我抽出挺長的枝條,發出又肥又綠的葉子,在園林裡也算是極快樂極得意的一個。照你的意思,人家這樣愛護我,單只為了愛我。誰知道完全不對,人家並不曾愛我,只因為我的葉子有用,可以喂他們的蠶,所以他們肯那麼費力。現在我老了,我的葉子又薄又小,他們用不著了,他們就不來理我了。小孩子,我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不望報酬的賞賜,也沒有單只為了愛的愛護。」
玫瑰依舊不相信,她想青年這樣愛護她,總是單只為了愛她。她笑著回答老桑樹說:「老桑伯伯,你的遭遇的確可憐。幸而我遇到的青年不是這等負心的人,請你不必為我憂慮。」
老桑樹見她終於不相信,也不再說什麼。他身體微微地搖了幾搖,表示他的憤慨。
水面的冰融解了。金魚好像長久被關在屋子裡,突然門窗大開,覺得異樣的暢快。他遊到水面上,穿過新綠的水草,越顯得他色彩美麗。頭頂上的樹枝已經有些綠意了。吹來的風已經很柔和了。隔年的鄰居,麻雀啦,燕子啦,已經叫得很熱鬧了。凡是映到他眼睛裡的,無不可愛,無不美好。
金魚回想他先前的生活:餵養他的是一位女郎:碧玉鑿成的水缸是他的家。女郎剝著饅頭的細屑喂他,還叫丫頭撈了河裡的小蟲來喂他。夏天,陽光太強烈,就在缸面蓋上竹簾,防他受熱。秋天,寒冷的西風刮起來了,就在缸邊護上稻草,防他受寒,女郎還時時在旁邊守護著,不讓貓兒嚇他,不讓老鷹欺侮他。想起這些,他非常感激那位女郎。他像唱歌似地說:「女郎真愛我!女郎真愛我!使我生活非常舒適。我享受到的一切安樂,全是女郎的賞賜。她不為別的,單只為愛我。」
老母羊在一旁聽見了,笑著說:「小東西,全不懂世事,在那裡說癡話!」她的瘦臉帶著固有的笑容,全身的白毛髒得發黑了,還卷成了一團一團。金魚可不甘心受她嘲笑。他眼睛突得更出了,瞪了老母羊兩下。
老母羊發出帶沙的聲音,慈祥地說:「你還是個小東西,事情經得太少了,難怪你不服氣。我經歷了許多世事。從我的經歷,老實告訴你,你說的全是癡話。讓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吧。我和你一樣,受人家飼養,受人家愛護。我有過綠草平鋪的院子,也有過暖和的清潔的屋子,在牧場上也算是極舒服極滿意的一個。照你的意思,人家這樣愛護我,單只為了愛我。誰知道完全不對!人家並不曾愛我,只因為我的乳汁有用,可以喂他們的孩子,所以他們肯那麼費心。現在我老了,我沒有乳汁供給他們的孩子了,他們就不管我了。小東西,我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不望報酬的賞賜,也沒有單只為了愛的愛護。」
金魚依舊不領悟,眼睛還是瞪著,怒氣沒有全消。他想女郎這樣愛護他,總是單只為了愛他。他很不高興地回答老母羊說:「老羊太太,你的遭遇的確可憐。但是世間的事情不是一個版子印出來的。幸而我遇到的女郎不是這等負心的人,請你不必為我憂慮。」
老母羊見他終於不領悟,就閉上了嘴。她鼻孔裡吁吁地呼氣,表示她的憐憫。
青年和女郎互相戀愛了,彼此佔有了對方的心。他們倆每天午後在花園裡見面,肩並肩坐在花壇旁邊的一條涼椅上。甜蜜的話比鳥兒唱的還要好聽,歡悅的笑容比夜晚的月亮還要好看。假若有一天不見面,大家好像失掉了靈魂,一切都不舒服。所以沒有一天午後,花園裡沒有他們倆的蹤影。
這一天早上,青年走到院子裡,搔著腦袋只是凝想。他想,「女郎這樣愛我,這是可以欣慰的。要是能設法使她更加愛我,不是更好麼?知心的話差不多說完了,愛撫也不再有什麼新鮮味兒,除了把我盡心栽培的東西送給她,再沒有什麼可靠的增進愛情的辦法了。」他因此想到了玫瑰。他看玫瑰紅得這樣鮮豔,正配女郎的美麗的臉色;花瓣包著花蕊好像害羞似的,正配她的少女的情態。把玫瑰送給她,一定會使她十分喜歡,因而增進相愛的程度。他想定了,微笑著,對玫瑰點了點頭。
玫瑰見青年這樣,也笑著,對青年點了點頭。她回過頭來,看著老桑樹,現出驕傲的神色,說:「你沒瞧見嗎,他是這樣地愛我,單只為了愛我!」
女郎這時候也起身了,她掠著蓬鬆的頭髮,倚著碧玉水缸只是沉思。她想,「青年這樣愛我,這是可以欣慰的。要是能設法使他更加愛我,不是更好麼?甜蜜的話差不多說完了,偎抱也不再有什麼新鮮味兒,除了把我專心飼養的東西送給他,再沒有什麼可靠的增進愛情的辦法了。」她因此想到了金魚。她看金魚活潑潑地,正像青年一樣惹人喜歡。她想把金魚送給他,一定會使他十分高興;自己這樣經心養護的金魚,正可以表現自己的深情厚誼,因而增進相愛的程度。她想定了,將右手的小指含在嘴裡,對著金魚微微一笑。
金魚見女郎這樣,快樂得如梭子一般游來遊去。他抬起了頭,望著老母羊,現出得意的神色,說:「你沒瞧見嗎,她是這樣地愛我,單只為了愛我!」
青年拿起一把剪刀,把玫瑰剪了下來,帶到花園裡去會見他的女郎。
女郎把金魚撈了起來,盛在一個小玻璃缸裡,帶到花園裡去會見她的青年。
他們倆見面了。青年舉起手裡的玫瑰,直舉到女郎面前,笑著說:「親愛的,我送給你一朵可愛的花。這朵花是我一年的心力的成績。願你永遠跟花一樣美麗,願你永遠記著我的情意。」女郎也舉起手裡的玻璃缸,直舉到青年面前,溫柔地說:「親愛的,我送給你一尾可愛的小東西。這小東西是我朝夕愛護著的。願你永遠跟他一樣的活潑,願你永遠記著我的情意。」
他們倆彼此交換了手裡的東西。女郎吻著青年送給她的玫瑰,青年隔著玻璃缸吻著女郎送給他的金魚,都說:「這是心愛的人送給我的,吻著珍貴的禮物,就仿佛吻著心愛的人。」果然,他們倆的愛情又增進了一步。一樣的一句平常說慣了的話,聽著覺得格外新鮮,格外甜蜜:一樣的一副平常見慣了的笑臉,對著覺得特別可愛,特別歡欣。他們不但互相佔有了彼此的心,而且幾乎融成一個心了。
玫瑰哪裡料得到有這麼一剪刀呢?突然一陣劇痛,使她周身麻木。等到她慢慢恢復知覺,已經在女郎的手裡了。她回想剛才的遭遇,一縷悲哀鑽心,幾乎要哭出來。可是她覺得全身乾燥,淚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枯涸了。女郎回到屋裡,把她插在一個瑪瑙的花瓶裡。她沒有經過憂患,離開了家使她傷心,青年的愛落空了,叫她怎麼忍受得了。她憔悴地低了頭,不到晚上,她就死了。女郎說:「玫瑰乾枯了,看著真叫人討厭。明天下午,青年一定有更美麗的花送給我的。」她叫丫頭把乾枯的玫瑰扔在垃圾堆上。
金魚也沒有料得到有這麼一番顛簸。從住慣了的碧玉缸中,隨著水流進了一個狹窄不堪的玻璃缸裡,他悶得發暈。等他神志漸漸清醒,看見青年的嘴唇正貼在玻璃缸外面。他想躲避,可是退向後,尾巴碰著了玻璃,轉過身來,肚子又碰著了玻璃,竟動彈不得,只好抬起了頭歎氣。青年回到屋裡,把玻璃缸擺在書桌上。金魚是自在慣了,新居可這樣狹窄,女郎的愛又落空了,叫他怎麼忍受得了。他瞪著悲哀的眼睛只哈氣,不到晚上,他就死了。青年說:「金魚死了,把他扔了吧。明天下午,女郎一定有更可愛的東西送給我的。」青年就把死去的金魚扔掉了,就扔在乾枯的玫瑰旁邊。
過了幾天,玫瑰和金魚都腐爛了,發出觸鼻的臭氣。不論什麼花,不論什麼魚,都是這樣下場,值不得人們注意。青年和女郎當然不會注意,他們倆自有別的新鮮的禮物互相贈送,為了增進他們的愛情。
只有老桑樹臨風發出沙沙的聲音,老母羊望著天空咩咩地長鳴,為玫瑰和金魚唱悲哀的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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