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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鏗鏘集>二十年導演潘達培:
「拍紀錄片……會讓你相信,很多事情是冥冥中有安排。路上有提示給你,如果你沒有運用你的 Skill好好去回應,那就是你的問題了。」
四川地震後一個月,他重回災區。每日凌晨四時多,他就偕同事僱車周圍蕩,好趕在公安早晨設路障之前,已拍好一定數量的片子。工作了好幾天後,那日是六月十二號,但他卻渾然忘記了,六一二就是五一二大地震後一個月的紀念日,也沒有意識到當天的災場可能會出現比平時不同的景象。
他如常在半夜三更爬起床,曾有一刻好軟弱覺得橫豎拍了幾天,這日不如倒頭再睡。最後還是趕在清晨之前,驅車開往北川中學的遺址,但中途竟已架了路障,公安攔住說不能往前,他便扛起攝影機落車,「他問我們幹嘛,我頭耷耷,答道要找一位阿婆,其中一個公安望着我們,眼神饒有深意,拋下一句:小心安全!」
至此他才猛然驚醒那天是「敏感」日子,而他早約好了的那位受訪婆婆,恰恰就是來自當日死傷枕藉的北川災區,也由於時間夠早,公安刻意放行,才讓他成為唯一一家順利入到遺址的香港媒體。「如果有一刻懶散沒有凌晨出車,如果公安攔截那刻我們表現稍為毛躁,中間很多可能性,都會令你失去了這些片段。」
於是他們就拍下了這樣一幕:在整個被震得塌了下去的北川中學遺址旁,站的蹲的好多人,他們凝神在燒衣紙,也在唱喪歌。有個男人口裡呼喚亡靈,先喊爹爹、媽媽、哥哥,然後還在數姐姐、姪兒……情景俱在,「訪問已是多餘了。」
他將此理解為「命」。另一次的「命」,出現在六四二十周年,那次潘達培上京採訪。「當整個社會都想抹走這段歷史時,被訪者的風險變得很高,約訪問不斷被拒絕。」某天下午,本來約好了的人又臨時推卻,他和攝影師正納悶,卻記起前輩叮囑,呆在酒店房準不會有好事發生,於是他便約人出外吃茶。
那個一起吃茶的傢伙,席間說起某某的堂弟當年在天安門被流彈打中,而某某會於清明節前往拜祭,「竟然碰巧是清明節!我們當然立即要他介紹,那個堂兄原來是北京電影學院的教授。」於是他們一起去到香山的萬安公墓,而這個自六四事件後未再踏足天安門的大學教授,後來成為整個特輯中一個很重要的訪問。
「他的說話每一句都很有力,記得他講,因社會致力要遺忘某段歷史,才造成了今日很多人性的扭曲。如此大惡的事你覺得不算什麼的話,那你如何理解一個乞丐走來,而施捨他幾塊錢的好心?」
[非常人語]處長,別狂傲 潘達培
壹週刊 A088-091 | 時事 | 非常人語
兩個幾月前的大除夕,是潘達培的last day。他一份工打了二十年,二十年來只做一個節目,叫做《鏗鏘集》。
他在張敏儀年代入職,朱培慶在位時他向政府爭取港台獨立不果,至黃華麒就任,兩人曾就六四特輯口角。鄧忍光上台那天,他聯同工會成員給處長鋪了一張黑色地毯;卻捱到離職後才被左報點名批評,指《鏗鏘集》的編導皆是反叛勢力,還詰問他們何不轉職《蘋果日報》。
在香港電台有好些年,他自覺於褲頭架着小刀上班:「尤其當你做緊好敏感的題材時,若有人來搞你隻古仔,你便要揮刀叫佢唔好走過來。」
除夕當晚,月明星稀,他離開了廣播道;《鏗鏘集》片頭幾十年不變的一下金鈴玉佩聲,儼如他結業禮的鐘聲。「放低把刀之後,有人話我個樣祥和了,但鄧忍光卻如此傲慢,我只能奉勸他要謙卑,因為他有原罪。」
港台接連爆出鄧忍光對下屬的政治逼迫電郵,包括僅以職銜ADTV作為對施永遠的稱呼,並要求員工作出創作的思想交代,激起社會對港台的良心捍衞。一年半前,鄧忍光初到港台履新,工會拉開了一條黑色地毯恭迎,潘達培說:「那時候我們不認識他,黑地毯是對事不對人。總編是專業職位,政府派個AO下來,外行領導,是對專業極大的漠視。」
在「空凳」事件未外揚,也就是潘達培離職港台前,他們已為此跟鄧忍光會面,曾當面提醒他:「你知唔知你有原罪?」
「由張敏儀開始,都有原罪,既是政治部門首長,又是總編,戴住兩頂帽。過去幾個處長尚算進退有度,但鄧忍光卻完全不當此為一回事,他以為用行政手段,可以隻手遮天,壓過新聞判斷。」
然後他直接再問鄧忍光,究竟是用政務官身份,還是老總之名跟員工開會?「若是前者我們沒什麼好傾,若是後者,我們還可以按着編採室的倫理,大家傾吓新聞。」而鄧忍光則回說,他們用有色眼鏡看他。會面不歡而散。
神說,別因為惡人和狂傲的人得享平安,就心懷不平。潘達培不信上帝,但相信命運,因此他認同謙卑:「鄧忍光是很傲慢的人,他對港台人的天真嗤之以鼻,不明白我們背後源於一種編採獨立的堅持,他以為行政態度可以把我們壓下去。故他要小心走路,因為這可能就是令他摔一跤的地方。」
提示
在又一居附近,有個繁花似錦的地段。玫瑰街、紫藤路,再走是牡丹路,隨後一個路牌寫着:壽菊路。單是名字,已夠醉人。潘達培以往跟同事開會傾故事題材,總愛光顧小街上的一家茶餐廳,歎一杯非即磨的平價咖啡,大概就是這些紀錄片人的情懷。
「拍紀錄片……會讓你相信,很多事情是冥冥中有安排。路上有提示給你,如果你沒有運用你的Skill好好去回應,那就是你的問題了。」
四川地震後一個月,他重回災區。每日凌晨四時多,他就偕同事僱車周圍蕩,好趕在公安早晨設路障之前,已拍好一定數量的片子。工作了好幾天後,那日是六月十二號,但他卻渾然忘記了,六一二就是五一二大地震後一個月的紀念日,也沒有意識到當天的災場可能會出現比平時不同的景象。
他如常在半夜三更爬起床,曾有一刻好軟弱覺得橫豎拍了幾天,這日不如倒頭再睡。最後還是趕在清晨之前,驅車開往北川中學的遺址,但中途竟已架了路障,公安攔住說不能往前,他便扛起攝影機落車,「他問我們幹嘛,我頭耷耷,答道要找一位阿婆,其中一個公安望着我們,眼神饒有深意,拋下一句:小心安全!」
至此他才猛然驚醒那天是「敏感」日子,而他早約好了的那位受訪婆婆,恰恰就是來自當日死傷枕藉的北川災區,也由於時間夠早,公安刻意放行,才讓他成為唯一一家順利入到遺址的香港媒體。「如果有一刻懶散沒有凌晨出車,如果公安攔截那刻我們表現稍為毛躁,中間很多可能性,都會令你失去了這些片段。」
於是他們就拍下了這樣一幕:在整個被震得塌了下去的北川中學遺址旁,站的蹲的好多人,他們凝神在燒衣紙,也在唱喪歌。有個男人口裡呼喚亡靈,先喊爹爹、媽媽、哥哥,然後還在數姐姐、姪兒……情景俱在,「訪問已是多餘了。」
他將此理解為「命」。另一次的「命」,出現在六四二十周年,那次潘達培上京採訪。「當整個社會都想抹走這段歷史時,被訪者的風險變得很高,約訪問不斷被拒絕。」某天下午,本來約好了的人又臨時推卻,他和攝影師正納悶,卻記起前輩叮囑,呆在酒店房準不會有好事發生,於是他便約人出外吃茶。
那個一起吃茶的傢伙,席間說起某某的堂弟當年在天安門被流彈打中,而某某會於清明節前往拜祭,「竟然碰巧是清明節!我們當然立即要他介紹,那個堂兄原來是北京電影學院的教授。」於是他們一起去到香山的萬安公墓,而這個自六四事件後未再踏足天安門的大學教授,後來成為整個特輯中一個很重要的訪問。
「他的說話每一句都很有力,記得他講,因社會致力要遺忘某段歷史,才造成了今日很多人性的扭曲。如此大惡的事你覺得不算什麼的話,那你如何理解一個乞丐走來,而施捨他幾塊錢的好心?」
革命
這個被左報點名批評的反叛分子,其實來自左校。八十年代上培僑,他記得白髮蒼蒼的老師,用懷柔政策分析香港的政治形勢,跟學生講殖民管治的歷史,「這個角度好前衞,試想如果當日我讀番書院,學校教的應該是一套歌舞昇平。現在回看這老師真好,竟給了我們這種省悟。」
他讀大學時投入搞話劇,跟張達明和梁文道等,同是實驗劇團「沙磚上」的成員。八八年中大新聞系畢業後他加入港台,工餘替劇社排練一套叫「獨裁者的秋天」的話劇,本打算翌年演出,但最後他們卻排不下去。
「我在戲裡演革命者,但八九年五月那個氣氛……我們沒可能再演下去了,那時天安門沸沸揚揚啊……」廿四年後的今天,潘達培說着還是哭了出來,平日酷酷的培哥,始終按捺不住。「我那時做《鏗鏘集》,但只是新人,沒可能參與報導,於是請了大假自己一個人跑上北京。」
那是五一九北京宣布戒嚴之後,潘達培上京城留了一星期,碰上幾次百萬人大遊行,並在天安門廣場露宿一夜。他腦海深刻記得的,是一個男生的眼鏡壞了,只靠鐵線勾住鏡片和耳背,站在一個木箱上解釋這場運動的始末,旁邊則圍住了一群聽得投入的街坊,當下的天安門,其實也是海德公園。
廣場上空不斷有官方的直升機轟隆轟隆,撒下來一天空的傳單,呼籲民眾撤離。潘達培恃着港胞的身份,艱難地截了一輛街車,中途接載了一對革命情侶:「他們身上貼住這句標語:媽媽我走了。還記得那位男生跟我說,他沒來得及跟母親說一聲就趕來。全部都是跟我年紀相仿的青年。」
紀錄
這段回憶大概就是潘達培的第一套紀錄片,現實裡沒有拍過,但意識上早已成事,以致他娓娓道來時,每個場景彷彿都有自己的配樂和定格。他是懷住這個定格走來的人,因此二○○九年當他已然成為《鏗鏘集》的資深編導時,他真正拍出來一連四集的六四二十年特輯,但也埋下了離職的伏線。
「爭拗點是,特輯是否需要分四集出街?當時的處長黃華麒,比我高出七個職級,他直接來問我,要我解釋一下。但這個構想由最開始時已寫好,不是去到後期才撐大,也不是我一人的編採獨大,中間經過逐級的討論。我從來沒有試過,一個如此高級的阿頭,在一個節目出街前,突然對我有咁大concern。」
潘達培坦言,所謂政治審查永遠也難以證實,有人覺得他敏感,但夜闌人靜時回想,他又的確覺得這是壓力:「我在會上問黃生,以後他是否也會循這種方法過問下屬某個節目?那是否意味着我們中間七層的上司編制要推翻?」
一連四集的六四特輯,題為:回家、解結、延伸和守望,是一代歷史的小結,也是潘達培沉澱心裡二十年的故事,他當然捍衞到底:「這個特輯訪問了好多人,他們把故事交託你手上,我不能做壞了。所以若有人嘗試阻撓我做好,會好氣憤,不斷叫人唔好搞我!」這四集故事最後完整出街,他才鬆一口氣:「黃華麒也算知所進退。」不過他元氣已傷,有些選擇從此不再一樣:「我的能量去到零,我的感覺是enough。我覺得為自己這一代人講出了一個歷史觀的註腳,可以走了。這種一邊做古仔,一邊大力揮刀捍衞的情況,太累了。」
這已是他的第四支捲煙。桌上擱着一包荷蘭煙絲、廿幾粒濾嘴、一小袋白色煙紙,還有一個火機。潘達培不抽現成的香煙,卻有這種波希米亞的情懷,磨蹭半天就捲這麼一根煙。以前他想像自己褲頭架一把小刀,煙就抽得更狠,但離職港台之後,他到中大新聞傳播系任教,上課不能抽煙,他就嗒檸檬利口樂。
「前幾天有個學生見到我,跟我說培哥,你看起來很祥和啊。我一驚,他才說以前我教part time時樣子兇狠。」說着他笑一笑摸摸臉頰,深深吸一口捲煙,但見記者舉機,才靦覥地說:「不要拍呀,我不想給媽看見我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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