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讀賈樟柯的早期著作,其中包括早期他為《南方周末》寫的一些電影專文。結果被下面這篇震撼了,內容談到他在2000年與2001年間,對楊德昌《一一》、王家衛《花樣年華》與李安《臥虎藏龍》三部2000年出品之作的感想,其反思現在看來依然擲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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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刊出於2001年,當時賈樟柯的太太仍是北京電影學院的同學朱炯,不過兩人聚少離多。他在文中也透露了自己陪著趙濤看電影的過程,還爆料她最愛的電影是《獅子王》,兩人的關係似乎也頗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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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賈樟柯全文,已進行繁體化,並將內容改為台灣習慣使用的譯名,並搭配英文原名與年份。僅供學術交流分享,如果涉及版權問題,隨時下架。推薦大家網購《賈想1996—2008:賈樟柯電影手記》,內容相當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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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誰在開創華語電影的新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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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威尼斯電影節結束後,我和《站台》(2000)的女主角趙濤一起輾轉法國,準備去多倫多影展做宣傳。在巴黎逗留時,我從《解放報》上看到了楊德昌新片《一一》(2000)公映的廣告,畫面上是一個小孩兒的背影,他正在拾階而上,攀登紅色的高高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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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從廣告上看,我以為楊導又在重覆以前電影中的毛病。他從前的作品不太敢恭維,即使是最出色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也多意氣而少控制。楊導喜歡弄理念,我不喜歡這種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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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濤聽說是華語片便想去看,我陪她坐地鐵一路擁擠去龐畢度藝術中心附近的影院買票。沒想到電影院外排著長隊,細雨中等待入場的觀眾極其安靜。我被這種觀影氣氛感動,頓時覺得電影聖潔,有歐.亨利(O. Henry)小說中流浪漢路過教堂時聽到風琴聲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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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還是暗自在笑。小趙曾經說過,她最喜歡的電影是《獅子王 The Lion King》(1994),便想她肯定無法接受老楊這部長達兩小時四十分鐘的「哲學電影」。想想自己也不是楊迷,便有了中途退場的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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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電影開演後,我一下跌進了楊德昌細心安排的世俗生活中。這是一部關於家庭、關於中年人、關於人類處境的電影。故事從吳念真飾演的中產階級擴展開去,展示了一個「幸福」的華人標準家庭背後的真相。我無法將這部電影的故事一一道出,因為整部影片彌漫著的「幸福」真相讓人緊張而心碎。結尾小孩一句「我才七歲,但我覺得我老了」更讓我黯然神傷。楊德昌的這部傑作平實地寫出了生之壓力,甚至讓我感覺到了疲憊的喘息。我無法將《一一》與他從前的電影相聯繫,因為楊德昌真的超越了自己。他可貴的生命經驗終於沒有被喧賓奪主的理念打斷,在緩慢而痛苦的剝落中,裸露了五十歲的真情。而我自己也在巴黎這個落雨的下午看到了2000年最精彩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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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院的燈亮以後,我發現趙濤眼圈微紅。我沒想到像她這樣喜歡卡通片的女孩會看完這麽長的電影,也沒想到滿場的法國觀眾幾乎無一人退場。大家鼓起了掌。面對銀幕,面對剛剛消逝的影像,我們都看到了自己。做舞蹈教師的趙濤問我大陸為什麽看不到這樣的電影,我無法回答。我們的電影不尋找真相,幸福就可以了,幸福沒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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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9月,《站台》要在釜山影展做亞洲首映,我和攝影師余力為前往參加。《花樣年華》是這次影展的閉幕電影,余力為也是《花樣年華》(2000)的第二攝影,但還沒有看過成片,等待閉幕的時候一睹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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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店碰到王家衛,墨鏡後一臉壞笑,說要去北京一起喝酒。談下去才知道他非常得意,《花樣年華》在大陸已經獲准通過,我知道這是他真心的喜悅,想想自己的電影公映遙遙無期,多少有點惆悵。釜山到處彌漫著「花樣年華」的氣氛,年輕人手裡握著一個紙筒,十有八九是《花樣年華》的海報。我沒有參加閉幕式便回國。據說閉幕那天突然降溫,《花樣年華》露天放映,幾千個觀眾在寒風中享受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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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的力量是無窮的,我中午一到北京,下午便買到了《花樣年華》的VCD。當王家衛的敘事中斷,張曼玉和梁朝偉在高速攝影和音樂的雙重作用下舞蹈般行走時,我突然想起了古代章回小說中承接上下篇的詩歌。原來王導演熟諳古代流行,一張一弛都露出國學底子。不能說是旗袍和偷情故事吸引了中年觀眾,但王家衛拍出了一種氣息,這種氣息使中年觀眾也接受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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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巴黎已經到了10月底,巴黎地鐵站都換上了《臥虎藏龍》(2000)的海報。市政廳的廣場上立著一面電視牆,電視裡周潤發和章子怡在竹林中飛來飛去,看呆了過路的行人。我猜他們正在回憶自己的力學知識,琢磨著中國人怎麽會擺脫地心引力。這是《臥虎藏龍》的電影廣告,精明的法國片商將片名精簡為了「龍和虎」。我從初二開始看港台武打片,這些意境早在胡金銓的《空山靈雨》(1979)和《俠女》(1971)中有所見識,但神秘的東方色彩還是迷住了觀眾。因為美國還沒有上片,便有紐約的朋友來電話,讓我寄去盜版「龍和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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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在倫敦見到李安,全球的成功讓他疲憊不堪。大家在一家掛滿安迪.沃荷(Andy Warhol)作品的酒吧聊天,我懷疑空調都會把他吹倒。談到《臥虎藏龍》時他說了一句:不要想觀眾愛看什麽,要想他們沒看過什麽。我把這句話看做李安的生意經,並記在了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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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德昌、王家衛、李安的電影正好代表了三種創作方向:楊德昌描繪生命經驗,王家衛制造時尚流行,李安生產大眾消費。而這三種不同的創作方向,顯現了華語電影在不同模式的生產中都蘊藏著巨大的創作能量,呈現了良好的電影生態和結構。今天我們已經無需再描述這三部電影所獲得的成功,在法國,《一一》的觀眾超過了三十萬人次,《花樣年華》超過了六十萬人次,而《臥虎藏龍》更高達一百八十萬人次。了解電影的人都應該知道,這基本上是一個奇蹟。而這個奇蹟使華語電影重新受到人們的關注。日漸低落的華語電影聲譽被他們挽回。我自己也在得益於他們三位開拓的局面,《站台》賣得不錯,也就是說會有觀眾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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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們會發現,這三位導演兩位來自台灣,一位來自香港。電影作為一種文化,廣闊的大陸似乎已經沉沒,而拯救華語電影的英雄卻都來自潮濕的小島。從90年代中期開始,我們的國產電影就失去了創作活力和國際市場信譽。那些國際大導演其實早在幾年前就幾乎沒有了國際發行,靠著媒體炒作裝點門面。而那些以為自己有觀眾的導演也只能操著京腔模仿阿Q。巨大的影像空白呈現在我們面前。我看?我們能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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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到楊德昌、王家衛、李安三個導演在開創華語電影的新世紀,而其中大陸導演的缺失似乎並未引起從業人員的不安。他們的這種「從容」,讓我確信一個新的時代必須馬上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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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2001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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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要推薦4/30在Netflix上架的影集「誰是被害者」。不排斥驚悚、犯罪這些題材的話,這部影集只要一開始看,就無法停下來。對我來說,觀影的經驗很特別,感覺上是繼這幾年精彩的台片像是「麻醉風暴」「花甲少年」、「我們與惡的距離」、「俗女養成記」、「想見你」之後,一個新的驚艷,也是台灣影集懸疑推理這樣的類型劇,一個新的里程碑。
因為之前搶先看了試映,所以很有把握跟大家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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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COVID-19期間,跟大家一樣,待在家裡,K了許多影集。這個世界很劇烈地在變動著,這件事,從K劇就不難感受。過去,K劇要守在電視機前面一天一天、或一個禮拜一個禮拜等,現在變成了一次可以通宵達旦看個過癮,不但如此,不管在電視、筆電、手機上,隨時隨地都可看。
我曾把喜歡看書(看電影)的人比喻成賭徒。雖然看了不少書,不少電影,但看到爛電影、爛書的成分多。儘管輸多贏少,但因為曾經看過喜歡的書、戲劇,有過大贏的感覺,就像賭徒一樣,無時不刻都期待走進賭場。
大學時代沒白天沒晚上地看電影。當時,輸多贏少,不像現在這個OTT時代,在網頁上點來點去,只要找到喜歡的第一集(第二集),通常,後續的率額不至於太離譜。
因為贏的機率高,因此,賭徒就變多了。在我看來,這是K劇會變成流行的主要原因之一。時勢所趨,聚會,線上群組,總聽得見這樣的話題,某某劇看到第幾集了?或者某某好帥,某某某好可惡……一旦沒跟上,難免就有社交孤兒的嫌疑。這件事,在我過去是影癡、影迷的時代,是從來不曾出現的。(像我這種一年看三百多部電影的人,這種話題談多了,基本上,就和把自己隔離成社交孤兒沒什麼兩樣。)
這種充滿世界各國、五花八門的影片可以挑選的場合,從前,只有在一年一度的「國際影展」有這樣的機會。每年國際影展開始賣票,為了看到場次有限的名片,就得徹夜排隊去買票。從青島東路一路蜿蜒到喜來登飯店(當時叫來來)的隊伍,都是熱血的年輕人。一整個晚上,聊電影、抱吉他唱歌的,影展都還沒開始,嘉年華會的氣氛已經沸沸揚揚。
像現在這樣天天有的「線上」國際影展固然很過癮,但有影展就有比較,有比較就有高下。特別最近的Netflix又開始推出了熱門「排行榜」。這種天天都有的賽事,排行榜前十名,十之八九都是韓劇,那種感覺,就開始有點怪怪的……怪怪倒不是說韓劇不好,反倒是,人家真的很厲害。看到人家很厲害,問題就來了。我們自己的戲劇呢,哪一天才能也這麼厲害?
當然,也可以安慰自己說,排行榜不能代表品質啊。但話又說回來,排行榜某個程度代表了收入,收入某個程度也代表了影視工業的體質。
不像電腦的產業鏈,美國蘋果賣得好,台灣的製造業、員工、股民多少雨露均霑。但影視產業這件事啊很不一樣,別人很好,我們能分到的羹,真的很少啊。
二、
因為有當過製作人以及公視董事的經驗,常被問到,為什麼台灣的電影(或電視劇),拍的沒有人家好。不就是創作嗎?光是天馬行空地的想故事,怎麼會輸別人呢?
當下聽到這樣的問題,第一個反應總是很想否認。我們啊,很厲害的作品也有啊。這話固然沒錯,整體來說,跟幾個影視大國(影視大國,不一定是大國噢。)比較,的確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為什麼會這樣呢?用個最簡單易懂的比喻,以一萬元的規格製造的筆電,在性能上,要和五萬元的規格做出來的筆電比較,性能上要勝出,機會就很小。
過去我在當「危險心靈」的製作人時,一集的成本大約就是一百多萬元(還是因為公視支持)。或許因為收視群大小不同,大陸劇的成本基本上是二、三百萬人民幣起跳。這些相對偏低的成本,攤成各種花費,就變成沒錢做場景、請不起高知名度的演員、編劇(當然,前提是好的編劇),導演……
有人問,藝術無國界啊,只要是好的作品,台灣人在美國、在韓國、在大陸拍,有什麼關係?李安拍的不就是美國片嗎?一樣是台灣之光啊,不是嗎?
從藝術的角度,這說法當然無可厚非。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當大量的人才被其他國家、地區化整為零地吸收之後,原本他們可能在台灣拍出來的當地的題材、故事,就會大量減少。惡性循環的結果,當地影視變成慘業,更糟糕的是,我們的下一代崇拜別國的明星,以別國的歌曲為流行、以說別國的語言為風雅、對他國的歷史、地理的理解遠超過對本土的理解……這個一點一滴地失去的在地的認同以及價值的事實,大概是這個趨勢,最可怕的地方。
可怕歸可怕,儘管無能為力但是日子還是得過去下,這種事我們見多了,不是嗎?反正人少嘛,市場小,有什麼辦法呢?
這樣的邏輯說不通的地方在於,如果真的這樣,台灣也不會有這麼多電子業、電腦的上市公司,更不會有這麼多全球的隱形冠軍公司出現了,不是嗎?
也有人說,那是因為手機、筆電、電子零件可以賣給全世界啊,但是影片影集只能賣給台灣看,市場天生就小,沒辦法。這個邏輯更說不通了。如果台灣做的影視只能賣給台灣看,那麼韓國的影視為什麼可以賣給全世界呢?
因為人家就做得比我們好嘛,又有人說。話又說回來,既然人家能做好,為什麼我們不行呢?就拿韓國來說,三星固然很厲害,我們的台積電也一樣不遜色啊,不是嗎?如果產業能做到,為什麼戲劇不能呢?
(繼續自問自答)因為人家基礎深厚嘛。這也有道理。但基礎怎麼變深厚的呢?當然也是一步一步來的。如果因為基礎深厚,因此就無法追趕,那麼過去,日本的影視也比韓國更進步啊,這幾年,為什麼漸漸落後了呢?
那天在蔡瀾的專欄上讀到,原來韓國在九零年代不會拍武打片,還苦哈哈地跑帶香港去學習觀摩。也不過是二十多年的光景,青出於藍更勝于藍,已經變成了難以否認的事實。
三、
因此影視這種事啊,就像俗語說的: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當然,將相之所以變成將相,也需要有時勢、環境的因緣際會。
從因緣際會的角度來看,有幾件事,正在發生。首先,就是政府以及文化部大力支持公共電視,願意用較高的經費,支持戲劇。過去,在公共電視長期的支持下,培養了許多年輕的創作者以及工作人員。這幾年來,政府以及文化部撥出了更多的經費(電視電影、旗艦計劃的影集,更是高達500萬、1500萬的經費委製。)這樣的經費,使得我們的影視作品(雖然還是很少數),有機會站在比較好的基礎以及規模上,與國際上的作品做比較。
再來,就是網路科技的改變,OTT的興起(就是Netflix、Apple TV、catchplay、my video這類的平台)。OTT平台為了爭取眼球(以及台灣市場),願意花更高的經費採購優質影片。這樣的趨勢,使得台灣更多的影視製作公司,願意投資更高的成本。這樣的成本,也讓許多優秀的導演、演員、編劇、工作人員更有願意留在台灣製作戲劇。
但錢多作品一定就好嗎?當然是不一定。
但從過去幾年,台灣拍出來叫好叫座的作品,花甲少年、麻醉風暴、我們與惡的距離、俗女養成記、想見你……大家一定會有一種感覺,讓我們停不下來一直追的台劇,好像越來越多。一點點的資源溢注,就能看到成長的產業,的確是讓人充滿想像力。
嗯。儘管過去曾經許多次,大家喊著國片復興,但美夢並沒有真的實現。同樣的,黑暗的隧道一閃而過的光,也未必代表那就是盡頭。但這次台劇的一點新氣象,背後產經、科技的改變,的確是過去不曾出現的。
四
言歸正傳。推薦大家看「誰是被害者」,卻寫了這麼多連自己都沒想到的事情。或許,這正是這幾年看著台劇不斷進步背後,最真實的心情。
(什麼時候才看到排行榜,甚至亞洲、全世界的排行榜上充滿台劇呢?)
怎麼讓台劇不斷進步,變成我們驕傲的文化、產業實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這個事的完成,當然,需要因緣際會,以及很多人的付出。因此,創作者固然要努力,但別忘了,更重要的,是觀眾的喜愛與熱情。
這部戲有非常認真的製作團隊以及誠懇的態度。聽起來像是廣告的話就不多說。是不是停不下來就等大家自己去映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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