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大神
(注:在中國網絡上看到這篇關於中國底層人的文章,很快就被中方刪除了,現在貼回來與大家共賞)
【15元吃住30元買性服務﹕墮落年輕人在集體等死】
毫無盼頭的人生是什麼樣﹖
如果非要總結﹐我想答案大概是﹕“一切皆可放棄”。
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放棄了生計﹑身份﹑尊嚴﹑所有社會關係﹐
在高歌猛進的城市角落打造了一處墮落天堂。
同時﹐他們也被滾滾向前的時代車輪無情碾過。
1
做一天工﹐闊以玩三天
深圳﹐距離市中心不到10公里的龍華新區﹐有一個叫做三和人才市場的地方。
這裡常年遊蕩著一批被稱為“三和大神”的人。
他們共同信奉著“做一天工﹐闊以玩三天”的精神信條。
打工永遠只找日結﹐賺得百來塊工錢後﹐便開始實踐“吃喝嫖賭抽”五字真訣。
不論當下物價如何攀升﹐在三和﹐生活成本被壓縮到了極限水平。
大神們手提藍白大水﹐抽五毛一根的紅雙喜散煙。
花2塊錢﹐可以吃上淋著古怪顏色醬油的腸粉﹔再加3塊﹐就能來碗飄著青菜﹐偶爾能發現肉絲的掛逼面。
吃飽喝足後﹐大神們鑽進昏暗污濁的網吧﹐追逐各自的精神家園。
1塊5每小時﹐8塊錢通宵﹐地球不爆炸﹐他們不挪窩。
結束了遊戲裡的腥風血雨﹐一排人呼呼大睡﹐東倒西歪﹐宛如喪屍。
想睡得有儀式感點﹐花個十幾二十塊便能喜提床位。
30平米的簡陋房間﹐密密麻麻地擺滿雙層鐵架床。空氣裡瀰漫著汗臭與尿臊味。
被褥枕頭許久未換﹐臭蟲陪睡也是常有的事。
但對大神而言﹐只要能充電﹑有WiFi﹐這些都不是問題。
人才市場附近﹐龍華公園的隱蔽處﹐30—50元就可以潦草地解決性需求。
三和人管這叫“修車”。
眼看錢花差不多了﹐大神們不得不開啟高階修煉模式。
天為被﹐地為席。
海信人力資源市場﹐每到晚上﹐都會變成“海信大酒店”﹐床位供應十分緊張。
當“掛逼”狀態都不可持續時﹐餓了幾天肚子的大神們﹐才會再次起身﹐打個臨時工。
但漸漸地﹐他們連日結也不想做。時長日久﹐人就像報廢了的汽車﹐再也難以發動。
要搞錢﹐野路子依然有。
賣血﹑賣手機﹑賣銀行卡﹐甚至以80—150元的價格賤賣身份證。
在庸常生活的巨大陀螺上﹐失去身份的大神被離心力甩得越來越遠。
無可變賣的時候﹐他們會鋌而走險給非法企業做法人。或者“擼小貸”﹐一不留神背上數十萬債務。
朝不保夕的日子教會了大神抱團取暖﹐
三和的QQ群﹑貼吧里﹐時常有飢腸轆轆的人求救﹐可憐巴巴地討一個盒飯。
團飯失敗﹐又不願意開寶箱(翻垃圾桶)的老哥﹐常常會餓到昏厥﹐癱在大街上進行光合作用。
這樣的生活狀態﹐讓猝死變得稀鬆平常。
當網吧裡有人被蓋著白布抬出來﹐三和大神從四面八方湧來﹐擠滿整個街道。
為徹底掛逼的老哥夾道送行﹐已經成了這裡“不成文的規矩”和“最後的禮儀”。
每個圍觀的大神都心有戚戚﹐不知道下一個被“送行”的會不會是自己。
2
大神是怎樣煉成的﹖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大神也不是一天練成的。
作為四肢健全的年輕人﹐最初來到深圳﹐大多也怀揣著淘金夢﹐希望能夠打拼出一片天地。
但很快﹐他們發現一切都跟預想的不一樣。
進廠以後﹐日復一日的機械性流水線﹐每天十幾小時的體力壓榨﹐撲滅了身上的青春火焰。
身心一天比一天疲軟﹐而工資﹐卻不見長進。
他們想到自己的父輩﹐幾十年的歲月全都投擲在車間﹐任勞任怨地接線路﹑擰螺絲﹐攢夠錢了回到農村﹑蓋房子﹑生孩子﹑老去。
對能夠接收到更多信息的年輕一代而言﹐這條道路顯然喪失吸引力。
為了逃離現實巨大齒輪的暴力碾壓﹐他們終日聚集在三和﹐徘徊﹐張望﹐流離失所。
比起大戰黑廠的艱難心酸﹐“做一玩三”的日結模式讓憋屈的靈魂重新舒展。
他們忘掉前途﹑未來﹐在虛擬的網絡世界裡結婚生子﹐稱王稱霸。現實的種種煩惱﹐全都拋諸腦後。
當初離家是為了掙錢﹐如今在城市的夾縫裡苟且偷生﹐家鄉自然也成了不願回首的閉塞之地。
30多年前﹐他們的父母來到這片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謀生﹐成為第一代農民工。
如今﹐他們成為了第一代大神﹐睡在父母曾鋪就的馬路上。
3
“我恨三和﹐但終究離不開它”
在成為NHK的三和紀錄片拍攝對象時﹐宋春江已經很久沒有正經吃過飯了。
他的人生軌跡在三和頗具代表性。
混跡多家大廠﹐但都堅持不下去。後來陸續嘗試過會所服務員﹑保安﹑治安員等職位﹐共同點是累﹐工資低﹐且枯燥乏味。
生活沒有起色﹐他很快就膩了。
流落到三和﹐低廉的物價讓他心醉神迷。
泡在網吧幾個月﹐為了買遊戲裝備﹐他在網貸平台貸款3萬﹐希望賣號賺錢﹐但碰上賬號被封﹐他血本無歸。
貸款還不上﹐他索性扔掉手機卡。後來身份證也賣掉﹐被人拿去辦了3家非法公司﹐註冊資本1500萬。
為此﹐他經常調侃自己是身家千萬的大老闆。
“去年﹐我還有一點點鬥志。今年﹐一點也沒有了。”
意志力這玩意﹐很多人以為有開關控制。關個幾天﹐隔段時間還能再打開。
但實際上﹐它會鏽蝕﹑腐化﹐等過了某個臨界點﹐還會“叮”的一聲驟然斷裂﹐然後人就被強大的慣性拖拽著前行。
對此﹐經常與宋春江混在一起的李磊和趙偉也深有感觸。
“來了這﹐你會越來越懶﹐越來越不想幹活﹐到最後﹐你會離不開﹐就像吸毒一樣。”
紀錄片播出以後﹐宋春江做直播賺了錢﹐漸漸還清債務﹐還回老家補辦了身份證﹐天南地北的觀眾通過直播鼓勵他﹐希望他早日上岸。
這些說教給他莫大壓力。
他算過一筆賬﹐就算一個月工資5000塊﹐在老家蓋棟房子也要20多年。
太慢了﹐他不能堅持。
而且直播也挺折騰﹐他沒有才藝﹐只能尬聊﹐總覺得對不起觀眾。在被人污衊是團飯狗以後﹐很快又把手機賣了。
那點人生轉機被時間抹平﹐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離開三和真的很難嗎﹖
是的﹐很難。
但這難處不在於沒錢﹐沒身份證﹐而在於已經癱瘓的精神世界﹐再難重建。
回到那個異常悶熱的夜晚﹐在掛逼餐館裡﹐記者問宋春江﹐
你還有夢想嗎﹖
宋春江嬉皮笑臉地答道﹕“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夢想﹐早沒了。”
“那你老了以後怎麼辦﹖”記者又問。
宋春江抖著腿﹐苦笑一聲﹐很快又擺出那副渾不吝的姿態﹕
“老了......就死了唄﹐沒辦法。”
說完他咧嘴大笑﹐其他人也跟著哈哈哈。
笑聲碰在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4
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大神”
說起三和大神的掛逼生活﹐很多人都是抱著獵奇心態﹐居高臨下地憐憫或者批判他們。
但實際上﹐我們和大神之間﹐距離真的很遠嗎﹖
恐怕並沒有。
去年下半年﹐我在一家狼性十足的公司工作。
公司離住處較遠﹐加上地鐵站限流﹐每天必須六點半以前起床﹐才能勉強保證不遲到。
高峰期的地鐵像一隻隻巨型怪獸﹐成千上萬的人在怪獸體內碰撞擠壓。
面容猙獰地憋個幾十分鐘以後﹐精氣神被抽走﹐汗水逐漸發酵﹐體味交叉感染。
地鐵車門打開﹐人們就像它的排泄物一樣﹐連綿不斷地湧出。
出了站﹐被大太陽一曬﹐感覺整個人快要化開。
進辦公室﹐屁股剛挨上椅子﹐馬上要開早會。
复盤﹑規劃一番後﹐兵荒馬亂地開展工作。
這期間還得應付從天而降的臨時任務﹐假嗨的集體活動……
我們這一代人﹐大多沒有經歷過太大的社會震盪﹐或者背負什麼時代傷痕。
但就是無數這樣喪喪的細節疊加在一起﹐已經在無形中將我們挖空。
為工作熬到凌晨三四點的日子裡﹐什麼遠大理想都被捶扁了。
我對未來失去想像力﹐最大的心願無非是睡個好覺。
每次下樓看到房東兒子窩在大廳沙發里玩手機﹐厭世情緒尤為強烈。
這閒散的狀態他可以持續到死的那一天。
甚至可以說﹐整棟樓的租金夠他們世世代代都以這樣輕鬆自在的狀態生活下去。
我們的終點﹐不過是別人的起點。
但是我想起﹐有天看《奇葩說》﹐蔡康永講家裡有個晚輩跑來問他﹐想做個廢物﹐可不可以﹖
他很為難﹐說﹕“如果你覺得做廢物是人生最想做到的事情﹐你就當廢物吧。”
但緊接著又說﹐
“其實人生完成一些事情﹐很有意思。”
“有一天你如果發現﹐你什麼都沒有完成﹐可是已經來不及的時候﹐你心中真的沒有一絲惋惜﹖”
“你要把你的人生丟去做廢物﹐你真捨得嗎﹖”
如果年少時把對人生的種種設想全都摁滅﹐我們可能會被更大的悲傷淹沒。
只是慶幸因為年輕﹐我們還能在中場休息後﹐重新找到返場機會。
4
至暗時刻﹐滑下去還是忍一忍﹖
最近幾年﹐在高壓焦慮的轟炸下﹐很多年輕人都習慣把喪文化﹑佛系精神搬出來﹐聊以自慰。
沒錯﹐這是一劑很好的麻醉藥。
但它不應該成為安撫慾望的唯一方式。
即便在三和﹐也有人試圖尋找其他出路。
跟大神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深圳待了18年的陳用發。
早年一起機械事故﹐奪去了他整條右臂。
之後﹐他用寥寥無幾的賠償金開了一家名為左撇子的早餐店﹐練習用左手操持一切事物。
這一開﹐就是8年。
“因為你沒有右手了﹐你不可能老是怨天怨地嘛。”談到身體的殘缺﹐陳用發已經釋然。
“事情只要你想做﹐總歸是有辦法的。”
剝雞蛋﹐做腸粉﹐ 磨豆漿……他單手操作﹐動作卻幾乎一氣呵成。
如今他娶了妻﹐生了女兒﹐早餐店的生意不錯﹐偶爾還能接濟一下遠道而來的老鄉。
儘管內心深處﹐他對深圳沒有多少歸屬感﹐覺得自己終究會是一個過客。
但為了避免女兒成為留守兒童﹐並且能有在大城市受教育的機會﹐又似乎還有無限的動力打拼下去。
社會階層日漸固化的時代﹐比輸在起跑線上更可怕的﹐恐怕是底層連進入上層的慾望都被消滅。
三和大神走紅網絡﹐有人說他們的存在是對庸俗社會價值“一種消極無聲的反抗”。
說實話﹐這有點強行昇華的嫌疑。
就像《超脫》裡﹐劉玉玲沖自暴自棄的學生喊的那句﹐
“不在乎誰不會啊﹐但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去在乎呢﹖”
三和大神乍看無拘無束﹐其實早已被囚禁在隱形的壁壘當中。
生活剛抬起腳﹐他們就順勢往地上一趴。
這是沉淪﹐不是反抗。
他們口中的自由﹐是任由泥潭將自己吞噬的自由。
看不到明天﹐也看不到其他任何可能性。
6
活在塵世﹐每個人都難免被生活摔打
沒有人可以拯救夾縫中的三和大神。
我們所能做的﹐是不讓自己變成三和大神。
這其中的關鍵﹐
或許就在於陷入低潮的時候﹐是將所有責任推給不公的命運﹐還是抓緊那些讓你負重前行的東西。
這些東西不一定有多崇高﹐它可能是自我實現的野心﹐也可能是為了家人﹑朋友……
無論哪樣﹐去承受﹑去撐住。
哪怕到最後﹐付出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但只要內心的火種還在﹐小如螻蟻的我們﹐就已經戰勝了寂寞的命運。
天堂污濁之地怎麼去 在 港唔斷戲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神奇女俠》影評
「改變世界 始於足下」
—談建立個人價值及審美觀的重要
(含劇透慎讀,女神好靚)
—
—
—
我睇戲,會特別留意戲的第一句對白,好似今次《神奇女俠》,姬嘉鐸的一句「我一直想拯救世界」,幾近已奠定電影的基調—好似劉華話齋,世界並唔係你想救就救,要個天批准先得。即使你有超能力,即使你係宙斯個女,即使你係真正嘅女「神」,要改變世界,並唔係你想像中咁容易。
—
超脫出塵的女神要進入污濁的亂世,由天真到成熟,就係《神奇女俠》的最重要命題。而成熟不等於要世故,不等於要隨波逐流,反而就是要更加堅定於自己的「信仰」。黛安娜一直相信,只要滅神,只要打敗戰爭之神「阿里斯」,天下就可太平,世界從此就會變得不一樣。佢好興奮咁拎走把滅神之劍,一意孤行離開天堂島新米西亞,墮入凡間只為取一人首級,與代表人類的英國間諜機師截然不同。
—
係電影的最後,亞馬遜女王之女憑著愛爆甲開無雙,手刃哥哥,而世界真的變成天下太平了嗎?這是電影沒提及卻是很重要的重點。一戰過後,有二戰亦有冷戰,然後今時今日不同地方如敘利亞仍內戰連連,亦有恐怖組織如阿爾蓋達、伊斯蘭國等向世界張牙舞爪,究竟怎麼了?
—
阿里斯與黛安娜,就是分別看到了人性光明與黑暗的兩面。我不會騙你世界有多美好,壞人的確有,每天算計著如何傷害及剝削其他人以求快感及榮譽,犧牲他人就是家常便飯,當食生菜。但好人也確實存在,像黛安娜、像英國靚仔機師、像果班奇奇怪怪卻一齊出生入死嘅伙伴,雖然佢地都會殺人,但大多唔見血(唔知大家有無留意)。
—
咁既然人有好亦有唔好,就算本身係好嘅,可能都會因為比社會同環境磨蝕而變得腐朽,完成唔到任務就吞山埃自殺,咁我地又應該點自處?個情況就好似當我地初初讀完書畢業投身社會果陣,會像神奇女俠咁樣,往往都會有股雄心壯志,認為警察唔應該打人,認為老師應該教好學生,醫生係應該救急扶危。
—
但日子過得耐左,個社會會同你講,古惑仔係唔打唔得嘅,做老師擦上司鞋重要過教好學生,做醫生寧願休息多陣都唔需要同病人傾多陣計,咁樣先係正路。就好似戲入面打仗嘅人,打仗要贏梗係重要過一切一切,要犧牲幾多人命都在所不計,社會上個個人都同你咁講,都係好正路。
—
但咁樣又可以點拆呢?「橫眉冷對千夫指,我自橫刀向天笑」,好嘅價值,就算幾多人反對都好,一定要去堅持,堅拒被俗流價值同化,相信自己的可能同潛力。就好似黛安娜深深清楚自己嘅能力,以一人之力穿過其他人話「不可能」的槍林彈雨,帶領其他軍人營救村民,有d野如果你有能力就唔好等人,由自己做起。
—
我係呢度並唔係要去鼓勵大家為左一腔熱血而白白無謂犧牲,你普通人咁玩法,一定死架,所以更重要嘅就係要先睇清楚真實嘅自己,優點要保留同強化,弱點就要逐個去改良。就算你好似森美咁,請你番黎做狙擊手,但竟然唔識射槍,都唔緊要架,咁咪去唱歌囉,能力愈大,責任愈大,盡己所能,人人起點唔同,「為自己而戰」先係最重要。
—
再推深多步,咁點先知自己係追隨緊「好」嘅價值?其實所有人都覺得自己係「好」架,就算係殺人如麻嘅魯登道夫將軍,佢都覺得自己為國家效力緊架。唯不斷努力學習囉,我唔係講緊係香港一般人果種讀書為左搵份工果種「學習」喎,唯學習,見得多d,你先會知道世界無奇不有,先會學識包容體諒,先會變得真正嘅「成熟」,建立起一套唔隨波逐流,經得起時間考驗嘅價值同審美觀,然後真真正正成為一個頂天立地嘅「人」。
—
而建立左呢套價值觀又有乜用?好似黛安娜咁囉,好多野以身作則,挺身而出,唔比你地蝦女人,你係將軍都無面比,尊重每個生命,連對動物都心生憐憫。感動萬民就唔得架喇,人地又唔知你係乜水,但最少可以影響身邊遇到嘅人和事,用真心真意嘅愛同其他人建立連結,馴養生命中重要嘅人,”only love can truly save the world”,再推而廣之,建立光明嘅力量,同阿里斯陰暗面嘅力量抗衡,係正義必勝嘅「信仰」底下,睇你信乜架姐,可以係黑暗侵蝕光明,亦可以係正義戰勝邪惡,慢慢就可以改變世界,而你又會唔會好似GAL GADOT咁,講番句” I BELIEVE IN LOVE”?
—
《神奇女俠》
Warner Bros. Pictures
天堂污濁之地怎麼去 在 黃暐瀚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寄不出去的悄悄話
我記得十五年前,當我第一次知道亮均亭均,跟阿嬤的故事時,我在林義雄主席與方素敏夫人的面前,哭到無法自己。即使那時我還沒把電台的廣播帶錄回公司,我已經哭到哽咽,淚流滿面。
十五年過去,我現在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再看這篇「寄不出去的悄悄話」,我的心只有更傷、更痛、更難以承受。我很清楚,換做是我,我絕對無法像林主席跟夫人一樣,那麼寬容。
亮均亭均跟我同年,生日小我剛好一個月。我常常想,如果他們沒有遇害,現在也該是四十歲的婦人,養著幾個孩子,快樂的當著媽媽。
不支持林義雄沒有關係,支持核四我也完全尊重,台灣人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但請不要污辱這一家人,他們不該被台灣人輕蔑。
暐瀚 2014-4-25 de 台北
==================
方素敏女士的信 「寄不出去的悄悄話」
親愛的亮均亭均:
知道嗎?今年春天,妳們的奐均姊姊就要當媽媽了呢,而妳們,也就快要當小阿姨了。媽媽常常會想起妳們還是嬰兒的時候,只有三四歲的奐均姊姊手拿奶瓶,想要幫媽媽餵妳們喝牛奶的樣子,而現在,姊姊就已經要有自己的小孩了。如果妳們還在,兩個人是不是會輪流著要替姊姊餵她的小嬰兒呢?
想像妳們兩個興高采烈地學著怎麼當阿姨的可愛模樣,很久沒有哭的媽媽,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做阿姨的妳們,應該已經是二十七歲了,可是媽媽腦海裡浮現的畫面,卻仍是兩個小天使般天真活潑,只有六歲的小阿姨,快樂地圍繞在當了媽媽的奐均姊姊身邊...
今天是妳們第二十六個生日,媽媽常常忍不住在想,二十七歲的妳們會是什麼樣子,是不是長髮披肩、瀏海齊眉、笑起來眉毛彎彎眼睛亮亮呢?會不會像奐均姊姊那樣彈得一手好鋼琴?兩個人會仍然像以前一樣形影不離,還是正各自沉醉在愛河中、享受青春與戀愛的美好?知道嗎,奐均姊姊兩年前訂婚時,身上穿的正是媽媽當年結婚時的白緞禮服。偶爾媽媽會忍不住微笑地想著,如果是妳們兩個同時要結婚要穿媽媽的舊衣服,媽媽也許會為了禮服只有一件而小小地傷腦筋吧。
二十六年前妳們兩個一起來的時候,媽媽也曾為了差不多的事情傷過腦筋: 妳們還在媽媽肚子裡時,媽媽不曉得有兩個妳們,只是常常感覺到彷彿有兩顆小小的心臟同時在媽媽肚子裡跳動;媽媽跟醫生說:「我覺得這邊還有一個心跳」,醫生卻堅持只有一個娃娃在肚子裡,因此媽媽為妳們準備的小衣服小褲子都只有一人份。二十六年前的二月二日,媽媽費了好大的力氣把亮均生出來後,醫生盯著只有一千九百多公克像隻小貓咪的亮均說:「怎麼肚子那麼大只生了那麼小一個嬰兒」,才正在喘息的媽媽馬上肚子又痛起來,幾分鐘之後,比姊姊重一點點的妹妹亭均也來了,果真是雙胞胎。但媽媽還來不及高興,就開始煩惱起沒有準備夠的東西...
亮均亭均,妳們跟阿嬤一起離開爸爸媽媽到天堂去,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妳們一定無法理解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突然間妳們就這樣走了,為什麼不能再去幼稚園、為什麼不能再唱我的邦妮、為什麼不能再讓爸爸兩手抱兩個比比看誰比較重。亮均亭均,對不起,媽媽沒有辦法回答這些問題,因為媽媽自己也不明白。二十年前不懂,二十年後,媽媽還是不懂,只是,媽媽已經不再像從前那麼愛哭了。
記得媽媽第一次鼓起勇氣告訴奐均姊姊妳們永遠不會再回來了的那一天,姊姊抱著媽媽大哭,媽媽也抱著姊姊大哭,兩個人就那樣抱在一起哭、哭、哭、一直哭到累得沉沉人睡。那天之後,奐均姊姊不再哭,媽媽也不敢在她面前掉眼淚,媽媽甚至不敢去想妳們,不敢去看爸爸為妳們剪貼的相簿,只怕想妳們會想到沒有勇氣活下去,可是奐均姊姊不能沒有媽媽,於是媽媽只有在夢裡偷偷想妳們,可是卻總是夢見怎麼都找不到妳們,於是又滿臉淚水地醒來。奐均姊姊是個很勇敢的姊姊,因此媽媽告訴自己,我也必須是個很勇敢的媽媽。二十年過去,媽媽還是那樣的想妳們,也仍然願意用所有的一切去換妳們跟阿嬤回來,只是,媽媽真的已經不再因為傷心而掉眼淚了。
二十年前,妳們剛走的時候,媽媽除了每天以淚洗面傷心欲絕,心裡也燒著一把無可抑制的怒火,一種要為阿嬤跟妳們討回公道的憤怒;有一天,媽媽跟還在牢裡的爸爸說,媽媽決定要參加1983年年底的選舉,不是為了控訴、更不是為了復仇,只是為了要把事情說清楚,為了不讓妳們不明不白的犧牲。很久一段日子一句話都不說的爸爸突然開口說:「我不贊成」。爸爸的反應當然是錯愕、不可置信、也不捨得,畢竟媽媽的內向害羞,跟政治、選舉是完全扯不上關係的。爸爸向來也保護媽媽,不要媽媽多問世俗人事,更何況是要媽媽一個人站在演講台上面對千千萬萬的大眾。爸爸不斷地反對,但幾次之後,看見媽媽一臉的堅決執坳,爸爸也就沉默了。
大家都以為媽媽是「代夫出征」,可是只有媽媽心裡曉得,媽媽其實是代替亮均亭均與阿嬤站出來的;每次一站到台上,寒風中看見台下成千上萬的憂慮哀傷的眼神,媽媽的淚水就忍不住流滿面,可是,即使泣不成聲,媽媽也忍著撐在崩潰的邊緣,一字一句大聲地把話說出來,讓所有的人知道妳們的事情,希望發生在我們家的悲劇不要再重演。原本媽媽以為,永遠失去妳們的這種痛苦是無人能理解與分擔的,但是每當媽媽看到台下跟著痛哭流涕的群眾,媽媽的淚水中就多了一分感謝的激動。每一場演講都是媽媽情緒的極限,然而,淚滴在臉上被寒風中吹乾的同時,媽媽心裡卻多了幾分暖意,痛苦似乎不再那麼絕望,恐懼也不再那麼黑暗,雖然對妳們的思念仍是無止境,媽媽卻不再覺得那麼孤單無助,因為有那麼多人是默默跟我們站在一起的。
二十年來,不論爸爸媽媽在那裡,對妳們的思念總是如影隨形。雖然知道妳們在那邊應該是一年一年的長大,從六歲的小女孩,變成荳蔻年華的小少女,轉眼又是雙十年華的漂亮寶貝,可是怎麼媽媽每次想起妳們,妳們還是當年幼稚園大班清純可愛的模樣呢?二十年,讓奐均姊姊從九歲的小女生變成今天充滿喜悅期待新生的準媽媽;二十年,妳們也應該已經是二十七歲的大女孩了呢。
記不記得以前每年除夕夜,爸爸細心整理剪貼,要讓妳們長大當嫁妝的相簿?那是妳們的禮物,應該是要讓妳們帶到天堂去的,可是爸爸媽媽捨不得,相簿就留在自己身邊了。二十年來,爸爸一直不忍心再去看妳們的相片,媽媽也是到這幾年來才敢悄悄地把相本搬出來,一個人靜靜地看著妳們從出生到七歲間的珍貴記錄:剛出生時,亭均的臉較圓,亮均的臉較瘦,兩個雙胞胎姊姊長得不是那麼像,可是越大就越像,特別是兩個人都穿著一式一樣的漂亮衣裳,留著同樣可愛的瀏海與齊肩直髮,親戚常常都分不出來誰是姊姊誰是妹妹。妳們出生後,媽媽其實心裡有想著要再生一個,看是不是能給妳們生一個小弟弟,但是爸爸說:有妳們三個就夠了。每天爸爸下班回來,妳們三個小女孩總是興高彩烈地嚷著爸爸爸爸,爭相奔跑到爸爸身邊要爸爸抱,要告訴爸爸這個那個,爸爸媽媽都覺得,有妳們三個,就擁有全世界了,而爸爸的忙碌奔波,也是為了要讓妳們的世界更美好。雖然妳們在爸爸媽媽身邊只有短短的七年,那七年卻是我們一生中最甜美最璨爛的陽光回憶。
經過無數的暗夜心碎後,媽媽逐漸學會了感謝上帝,感謝上帝讓我們曾經擁有亮均亭均最天真美好的歲月;也感謝上帝,在妳們懂得憂愁與悲傷之前,就將妳們帶到天堂去,讓妳們永遠像小天使般地在上帝的花園遊玩,遠離塵世的邪惡與污濁。幾年前,爸爸曾經夢見妳們兩個在海裡像小美人魚般快樂地嬉戲玩耍,無憂無慮地追逐著陽光下彩虹般的泡沫,雖然只是夢,卻讓爸爸覺得好安慰。在天堂的妳們,永遠是好乖好漂亮、好漂亮好乖的小天使吧。很快的,奐均姊姊的小嬰兒就要出生了,妳們兩個小阿姨可要好好地當小嬰兒的守護天使,讓姊姊的小嬰兒平安快樂的長大。
生日快樂,永遠永遠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