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彎曲曲的青春記認】by 洛楓
如何緩慢閱讀一本書？在急速轉動的都市風景線上，「緩慢」是為了流連細節，給自己的回味留白！記得那時候，台灣獨立出版社的子華姐送我一冊鄧九雲的《暫時無法安放的》，我總是犯錯的將書名倒轉過來唸成「無法安放的暫時」，或許人在旅途顛簸時，「時間」很不安穩，容易產生意識的錯置，但無論哪一種讀法，書名都指向一個不確定和未完成的句子，一種浮游、懸吊、擺蕩、不能落地生根的存在意態。翻開書頁，書頁卻被卡住，彷彿重重隱秘的心事密封不易透露，必須小心翼翼用小刀逐頁的裁開。透亮眼前的書頁很輕，讀下去文字的敘述語氣很雲淡風輕，關於「情」的記憶，從親人、朋友、愛人到偶遇不相識的人、懵懂的童年，以「散文小說」(essay story ) 的架構一路迤邐走來，彎彎曲曲的書寫青春的感性與理智！我說是「散文小說」，是因為它融合了這兩種文類的特性：以自由、隨意、散漫的文筆，記錄煞有介事的人物、故事和情節，生活斷片的形式，沒有開始和結局，像河水的中流，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流向何方，語言偶然擷取，便抓住了生命殘存的吉光片羽……例如〈液態陽光〉寫父親的缺席與想像、〈好看〉寫愛情的偽裝、〈窮人的巧克力〉寫父母的忘年戀、〈三張畫〉甚至是三個沒有聯繫的小故事。
鄧九雲是戲劇演員也是寫作人，《暫時無法安放的》是她的第三本著作，貫串了所謂「文青」的特色：第一是清新的文字風格，源於減退無謂的修飾或修辭，直接的鋪陳簡練精要，例如描述因經濟拮据而祗喝咖啡的父親：「咖啡就是巧克力，祗是比較便宜，是窮人的巧克力。」寫跟老人畫家擦身而過的情景：「我不知道後來自己在這幅作品前看了多久，離開時夕陽早過了，路燈都亮了。」不落言詮而大量留白，充滿模棱、朦朧和延宕的餘韻。第二是戲劇畫面的呈現，畢竟是熟讀劇本、演過角色的人，落筆總帶有強烈的畫面與場景構造，故事人物不是懸空存在，而是被植入不同的環境氛圍之中立體呈現，有著沉厚而鮮明的個性質感，像害怕爸媽離婚的十歲女孩、因想念遠方不能相見的兒子而不停繪畫公園兒童的印尼看護、暗地裏照顧傷殘女孩上落公車的中年司機、兒子患了精神病的老年寡婦等等，這些小人物活在高低起伏的生活磨折裏，偶爾觸發一些衝突、發生突如其來的事故，往往在高潮的頂端戛然而止，利用敘述的脫軌(digression) 來免於煽情，再收攏於一股淡淡然承受和繼續前行的勇氣；鄧九雲活靈活現的將他/ 她們置放於日常的背景上，人物和情節必有發生的場地如客廳、學校、公園、畫廊、餐廳、療養院、行人路和公車等，城市的地貌與喧嘩躍然紙上，彷如戲劇人生的萬花筒！第三是巧喻的運用，像詩，有時候斷裂，有時候一語相關矛盾並置，例如寫親密的寂靜伴侶：「一股委屈吹脹起的憤怒讓我眼睛很紅」，描畫「愚蠢的熱情」與表情是「像裝過廚餘的塑膠袋一樣」，懷念親人想起的是：「我才意識到七十幾歲的外婆將最美麗的自己全都揉進了那一坨坨麵團裏。」反思生命路向的選擇：「開飛機其實飛得再遠，終究要落地，但開車會開得越來越遠，在視線中消失後可以永遠都不再回來。」話語之內或以外的話語，層層套著，欲說還休，憂愁點到即止，借用「比喻」作為截斷，顧左右而言他，留待讀者心領神會！
除了小巧玲瓏的《暫時無法安放的》，出版人子華姐還送我巴掌大的一本小冊，祗有30頁，是將鄧九雲的散文編纂而成的《Words: Miss Nine》，祗送不賣！其中我最喜歡〈關於愛情其實跟與幸福無關〉和〈給五十歲的我〉這兩篇，前者是寫給俄國戲劇大師契訶夫的書信，記錄作者經由閱讀而來的成長歷程和人生體悟：「幸福的愛情千篇一律，唯有那些『偏偏是……』的故事，才是真正關於愛情。」後者也是書信體，以三十歲的頭腦設想五十歲時候的狀況，依然看書、寫作、跟家人和狗相處，卻益發安寧恬靜：「妳揉了揉眼睛，又翻了幾頁，把書放下，隔著棉被拍了拍牠 [狗] 的頭。關上燈，很快就睡著了。」三十歲的奇異女子在舞台絢爛的燈光下沒有迷失自己，而是用力抓緊生活與成長的實土，用文字活出當下的青春與記憶，沒有太多甜美的攪拌，卻是四處苦澀的破洞，偶爾有輪廓猙獰的人性，每一個字都極度節制，情感在虛構與現實之間保留率性的情懷，這便是鄧九雲的本色！
原刊香港：《號外》「Dark Mirror」，2016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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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這樣被前輩寫專文書評，竟然在香港發生。
謝謝洛楓老師，讓我的書頁在妳手中翩翩起舞。
彎彎曲曲的青春記認
如何緩慢閱讀一本書？在急速轉動的都市風景線上，「緩慢」是為了流連細節，給自己的回味留白！記得那時候，台灣獨立出版社的子華姐送我一冊鄧九雲的《暫時無法安放的》，我總是犯錯的將書名倒轉過來唸成「無法安放的暫時」，或許人在旅途顛簸時，「時間」很不安穩，容易產生意識的錯置，但無論哪一種讀法，書名都指向一個不確定和未完成的句子，一種浮游、懸吊、擺蕩、不能落地生根的存在意態。翻開書頁，書頁卻被卡住，彷彿重重隱秘的心事密封不易透露，必須小心翼翼用小刀逐頁的裁開。透亮眼前的書頁很輕，讀下去文字的敘述語氣很雲淡風輕，關於「情」的記憶，從親人、朋友、愛人到偶遇不相識的人、懵懂的童年，以「散文小說」(essay story ) 的架構一路迤邐走來，彎彎曲曲的書寫青春的感性與理智！我說是「散文小說」，是因為它融合了這兩種文類的特性：以自由、隨意、散漫的文筆，記錄煞有介事的人物、故事和情節，生活斷片的形式，沒有開始和結局，像河水的中流，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流向何方，語言偶然擷取，便抓住了生命殘存的吉光片羽……例如〈液態陽光〉寫父親的缺席與想像、〈好看〉寫愛情的偽裝、〈窮人的巧克力〉寫父母的忘年戀、〈三張畫〉甚至是三個沒有聯繫的小故事。
鄧九雲是戲劇演員也是寫作人，《暫時無法安放的》是她的第三本著作，貫串了所謂「文青」的特色：第一是清新的文字風格，源於減退無謂的修飾或修辭，直接的鋪陳簡練精要，例如描述因經濟拮据而祗喝咖啡的父親：「咖啡就是巧克力，祗是比較便宜，是窮人的巧克力。」寫跟老人畫家擦身而過的情景：「我不知道後來自己在這幅作品前看了多久，離開時夕陽早過了，路燈都亮了。」不落言詮而大量留白，充滿模棱、朦朧和延宕的餘韻。第二是戲劇畫面的呈現，畢竟是熟讀劇本、演過角色的人，落筆總帶有強烈的畫面與場景構造，故事人物不是懸空存在，而是被植入不同的環境氛圍之中立體呈現，有著沉厚而鮮明的個性質感，像害怕爸媽離婚的十歲女孩、因想念遠方不能相見的兒子而不停繪畫公園兒童的印尼看護、暗地裏照顧傷殘女孩上落公車的中年司機、兒子患了精神病的老年寡婦等等，這些小人物活在高低起伏的生活磨折裏，偶爾觸發一些衝突、發生突如其來的事故，往往在高潮的頂端戛然而止，利用敘述的脫軌(digression) 來免於煽情，再收攏於一股淡淡然承受和繼續前行的勇氣；鄧九雲活靈活現的將他/ 她們置放於日常的背景上，人物和情節必有發生的場地如客廳、學校、公園、畫廊、餐廳、療養院、行人路和公車等，城市的地貌與喧嘩躍然紙上，彷如戲劇人生的萬花筒！第三是巧喻的運用，像詩，有時候斷裂，有時候一語相關矛盾並置，例如寫親密的寂靜伴侶：「一股委屈吹脹起的憤怒讓我眼睛很紅」，描畫「愚蠢的熱情」與表情是「像裝過廚餘的塑膠袋一樣」，懷念親人想起的是：「我才意識到七十幾歲的外婆將最美麗的自己全都揉進了那一坨坨麵團裏。」反思生命路向的選擇：「開飛機其實飛得再遠，終究要落地，但開車會開得越來越遠，在視線中消失後可以永遠都不再回來。」話語之內或以外的話語，層層套著，欲說還休，憂愁點到即止，借用「比喻」作為截斷，顧左右而言他，留待讀者心領神會！
除了小巧玲瓏的《暫時無法安放的》，出版人子華姐還送我巴掌大的一本小冊，祗有30頁，是將鄧九雲的散文編纂而成的《Words: Miss Nine》，祗送不賣！其中我最喜歡〈關於愛情其實跟與幸福無關〉和〈給五十歲的我〉這兩篇，前者是寫給俄國戲劇大師契訶夫的書信，記錄作者經由閱讀而來的成長歷程和人生體悟：「幸福的愛情千篇一律，唯有那些『偏偏是……』的故事，才是真正關於愛情。」後者也是書信體，以三十歲的頭腦設想五十歲時候的狀況，依然看書、寫作、跟家人和狗相處，卻益發安寧恬靜：「妳揉了揉眼睛，又翻了幾頁，把書放下，隔著棉被拍了拍牠 [狗] 的頭。關上燈，很快就睡著了。」三十歲的奇異女子在舞台絢爛的燈光下沒有迷失自己，而是用力抓緊生活與成長的實土，用文字活出當下的青春與記憶，沒有太多甜美的攪拌，卻是四處苦澀的破洞，偶爾有輪廓猙獰的人性，每一個字都極度節制，情感在虛構與現實之間保留率性的情懷，這便是鄧九雲的本色！
原刊香港：《號外》「Dark Mirror」，2016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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