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必定惆悵,但誰有耐心看?兩年前在黃春明老師創辦的文學雜誌發表過,這篇文章投稿的命運跟上課睡覺的女人一樣,報社評比為不予留用。
拼布,歸零 作者 馬任重
1
在春雨紛落後的初夏,我將回到南都,那一個我不時在孤獨黑夜中夢繫的古城,火車不停向著北回歸線疾衝。而過往,則不停的以同樣速度從我腦中抹去,上一段不值得留戀的種種,心想:也該就這樣結過了吧!
歸鄉是一場美麗且特殊的祭典,告別的不啻只有對北城風雨,也包含上一段迷糊的情愫,但是不包含懷念。就讓迴盪於鐵軌金屬的嘶嘶轟轟摩擦聲中,給它一個終點吧!從此埋了它,我的那一段歲月在北城,風和雨。
當陽光從印象派的光點落落漸而放肆的襲捲整個車廂,恣意的在我胸口擁吻,我於是知道,南都又更近了,我即將開啟另一扇嶄新的窗--------------!
我會熱情滿滿的迎向那窗,那窗有著對未來的憧憬,屬於女性最基底天性的尋覓,有家、有孩子、有父母,以最乳香的身軀緊擁著需要自己的人.
那窗!當然也飄滿屬於蟬鳴、血紅凰花的那種芬芳。
2
與他的邂逅很一般。初始,不過就是那一種平凡的媒妁之言,純計畫性的,不浪漫也沒有預設的想像空間。
我隨意挑了件洋裝,大落落的去見他。初見那一個男子,讓我心頭一驚,那濃眉、那臉、那憨厚傻笑、那微微上揚的嘴角--------我何時見過的嗎?之前雖已看過相片,但是親見他的一刻,心中蹦蹦然,是一種仿若隔世的迷情!
我終究不知何以竟會如此,但是那濃眉、那臉、那憨厚傻笑、微微上揚的嘴角--------------。為何他究竟自我夢中踏出一般。
夢中,我是癡情的金小姐,是一絲遊息,在安平追想曲輕嬝嬝的悲慘旋律中淒苦迴蕩,在前世苦等、癡盼、浮沉於浪濤,始終無能安歇。
我的夫君,想郎船何往,伊是行船抵風浪?放阮情難忘,心情無地講,相思寄著海邊風,啊~不知初戀心茫茫。
今世啊!為迎接他的到來,我尋尋覓覓,於是有了終點。
緣分為何物?緣起於業,只因在交會時,靈魂被彼此鑲鎸著!緣分只能巧遇,無法逆命而為啊!
我騎著車,一路思緒也隨著未來飛揚著。南都醺著暖洋洋的風,猶似女人的豐唇所呵出的氣息,親親地酥麻著世間人。
這風,讓人不得不暫停所有知覺,只允碧沉沉的幻想到最沸騰點,然後緩緩飄落。
隨著癡迷的夢,與一聲長長刺耳的煞車聲,又滾又爬好幾圈後我跌坐地上,稍有意識定了神我緩緩撐起,肋骨因重撞而劇痛,身上多處撕裂傷卻也血肉模糊,鮮血一滴滴的滲出我的肌膚、我的洋裝、再不斷往外漂染。全身劇痛幾乎就連怎麼呼吸都忘了!產業道路靜悄無人,好靜!好靜!
忍著全身的痛楚,牽著車一跛跛狼狽的回到家,阿母一邊上藥一邊兀自喃喃沉著聲音說著:這是歹吉兆啊,汝得要斟酌想啊!
蟬鳴好響亮,怎就一直在吼著歹吉兆、歹吉兆、歹吉兆、歹吉兆----------
低著頭再看看自己一身傷,呵!我真像一株鳳凰花,那點點緋紅啊!
3
有他悉心的陪伴,車禍的傷逐漸康復著。在這些日子裡,有他在我身旁,我沒來由就整天喜孜孜的,不見他時,我落寞抑鬱無法舒展。
與他,這一個男子,依稀就是命中註定般!我們仿若前世就曾相識、相知、相伴,只待今世的再續前緣。
這命運與緣分不可思議的業力,沒有他相伴的往後,會是怎樣的光景,沒有任何猶豫,我們決定結婚了。 阿媽的話當然不會對心意已堅的我有任何影響!
訂婚前夕,阿母囑咐道:你奉茶時,男方會將紅包放在茶盤上,這個禮數緊重要哪,代表男方迎娶的誠意!
男子似乎對於規矩禮數不甚熟悉,我奉茶時,他並沒給我紅包,只看著我訕訕地發笑著。當下,阿母蹙眉怒瞪著他。
與他第一次見面就發生車禍。現在,又來這一遭!阿母直是氣壞了,對這婚事又愁又怒!
我說:阿母,人家只是不知傳統禮數,現代人大多是不知的,嘸通生氣啦!
阿母憂心的說:我有對汝講過,以後汝嘸通說我嘸曾提醒你!
阿母!阿母!人家只是較現代,沒有去注意這些有的沒的啦!
披上嫁裳,戴上婚戒的那一刻,我低頭祈禱:願上蒼賜予我力量,將盡一生所能,謙卑堅貞的守護著我的兒女、我的丈夫。
一身無瑕的純白,猶如是我的戰袍,堅定著我無悔與夫君建築這個家的決心,不論處境如何,我將如莊嚴的朝聖者,以虔誠步履往前邁進,溫煦的陽光啊!就是我聖潔心靈的見證。
於是,我與我誓約著,在這蟬鳴與鳳凰花下。
4
新婚的美好,彷彿就像倘佯在碧海藍天的南太平洋小島般,天空總是淡淡的藍,白雲在不停變畫著各種夢幻的形狀,綿綿、軟軟、鬆鬆的!沒有一絲一毫的愁苦,時時滿溢著幸福,時間永恆暫停著!
不能僅是如此,我要讓我對他的愛,化做生意盎然的結晶,生生不息的延續,我憧憬著未來子女的來臨,讓這個家更完整、更興旺、更像個家!
阿母婚前還幫我們合了八字,算命仙說:男人命中注定無子嗣。我跟阿母咬耳根說:都甚麼時代了,現在醫學很發達的!阿母對算命仙歉然的陪笑著:卻又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紅樓夢的黛玉用盡一生的淚水來還報給寶玉前世灌溉之恩,我則愿以珠胎回報這個男人對我的呵護,一想到兒孫成群的景象,我不禁失聲嬌嫋的笑了出來,因為這個念頭讓我著實得意啊!
突然間有一種炙熱的的責任翻騰在我的血脈,我顫抖的感受著上天委與我的不凡與重責!
5
算命仙說的真不準啊!我心想:誰說我夫君命中無子嗣?我這不就期待著新生命的到來嗎?我不久就會為他將個胖寶寶帶到世上,阿母也真是迷信啊!我興奮異常的做著各式的夢,夢中總有著一個甜甜笑著的胖寶寶。
那是第四週,我,確是懷孕了,醫生是這麼說的!
我獨自去的,沒告訴他,人家說:懷孕這事要三個月後才能說出去,不然怕小孩子會有什麼意外或是流產----。
可是連這男人也不能說?包括這男人嗎?他是爸爸啊!獨自守住這個秘密? 這真是煎熬啊!
這是迷信嘛!那有這樣子的禁忌,他是爸爸啊!他當然應該參與整個過程,這是他的血脈啊!又怎能不讓他知道?
終究,我還是說了,激動的他實實的握住我的雙手,一時間說不出話,但是他的眼睛有水溜溜的轉著。
第六週的產檢,醫生說:聽到了寶貝的心跳,歸途豐潤夕陽之中,有蟬鳴、有鳳凰花,我跟他緊緊依偎著,還有三顆重疊的心跳聲!
心頭甜甜的去做了第三個月的產檢。
醫生緩緩抬起頭然後冷冷說道:嗯!胎兒沒了心跳。必須馬上取出------。冷的毫無氣息,冷得令人打寒顫,冷得像一柄鋒利的手術刀---------。
我耳中轟轟直響。醫生又說了甚麼?總之,也聽不見!只覺全身僵麻,但有一千萬個想哭的知覺------。我忍住,委屈的看著天花板使勁眨眼,不讓它奪眶。
我沮喪的撐開雙腿,讓醫生強行將那殘餘的血血肉肉從我的體內刮了出來,局部麻醉,讓我得以清醒的送行。
但,明晃晃的手術燈,亮的讓我暈眩。
術後,一旁的護士訥訥的引導我出了手術間。
她也說了些甚麼吧!約莫是些安慰的話。可是,我耳中仍然轟轟直響,聽不清!
我獨坐在長椅上等著他來接我。
歸途中,夕陽仍舊豐潤,有蟬鳴、有鳳凰花,我跟他緊緊依偎著,但是缺了第三顆重疊的心跳聲!那顆心,歿了!
男人來接我,將我送回娘家靜養--------。
6
於是,我又懷孕了,這次任誰也不說,那三個月與老天的保密條款,我無論如何都要守著!即便是那男人、孩子的爸!
於是,三個月後我帶這個不能說的秘密獨自去做了產檢。
這次總該沒事了吧!默禱著上蒼的悲憐,這次,我真的任誰也沒說!心中自是驚恐萬分!
再次,醫生緩緩抬起頭然後冷冷說道:嗯!胎兒沒了心跳。必須馬上取出------。冷的毫無氣息,冷得令人打寒顫,冷得像一柄鋒利的手術刀---------。
再次,他冷冷的說道 ---------,再次!
為甚麼?為甚麼?我不想沉默,我要答案!
我想哭喊,可是喉嚨怎了?為甚麼我發不出聲音?
或者想狂奔離去,但手腳在哪?耳中又轟轟直響,我聽不見!聽不見!聽不見啊!千萬個恆沙劫數的不甘心哪!
醫生啊!您確定嗎?我癱軟的問。
亮晃晃的金屬又進進出出,將我的兒裂成絲絲血肉再刮剔出了母體,那個你曾牢牢依附的連結。
金屬反覆推進著,毫不猶豫!如此才能將你我撕分個徹底。
自此,我體中不許有你。而你,也不能有我.!
無能的我,既守不住你,再也守不住淚水的哀哀滑落,那魂,曾有一日會筆挺高壯,卻怎又倏然逝去--------。我的兒卻往哪歸去!
歿了!歿了!蟬鳴與鳳凰花卻又怎的,還在!
再次,也是最後一次,男人來接我,將我送回娘家靜養--------。
7
婚後的五年中,上天給了我五隻來不及長大的魂。每次只有三個月的緣份,隨即取走!
手術刀在我體內的遊行,宛若是死神的慶典,子宮則宛若死神的宮殿,就這樣,一年一次,一次一魂,如華麗祭品般,死神揮以霍霍鐮刀,原有生息的五隻魂,一縷縷鮮血,一條條經絡,一屑屑肌膚,一付付的殘骸,終是歿去,霎時成灰落土!
七月的向晚荒山,獨我浮屠旁灑著一張張的金紙,呆望熾烈的火焰,鬼雨鋒利狂掃著我,悲風自地獄長嘯而至,風雨的凌遲下,我宛如一隻遺落人間的水鬼!.
金紙明滅的灰燼被旋風捲向天際,人說:這次你們終來拿取供品了。
在這風雨晦冥與共夜晚,人又說:這是個你們常幽然現身的時分。
我無所畏懼,淒聲呼喚在陰間的兒,我要叮囑你們,不許遠離,遠離那孕育你們的母體,即便來不及睜眼,終究是母子五回,五個死結,五段親緣!聲聲肺腑泣血竟至喑默。
深夜,南都的風雨跟隨著死神的喪鐘越發震耳悲苦。
五隻魂在我的體內同聲悲咽著。我們,隨同鬼魅蝙蝠在深夜翱翔,隨同鬼火在幽暗中明滅,隨同蚯蚓在濕地穿過白骨蠕動,隨同梵音在古剎孤寂迴盪,隨同墳上雜草在秋塚上蔓生,隨同泥濘足跡直恁踩過頹落墓碑!
這是五個幼兒魂的小隊伍,但,不開心的遠足。
你們幾乎來到這世上一遭,卻又無聲奄然而逝!就不能佇足陽間片刻,讓我給你起個名字?就僅這無形的魂,怎連嗚咽也不允許,怎就不准誰為你留下一廂的思念?一副棺槨?
風雨加驟,狂撼著大地,燐火自墳底竄出企圖重生,魂魄呼喊母親的叫聲淹沒在雨的哀嚎聲,狂亂崩落的風雨發瘋地將所有遠古的遺恨冤魂都喚醒,隨著蝙蝠飄遊在墓地、塵剎、山野、泥土、沼澤、冷霧、綠蕪。
熊熊的火終是滅盡了,森然冷風陣陣,旋飛餘燼、旋飛魂魄.。
魂魄慌悚流竄,流竄徙倚於蒼茫中-------。
沉了、靜了、萬籟俱寂,小隊伍終是默默離去。
死神敲著喪鐘,處處索魂,喪鐘聲持續共鳴著,與荒山古剎的寥寥誦經聲相和為一。
原來,生與死卻是共受業力,相伴相生!初時不解,誤為二分,原來,緊密到無法分離 -----------------------------------------------------------------
婆婆人後抱怨:這個查某行路葛風,攏是伊家沒晟好,才會落胎-----!
第三次起,男人沒有再到醫院接我。我自己會回娘家,回娘家休養!一路上,總又是蟬鳴、鳳凰花、忒擾人煩心!
8
做了胚胎檢查,原因是我和男人基因相近,以致胚胎遭到體內白血球攻擊,而無法存活。
我,開始服藥,一種讓白血球不致過於旺盛的藥。但,身體將長期處於輕微發燒狀態!
總之,我就是要孩子,其它的一切,我不管了!
男人啊!看哪,我也是會生的!可讓你有後嗣啊!
「情」,宛若一張蜘蛛網,無色無相,無所可懼!其實,陰森伺機等候著那些大意飛撲而過的眾生。一當沾黏連結,就牢狠狠的被扣上個死結,緊密到讓你無法脫身,一結、一結,扭著、盤著、黏著、總就是個勞錮捲曲無盡纏繞。越纏越緊,越緊越深,越深越陷。最後,被束縛的有情人逐漸失去血色,最後枯萎,等著命運的吞噬。
我動彈不得於蜘蛛網中,一切都被動按照生命業力的劇本走著!問我:是親情、愛情的包袱責任?是女人不能生育的自尊自卑極端反應?是傳統禮教的桎梏束縛?還是,為了那個似乎真愛著我的男人拼命?或者,爭一口莫名的氣?
這些都是啊!如蜘蛛網上一扣扣解不開的死結,彼此牽扯,相互纏繞,沒有生天!
在藥物強力制約身體反應的機制下,先後相隔三年,終於,我得以迎接一女一男的來到。
上天終究悲憫垂憐啊!
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婆婆有了孫子,終究也無話可說。
男人啊!看哪,我也是會生的!可讓你有後嗣啊!
9
我得了乳癌,就在兩個小孩相繼出生後的幾年,長年處於懷孕而賀爾蒙失調的狀態提供癌細胞一個肥沃的樂土,在用盡各種方法巧取欺騙著身體自然該有的反應後,這樣的結果卻也是可以預料的!
只是,我還有多少時間!
靜謐的夏,夜晚,風甜甜的拂來,我歪躺床邊,取一個最好細賞的角度,輕輕的哄著兩個小孩入睡,我謹慎的撥開他們微微濕黏在額頭的頭髮,那只有幼兒才有的青青細髮啊,好柔、好滑。
小孩的眼瞼下碌碌的轉著,該是夢了些甚麼吧!夢境中都有些甚麼?看他們喃喃發出細微不可辨的聲音,抿了快泛出的口水,再輕揚著嘴角!該是個棉花糖般的夢吧!
跟那男人一樣,那挺又巧的鼻子,長大後,應該有著俊美的面龐,但是,長大-------!這些,我看得到嗎?我還能陪伴他們多久?
時間,怎麼是用衝的望前竄動啊!
難道,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能靜止,而非得望前竄動著?淚珠成串滴落也是望前竄動啊!蟬鳴也是一種無歇息望前飛撲的竄動,就連鳳凰花的枯委飄零落地也著實那麼砰然有聲,切切催促著、望前、竄動、------。
身體乏了、麻了、僵了,硬就撐著不敢動。淚水乾了、再濕了,就是不眨眼,讓他們的臉孔永遠烙在我心中,軀體中、血液中,誰也帶不走。
他們恬靜睡著的模樣,他們的陣陣的鼾聲,即便,一朝我成了灰燼,任誰也不能從我這撕裂記憶!
10
我的一雙兒女:
請原諒我在你們成長的十年間反覆的熱情與冷酷,我多想摟緊你們,緊摟入我的心坎再不鬆手,但又恐懼摟緊你們,擁抱你們是親情母性,可是對一個來日不多的母親,在擁抱與疏離之間卻是永遠的矛盾與心碎。
擁抱你們何其自然,但,很快的,我就要離開你們,如果,你們習慣了我的體溫,在不可測的突然來臨,我化為灰燼煙滅,你們該怎麼辦?誰又來呵護疼惜你們?
狠下心來讓你們早日習慣沒有我的日子,縱使我心頭泣血!可是,這天應該很快就會到來。存有著對我的記憶,你們會痛啊!不讓你們的記憶中留下一點我的痕跡、我的殘影、就仿若沒有我一般吧!就讓理智將我對你們無盡的愛假裝封存著吧!痛!我獨自忍隱著吧!
你們稍微懂事後,第一次教你們洗澡,我躲在一旁冷眼看著稚嫩的你們姊弟,滿頭洗髮精,順著頭髮流下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弄得整張臉都是,兩個人慌忙的吐出嘴中的洗髮精,又忙不迭地揚著臉讓蓮蓬頭的水沖淡流進眼中的泡沫,此時,水又衝進鼻子。兩人嗆的一直咳,好不容易結束後,盡是委屈的你們,巴巴張著被洗髮精刺激而發紅的雙眼,一大口一大口吸著氣,全身滑不溜丟又無辜的盯著我。我努力的克制自己情緒,不讓自己淚流,不叫妳們看出我的心疼。
孩子啊!你們好棒、好勇敢,都沒哭哪!
從學習穿衣、穿鞋、念書、削鉛筆看著你們一路成長,一路假裝漠不關心的旁觀著,你們會恨我嗎?
媽媽其實一直都在啊!躲在教室後偷看著你們上課、上學,放學一路躲在你們背後,看著你們有沒有安全穿越斑馬線,躲在書桌後,偷看著你們如何做功課,躲在房門外,直到聽到了你們的鼾聲------。然後,再拖著發麻腫脹的腿,癱倒在床上,發呆望著天花板,乞求上天垂憐,讓我可以再多看到你們一天。
媽一直都在啊!都為你們而活!整顆心都繫在你們身上啊!你們知道嗎?你們就是媽的心和肝啊!沒有心和肝,媽是不能活的!
11
十年間,從最初始的乳癌,變成癌細胞體內到處流竄。今年在此處,明年又擴散它處。永遠做不完的手術及一次又一次的化療。不願和你們分開的念頭與力量,支撐我凜然地面對癌症的折磨。
十年間,全身沒有一處不被鋒利的手術刀親吻過,手術刀從左邊劃到右側,再從上胸切到下腹,身上的肉反覆的被割下來又缝補它處上去,整個身體都是密密的疤痕一段段、一片片。
女兒漸漸懂事,一次術後無法自理,雖仍是小女孩,我也只好求助她的幫忙,那是頭一次讓她看到我的身體。她噙著淚水,怯怯的看著我佈滿刀巴的身體,溫柔又貼心的避開傷口用濕布擦拭著,我們誰也不願意開口說話,只怕一開口彼此便要淚水潰堤!霎時,安靜的只聽到她柔嫩的手因為激動不安而顫抖著。
來這人世一回,每個人的身體都與回憶連結著,也像地圖般記錄著一段人生的路程,為了孕育的孩子,我不悔、不恨、不怨!這就是我追尋的夢!現在,我已用盡了這皮囊,只,皮囊被不可數的刀疤裹覆著,它早變成了一開人肉拼布。
這開拼布上,血濺了我的思念與回憶,我的驕傲與痛苦。這開拼布上,斷腸了我的佇足與邁步,我的希望與絕望。這開拼布上,碎裂了我的幻想與愁苦,我的追尋與迷惘,這開拼布上,魂牽了我的牽掛與不捨,我的兒我的女!.
死神終究不會忘記敲響喪鐘的!我竟要遠行了。
阿母啊!女兒不孝,讓您操煩,您千萬要好好照顧自己身體,您的養育之恩,女兒來世再報答了!
男人啊!謝謝你曾經愛過我!兒女就靠你費心了,我身後你若要再娶,也由得你了。
我的兒女啊!請不要讓我看到妳們哭泣的臉!就讓這一切淡淡的過往吧!我多想撐到你們成人的那一天---------。記住,你們要好好的長大,聽爸爸的話!兩姐弟永遠不許離散!
十年前,在春雨紛落後的初夏,我回到南都,那一個我不時在孤獨黑夜中夢繫的古城,火車不停向著北回歸線疾衝。從此埋了它,我的那一段歲月在北城,風和雨----------------。
再次,我即將遠行!請把這開拼布燒成灰燼,絲毫不餘留故事的清爽,這次的旅程不再需要這皮囊,因為在太陰渺渺旅程中,無色且無相,不悲不喜,毋須再記錄。
我即將遠行!不要為我唱悲傷的歌,找個看海的位置,讓我可以遠眺古城、海港、潮汐與做夢!讓金小姐安靜的繼續等待來世!
我即將遠行!請不要為我哭泣,我的墳上無須玫瑰點綴,只讓青青的草覆蓋著我,從八荒來的就再回去江湖!走回芬芳的泥土!在這,我將不為病痛所纏苦,安然的迎接每個清晨的朝露,仰望玉盤的東昇,及流星的殞墜!
我即將遠行!一個人背著吉他,如一個遊吟詩人跟著一朵雲到很遠的地方,一個你們都不知的地方,不要來找尋我,就允我假裝瀟灑的離去,請答應我!也許你會記憶著我,也許你會將我忘掉,但在墓碑請刻上我與我的五個子女。在這,他們也將伴隨我闔眼---------------------------!
我即將遠行!請不要為我哭泣,我願為這段婚姻、為我的男人、承願淒美的輪迴!蟬鳴七日只為日吼出艷夏短促的激情浪漫,鳳凰花開,只盼落雨之前將點點緋紅化作天際的一抹雲霞而昇華。不要笑我癡愚啊!我這個女人,為他,因愛而生、而逝!
我只知道,為愛,我願意!我願意----------------------。
淚水,娑娑流下。
窗外,只見蟬鳴與鳳凰花仍恣意以驚濤裂岸之勢襲向古城的天空。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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