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小說六部曲:你只能變成五千年沙漠裡的一粒砂】
妳去過沙漠嗎?可能很少人有過這種體驗:眼前是一片不可思議的金黃,延伸到無邊無際,甚至超出妳的想像力之外。那壯大的視覺奇觀,很容易令妳誤以為,整座星球早已經被這片沙漠覆蓋。
這種震撼甚至強大到令妳屏住呼吸……而當妳的自主神經開始發揮機制時,隨著空氣順勢鑽進鼻孔的細砂,將會刺痛妳的鼻腔。當妳發現,這刺痛其實意味著妳正呼吸著這奇觀的一部分時,也代表著妳正在接觸、接納、與不由自主地化為沙漠的一部分。
也許妳沒有去過沙漠,但妳仍然可以透過眼睛「吸一口」沙漠——閱讀《沙丘》六部曲,妳就能成為遙遠銀河裡那顆沙漠行星的一部分,享受壯麗、華美、殘酷、失落與茫然,彷彿最終身心都變成了一粒砂,飄散在千年宇宙帝國的空氣中。
很難用文字或影像形容沙漠,而很難想像小說家法蘭克赫伯特,是如何用文字構築這片虛構的宇宙沙漠。50 年代,美國政府農業部研究如何透過植披來防治沙漠化現象,而赫伯特原本要以此為題,寫篇分析論文,但是他研究地越深,卻對這個「植物 vs 沙漠」的概念越發著迷。
最終這篇論文一直沒寫完,赫伯特倒是寫了一本新小說,描述遙遠星際裡的沙漠星球上,武裝勢力搶奪香料的浩瀚史詩。這個《沙丘》的誕生緣起有種無心插柳柳成蔭的趣味,但是這片柳蔭卻遠比我們想像的還要複雜、還有野心、還要漆黑。
江湖傳聞,喬治盧卡斯借用了《沙丘》的元素,寫成了《星際大戰》的故事。史詩人人會寫,卻不是每篇史詩都能輕易抄襲,更何況是無法用一句話形容的《沙丘》——上段「浩瀚史詩」云云只不過是極為浮面的形容。
很難想像法蘭克赫伯特的經歷,因為單從《沙丘》看來,這位小說家應該有地理學家背景、歷史學家背景(應該特別了解英國玫瑰戰爭時期的宮鬥歷史)、生物學家背景(了解沙漠動植物生態與演化)、宗教學家背景(對於政教合一制度時代與宗教如何影響宮闈知之甚詳)等等,這讓《沙丘》描述的不止是一段冒險故事而已,而是一個栩栩如生、設定完備的宇宙。
那裡有前所未見的珍奇異獸、特殊的風土民情、政治經濟宗教三方角力的社會氛圍。你能說《沙丘》是科幻小說、是戰爭小說、是歷史小說、是超能力少年冒險小說、是王子復仇記、是宇宙版的《冰與火之歌》與《三國志》……用一句話形容《沙丘》,誰都辦不到。
法蘭克赫伯特曾說過:「有人說(《沙丘》)是一部宗教批判小說……很多人說這不是科幻小說,而是一套哲學小說。以我的觀點,我能接受它被稱為科幻小說……但無論如何,我不關心他們怎麼稱呼《沙丘》、我不關心他們會不會把《沙丘》放在寫著『科幻類』的書架上。」
赫伯特沒說的是,《沙丘》系列要說得更多。
好吧,我們可以很不禮貌地說,《沙丘》就是一部塞滿各種奇想設定——而且不像維基百科那麼枯燥、仍然很好看的小說。但這樣仍然代表著我們小看了《沙丘》,因為《沙丘》還有續集:《沙丘:救世主》。
在前集法蘭克赫伯特已經鋪陳好一個完美的沙丘宇宙,搬演一套亡族王子復國的傳統戲碼,但到了《沙丘:救世主》,已經成為銀河裡最有力量的王子保羅,卻仍然要與其他勢力拉扯,甚至與自己拉扯——以他偉大的形象為名,一場聖戰已經爆發,而渴望平凡生活的保羅,必須著思如何找到自己的接班人,並讓自己的帝國長長久久地延續下去,最終讓保羅不再是「保羅」。但是這個把沙丘星球扛到全銀河最高高度的偉人,怎麼能夠一走了之呢?而身邊他最親近最關心的人們,又怎麼能不受到波及呢?
這看來讓故事進入了開國君主的治國困境裡,但是《沙丘:救世主》不只如此。換個角度,它同時也在分析服從與領導的議題:
為什麼我們會死心塌地的服從一個被我們稱為「領導」、「皇上」的人?而為什麼我們願意為這個領導犧牲一切?而當領導做出了與我們價值觀截然不同的決策時,我們又該堅持這份忠誠到什麼時候?
赫伯特從多個面向深入一個已經很複雜的故事架構,試著在這些角度裡解釋他對於現實社會議題的論述:如同他曾批評劃地為王的美國邪教教主吉姆瓊斯,瓊斯讓自己的 900 多名信徒集體自殺,釀成震驚社會的「瓊斯鎮慘案」。
《沙丘:救世主》的故事發生在《沙丘》的 12 年後、而下一本小說《沙丘之子》故事發生在《沙丘:救世主》的 9 年之後 、再來的第四集《沙丘:神皇》發生在《沙丘之子》故事的 3,500 年後……乃至第六集《沙丘:聖殿》結束為止,這六本由法蘭克赫伯特撰寫的《沙丘》系列小說,講述了超過 5 千年的銀河歷史,赫伯特的創意從有形的社會文化與動植物設定,延伸到形而上的意識、概念、生死等等議題。
儘管我們早在第一集的《沙丘》裡,就見識到保羅因為香料而啟發的超能力有多麼驚人:他可以看到無數個尚未發生的未來、他甚至可以心念一動就改變自己身體的分子結構。但如果讀者因此感到驚訝,那他們驚訝地太早了:
《沙丘:救世主》出現了可以保存人類意識到永久的生化技術,甚至可以將已死之人的意識轉存到生化人身上,使他永遠地「活下去」;而《沙丘之子》裡,意識與肉體甚至可以穿越物種的隔閡,讓渺小的人類與巨大的沙蟲合為一體,成為能有自由意志又刀槍不入的宇宙最強存在。
《星際大戰》、《冰與火之歌》、《時間之輪》、或是《戰鎚 40,000》這些由《沙丘》啟發而成的後世作品,都像是《沙丘》系列這條宇宙長河裡的一瓢江水而已。沒有小說能像這個系列涵蓋了這麼多的題材與議題,而且這個系列的六本小說,每一本都在顛覆或超越上一本小說的格局,更大、更壯觀、更虛無飄渺,它絕對能挑戰讀者想像力的極限,但另一方面也向讀者展示了人性的極限:
《沙丘》系列展示人類的多樣情緒,而後分解與剖析這些情緒,將它們放進時間長流之中,看看這些能夠操控人類做出各種舉動的情緒,在時間無情地沖刷之下,如何變質、衰退、轉化成新的樣貌。
我們曾經相信的愛、信任、與忠誠等等信念,也會在錯綜複雜的情節裡,合情合理地轉變成我們認不得的模樣。有人說,偉大的小說最終都會碰觸到佛家思想,而在《沙丘》系列裡,無論是多邪惡的詭計、多正直的信念、多麼難以割捨的愛情與親情,最終都如佛家說的:「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照見五蘊皆空」。
就像我們開頭提到的,「彷彿最終身心都變成了一粒砂」,閱讀《沙丘》系列很難不感受到如墜五里霧中的漂流感。赫伯特一定清楚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可能陷入的無助感,他在《沙丘》裡留下了這句話,彷彿在安慰讀者們不用擔心,既來之則安之:
「你不能透過停下整個過程去了解這個過程,而必須隨著過程的推進繼續理解、必須繼續參與、並隨著過程進行下去。」
隨波逐流、隨波逐流。你會在電影《沙丘》裡持續聽到這句台詞。
赫伯特對自己設計的世界觀與文字功力的自信心可見一斑,而事實上也真的是這樣,第一次閱讀《沙丘》系列小說時,未必能夠很清楚每個橋段裡真正想要傳達的意義是什麼——你必須了解,要描述一個能看透未來、過去、與無數平行宇宙的角色的心智是多麼困難。
但是,後來的劇情幾乎都能穩穩地接住掉隊的讀者,至少讓妳清楚這些橋段之間的因果脈絡,並且依然讓妳得到該有的感動或心碎。
多年來,台灣讀者一直沒有辦法親近這套赫伯特的曠世巨作:從來沒有台灣出版社出齊全六本的《沙丘》系列——我還記得拿著《沙丘:神皇》原文小說一個字一個字查字典的痛苦回憶。
如今,這片宇宙沙漠終於蔓延到了寶島,這當然是讀者之幸:因為我們有了一個放飛自我的機會。這片沙漠正在招呼著你,吸引你進入一片浩瀚的未知,引誘你拋開所有成見(還有大把時間),陷入、沈迷、困在《沙丘》系列的上下 5 千年的歷史之中,然後樂不思蜀、然後想到赫伯特沒寫出第七本《沙丘》就離世,不禁哀痛莫名。
(原文刊於《沙丘》小說六部曲導讀附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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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沒有人能把《沙丘》說得清楚,事實上也不應該說得清楚,那片沙漠的全貌,需要你自己感受……所以本來我很抗拒寫的XD
我昨天說過了,我覺得電影拍得很好。但是,電影畢竟是導演丹尼維勒納夫的一種「個人解讀」,這片沙丘該長成什麼樣子,在你的腦海裡可以是完全不同,而這是你翻開書頁就能在內心開始構建的工程。
這套六部曲終於出齊,第一集書皮是電影海版,堤摩西柴勒梅德無論過去有多帥,這部電影裡他又帥出新海拔。不過,小說原本設計的封面也很美,而這層電影海報書皮是可以自由取下的,一書雙封面的設計真是感恩感謝。
不過我自己私心覺得,儘管六本大書擺在書架上真是氣派氣質,但是、但是、《沙丘》超過七百頁的厚度真的是折煞手腕,我還是推薦看電子書比較環保……不是環保、是「體保」、保護您的玉體。而且誰能帶著七百頁上山下海呢?我用一隻手機,就能把沙丘星帶著走、帶到馬桶之上(每次都用馬桶舉例實在是……
《沙丘》是大王最喜愛的長篇(實在太長了)科幻小說系列,6年前大王第一次寫,陸陸續續地寫到現在,內容乏善可陳,實在沒把握能把諸君推落深坑,可能還讓各位誤會一直洗版。現在終於有機會,大家可以親自品味這個系列,看看大王說的是不是又過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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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三國志陸服 在 盧斯達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盧斯達:藝人小S對「課綱」的批語很適合作為探討注腳 -- 上報 / 評論】
台課綱「略古詳今」爭議——歷史課是為了建立「情感連接」嗎?
台灣最近又出現歷史科爭議,「課綱」被指「略過詳今」,上古和中古歷史「太濃縮」,春秋戰國、劉邦、黃巾之亂、三國、魏晉都簡略;也沒有《史記》、《漢書》等等;「中國史」也早被定義為「東亞史」一部份。親中者說這是教育「去中國化」。新聞傳到中國,中國網民十分憤怒,批台灣課綱一看就知道「是為了削弱台灣青少年與大陸的情感連接」。天龍藝人小S也來嘴:「這三國志為什麼要抽掉啊,我覺得小朋友多讀一些歷史,不是很好嗎?」、「我多麼愛武則天那個戲劇……一代女皇武則天~~~」。
關於如何教歷史的爭議,小S的娛樂批語就十分適合作為探討的注腳。這裡有兩個問題,就是「多讀一些歷史」(一) 以及「為甚麼 XXX 不教」(二) 的問題。是否多讀一些歷史就好呢?
(一) 肯定不是「讀得越多就越好」,在哪個國家和地方都不是。因為我們不是在談「多涉獵知識好不好」這個泛論問題,而是討論在學生、老師、考試機關在有限空間之下,對歷史煙海如何篩選的具體問題。春秋戰國、三國、南北朝這類時間跨度,隨便一段深入研讀,都是一世功夫;然而抽離來看,很多時期,如果在中學程度呈現,只能是不斷換朝換代、皇帝臣子爭權奪位的支離過程,甚至會令人產生「歷史不斷按照一個規律重覆」的錯覺。在具體問題下,絕對不是「多讀一些歷史」就好,否則我們為甚麼不教國中生讀皇帝起居注?
起居注當然有人研究,主要是專門學者。有時被學界視為異端和「不正統研究」的《萬曆十五年》就大量研究過明神宗的起居注,推敲其心理狀態。然而我們在談國中生高中生,那就肯定不是越詳細越好,而是能否呈現出大致框架的問題。如果不能呈現出框架,你知道武則天有多少個面首,也培養不到具體的歷史觀,只是在一些極小的問題鑽研,只是屠龍之技。你只是「知道」了,但大量而沒有方向的「知道」並不是知識。
(二) 為甚麼三國不教?作為在香港讀過所有階段、也讀過所有階段的歷史課、中史課的過來人,我就記得,香港中學的中史科,確實跳過了三國時期,原因就是「考試不考」;五胡十六國、魏晉南北朝,都略過不教,同樣是因為考試不考。
那個年代香港中史的考試 + 教學範圍,記憶中是這樣:西周至春秋戰國就超簡略,很快就到秦始皇才講得多;楚漢也是簡略,之後就到漢,再到出題熱門的漢武帝;之後又開始簡略,到了隋唐,甚至武則天也是略去,重點是開皇之治、貞觀之治、安史之亂,之後又略,到了宋朝,掠去同期存在的遼朝和金朝;之後蒙古稱霸、元朝建立,略去;之後就是「明太祖的政策」,之後整個明朝略去,最多是制度史談過繼續中央集權、仗打朝臣和廠衛制度;
然後就到「滿清初年的統治、民族政策」,大清也不是一個一個皇帝去看,頂多就是「康雍乾」提一提,之後就到了大清後期的危機時代;國民黨、共產黨、軍閥、各個外國勢力的混戰,也像十六國南北朝一樣省略,之後就到中華民國抗日,再到國民黨後期如何腐化,共產黨取而代之;新中國建立,之後也省略,一跳就跳到改革開放;最後頂多是香港前途問題講一講。
為甚麼 XXX 就不教——這個問題亦極為有趣。小 S 的話聽來很「傻逼」,但也是其他社會賢達的進路。喜歡三國的人,就覺得三國一定要教;喜歡武則天的人,就覺得武周一定要教。台灣本土派可能覺得大肚王國、荷治日治一定要多教;國粉可能覺得這些可以簡略,但要多講鄭成功和清治時期,而 228 可以簡略。因為大家都認為「歷史」是一個統一的情感本體,通過歷史教育,可以複製自己的情感和世界觀,歷史當然是各方爭奪的場所,也必然是政治的伸延。
「歷史」變成「思想 DNA 複制工具」久矣,有問「為甚麼三國不教」,就是一些人認為三國是「中華民族共同記憶」的重要節點。因為劉關張赤壁孫家曹操膾炙人口,所以一定要有,沒有就「大逆不道」,不知自己是誰了;但其實香港就沒有教三國 (至少在我的經驗)。「為甚麼不教 XX」,就是習慣將歷史鎖死在漢民族帝國在觀念上的傳宗接代;因為他們很少問「異族征服王朝和混戰時期」為甚麼不教。
這種暗藏傾向的反問,暗示出歷史教育一向作為「情感教育」的操作習慣。就像香港的新儒學者錢穆寫《國史大綱》,就直接自報家門,不隱藏這是中華民族主義的作品,是為了抗日而寫。歷史在現實往往是為了宣揚「你的源頭是甚麼」,即告訴下一代「你是甚麼人」,從而為現實的統治者嫁接「統治合法性」。然而如果過度強調,就會令歷史課變成情感教育課,即國民教育。歷史課有情感和國民教育成份,不代表它就是情感課和國民教育課。如果要強調愛國、敬祖、中國中心 (或台灣獨立),或者應該另設新科,而不是純粹靠歷史科偷渡。雖然一個體面的國家或政府,是否應該設立一科強調血統民族式 (folklore) 世界觀的情感教育科,又是另一個問題。
總之,下一代為了他們自己而學歷史,而不是為我們而學歷史;今日學歷史是為了應對今天,而不是應對昨日;不是為了保衛某種政權或意識形態而存在,而是為了令人慎思明辨、啟發每個人對歷史、史料、敘述、史觀都保持質疑。問「為甚麼 XXX 不教」,就是在說「某些事情一定要教」。近代、切身的大概就「應該盡量教」,這應該沒人會爭議;而不近代不切身而學生學校沒有時間都要教的主張,究竟是在談歷史科和教育本身,還是在說要維繫一個神話 (myth) 呢?
誠然當中的分寸並不是有標準答案的對錯問題。然而「為甚麼 XXX 不教」,似乎就是在暗示「XXX 一定要教」,有一個「正統」、柏拉圖意義下的「理型」的歷史。然而司馬遷的《史記》,也是說自己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他也只說自己是「一家」,並非「獨家」。既然司馬遷也不過是一家之言,那麼每個地方每個國家的課綱,也可以有它們在具體脈絡下產生的「一家之言」。問「為甚麼 XXX 不教」,彷彿是說「成一家之言」就是錯。這是對歷史的天真和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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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課綱「略古詳今」爭議——歷史課是為了建立「情感連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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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如何教歷史的爭議,小S的娛樂批語就十分適合作為探討的注腳。這裡有兩個問題,就是「多讀一些歷史」(一) 以及「為甚麼 XXX 不教」(二) 的問題。是否多讀一些歷史就好呢?
(一) 肯定不是「讀得越多就越好」,在哪個國家和地方都不是。因為我們不是在談「多涉獵知識好不好」這個泛論問題,而是討論在學生、老師、考試機關在有限空間之下,對歷史煙海如何篩選的具體問題。春秋戰國、三國、南北朝這類時間跨度,隨便一段深入研讀,都是一世功夫;然而抽離來看,很多時期,如果在中學程度呈現,只能是不斷換朝換代、皇帝臣子爭權奪位的支離過程,甚至會令人產生「歷史不斷按照一個規律重覆」的錯覺。在具體問題下,絕對不是「多讀一些歷史」就好,否則我們為甚麼不教國中生讀皇帝起居注?
起居注當然有人研究,主要是專門學者。有時被學界視為異端和「不正統研究」的《萬曆十五年》就大量研究過明神宗的起居注,推敲其心理狀態。然而我們在談國中生高中生,那就肯定不是越詳細越好,而是能否呈現出大致框架的問題。如果不能呈現出框架,你知道武則天有多少個面首,也培養不到具體的歷史觀,只是在一些極小的問題鑽研,只是屠龍之技。你只是「知道」了,但大量而沒有方向的「知道」並不是知識。
(二) 為甚麼三國不教?作為在香港讀過所有階段、也讀過所有階段的歷史課、中史課的過來人,我就記得,香港中學的中史科,確實跳過了三國時期,原因就是「考試不考」;五胡十六國、魏晉南北朝,都略過不教,同樣是因為考試不考。
那個年代香港中史的考試 + 教學範圍,記憶中是這樣:西周至春秋戰國就超簡略,很快就到秦始皇才講得多;楚漢也是簡略,之後就到漢,再到出題熱門的漢武帝;之後又開始簡略,到了隋唐,甚至武則天也是略去,重點是開皇之治、貞觀之治、安史之亂,之後又略,到了宋朝,掠去同期存在的遼朝和金朝;之後蒙古稱霸、元朝建立,略去;之後就是「明太祖的政策」,之後整個明朝略去,最多是制度史談過繼續中央集權、仗打朝臣和廠衛制度;
然後就到「滿清初年的統治、民族政策」,大清也不是一個一個皇帝去看,頂多就是「康雍乾」提一提,之後就到了大清後期的危機時代;國民黨、共產黨、軍閥、各個外國勢力的混戰,也像十六國南北朝一樣省略,之後就到中華民國抗日,再到國民黨後期如何腐化,共產黨取而代之;新中國建立,之後也省略,一跳就跳到改革開放;最後頂多是香港前途問題講一講。
為甚麼 XXX 就不教——這個問題亦極為有趣。小 S 的話聽來很「傻逼」,但也是其他社會賢達的進路。喜歡三國的人,就覺得三國一定要教;喜歡武則天的人,就覺得武周一定要教。台灣本土派可能覺得大肚王國、荷治日治一定要多教;國粉可能覺得這些可以簡略,但要多講鄭成功和清治時期,而 228 可以簡略。因為大家都認為「歷史」是一個統一的情感本體,通過歷史教育,可以複製自己的情感和世界觀,歷史當然是各方爭奪的場所,也必然是政治的伸延。
「歷史」變成「思想 DNA 複制工具」久矣,有問「為甚麼三國不教」,就是一些人認為三國是「中華民族共同記憶」的重要節點。因為劉關張赤壁孫家曹操膾炙人口,所以一定要有,沒有就「大逆不道」,不知自己是誰了;但其實香港就沒有教三國 (至少在我的經驗)。「為甚麼不教 XX」,就是習慣將歷史鎖死在漢民族帝國在觀念上的傳宗接代;因為他們很少問「異族征服王朝和混戰時期」為甚麼不教。
這種暗藏傾向的反問,暗示出歷史教育一向作為「情感教育」的操作習慣。就像香港的新儒學者錢穆寫《國史大綱》,就直接自報家門,不隱藏這是中華民族主義的作品,是為了抗日而寫。歷史在現實往往是為了宣揚「你的源頭是甚麼」,即告訴下一代「你是甚麼人」,從而為現實的統治者嫁接「統治合法性」。然而如果過度強調,就會令歷史課變成情感教育課,即國民教育。歷史課有情感和國民教育成份,不代表它就是情感課和國民教育課。如果要強調愛國、敬祖、中國中心 (或台灣獨立),或者應該另設新科,而不是純粹靠歷史科偷渡。雖然一個體面的國家或政府,是否應該設立一科強調血統民族式 (folklore) 世界觀的情感教育科,又是另一個問題。
總之,下一代為了他們自己而學歷史,而不是為我們而學歷史;今日學歷史是為了應對今天,而不是應對昨日;不是為了保衛某種政權或意識形態而存在,而是為了令人慎思明辨、啟發每個人對歷史、史料、敘述、史觀都保持質疑。問「為甚麼 XXX 不教」,就是在說「某些事情一定要教」。近代、切身的大概就「應該盡量教」,這應該沒人會爭議;而不近代不切身而學生學校沒有時間都要教的主張,究竟是在談歷史科和教育本身,還是在說要維繫一個神話 (myth) 呢?
誠然當中的分寸並不是有標準答案的對錯問題。然而「為甚麼 XXX 不教」,似乎就是在暗示「XXX 一定要教」,有一個「正統」、柏拉圖意義下的「理型」的歷史。然而司馬遷的《史記》,也是說自己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他也只說自己是「一家」,並非「獨家」。既然司馬遷也不過是一家之言,那麼每個地方每個國家的課綱,也可以有它們在具體脈絡下產生的「一家之言」。問「為甚麼 XXX 不教」,彷彿是說「成一家之言」就是錯。這是對歷史的天真和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