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弊、說謊
──「是不是我功課好,爸媽才會愛我?」
小布因為作弊、常說謊,而被導師轉介來輔導室。導師當時還一臉認真的提醒我︰「他講的話要打折扣,不要全部相信。他很會騙人,你要小心。」
小布不只一次被抓到考試作弊。如果犯了錯被發現,小布一句話也不肯說,除非人贓俱獲,他才肯認錯。有時候,小布還會故意套導師的話,看導師到底知道多少,而且他也不會全部承認。當導師透露一些,他才會承認一些。導師覺得他這樣很狡猾。
但奇怪的是,如果導師真的抓到他犯了什麼錯,他總能很快的向導師道歉,而且態度謙和有禮,不像有些孩子會「見笑轉生氣」。
導師說,他教了小布兩年,還是看不透這孩子。是不是小布城府太深?導師不知道小布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我試著讓導師了解︰「小布想在大人們面前表現好,代表他很在乎我們怎麼看他。有些孩子如果真的不在乎的話,就不需要說謊了。」
■沉重的誤解
在諮商室裡,小布看起來就是個溫和、有禮貌又誠懇的好孩子,有問有答。我關心的問他生活上有什麼困擾嗎?他也都說沒有。一直到發生了一件事。
學校有一棟大樓正在整修。學務主任再三的向全校學生強調安全第一,絕對不能擅入,違者依校規處分。某天放學後,小布不知為何卻從施工地點跳出來,摔得鼻青臉腫。
他被導師和生教組長罵個臭頭,還被記了一支小過,但卻怎麼也不肯講為什麼要進去工地。小布的爸爸也狠狠罵了他一頓,覺得他一定是因為貪玩才進去的。
過了大概兩個月吧,小布才悄悄跟我說,那天,他看到兩個小學生在花圃旁邊哭。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有一個小學生的一千元補習費拿在手上,不小心就掉進去了。他撿不到,怕回家被罵。小布才跳進工地,幫忙撿的。
我問小布,為什麼當時不肯說實話。因為他根本就不是貪玩,是去幫忙的。不但摔得鼻青臉腫,還被記了一支小過,不是很冤枉嗎?
小布說:「他們都覺得我很愛說謊,我怕我說了,他們不相信……而且就算最後我爸相信,他也會說:『那幹麼要自己進去,找老師幫忙就好了啊!』我爸本來就覺得我貪玩,我就懶得解釋了。」
我肯定小布是為了幫忙而跳進工地,但有時候小布選擇不說,反而會讓大人對他的誤會更深。
這次的對話,就像破冰一般,小布開始說了一些家裡的事情。
■「只有我乖乖的,爸媽才會愛我。」
小布的家庭很傳統,爸爸工作賺錢養家,媽媽是原住民,也是家庭主婦。爸爸很大男人主義,家事都是媽媽一手包辦。爸爸回到家,就蹺著二郎腿、看電視、等著吃飯,彷彿等人伺候似的,而且一件家事也不肯做。
小布是老大,底下還有三個弟弟妹妹。當孩子們做錯事、表現不好或成績差,爸爸就會數落媽媽︰「你又沒上班,怎麼顧個孩子,還顧成這樣?」
因此,除了打理家務,媽媽把全部的心力都放在孩子們身上。好像孩子表現好,自己才是個合格的媽媽。
媽媽常常對孩子碎碎唸,小布和弟弟妹妹無形之間承受了媽媽背負的龐大壓力,覺得「只有自己表現好、考試成績好,才是個好孩子」、「只有我乖乖的,爸媽才會愛我」。
「我好像戴著一個面具。只有我做了某些事情,才值得被愛……」小布說。
■心疼媽媽,也氣媽媽
可能因為經濟壓力,爸爸一份薪水要養四個小孩,所以爸媽很難給出無條件的愛,總是期待著小布和弟弟妹妹要表現好。因此,小布開始學會說謊和作弊,因為只要不被拆穿或被發現,爸媽會對自己很滿意;若真的被拆穿了,小布也學會馬上認錯且態度誠懇,因為爸媽喜歡這樣的孩子。
「有時候覺得活著好累,好像都要符合大人的期望。我也很氣我媽媽為什麼都要一副低聲下氣的樣子。我阿嬤一天到晚罵我媽什麼事情都沒做好。我很想幫我媽說話,但看她那副好像都是自己的錯的樣子,又很不想幫她講話,覺得是她自找的。」原來,小布努力做個好孩子的同時,對於媽媽的處境又氣又心疼,小布感到好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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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是從小到大「先天氣質」和「外在環境」互動而來的,因此,我從不認為哪個孩子天生就是壞孩子。
當我們願意去理解孩子背後的動機(渴望好好被愛),而不是用外在行為(為了讓自己有好表現而作弊、說謊)來評價一個人時,才能真正的理解一個孩子。
小練習:
現在請你閉上眼睛,想一想孩子剛出生的時候,你都是怎麼許願的呢?想到之後,把它寫下來。
接著再閉上眼睛,想一想現在孩子幾歲了,你對他的期待有什麼改變呢?一樣把它寫下來。
這個小練習有讓你發現什麼嗎?可能很多人會發現,在孩子剛出生的時候,我們希望他平安、健康、快樂的長大;隨著孩子越長越大,我們對他的期待也越來越多,例如希望孩子乖巧孝順、希望孩子考上第一志願、希望孩子以後當 XXX(如醫生)、希望孩子繼承自己的事業、希望孩子趕快結婚生子等。
當我們回過頭來看我們一開始許的願,是那麼的單純,但卻意義非凡,父母不妨提醒自己,別忘了初衷,那個只希望孩子平安健康、快樂的長大,沒有那麼多枷鎖或包袱的你。
當我們開始不和他人比較,尊重孩子的選擇,看見孩子獨一無二的好,安心的陪孩子長大,那麼,我們就更能給孩子無條件的愛。
■父母、老師可以怎麼做︰
1.讓孩子感受到父母的「無條件積極關懷」:讓孩子感受到不管他如何,無論表現好或不好,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愛他。不是因為他考得好,或是他乖乖聽話,才值得被愛。
2.當孩子考得好,父母可以肯定孩子的努力,以及從學習獲得的樂趣(內在動機),而非成績(外在動機):例如對孩子說:「媽媽看到你很用心的準備考試,很棒!」「和媽媽分享一下你讀到了什麼很有趣。」而非「你這次考第一名,太棒了!」
3.如果父母常常讚美孩子的成績,那麼,孩子可能會致力於如何得到好成績,而不是感受學習當下的快樂。有些孩子甚至寧願鋌而走險,用作弊的方式來換取好成績,那就失去了原本希望孩子享受學習的本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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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接住墜落的青少年》
我與那些受傷的孩子,及他們不安的家庭
作者:蔡宜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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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好:
愛一個人,特別是要愛情緒反應大,常有行為問題的青少年,真的很難。把「行為」跟「人」分開來的功夫,超級不容易,因為最剛開始,不是向外用力,而是向內用功。
深度認識自己,能接納自己的不完美與黑暗面,那是個開始。然後推己及人,愛才能延展開來。
在我們的文化裡,實在做不到,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因此自責就不必。但能開始接納自己,內心就能多一分寧靜安然,這是值得體驗的狀態。
祝願您,能先學著愛自己,不為了什麼,只是愛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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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 常 發生墜落之 地點 在 PTT Gossiping 批踢踢八卦板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這真的是系統性的災難
雖然這次事故主因是在施工車輛墜落軌道所致
但背後的很多觀念 習慣 流程都顯示
工務 職安系統在很多環節有問題
1.工地出意外時的處理方式
跟很多版友想像中的可能會很不一樣
在台灣 通常工地出意外時 還沒鬧出去的情況下
(明顯被工區外民眾看到或監造單位 機關知道或 真的明顯無法現場人力機具處理)
很多工地現場人員會想要盡量私下用自己的方法解決
舉例來說有人被鋼筋穿刺
一般人會想說打119求救 請消防隊派破壞器材和救護車前來
但不少工地現場可能會嘗試自己用鋼筋油壓剪或其他工具把鋼筋弄斷後
再用工程車輛把傷患送醫.....
(很多侷限空間中毒 一次死傷數人 有時也是因為想自己嘗試先救救看 反而更慘)
主要是很多工地主任會擔心如果消防人員到了 會啟動緊急事故處理計畫
這部分承包商會被檢討 通常會因勞安罰錢 記點 工期可能延誤 等等等
這種觀念和想法 並不是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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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像多數一般路人 遇到事故時會第一時刻通報119或110...
反而是對內找上級或同業討論怎麼把事情在內部解決
這也會讓很多工地災害錯失第一時間減少損害傷亡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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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特殊環境場所的施工作業安全規劃
很諷刺的 本次事故的工程名稱是
鐵路行車安全改善六年計畫........
(北迴線K51+170~500山側邊坡安全防護設施工程)
本來是想要改善台鐵鐵路行車安全防護條件
卻釀成台鐵半世紀來最嚴重事故
這也代表當初在規劃及審查施工計劃時
可能沒對特定區段作特定的檢視和要求
一般來說 工程會給的施工規範和相關安全規範
大多是各種工地通用的情況 (很多情況是以一般道路周邊為基礎)
但是如果施工地點位在需要特殊安全考量的環境
(例如軌道旁 機場 港埠 高壓電塔 特殊儲槽 彈藥庫 古蹟.....)
則需要在某些工項及整體工程施工區域 路徑配置上做特別的檢視和要求
特殊的工法和安全考量可能還要請專門的技師和專業顧問協助確認
這部分業主單位也有一定責任要確認PCM 監造廠商 和施工廠商對此有因應措施
不然多數廠商就只會依照通用標準做最基礎簡易的施工計畫和安全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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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說是系統性的災難是因為
這樣的風險因子 普遍存在許多公共工程中
(第一時間工地災害錯誤的處理模式觀念 漠視施工計畫書對特殊環境的安全規劃)
今天嚴懲本次事故工地主任 效果也只是讓他日後再也無法接觸工共工程
(當然嚴懲失職且無應有作為的工地人員也是需要的 只是無法改變系統性的問題)
但整個台灣的公共工程風險因子並沒有因此降低
類似的因子可能日後造成其他形態的災害再次出現在別的機關工程
進而造成大眾生命財產的損失
今天很不幸的發生如此嚴重的意外
但除了追究施工廠商的責任外
最好同時也將整體系統檢視一遍
針對有問題的環節提出短中長期改善的方案與建議
整體降低未來這類風險因子造成意外的可能性』
Re: [新聞] 李義祥急電吊車行「緊來啦,掉到鐵軌」 老闆:到工地才知大條 https://disp.cc/b/163-doGE |新聞原文 https://disp.cc/b/163-dozB
工地 常 發生墜落之 地點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卡爾維諾:月亮的女兒們】
如標題,這次分享的是卡爾維諾的短篇〈月亮的女兒們〉。
這部短篇小說,描述一個喜新厭舊的城市在即將把月亮也廢棄時出現很多女孩一路救起月亮並反撲了城市的的故事。
咳,好吧上面這段描述有點長,總之是個奇幻的、頗有深意的故事。
一起來看看這部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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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的女兒們 / 卡爾維諾
地球最初並沒有表層大氣作為保護層,暴露於無休無止的隕石撞擊和太陽輻射的侵蝕之中。據康奈爾大學湯瑪斯·葛得教授所說,月球表面的岩石在與隕石粒子的磨擦過程裡被研成粉末。而根據芝加哥大學格拉德·凱柏教授的說法,從月球岩漿散逸出來的氣體可能曾使這個地球的衛星變得輕盈而多孔,有如一塊浮石。
「月亮是個老傢伙,」他表示同意,「滿臉都是坑洞,傷痕累累。它裸露著身體在宇宙中運轉,就像一條被啃光的骨頭,身上的肉被侵蝕殆盡。但這樣的事情不是頭一回發生了。我記得,有許多月亮比這個更為年邁,也更為殘破。我曾目睹這些月亮的一生,目睹他們的誕生,運轉和死亡:一個被飛射而來的星星穿刺而亡,另一個死於它上面的所有火山口發生大爆炸,還有一個身上滲出瞬間揮發的琥珀色汗珠,然後渾身覆蓋了淡綠色的雲團,爾後收縮成一扇乾燥而多孔的貝殼。」
當一個月亮死去的時候,地球上發生的事情是難以描述的,但我嘗試用還記得的最後一個例子來談談。在經歷漫長的進化過程之後,地球已經多少有點我們現在的樣子;換言之,它已進入一個轎車比鞋底淘汰得更快的時代。與現今人類幾乎一模一樣的生物生產、購買、銷售各樣商品,城市的璀璨覆蓋了所有大陸。這些城市的發展類似于我們今時今日的相同地點,不過大陸的形狀有所不同。那會兒甚至也有一個紐約市,相似於你們都熟悉的紐約,但它更顯新,應該說,更充溢著各種新產品——它如同一個全新的牙刷,它的曼哈頓區向外伸展著,上面閃閃發光的摩天大廈就像那尼龍質地的刷毛一般
在這個世界,每一樣物件只要有一點點損壞或變舊,亦即在出現第一處壓痕或者汙跡時,便會遭到丟棄,並且一件嶄新而完美的替代品會取而代之——只有一個錯漏,一個陰影:月亮。它裸露著身體,歷經侵蝕地行走於天際,黯淡無光,越發與這裡地上的世界背道而馳,是過氣物品中的漏網之魚。
古老的表述,像「盈滿之月」啦,「半月」啦,「下弦月」啦,依然在延用,但事實上已經變成一種修辭手段:我們怎麼能夠說一個佈滿劃痕和坑洞,並且看上去像就要伴隨著一場碎石雨墜落到我們頭上的東西「盈滿」呢?更不要說漸晦之時的月亮了!它十足一塊被一點點啃掉的乳酪外皮,而那月朔之時總是在我們預期不到的時候到來。在每一期新月之夜,我們都疑惑他會否再度出現(還是我們期望它就此消失而去?),而當它真的再度出現,並且變得越來越像一把缺齒的梳子時,我們不由打個寒顫,側目而不視之。
這是個壓抑的情景。我們離開人群,挎著包包,從日夜開放的百貨公司出來,看見在摩天大廈上架設得越來越高的霓虹燈告知我們,將會有源源不斷的新產品發售,我們突然之間見到它蒼白的身影在炫目的燈光之中緩慢而病態地移動著——一種想法便縈繞於我們腦間無法被驅散:我們所買的每一件新貨,每一個產品,都會相似地變舊,破損,褪色;我們還損失了外出購物和瘋狂工作的熱誠——一種對工商業不無影響的損失。
正是如此,我們開始考慮如何處置這個有害無益的衛星。它毫無貢獻,只是一艘無用的棄船。當它變輕之時,它的軌道會開始偏向地球:沒有其他什麼東西比它更危險了。隨著它的逼近,它的運轉週期越來越慢;我們不能再計算出月相。甚至乎連曆法,這月份更替的節奏,也變成只是一項例行公事;月亮一瘸一瘸地向前移動,仿佛它就要準備崩潰。
在這些月亮低懸的夜晚,性情變得更為躁動的人們開始舉止異常。總有一個夢遊者沿著摩天大樓的扶手緩慢向上爬,伸出雙手想要搆到月亮,或是一個變狼幻想症病人,在時代廣場的中心放聲狂嘯,又或者是一個縱火狂放火燒碼頭倉庫。如今這些都已經是尋常事,不再吸引好事者聚集圍觀。但當我看見一個少女完全赤裸地坐在中央公園的長凳上時,我還是不得不停了下來。
甚至在我遇見她之前,我便有種感覺,某樣神秘的事情將會發生。當我開著敞蓬跑車經過中央公園時,我感到自己正沐浴在一道閃爍著的光之中,就像螢光燈泡在達到穩定之前放射出的一閃一閃的鉛色亮光。我周遭的景色就如同一個陷入月球火山口的花園一般。那個一絲不掛的女孩,坐在一個反射著單薄月光的池塘旁邊。我刹住車。我想是在一秒之間我留意到了她。我走出車向她跑去,但一下子又停下來。我並不知道她的身份;我只是感覺到,我得趕緊為她做點事兒。
所有東西都散落在那張長凳周圍:她的衣服,一隻長襪和一隻鞋子在這兒,另一隻襪子與另一隻鞋子卻在那兒,她的耳環,她的項鍊,她的手鐲,錢包,裡面的東西從大大的口子漏出來的購物袋,還有數不盡的小包和小物件,仿佛她在一次大手筆瘋狂購物後的回家路上,突然聽到某種東西召喚她的聲音,然後扔掉所有東西,發覺必須把自己從所有將其束縛於地球的客體和符號中解放出來,而現在她正等待著被帶上月球去。
「發生什麼事了?」我結結巴巴地說,「有什麼我能幫助你的嗎?」
「幫助?」她朝上注視著我問道,「所有人都愛莫能助。所有人都無能為力。」很明顯,她說的話並非關於她自己,而是關於月亮。
月亮在我們之上,呈現一個中間突出的形狀,一副就要壓下來的樣子,如同一個破損的屋頂,佈滿芝士磨板上的那種坑孔。就在這一刻,動物園裡的動物開始嗥叫起來。
「到此為止了嗎?」我機械地問道,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她回答道:「剛開始呢。」或者是類似的其他說話(她說話時幾乎沒有張開嘴唇。)
「你想說什麼?是說這是結局的開始,還是其他別的什麼事情正要開始?」
她站起來,走過草地。她有一頭銅紅色的頭髮,披散在肩上。她是那麼的弱質纖纖,以使我覺得有需要以某種方式去守著她,保護她。我把手伸過去,準備若是她倒下來或者接近什麼可能會傷害到她的東西時抓住她。但我不敢用手碰到她,總是和她的皮膚保持幾釐米的距離。在我跟著她穿過花園的一路上,我發覺她的動作和我十分相似,即是,她也在盡力保護著某樣易碎的東西,某樣容易掉到地上,摔成碎片的東西——因此需要這樣子將這件東西帶到一個可以把它輕輕安置下來的地方——某樣她不能夠碰到,只能夠用手勢指出的東西:月亮。
月亮仿似迷了路一樣。它偏離了軌道,再也不知何去何從;它任自己如一片枯葉般飄零。有時候它突然出現,垂直墜向地球,在另一些時候,則以螺旋之勢打著圈兒下降,還有些時候,它看上去就像漂流著一樣。它正在變輕,這是毋庸置疑的:在有一瞬間,它看似就要撞向廣場飯店,但其實它滑入了兩座摩天大樓之間的防火走廊,從哈德遜河的方向消失而去。短暫時間過後它再度出現在城市的另一邊,突然從一朵雲彩之後竄出,以灰白色的月光灑照著黑人住宅區和東河,然後,它似乎被一股強風吹颳到,滾向了布朗科斯區。
「在那兒!」我喊出來,「在那兒——它停下來了!」
「它不能停下來!」少女驚叫道,裸露身體,赤著腳板地跑出草地。
「你要去哪裡呀?你不能這樣子周圍走!快停下來!喂,我在跟你說話啊!你叫什麼名字?」
她喊出一個像是戴安娜或者狄安娜的名字,也可能是一聲祈禱。然後她就消失不見了。為了跟上她,我鑽進汽車,沿著中央公園的快車道搜尋。
車燈的光線照亮了籬笆,山丘,石塔,但那少女,戴安娜,卻無跡可尋。如今我已走得太遠了:我必定已經略過她了。我轉頭照原路駛去。一把聲音在我身後說:「不,就是那頭,繼續追!」
坐在車後座的正是那位赤裸的少女。她正直指著月亮。
我想叫她下車,解釋我不能這個樣子載著她大模大樣地在城市裡開車,但我不敢叫她分神。她正專心致志,以防那時隱時現的輝光從視線逃走。但不管怎麼樣——這更為詭異——似乎沒有路人留意這個坐在我車子後座的女性幻影。
我們駛過一條連接曼哈頓和主城的大橋。現在我們走在一條多車道高速公路上。其他車就走在我們旁邊。我兩眼直直地盯著前方,害怕我倆的行徑所必然引起的來自周圍車輛那兒的譁然大笑和說三道四。但當有一輛轎車超過我時,我驚訝得幾乎要把車開出馬路:一個全裸的少女蜷伏在車頂,頭髮隨風飄揚。一刹那間,我以為我的乘客從一輛開足馬力的轎車跳上了另一輛;但我只稍微轉過臉去便看見戴安娜的雙膝仍在那兒,與我鼻子持平的位置。她的身體不是在我眼前唯一的奪目之軀,我見到少女隨處都是,用各種最怪異的姿勢伸展著身體,緊貼著賓士的汽車天線,車門,或者擋泥板。她們金色或黑色的秀髮,和她們裸露的皮膚發出的粉色或小麥色光澤形成鮮明對比。每一輛車上都有一名這種謎之女乘客,全都身體往前靠,催促她們的司機追趕月亮。
她們受到瀕危之月的召喚——我敢肯定。那兒有多少這樣的少女呢?越來越多的車子載著月之少女從城市的各個城區匯合於似乎停止不動的月亮之下的地方,聚集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和道路交界。在城市的邊緣,我們發覺來到了一個廢車停置場前面。
道路消失於一片有著小型的山谷、山脊、山丘和山峰的地方,但造就這種崎嶇地勢的並非這裡的原始地形,而是那些一層層被扔掉的商品:消費至上的城市用過的東西,為了享受到使用新商品的快樂便將其拋諸腦後,讓它們在積聚二手貨的鄰居這兒壽終正寢。
經過長年累月的堆積,破冰箱壘成的堆阜,生活雜誌黃頁以及廢棄燈泡遍佈於一個巨大的垃圾場。月亮現身於這個狼藉腐爛的王國之上,一片片變形廢舊金屬垃圾鼓起上升,猶如被洶湧的潮水沖起。老朽的月亮和那片如同焊上了一塊各類殘骸的混成物的地表十分相像;廢舊金屬的山脈變成首尾相接的一條鏈,就像一座露天圓形劇場,形狀就跟一個隕石坑或月海如出一轍。月亮懸掛在這片空間之上。行星和它的衛星就如同對方的鏡像一般運轉。
我們的車子停下來了。沒有什麼比車的墳墓更讓汽車怯懦了。戴安娜下了車,其他所有的戴安娜也一樣。但現在她們身上的能量好像在減弱:她們邁著猶豫不決的步伐,似乎她們發覺自己置身於那些廢銅爛鐵之中,就驀然意識到自己全身一絲不掛;許多少女抱著雙臂擋著乳房,就好似受涼而打著顫一樣。與此同時,她們散開來,爬上廢棄物的山脈,爬下來進入那露天圓形劇場,在中心排成一個巨大的圈。然後她們全都高高舉起雙手。
月亮動了起來,就像受到她們手勢的影響。在一霎那間它似乎恢復了能量,再度爬起來。站成圈子的少女雙手向外伸展,臉和乳房朝著月亮。這是月亮向她們要求的嗎?它需要她們把自己撐回天空?我沒有時間去細想這問題。在那非常時刻,起重吊車粉墨登場了。
這台起重機由權威設計及製造,特別用作除去那不美觀的累贅,淨化蒼穹。這是一輛加裝了一條高高舉起,蟹鉗一般的吊臂的推土機。履帶運轉,吊車前行,穩夯有力,有如螃蟹;等它到達施工地點,似乎變得更是穩當了,底盤緊貼地面。吊臂快速旋轉,起重車把它的爪子伸向天空:一輛有一條這麼長吊臂的起重吊車能被造出來,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吊臂上的鏟斗張開,露出利齒;現在,與其說像一隻蟹鉗,不如說它更像一張鯊魚的大嘴。月亮就在那兒。它顫抖著身體,好像想要逃跑,但起重車似乎帶有磁力:正如我們所見,月亮像被吸住了,落到起重車的爪子上。伴隨著一陣乾澀的響聲——「咵!」——鏟斗的雙頜閉上了。在一瞬間,月亮似乎是像塊蛋白酥那樣被粉碎了,但是事實上它仍留在那兒,一半在鏟斗內,一半在鏟斗外。它被壓成了扁圓形,就像被鏟斗牙齒咬著的一支雪茄煙。土塵如驟雨一般掉下來。
吊車現在嘗試把月亮從軌道上扯下來。吊臂開始扭向後方:此刻,需要很費力氣才能夠扭動吊臂。在這整個過程中,戴安娜和她的夥伴們高舉雙手一動不動地留在原地,似是在期盼以圈子的力量戰勝敵人的進攻。土塵從崩潰的月亮上掉下來,落到她們的臉上、乳房上,她們才只好散開。戴安娜失聲痛哭起來。
此時,被禁錮的月亮失去了它僅餘的光華:它變成一塊形狀醜陋的黑色岩石。如果鏟斗不能將它好好卸下,它便會撞到地球上。地面上,工人們正張羅著一張金屬網,用長釘固定在地上;起重車正小心翼翼地把它的負荷卸載到這個區域。
月亮到達地面,呈現為一個佈滿坑洞的沙質巨岩,如此的黯淡、渾濁,難以想像曾幾何時它以明亮的反射光華來照亮天空。鏟斗的雙頜張開了:吊車隨著履帶運轉而後退,當卸下負重的一霎,它差點兒翻倒。工人們已經把網準備好了:他們把月亮網住,困在大網和地面之間。月亮在桎梏之中掙扎了一下:就像地震時出現的一波振盪,導致垃圾山上的空罐子雪崩般地滾下來。其後一切便再度回復平靜。現在,那片無月的天空被大型照燈的光芒所浸淫。但不管怎麼樣,黑暗總算是消退了些。
拂曉之神發現這車的墳地上又增添了一具殘骸:月亮被困在墳地中央,幾乎不能將其和其他被棄置的東西區分開來;一樣的顏色,一樣糟糕的外觀,讓你難以想像他們也曾經新淨光鮮過。一陣低沉連續的聲響在這凡塵垃圾上的火山坑中迴盪:拂曉之光照在一群懶洋洋,剛醒的活物身上。蓬頭垢面的傢伙們正在廢棄貨車被掏空了的軀殼,損毀的輪胎,受壓變形的鐵皮之間穿行。
在這堆被拋棄的物件之中居住著一個被拋棄者的社群——被排擠於社會邊緣,或者是寧願自我放逐的人;厭倦了奔走於城市,購買和銷售註定轉眼便會落伍的新商品的人;認為被丟棄的東西才是世界上唯一的真正財富的人。這些消瘦的人圍繞著月亮,遍佈那露天劇場似的垃圾場,或站或坐。這幫人的臉都被鬍鬚或蓬亂的長髮遮去半邊。這是一幫衣衫襤褸,穿著失禮的人,而我那全身赤裸的戴安娜,還有昨晚其他所有少女就混在他們中間。他們走上前去,動手把那些用深紮土中的長釘固定著的鋼網弄松。
忽然,如同一艘軟式飛艇從停泊碼頭飆出,月亮上升起來,盤旋於少女的頭頂和擠滿流浪漢的看臺之上,被鋼網纏著,懸掛在那裡。戴安娜和她的夥伴們正對付著那些網絲,一會兒用力拉扯,一會兒把它們抽出來。突然,少女們跑起來,月亮跟著她們,身上依然纏著網絲的一頭。
隨著月亮移動,一股浪潮從殘骸的深谷中湧起:被壓擠得像手風琴的廢車蹣跚地加入到遊行隊伍當中,踴動前進;由破罐匯成的奔流發出像雷鳴一般的響聲。你無法判斷它們是在拖動著什麼還是被什麼所拖動。跟隨著這個在垃圾堆裡被拯救出來的月亮,那些被遺棄的人和物在馬路之上捲土重來,湧向城市的富裕鄰居那頭。
那天早晨,城市裡正在歡度消費者感恩日。這一年一度的盛會在九月某一天舉辦,專為購物者向那孜孜不倦地滿足大家每一個願望的生產活動之神表達感激而設。城鎮裡最大的百貨公司每年都組織一次節日遊行:跟隨一支奏樂隊伍之後,一群盛裝打扮的女孩用彩帶牽引著一個體積巨大、顏色明豔的娃娃外形氣球招搖過市。那天,巡遊隊伍正走到第五大街:領隊的女孩揮舞指揮棒,大鼓被敲得梆梆響,而那個象徵著「心滿意足之消費者」的巨型氣球,溫馴地被一群頭戴圓頂單簷帽、滿身彩穗飾物、佩戴流蘇肩章、騎著漂亮摩托車的女孩用彩帶拉扯著前行。
與此同時,另一支巡遊隊伍正穿過邁哈頓區。那乾裂而黴爛的月亮也正被赤裸的少女們拉著前進,在高樓大廈之間航行。在它後面跟著一條由報廢汽車和火車殘骸構成的長龍,被靜默不語而漸漸壯大起來的人群簇擁其中。成千上萬的人又加入了那從清晨就開始追隨月亮的隊伍當中。只見各種膚色的人們,許多帶著大大小小孩子的家庭,紛紛加入到隊伍當中,尤其是在隊伍經過黑人聚居地和哈萊姆的波多黎各區時這種情況更見明顯。
月之巡遊在市郊一帶兜兜轉轉,然後開始沿百老匯大街而下,靜悄悄而迅速地來與那拖著巨型氣球沿著第五大街行進的另一支隊伍相會。
在麥迪森廣場,一支巡遊隊伍與另一支相遇;或者可以更準確地說,兩支巡遊隊伍匯成了單獨一支。也許是因為撞到了月亮那尖突不平的表面,那「心滿意足之消費者」癟了氣變為一張塑膠布。現在坐在摩托車上的是戴安娜們,她們正用五彩繽紛的帶子拖動月亮:或著,應該這麼說,裸女的數目翻了一翻,那些女騎手們都甩掉了她們的制服和圓頂帽子。類似的變化也出現在巡遊的摩托車和汽車之上。你不能再分辨出,哪些車子是新的而哪些車子是舊的:扭曲的輪子和生銹的擋泥板跟光潔如鏡、陶瓷般地反射著光澤的車身混合在一起,。
不止如此,巡遊隊伍所過之處,商鋪櫥窗便佈滿了蛛網和黴菌;高樓大廈裡的升降電梯吱嘎作響;廣告海報變得發黃;電冰箱好像變成恒溫孵化箱,蛋架上坐滿了小雞;電視機上顯示一片雪花。城市一下子把自己消費殆盡了:現在它變成跟隨在月亮背後,作告別巡遊的一個用後即棄的城市。
伴隨著樂隊打在空罐子上的鼓聲,巡遊隊伍來到了布魯克林大橋。戴安娜高舉她的指揮棒:她的同伴們擺舞起她們的彩帶。月亮作最後衝刺,穿過大橋弧形鋼架的間隙,滾向大海,像一塊磚頭那樣墜進水中,沉下去,在水面上弄出千千萬萬小泡沫。
此時此刻,少女們並沒有鬆開抓著彩帶的手,而是繼續緊緊握著彩帶;月亮把他們甩高,飛過鋼架,飛出大橋:她們就像潛水者一樣,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然後消失於水中。
我們一部分人在布魯克林橋上,其餘就在岸邊的防波堤上,都站在原地吃驚地看著這一幕,正猶豫該趕緊跳下去救人,還是相信她們會再度像以前那樣出現。
我們無須守候多久,海上便蕩起圓圈形的波浪。在水波的中心出現了一個小島,向上升起,就像一座山丘,然後變成一個半球,再後如同一個放在水面的球體,準確說,剛升到水面之上了;不,就像一個升向天空的月亮。說是月亮,但它已經不再和幾分鐘前那個我們看到沉入深海的月亮相像:然而,這個新的月亮用一種非比尋常的方式來表現它的脫胎換骨。它從海中出現,垂著一條由閃閃發亮的綠色水藻構成的尾巴;月球上噴泉噴出的水流賦予它翡翠般的光彩。它的表面就如同被一個水汽彌漫,但沒有一點植物的熱帶雨林所覆蓋。這層覆蓋物看上去就像用孔雀的羽毛編成,上面佈滿眼睛圖案,一身明豔色彩。
在這球體轉眼升上天空之前,我們幾乎未想到過會看到這樣的景象。更多的細節都佚失於一種「重獲新生」和「生機勃勃」的籠統印象之中。此時正是黃昏:顏色的強烈差異淡化為顫慄不穩的明暗對比;現在,那月陸和月樹只是這個光潔的發亮球體表面上勉強可見的輪廓。但我們能看到一些吊床正掛在月樹的樹枝上隨風搖曳。我看到,躺在上面的,正是那些把我們帶來這兒的少女。我發現了戴安娜,她悠然自得地搖著一把羽毛扇子,可能正是向我示意。
「她們在那兒!她就在那兒!」我高聲喊道。我們都在叫喊。但隨著月亮升入黑暗天空,只可看到月海和月陸反射太陽的光華,那再度見到她們的喜悅便已被因永遠失去她們而起的痛苦所代替。
我們全都喪失了理性:所有人在大陸之上狂奔疾走,穿過那些重新覆蓋大地的草原和森林,焚燒城市和公路,銷毀一切我們存在的痕跡。我們仰天長嘯,高高昂起長鼻和獠牙,甩動著屁股上蓬鬆的長毛。這股充斥我們這群青年猛獁象內心的盛怒讓我們做出了這一切——其時我們發覺如今正是生命誕生之初,才明白到,我們想要的,我們永遠都不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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