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全職太太的故事也太讓人心疼了吧】
大家肯定都聽過,全職太太被稱作「黃臉婆」,對於丈夫在外的某些糟糕的行為,不得不忍氣吞聲。
今天要分享的這篇〈白水青菜〉,就是這麼一個故事。乍聽之下似乎挺常見,但在作者潘向黎的筆下,卻以一種跟篇名一樣平淡的筆觸,重擊讀者的內心(小編一度感到難受得看不下去......)。
一起來看看這個故事,也說說你的感想吧。
-
白水青菜 / 潘向黎
他進門的時候,客廳裡沒有她的身影。他微微一笑,向廚房走去。她果然在,正在用飯勺攪電鍋裡的飯。她總是這樣做,盛飯之前要把電鍋裡的飯徹底攪翻一下。他曾經問為什麼,她說:「好把多餘的水分去掉,口感才好啊。」顯然她是聽見了開門的聲音。
飯冒著蒸汽,她的臉有一瞬隱在水氣裡。他聞到了飯香。
飯很香。奇怪的是,他在別的地方幾乎聞不到這種香。這是好米才有的香味。他知道她只用一個牌子的米,東北產的,很貴,因為是有機栽培。
好米只是密閉著的香味,要加適量的水,浸適度的時間,然後用好的電飯煲煮,跳到保溫之後,燜合適的時間,香味才會爆發出來,毫無保留,就像一個個儲滿香膏的小瓶子打破了一樣。
她是他遇到的最會煮飯的女人。他這樣說過,她回答:我尊重米。
在他笑起來之前,她又加了一句:不過只尊重好的米。
他洗了手,坐在餐桌邊時,兩碗飯已經在桌上了,他的這邊多一個空碗,筷子照例擱在擱筷上,是一條魚的形狀。她端上來兩個青花小碟,一個碟裡是十幾粒黃泥螺,並不大,但很乾淨,一粒粒像半透明的岫玉,裡面有淡淡的墨色。一個碟裡是香菜心,嫩嫩的醬色,也是半透明。家裡的菜一向這麼簡單,因為他都是在外面吃過了,回來再吃一遍。
最後她端來一個小瓦罐。這才是他盼望的重點。馬上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裡面有綠有白有紅,悅目得很。她說:「你先喝湯。」自己坐下來,開始吃飯,撥幾口飯,就一點菜心,看她吃飯的樣子,好像不吃一口菜也可以似的。
他就自己從瓦罐裡舀了小半碗湯。清清的湯色,不見油花,綠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還有三五粒紅的枸杞,除了這些再也不見其他東西。但是味道真好。說素淨,又很醇厚;說厚,又完全清淡;說淡,又透著清甜;而且完全沒有一點味精、雞精的修飾,清水芙蓉般的天然。
就那麼一口,整個胃都舒服了,麻木了一整天的感官復甦,臉上的表情都變了,好像一個薄薄的殼被敲碎了,所有的肌肉、每一條紋理都活了起來。真是好湯!
他一連喝了兩碗,然後吃飯,就著黃泥螺和菜心,一個滑,一個脆,都是壓飯榔頭。不知不覺就把一碗飯都吃完了。他也不添,而是又釅釅地喝了一碗湯。然後把碗放下,對她笑。
她也笑,「好像在外面沒飯吃似的。」
「是沒飯吃。現在誰吃飯?」
他說的是真話。他的工作宴會應酬多,那種宴會不會有飯。總是太多的油膩、濃烈的味道轟炸口腔,味蕾都半昏迷了,直到喝了她的湯,才緩緩醒過來。
「你的湯怎麼做的?」
她莞爾一笑,笑容裡有陽光的味道:「好嗎?」
「好。」
「那就多喝一點。」
「喝了。到底怎麼做的?人家都說老王家湯館好,我看就是那裡都喝不到這麼好的。說給我聽聽。」
「說起來——其實也簡單,就是要有耐心。」她說。
後來,他不只一次懷念那時的生活。那種安寧,那種坐在餐座前等著妻子把瓦罐端上來的感覺,掀開瓦罐的蓋子時看到的好看的顏色,第一口湯進口,微燙之後,清、香、甘、滑……依次在舌上綻放,青菜殘存的筋脈對牙齒一點溫柔的、讓人愉快的抵抗,豆腐的細嫩滑爽對口腔的愛撫,以及湯順著食道下去,一路潺潺,一直熨貼到胃裡的舒坦。
他們的家是讓人羨慕的白金家庭。白金的意思是,既有錢又白領,這個白領的意思是泛指,指的是讀過書,有修養講規則,憑知識和智力掙錢,不是手上戴好幾個寶石戒指的暴發戶。
他先是吃皇糧的機關幹部,後來不願意看人臉色慢慢從孫子熬成爺爺,早早下了海,折騰了許多行當,最後在房地產上發了,然後是網站、然後是貴族學校,他的事業像匹受驚的野馬一樣勢不可擋。
他成了本市的風雲人物,電視臺人物訪談的明星,各種捐款、善事的大戶。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他的風度、談吐,贏得了矚目和好評。有一次電視臺讓女白領評選全國範圍的十佳丈夫人選,他就上了榜,而且擊敗了幾個電影明星、歌星。現在的女白領真是不傻。那些又蹦又跳的男人,只能遠處看看,怎麼能近距離相處?要是她們知道他還每星期兩次開著寶馬到那所著名的大學讀哲學碩士,她們可能會發出尖叫——要多少實力才能有時間和閒心做這樣的事情啊。但是他從來沒有對外面透露過,這種事,要等人家自己無意中發現才好。越不經意越有風度,像他這樣的年紀和身份,這種選擇已經不需要經過考慮了。
他當然結了婚。都十七、八年了。妻子是她的大學同學,是初戀,而且是那種把情竇初開和愛和性和婚姻一鍋煮的關係。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兩個人還會有其他選擇,那時候也不知道要給自己多留一點時間,畢業後第二年就結了婚,然後很快就有了孩子。就是現在進了寄宿制雙語教育的培鷹學園的兒子。兒子是他們的驕傲,他不但聰明、學業優異,而且長得非常漂亮。這不能完全歸功於他,因為兒子明顯地集中了他們兩人的優點,而妻子當年也是學校裡的美女,不化妝也青翠嫩葉一樣清新可人。
因為有這樣的妻子,他對女人是不容易驚豔的。而且他知道現在的女人的漂亮已經充滿了化學的味道。
嘟嘟的出現完全是一個意外。起初他覺得這是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子,像個水晶花瓶一樣好看又透明,而且不實用。等到看出她的企圖還覺得有些好笑——這不是胡鬧嗎?要不是她是他的下屬,本來可以叫他叔叔的。當然心裡還是有點高興的,很隱蔽但是很真切,這可是一個比自己小20歲的女孩子啊,又漂亮,而且出身很好,父親是大律師,母親是名醫,家裡本來要送她去劍橋留學的。這樣的女孩,沒有任何為了錢而接近男人的嫌疑。
起初他真的沒有什麼。因為覺得嘟嘟是一時衝動,再說他不可能破壞自己的家庭,這麼些年,妻子辭掉幹得好好的中學教師工作,專心在家相夫教子,他沒想過要辜負她。他若是辜負她,她真是什麼都沒有了,一個40出頭的女人,沒有工作沒有事業沒有朋友,她怎麼活?況且,許多男人成功了就另覓新歡拋棄髮妻,他不想也掉進這種俗套,犯這種通俗的常見病——他不是一般的男人,這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起初真的沒有動心,他只是考慮怎麼讓嘟嘟少受一點傷害就退出去。但是現在的女孩子真是任性,她們想要什麼就敢大喊大叫、又哭又鬧、要死要活,他又下不了狠心把她開除掉。嘟嘟真是一個水晶花瓶,而且因為對他無望的愛,這個水晶花瓶就站到了懸崖邊上,隨時可能掉下來粉身碎骨。最後,他只好伸手把她接住。
他不回家吃晚飯了。後來,他連晚上都不回來了。他說,實在太忙,不趕回來了。後來又說,想一個人靜靜。
她沉默,就像他每次說不回家吃飯時一樣,綿長而細密的沉默,那重量使他感到壓迫,但是不敢掛電話。最後,她說:「這樣吧,你要回來吃飯就打電話。」
他想,這等於說,如果不打電話,她就不會做好他的飯,還有那罐湯,等他回去了。那是他的家,但是從現在起,沒有他的飯了,沒有人等他了。他有點失落,但是馬上感到了巨大的輕鬆。這太好了。她當然會有看法,也會生氣,會傷心,但是以她的性格,不可能會主動挑破、發作出來。這些年來,他一直覺得自己選對了人結婚,現在又一次這樣覺得。在愛上別人之後這樣想,也許有點荒謬,但是他就是這樣覺得
他不喜歡租房子,他說哪怕只住三個月,我也要住在自己的房子裡,我不住別人的地方。嘟嘟欣賞地看他,說:我也是,我也是。他就說要買一套房子,全裝修的,帶全套傢俱和電器的,「只要帶上牙刷就可以住進去。」他愉快地說。嘟嘟卻不要,她說那種房子沒有風格,她不喜歡。最後她讓他住到她那裡去。
嘟嘟一個人住著兩房一廳,是父母給她買的,裝修是她自己來的,是很現代的簡約風格,但是卻比華麗更費錢的那種。全套北歐風情傢俱加全進口潔具,一色的白,臥室裡連地毯都是白的,這不是這個年齡應該有的氣派。看來她父母確實把她寵壞了。
嘟嘟為了歡迎他,給他買了名牌的浴袍和拖鞋,他沒有聽說過,只記得她說那是某個國家皇室用的牌子,她喜歡這個牌子,她說皮膚感覺到的奢華比眼睛看到的更真實。但是沒有睡衣,她說他不需要。真的,一旦上床,他們都不再需要衣服。
新鮮的愛情,新鮮的瘋狂,新鮮的住處,新鮮的氣氛,好像連他自己都成了新的。幾個月的時間過得像飛一樣。
也有問題。問題是出乎意料的小問題:他們還是會肚子餓。
他是半個公眾人物,不能到外面吃飯。嘟嘟一個人出去買肯德基,他倒是可以接受,只是覺得好笑,說:「我兒子最喜歡吃。」嘟嘟就變了臉,拒絕再買了。
只好叫外賣,從茶餐廳的簡餐到永和豆漿,從日式套餐到避風塘,從披薩到義大利通心面,他們都叫了個遍,外賣沒有湯,他們有時喝罐裝的烏龍茶,更多的時候喝可樂。
慢慢的,吃飯成了個苦差事。因為難吃,而且他必須掩飾他對這些食物的難以下嚥。真潦草啊,有的硬梆梆的,有的乾巴巴的,有的木渣渣的。他思念一碗香香柔柔有彈性的米飯,更思念一碗熱熱潤潤讓味覺甦醒的湯,冰涼的飲料怎麼能代替湯?和他以前吃的晚餐相比,這些簡直是垃圾。
但是他不敢說。只要他一流露出不滿,嘟嘟就會生氣:那我們出去吃啊,什麼好吃的都有!我也不喜歡吃這些!還不是因為你!或者說……我知道,你又在懷念你過去的生活了!你是不是後悔了?後悔了就明說嘛!
每次他都要冒險出去請她吃一頓飯才能平息。
吃飯成了他們的一個心病。甚至下了班在往那個甜蜜的小巢走的時候,他就在犯愁,要不要自己先到哪裡吃一點東西?不然等一下進了門就是一通昏天黑地的親熱,然後吃點吃不飽的東西,半夜又要餓醒。
按照現在流行的劃分,嘟嘟在這個城市裡應該算個真正的「小資」了。說她真正,是因為她小資得天經地義,而且不是為了在人前裝樣,她不欺暗室,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更下功夫。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為了享受,這樣認真把錢不當錢,這樣一絲不苟。她的內衣比外衣更貴,她基本上不化妝,但是她的保養品一套都是她一個月的工資,而且用了覺得不好就被丟在一邊。
她說:「用名牌有什麼?把過期的名牌化妝品丟掉,那種感覺才算奢侈,我喜歡!」
她也解釋為什麼這樣:「我要讓自己眼睛看的、耳朵聽的、皮膚接觸的都是好東西,這樣氣質才會好。」
嘟嘟有兩個愛好,一是健身,一是讀村上春樹。她不但有村上春樹的所有作品,而且每種都不止一本,有各種版本,他懷疑只要國內有的她都買齊了。甚至還有日文原版的,雖然她不懂日語,「我可以學啊!」她唱歌般地說。只要有空,她就會隨手拿起一本村上春樹,隨便翻到哪一頁,開始看。看著看著,她的眉頭就會微微蹙起來,光潔的臉似乎突然長了幾歲。書架上、沙發上、床頭、甚至洗手間的梳粧檯上,都放著村上春樹,有的合著,有的打開封面封底朝上趴著。
他看過幾次,但是都看不下去,好像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生活片段、稀奇古怪的夢和幻境,不知道在說什麼,也不知道想說什麼。這麼亂哄哄的,真奇怪,嘟嘟在裡面看到了什麼呢?是什麼吸引了她?他沒有問,怕她根本不解釋,反而笑他落伍。嘟嘟太年輕了,她的年輕使她的一切都有一種理直氣壯,這一點讓他感到可愛,也有點怯意。
沒想到有一天,他一走進門,就看到嘟嘟因為興奮而泛著粉紅的臉。「今天有好東西吃!我給你做!」他望著她,好像她突然在說英語,雖然他能聽懂,但是一時反應不過來。她又說了一遍,他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真是好消息,他能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他跟著嘟嘟走進廚房。眼前的廚房一掃往日的清寂,熱鬧得像個小型超市,工作臺上放著兩塊碩大的案板,嶄新的,上面擱著兩把刀,一把黑黝黝的切菜刀和一把雪亮而窄長的、帶著鋸齒的刀,旁邊還有紅的火腿、綠的黃瓜、嫩黃的乳酪,一大袋蔬菜,還有一個長麵包,還有五顏六色的罐頭,瓶裡袋裡的各種調料。這是個地震後的小型超市,一切都顯得有點凌亂,嘟嘟的頭髮上也黏了一抹可疑的黃色膏體物質,但是也顯出了熱誠,心無城府、掏心掏肺的那一種。
他感動地表示要幫忙,嘟嘟堅決拒絕了,要他到廳裡休息、看看報紙。她把他推到沙發上,把報紙遞到他手裡,甚至給他泡了一杯茶。他看了一下,居然是龍井,她笑著說:「剛買的。茶莊的人說是新茶。」然後她就像一個賢慧的妻子那樣進了廚房。
嘟嘟終於忙完了,讓他坐到餐桌邊。他急切地過去,看到了餐桌上的東西。每人一碟三明治,切成小塊的,一摞一摞的幾摞,旁邊點綴了嫩玉米芯和炸薯條。中間是一大盤紅紅的、一片混沌的東西,仔細看可以辨認出裡面有臘腸一樣的東西。惟一熟悉的東西是啤酒,麒麟一番搾。
嘟嘟說:「怎麼樣?」他說:「看上去很漂亮。」他決定先從容易接受的開始,就自己倒上啤酒,開始喝。嘟嘟一邊解著身上的圍裙,一邊興致勃勃地說:「這不是一般的東西,這可是村上春樹餐啊。」
「什麼?」他趕快把一口啤酒咽下去。
「村上春樹的小說裡寫到的美食很多,日本就成立了一個村上春樹美食書友會,根據他書裡的描寫,編了一本村上春樹食譜,讓大家分享。我今天就是按照這本食譜做的。好玩吧?沒想到吧?」
原來是這樣。他拿起一摞三明治,「這是什麼三明治?」
「黃瓜火腿乳酪三明治。《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生物學家的孫女做的。這個做起來很麻煩,生菜葉子要用涼水泡,吃起來才脆。麵包片上要先塗上厚厚的黃油,不然蔬菜裡的水分容易把麵包泡軟。最後也是我自己切的,特地買了一把刀,切得很整齊吧?」
他吃了一口,為了躲避作出評價,就指著那盤紅紅糊糊的東西說:「這是什麼?」
「番茄泥燉史特拉斯堡香腸。我買不到史特拉斯堡香腸,還好書裡注明原味維也納香腸也可以,就用了維也納香腸。主料是番茄丁和維也納香腸,調料是大蒜、洋蔥、胡蘿蔔、芹菜、橄欖油、月桂油、百里香、花薄荷、羅勒、番茄醬、鹽、胡椒、糖,我數過了,一共13種。本來想做蘑菇煎蛋捲,但是那是《挪威的森林》裡的,早期作品,風格不一樣,所以做了這個,這也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的,就是世界末日當天,他和圖書館女孩過了一夜,在她家做的早餐。」
他心裡湧起了愛憐,但是仍然沒有動,倒是嘟嘟,把一條香腸用餐刀切成幾段,用叉叉起一段,送進嘴裡,「哎呀,太棒了!另類!濃烈!豐富!絕對村上春樹!」她吃著,又喝啤酒,漸漸的眼裡泛起了迷濛,又說了一些「真是憂鬱世界的美味情懷」、「對於揮別人生而言似乎是個不錯的一天」之類的話,他知道,她已經進入了村上春樹的世界,正在裡面扮演一個角色,這些都是台詞了。
他也作出毫不遲疑的樣子吃了起來。這麼難看的東西,居然不是非常難吃。但是想到居然要花上那麼長的時間,動用那麼誇張的陣勢,那麼多的調料,他還是覺得有點可笑。這就叫用最村上的方式享受生活?那麼這個人的品位真成問題。不過這麼出名的作家,應該不會這麼粗糙。慢著,這個叫村上春樹的人,會不會故意戲弄這些崇拜他的人呢?這樣想,又馬上覺得有點對不起嘟嘟,於是努力往嘴裡塞進一疊三明治,馬馬虎虎地嚼幾下,急忙用啤酒把它沖下去,感覺好像自己正坐在某架國內航班的經濟艙裡。
什麼玩意兒呀,就是夾餡麵包片,怎麼看都是簡單對付肚子的東西,好吃?見鬼吧。搬出川端康成來也沒用。看看中國的小說家,看看《紅樓夢》,裡面寫的好吃好喝的,那才叫美食,那才叫見識!可是這些他都沒有說,因為嘟嘟忙了半天,他不能讓她傷心。何況說了她多半也不懂。
吃完這頓難忘的村上春樹餐,他最後說了一句:「以後不要這麼麻煩了。在家裡吃越簡單越舒服。」
「今天這樣不是很舒服嗎?」嘟嘟奇怪地反問。
他把嘟嘟的手抓起來,輕輕愛撫著說:「不是這樣的。真的會做的人,就是一碗白水青菜湯,吃起來就夠好了。」他說完這句話,看到嘟嘟臉上的月亮被雲遮住了,他立即知道,自己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
他們都不願意想起一個人,一個女人。但她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出現。就像一個狡猾的債主,從來不會攔在大路中間,讓你可以放心地開車回家,回到家門口,也不會看到有人氣勢洶洶地站在那裡。於是你鬆了一口氣,走進房間,打開燈,卻猛然一驚,角落裡赫然站著一個人,正是躲也躲不掉的那一個。
她聽見門鈴響的時候,有一秒鐘以為是他回來了。但是她馬上知道不是。先從貓眼上往外看了看,果然不是。是一個女人。
她打開了門,一個年輕女孩出現在她面前,有著緊繃的臉頰和鮮嫩的皮膚的女孩。她用微笑的眼神發問,這個女孩子說:「叫我嘟嘟吧,我是你丈夫的朋友。」
她立即明白了。明白了這個女孩是誰。她打開門,請她進來。像一個有禮貌的女人對待丈夫的朋友那樣。嘟嘟從她臉上尋找一點情緒的流露,沒有找到。
她讓嘟嘟參觀了他們的家,但是沒有讓她看臥室。然後她們坐了下來,喝著茶,一時都找不到話題。嘟嘟說:「謝謝你接待我。其實我今天來,一是想看看你是什麼樣子的,另外就是想吃你做的飯。」看到她臉上的驚訝,嘟嘟急忙解釋:「我總聽他誇你是個高手,最簡單的菜都能做得最好吃,真的很好奇。」
她似乎有點為難,想了一下,說:「那,你就在這裡吃一點便飯好了。」
嘟嘟像一個真正的客人那樣,坐在餐桌邊等。看著女主人端上來一碗飯,兩個小碟,然後是一個瓦罐。她驚訝地睜大眼睛:就這些?女主人給她盛了一碗湯,一邊說:「平時我們吃飯,也就是這樣。他總是自己盛湯,脾氣急。」
嘟嘟一邊聽,一邊看她的手勢表情,又注意湯的內容,簡直忙不過來。但是她還是發現女主人沒有碗筷,就問:「你不吃嗎?」她的語氣,好像她是主人。
女主人搖了搖頭。嘟嘟不知道是她不想吃,還是不願意和她一起吃,就不敢再說什麼了。
她喝了一口湯。她不假思索地「哇——!」了一聲。然後她難以置信地看看女主人,「這就是白水青菜湯?」
女主人說:「他這麼叫。」
「你能告訴我怎麼做的嗎?」嘟嘟一臉懇切,好像她正在上烹調課,面對著給她上課的老師那樣。
女主人停了一下,好像微微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說:「要準備很多東西。上好的排骨,金華火腿,蘇北草雞,太湖活蝦,莫干山的筍,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時候加上一隻陽澄湖的螃蟹,一切二,這些東西統統放進瓦罐,用慢火照三、四個鐘頭,水一次加足,不要放鹽,不要放任何調料。」
嘟嘟難以置信地看看面前的瓦罐,排骨?火腿?蝦?還有那麼多東西,哪裡有它們的影子啊。
女主人自顧自慢慢地說:「好了以後,把那些東西都撈出去,一點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這些東西順便能把油吸掉。」
嘟嘟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就是所謂的白水青菜湯?白水?這個女人的心有多深啊。那個男人說的是什麼胡話?他每天享用著這樣的東西,卻認為是非常容易非常簡單就可以做出來的,他真是完全不懂自己的妻子。就在這一瞬間,嘟嘟深深地明白了眼前的這個女人,也明白了世界上,愛情和愛情之間有多大的不同。
「你每天都要弄這樣一罐湯嗎?」
「是啊。早上起來就去買菜,然後上午慢慢準備,下午慢慢燉,反正他總是回來得晚,來得及的。」
「那今天你怎麼也準備了呢?他不是……」
「你是說他沒有回來吃晚飯吧?是啊,都半年了,不過我還是每天這樣準備,說不定哪天他突然回來吃呢?再說我都習慣了,守著一罐湯,也有點事情做。」
嘟嘟整個人呆在那裡。半天,才說:「你真了不起。」
女主人愣了一下,然後失神地、輕輕地說:「他整天那麼辛苦,能讓他多喝一口湯也好啊。」她好像在自言自語,完全忘記了眼前還有一個人。
嘟嘟突然說:「你今天都告訴了我,你不怕我學會了,他永遠不回來嗎?」
女主人回過神來,看了嘟嘟一眼,笑了。那笑容,好像在說,他不是已經不回來了嗎?又好像在說,他怎麼會不回來呢?好像在責備:你這樣說是不是有點過分啊?又好像在寬容,因為這問題本身很可笑。
這樣笑完了以後,女主人輕輕地問:「你能這樣為他做嗎?」
嘟嘟偏著頭,認真地想了想,說:「我也可以的,但是不必了。」她說完,就站起來走了,走到門口,她站住,回頭一笑,說:「我不是你。」
她走得就像她來時那樣突然,毫無徵兆。
又過去了一個月。傍晚,女人照例在廚房裡,湯罐在煤氣灶上,微微冒著熱氣。女人的目光穿過後陽臺,往外看,好像看著樓下的草坪,又好像看著一個不確定的地方。
門鈴響。她應著「來了」,過去開門。她剛剛發現家裡的米快沒有了,就到那家固定的米行買了一袋米,還是那個牌子的東北大米,完全綠色無公害的,價錢比普通的新米貴了5、6倍。這是米行的夥計給她送米來了。
她打開門,卻發現是他。她愣了一下,一句話脫口而出:「怎麼?忘了帶鑰匙?」
他回答:「是啊。」
她馬上回到了廚房,丟下他一個人。他不知道她這樣算是什麼意思,有點想跟進去,又覺得不妥,一時有些渾身長刺的感覺。過了一會兒,她在廚房裡說:「等一下米行的人會送米來,你接一下。」
他說:「哦。」
「還是那種米。」
「我知道。」他說。
米行的人來了,他接下來人手裡的米袋,隨口問道:「錢付了嗎?」夥計說:「付了付了,太太每次都先付的!」
他用雙手握住米袋的兩角,把它提進櫥房。她說:「放這裡。」他就放下了,同時感到如釋重負。
這時他確定自己可以坐到餐桌邊等了。他就坐到了餐桌邊。
她好像看見他坐下來了,就說:「洗手去。」
他洗了手,坐在餐桌邊時,她端著一個大托盤過來了。他想,家裡還是有改進,她不再分幾次跑了。托盤放到桌上,裡面有兩碗飯,兩碟菜:一個是蝦仁豆腐,一個是番茄炒蛋。一個小瓦罐。這是他思念的,忍不住馬上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說:「我先喝湯。」
他從瓦罐裡把湯舀了小半碗。還是有綠有白有紅,還是清清的湯色,不見油花。他急忙喝了一口,就那麼一口,他臉色就變了。像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裡一下子揪出來,又驚又氣,又希望一下子掙醒,發現是夢,好癱回到溫暖的被子裡。
「這是什麼湯?」他不敢吐出來,掙扎著把嘴裡的一口湯咽下去,急急地問。
「白水青菜湯啊。」
「怎麼這麼難喝?以前的湯不是這樣的!」他委屈地抗議。
她嘗了一口,然後說:「白水青菜,就是這樣的。你要它什麼味道?」
他放下調羹,審視她。她不看他,臉上沒有任何波動。她還是那麼喜歡吃飯,但是現在不像過去,好像沒有菜也吃得下去的樣子,她把蝦仁豆腐和番茄炒蛋都舀了一下,和飯拌在一起,自顧自吃起來,吃得很香。他乾脆不吃了,點起了一支煙。過去在她面前他是不抽煙的。但是現在,這些好像無所謂了。她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吃完最後一口,她把所有的碗碟都收回托盤裡,然後正視著他,說:「我們家以後可能要雇一個鐘點工,我找到工作了,家裡這麼多事。」
他吃了一驚,「工作?什麼工作?」
「到烹飪學校上課。」
「你?當烹飪老師?」
「你忘了,我本來就是老師。烹飪考級我也通過了。」她說。
剛才那口難喝的湯好像又翻騰起來,他脫口而出:「這麼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你現在怎麼這樣了?」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不該這樣說。理虧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對不起她,不管她做什麼他都失去了質問的權利。而且這些日子,他幾乎不回家,讓她到哪裡找他商量呢?他現在這樣說,只會給她一個狠狠反擊的機會,反擊得他體無完膚。
但是,她沒有反擊,她甚至沒有說什麼。她只是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讓他真正開始感到自己的愚蠢。那目光很清澈,但又幽深迷離,好像漆黑的夜裡,四下無人的廢園子中井口竄出來的白氣,讓人感到寒意。
巴 利 安 混沌 抽 牌 在 陈韵传 Yunna Tan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可能是受疫情影响一阵子没回家了,可能是当了妈之后荷尔蒙改变,一点点就感动得不要不要的,这篇文章关于上一辈华人父爱的故事,我是在潸然中看完的。 #还在擦泪
#好文分享 #文长慎入
****************************************
《父爱,是一种守护的力量》
据说妈妈怀我的时候,爸爸不同意把我生下来。
37岁,初婚,中年得子,任谁都得喜出望外。
可他,偏偏固执得像头牛,执意不肯要我。
若不是姑姑风尘仆仆地赶来,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我了。
姑姑气急了,骂我爸是傻子。
她说得没错,我爸的脑子的确不十分灵光。
说起来,爸爸也是个可怜人。
他是以遗腹子的方式降临到这个世上的,结果,不到三岁,母亲也去世了,是姑姑把他带大。
姐弟俩受尽白眼,艰难生存。
后来,姑姑又带着他出嫁。
姑夫嫌弃他是个拖油瓶,从没给过他好脸色。
加上日子过得穷苦,姑夫便经常把生活的怨气发泄在姑姑身上。
他第一次对姑姑动手时,我爸已经19岁了,抄起家里的凳子就要跟他拼命。
最后姑夫被打成重伤,整条左臂失去劳动功能。
我爸也因此入狱七年,并落下忘恩负义的名声。
当然,那次姑夫把我爸打得也不轻。
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几乎不再说话了。
爸爸没有上过学,连百以内的加减法都不会算。
但他大脑并没受伤,顶多归结为精神受了刺激。
后来,爸爸刑满释放,无家可归的他去了一家煤矿做矿工。
我妈带着两个孩子嫁给我爸时,哥哥7岁,姐姐3岁,我爸35岁。
妈妈的前夫因病去世,家里欠了不少外债。
嫁人,是无业的妈妈把两个孩子养活的唯一方式。
我爸这样的身世,在介绍人眼里,与妈妈实在是“门当户对”。
一个呆傻且有前科,一个拖儿带女。
而我们用很漫长的后来才得知,当初打动我爸的,不是妈妈的贤惠能干,而是她带的那两个孩子。
没有婚礼,我爸骑着三轮车,拉着他简陋的行李,从集体宿舍搬到我妈住的房子。
当傻大黑粗的他出现在哥哥姐姐面前时,他们吓得直往妈妈身后躲。
我爸从编织袋里掏出糖块、苹果、香蕉、桔子,还有五颜六色的气球放在桌子上,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两娃。
我妈私底下对我姐和我哥说:“看人看眼睛,他那眼神就跟个孩子似的,心地肯定不坏,你们要跟他好好相处。”
家境贫寒,前夫一直多病,我妈经历了太多人情冷暖,所以,她比谁都会看人。
事实证明,这件事无须妈妈叮嘱。
我爸对姐姐和哥哥比对妈妈还好。
煤矿离家很远,所以他只有周日才回来一次。
每次回来,他一定会给哥哥姐姐带玩具,零食,以及衣服之类。
每次走时,他都会在哥哥姐姐的枕头下,放上几块零钱。
我妈很快发现了这件事,总是趁他们没醒就把钱收起来。
但我爸还另有招术。
他在家附近的小卖部存了一些钱,跟人家说:“给孩子花的,不够,我还。”
于是,哥哥姐姐成为那条街上,最让人羡慕的孩子。
因为只有他俩,是可以在小卖部里赊账的。
渐渐地,哥哥姐姐不再害怕我爸。
每个周日的黄昏,他们都在巷口等他回来。
然后,我爸左手牵着姐姐,右手拉着哥哥往家走。
哥哥姐姐的手里,要么玩具,要么汽水、雪糕,引来满街小孩的羡慕嫉妒恨。
他们的家长则阴阳怪气地说:“真是个傻子,养别人家的孩子养得那么开心。”
我爸真心地疼爱着哥哥姐姐。
在那个孩子都散养的年代,他却极尽溺爱,显得那么惹眼,那么格格不入。
尤其是结婚两年后,妈妈怀孕了,他居然不想要自己亲生孩子这件事,更加坐实了他是傻子的事实。
其实,他更心疼妈妈是高龄产妇。
况且,妈妈长年低血压,医生说这个年龄这种身体条件,不宜怀孕。
他不想妈妈冒险,觉得有我哥我姐就足够了。
那些日子,我妈为此眼泪都哭干了。
但我爸不为所动。
刚结婚那两年,妈妈的想法很自私,找个老实人,帮她把孩子养大。
可是,我爸真心实意地爱着两个孩子,把她感动了。
穿越在“傻子帮别人养孩子”的流言里,妈妈有自己的执念——想给我爸留个后。
她曾经觉得自己可怜,可是,嫁给爸爸后,她觉得爸爸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爸爸不爱说话,只有见到哥哥姐姐才眉开眼笑。
每个月矿上发工资时,他也全数交给妈妈。
他不抽烟不喝酒,对自己十分刻薄。
每年只大方一回,那就是清明去扫墓。
妈妈第一次陪爸爸去扫墓时,哭了。
因为爸爸在他父母坟前长跪不起,呼唤的却是“姐,姐……”
妈妈知道,他是想姐姐了。
那个把他抚养大,如母如父的姐姐。
当年爸爸为了保护姑姑,打伤了姑夫。
此后,姑姑迫于姑夫的压力,跟爸爸断绝了关系。
爸爸曾经去看过姑姑几次,但她都闭门不见。
他给姑姑钱,姑姑又托人送了回来,并让人捎信:如果不是你,我家男人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别再联系了。
在“以夫为纲”的姑姑观念里,她内心也是怪罪我爸的。
那天,爸爸撕心裂肺的“姐”“姐”,把我妈的心哭碎了。
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我爸内心的痛苦和孤独。
妈妈是个行动派,从此每个月我爸一把工资交给她,她就给姑姑送去一点。
女人和女人之间,总是好沟通的。
不管怎样,哪怕是不联系,只要能帮到姑姑,这对爸爸也是个结实的安慰。
我妈想的很简单,帮爸爸维护好跟姑姑的关系,再为他生个娃,算是对他孤苦命运的一个交代。
可是,我妈无论如何没想到,爸爸竟然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说到底,他还是脑子缺根弦。
只要他认为对的事情,几乎没人能改变。
决定做流产的前夜,妈妈哭得有气无力,绝望之中,突然想到了姑姑。
于是,她凌晨三点起床去找姑姑,求姑姑出面帮她留下这个张家唯一的血脉。
姑姑答应了。
多年没有出现的姑姑来到我们家,她扇了爸爸一个耳光,骂了句“傻子”,撂下“再敢提不要这个孩子,我就真当没你这个弟弟。”
长姐如母,爸爸自幼被姑姑带大,一直心存敬畏感激,以及愧疚。
这一次,他更加不敢反抗。
于是,在姑姑的强势干预下,这世上才有了我。
据我妈说,整个孕期,我爸跟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以后要对小燕和建国更好。”
而这,也是他对我妈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小燕是我姐,建国是我哥。
我同母异父的姐和哥。
而我出生后,也真是明白了什么叫同一个屋檐,不同的爸爸。
为了表示对我的不欢迎,他拒绝给我起名字。
甚至很少抱我。
三个孩子等在巷口,他左手牵着姐姐,右手牵着哥哥。
正常爸爸都会把自己亲生的、最小的那个举到脖子上。
但我只能扯着姐姐。
同样是进小卖部,他问哥哥要吃啥,叫姐姐随便拿,轮到我,超过一块钱就说:回家!
哥哥姐姐考得再不好,他都奖励,而我就算拿回一百分,也被视而不见。
那天,妈妈拿着我的成绩单发火了。
“你凭什么这么偏心?抛开亲生后生的不说,起码的公平应该做到吧。”
“他是后来的。”
这就是我爸,我亲爸。
他话不多,但一句顶死人。
这也是他傻子的逻辑——孩子不论亲的还是养的,得论先来后到!
于是,在我们家形成了奇特的亲情生态链。
我爸喜欢我哥我姐。
我哥我姐出于对我的怜悯,疼我。
我呢,跟我妈最亲近。
我妈呢,关键时刻,永远跟我爸是一伙的。
我在一次又一次跟我爸交往的失利中,受伤之余,跟他的感情十分疏离。
当然,事实证明,关键时刻,还是我哥我姐跟他关系更铁一些。
我7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爸所在的矿井塌方了。
挖掘机挖了五天五夜,失踪5人,找到4具尸体。
唯一没找到的,是我爸。
那些天,哥哥姐姐学也不上了,每天和妈妈一起,守在塌方的煤矿,哭得惊天动地。
而我被寄托在邻居家里。
说实话,我心里并没有多难过,于我而言,爸爸是可有可无的。
五天五夜过后,开挖掘机的师傅累得不行,熄火休息了。
我哥我姐跪在地上求人家。
见师傅走了,他俩扑到塌方的泥石中,一边拿手挖,一边喊“爸爸。”
那哭喊声把整个矿区都弄哭了。
于是,矿工们带家属,拿着锹镐陪我们全家一起挖。
那天晚上,他们居然奇迹般的找到了我爸,他还活着。
三块架上的铁板神助般替他挡出一个容身之地。
更为惊悚的是,如果挖掘机再前进哪怕半米,铁抓手下去,那个本就岌岌可危的地方会二次塌方,将我爸活埋。
而五天五夜,爸爸是靠兜里的巧克力活下来的。
那是他下井前,在矿上超市里抢购到的进口巧克力。
要知道,那时候的煤矿风光无限,矿工拥有强大的消费能力,整个矿区被称为“小上海”,什么新鲜玩意都有。
像进口巧克力这种我哥我姐没吃过的东西,爸爸是肯定会买的。
他给哥哥姐姐花钱,从来都好像他家里有矿一样。
幸存的我爸,看到扑将上来的我哥我姐,他几近涣散的眼神在努力寻找着什么。
直到,邻居婶子带着我连滚带爬地赶到。
他的眼睛定定地,久久地放在我的脸上,很虚弱,但也很坚定。
两滴清泪在他全是煤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流。
他像抗日神剧里要交党费的演员那样,话不能说,但指着上衣口兜。
里面,还有三块巧克力。
有人帮他掏出来。
他眼睛依然定定地看着我,用尽他最后的气力说:“吃……”
那一年,我7岁。
人生中第一次被我爸如此正眼相看。
但也仅仅是一个眼神,我读懂了他心中的万语千言。
有些爱,嘴巴闭死了,眼睛却把它说了出来。
那天,看着我把巧克力放在嘴里,他才疲惫地闭上眼睛。
又是两行深泪。
在我的心里冲出一片澄澈。
爸爸幸存了下来。
康复后,我妈责备他,都快死了,还不肯把巧克力吃光的傻气。
他却坚持说,那是他吃剩的,恰巧剩下三块。
但,谁能信。
我唯一确信的就是,爸爸心里有我。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爸被我哥我姐用双手刨回来这件事,感动方圆几公里,从此“傻子,养别人家孩子”这样的话消失了。
而我,从此也默认了我家的规则。
我亲爸就是爱我哥我姐多一些,而我哥我姐也比我爱他更多一些。
就像哥哥考上大学,后来又远走北京工作,每一次送别,我爸都泪流满面。
等到姐姐结婚时,跟我们家不过是隔了两条街,我爸依然伤感了很久,姐姐房间里的东西,动也不让动一下。
可是,等到我结婚时,他跟我摊牌:“以后,我帮你哥、你姐带孩子。”
我妈红着眼睛问他:“非得把话说得这么伤人吗?”
他居然回答:“嗯。”
那天,我也有点伤感,就问了一句:“爸,为什么?”
他说:“你哥你姐……跟我小时候……一个样。”
憋出这句话,他头上青筋毕露,整个人眼睛红得吓人。
我也懂了。
他儿时成长有多么艰难,他就要多么疯狂地弥补我哥我姐。
这是他基因般强大的执念,我抗争不了的。
生活多年,我慢慢了解,我爸不是傻。
他只是一根筋。
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他心里想什么,他就说什么。
可是,等到哥哥姐姐陆续有了孩子,我爸却失去了带孙辈的能力。
在他好不容易熬到,可以从矿上退休的第七个年头,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前半生呆傻,后半生失智。
老天爷对我爸也真是厚待。
爸爸先是经常走丢,后来生活渐渐难以自理,且时常在夜里大喊大叫,扰得四邻不安。
眼看着,妈妈就要被他拖垮了。
妈妈患有糖尿病,哥哥远在北京,姐姐两个孩子,最大的五岁,而我刚刚成家。
我果断说服妈妈,决定将他送进专业的养老院。
在那里,他会接受专业的护理,而我们,也得生活。
妈妈不忍心拖累我们,只是要求养老院离家近一点,这样她每天可以坐公交车去看他。
哥哥姐姐十分不甘,但又能怎样?
唯一能做的,是哥哥回家,开着车把这个城市的养老院跑了个遍,从中选择了一个看上去不错,而离家还相对较近的。
送爸爸去养老院那天,我们没让妈妈一起去,怕她难过。
我们陪着爸爸在养老院待了一天,带他熟悉环境。
中午到食堂吃饭,我们四个都是一样的饭菜,可他,偏偏从自己的餐盘里,给哥哥姐姐分别夹了一块肉。
在他混沌的记忆里,时常把姐姐喊成他的姐姐,把我和哥哥弄混。
可是,餐桌上,他重新像从前在家里吃饭那样,永远给哥哥姐姐夹菜,视我为空气。
哥哥姐姐瞬间泪目,再没咽下一粒米。
晚上告别时,更像生离死别。
姐姐在回程的车里号啕大哭,一遍又一遍地说:“爸,我对不起你。”“爸,我太混蛋了。”
坐在副驾驶的哥哥要我停车,他说想自己走回去。
车子缓慢开走,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中年的哥哥不停地拿袖子抹眼睛,然后慢慢蹲下身去。
我有点羡慕他们,可以那么深地爱着爸爸。
可我,跟爸爸的感情,真的是无论如何都升华不到他俩的高度。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疯狂的我哥我姐居然连夜达成一致,刻不容缓地当夜把爸爸接回了家。
果然是疯爹养疯娃。
我哥说服我嫂子,开始着手在本市找工作,想回来发展。
我姐给我爸白天请了保姆,她白天上班,晚上住在家里照顾我爸。
他们说:“其它的都可以等,但照顾爸爸的机会可能不多了。”
我问:“你们都这样了,要我干点啥?”
他俩的回答几乎一致:“拿出你那忽悠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去给你嫂子、你姐夫讲故事,讲咱爸是怎么对你哥你姐的故事。”
“有我们在,照顾咱爸的事还轮不到你。”
你永远无法想到,我哥我姐会惯我爸到什么程度。
我爸半夜闹着要去上班,我哥就真的骑着自行车带他去了曾经的矿区,然后,指着黑着灯的办公室说:“老张,下班了。”
我爸几乎天天要去曾经的巷口等他的孩子,他们就不厌其烦地带他去那条依然还在的小巷,陪他回忆那些回忆了一万遍的往事。
爸爸把姐姐当成他的姐姐,跟姐姐要糖吃,要滚铁环,要玻璃球,这些姐姐都可以满足他,而他还时常哭着要他的妈妈,姐姐就得带他出门去遛弯,直到他把这件事情忘记……
他们重新变回那个赤手空拳,寻找塌方下爸爸的一双儿女,试图抓住那个在精神世界走失的父亲。
而这一次,没有奇迹发生。
爸爸患病第二年的那个夏天,突发心衰,进入弥留状态。
全家人守在病床前,他在人群里寻找着,最后,却只认得姐姐和我。
然后,他拉着姐姐的手,微弱地说:“姐……东升……东升……”
东升是我的名字,我叫张东升。
我们都没反应过来。
他又说了一遍:“姐……东升。”
我妈哭着帮他翻译。
“你爸把小燕认成了他姐姐,他这是托付自己的姐姐要照顾好东升。”
我姐号啕着握着爸爸的手说:“爸,你放心,我们都会照顾好东升……”
听完这句话,又一行清泪流过我爸瘦削的面颊。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
我们哭着给他穿好衣服,送他去太平间之前,姐姐让我跟爸爸待一会儿。
我握着他冰冷的手,泪如雨下。
我告诉他:我从10岁那年就开始懂你。
你是爱我的,你怕自己偏心,所以一直在偏心。
你是最傻的爸爸,也是最伟大的父亲。
他一生只明确地爱过我两次。
每一次,都是生离死别,每一次,都刻骨铭心,每一次,我都懂。
爸爸一生没有朋友,只有我们几个亲人。
所以他走时,没有那种形式上的追悼会。
只是埋葬了他之后,我们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回忆爸爸这一生的点点滴滴。
妈妈说:
“嫁给一个傻子,很幸福,下辈子,我要早一点嫁给他,给他生一堆像你们这样好的儿女。”
哥说:
“小时候,听别人骂爸爸是傻子,觉得好丢脸,甚至接过他给的吃的,还有偷偷塞在书包里的零花钱,都觉得自己是一个贪吃的坏小孩。
直到那天得知爸爸被埋在井下,自己疯了一样往矿上跑时,才知道如果没有他,那真的是天塌了。”
姐姐说:
“我很小就知道自己不漂亮,身材也很一般,可是,即便如此,我从来都没有自卑过。
哪怕是上中专时,我长成了一个胖子,社会上一个小混混看我没人追,而表示跟我谈恋爱时,我特别高傲地拒绝了。
回头想想,我凭什么这么自信坚强乐观,因为爸爸,因为他全心全意的疼爱,他在那个年代里稀有的富养,让我一直觉得,自己始终是个值得被珍爱的孩子……”
我能说什么呢?
父爱是我的逆旅,我却因此拥有了待我如珠如玉的哥哥姐姐。
我姐至今每次见我,都非得去超市给我买一堆吃的喝的。
我跟哥哥家的孩子打电游被灭,哥哥特别生气地数落侄儿:“你就不能让着点小叔吗?”
这样一人之下,三人之上的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感恩,不幸福。
我爸走了,留给我们一个充满爱的家。
******* ******** *****
作者: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专写婚姻内外那些事,著有作品《二胎时代》《煮妇炼爱记》《创业情侣》等。
巴 利 安 混沌 抽 牌 在 林奈森不睡覺-台紐混血兒在紐西蘭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Bumkins的米奇大防水袋已完售女寶媽還有米泥跟美人魚可以搶喔
[ 林安娜星海羅盤 #9 老公賭博]
奈森媽咪
真的很希望你能看到我的訊息幫我指點迷津😭
我曾經也是有個平凡的家庭生活
二寶2018出生後,先生在2019年中開始大變
常藉由工作不回家(偶爾)或凌晨兩三點回家(很常)。
直到2019年中,他搞失蹤四天,回家後告知我他被資遣了,然後我也才發現他迷上打德州撲克,但都是出入不好場所去賭博打牌⋯⋯
爾後一直變本加厲,沒有要找工作的意思,每天晚上出門打牌早上中午才回家,回家就是一直睡覺,我一個人顧兩個寶寶(兩歲和一歲)覺得心力交瘁⋯⋯
2019年底更誇張跟我說他要自己當場主抽水錢⋯今年過年也說要去賭場當場主賺錢,我自己帶孩子回娘家過年!
我不知道到底該不該離開此人⋯
一方面要擔心孩子未來一方面又擔心如果離婚,我自己無法養大兩個孩子⋯
真的很希望可以指點迷津。
from:豐原 Kasumi
-------------------------------------------
林安娜:
在大年初一收到你的訊息,想必你一定是相當苦惱,所以決定讓你插個隊先回答。
我個人對於賭博是相當開放的。我是一個會週週買樂透,到有賭場的城市就會去賭場看一看,大學時代常常跑去奧克蘭賭城內喝便宜的酒,順便看大家賭博的那種人。
我沒有投入賭博事業是因為我沒有想很快的腦袋,僵硬的臉,跟源源不絕的錢。
我身邊也不乏拿錢玩牌的人,大學朋友有一陣子只要聚在一起就會玩poker,華人朋友則是打麻將,親人中也有會特別砸錢跑去poker大賽的 (人生勝利組),也有玩大家樂玩到人間蒸發的(人生蒸發組)。
合法賭博可以,只要你不要輸掉存款家產,只要你能定期拿錢回家,不要搞到沒有工作(除非你工作就是厲害的專業賭博還上電視那種我可以接受)。
你老公想要參與私設賭場的經營就不行 - 因為台灣法律不允許。
如果你真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以下流程給你做個參考:
#保護自己
請拿起手機,把你對他的建議文字化,截圖,然後email給自己備份 。告訴他參與私設賭場的經營是違法的,你不希望他違法,你不會加入違法的行為,你的小孩也不應該被牽連進去。
如果你覺得他的家人是理智的,是有必要知道的,也把截圖傳給他們,讓他們知道你有提醒了。
#計畫改善
如果你老公反過來說不當主場可以但他還是要繼續賭,請你告訴他去找合法的管道賭,然後去找工作(三個月內找到),找到之後你們講好一個月要拿多少錢回家拿多少錢去賭,約好每個月止能賭這麼多,沒工作就不能賭。
#觀察
觀察半年。
#收尾
沒有達成以上目標就離婚吧,不然到最後你要去工作幫他背債你小孩也要幫忙背債。
你如果覺得跟他在一起經濟比較有保障養孩子比較容易 - 冷靜想一下你也知道開始介入賭場經營的下場不會很好的,要嘛輸錢要嘛賺大錢後被逮捕阿。
任何從婆家來的親情勒索你都要堅硬的讓他們知道你這樣做是對他們孫子最好的方式因為賭博到這個程度的爸爸不是一個好爸爸。如果他們還對孫子有感情請拿一點錢來你會用盡全力好好養孫子。
#自己養孩子
你可以一個人養大孩子的,只是會很累,只是可能沒辦法用賓士載孩子上下學,但你可以的。
#也許會發生的事
也許你老公有天會變回不賭博的好青年,但這個當下你卡在這邊等他從良只是讓他覺得自己的行為沒有錯。也許十年之後你們在巴黎街頭相會你可以回收他,但那是電影你覺得你老公有可能變成去巴黎的人嗎?
對,是很倒楣
但你不是最倒楣的人,大家這輩子都會被幹事打臉,老公嫖妓吸毒沒能力沒體力沒有浪漫的心媽寶公婆壽命太長愛上前女友愛上2D女友太完美結果短命沒有保壽險。
對,會很辛苦
但你不是最辛苦的人,你還有娘家可以短暫回去,你還年輕可以工作,你只生了兩個沒有失去理智生三個。
你還沒有跟他陷進爬不出來的漩渦
他不是你的依靠,
他只是跟你結婚暫時的享樂,
跟你生小孩暫時的合作,
這輩子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他提前離場,是很機車,但至少你還有叫他從你人生離場的機會。
試著改善,期限到了沒有進展就離開。
他能消失四天去打牌,你覺得現在的他有餘力去承擔你跟孩子的責任跟情分嗎?
我要講三次:
沒有。
沒有。
沒有啦!!!
-----------------------------------------------
[ Bumkins 美國嬰幼兒必備可機洗防水圍兜 + 必備防水袋 + 咬咬餐具 + 超吸餐盤 ]
(本團購因為武漢肺炎大家沒出門在家滑手機有了奇妙的銷售量。請有興趣的人不要等到最後一天(2/2)因為賣完就賣完了~)
奈森心得:https://nathandoesnotsleep.com/2020/01/12/bumkins/
購買連結:https://gbf.tw/orbjp
--------------------------------------------
[ 林安娜星海羅盤 ]
我想要一個禮拜至少有一天脫離育兒的內容,因為我們不是生來育兒的。
請大家私訊你人生無法與身邊的人討論的小問題給我 (當然是會保密姓名),讓我可以短暫的穿上我的道袍,為你我開示。
讓我為你在這一個名為人生的混沌中,擦出一條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