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季小說╳ 《續 ‧橫道世之介》 ▎
吉田修一接受日媒專訪,談自己的青春與 #橫道世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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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橫道世之介》思索大學青澀時代
以《續‧橫道世之介》面對徬徨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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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作家吉田修一出生於1968年,得獎小說《橫道世之介》將背景設定在1987年,描寫從長崎到東京念大學的橫道世之介與身邊友人的故事,故事中有著吉田先生濃厚的自傳色彩。
擅長描繪都市裡徬徨年輕心情的吉田修一,在九年後再度寫這個到東京念大學的普通男孩:《續‧橫道世之介》。究竟他寫續集的契機是什麼?這個在上一集最後應該就寫到結局的故事,會怎麼發展出新篇章?
編輯部整理了吉田老師在採訪中談續集創作的種種,分享給期待新版出現的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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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是因為文學雜誌邀稿
「本來沒打算寫續篇。《橫道世之介》拍成電影後,這個角色也離開我多年,感謝始終被那麼多人喜愛著。這次續寫,感覺像是見了一個因為去遠行而久未謀面的朋友。」
「《小説BOC》文學誌創刊時,編輯來邀我寫連載。我沒想好內容就先答應,後來聽說他們另外邀請八位作家,跟我對照規劃出一個『螺旋』的競寫企畫。身為作家,我心想自己可不能輸,但一對上八,我根本就被架著打(笑)。不過總不能沒開打就認輸,該跟誰搭檔好呢,這時腦海中突然浮現世之介。
不過,真的開始寫之後,就把輸贏拋諸腦後。」
吉田修一把續集的舞台設定在距第一集六年後,也就是一九九三年。世之介畢業後應徵工作,面試了五十二間公司全部失敗。
「既然是從敗仗而起的靈感,我開筆就寫人生不順利的時期。我在二十四、五歲時,幾乎身無分文,也沒有工作。雖然寫著小說,但當時並非想當作家,會寫是因為當時只有那件事可以做。」
「續篇跟《横道世之介》一樣,基本上都是我自己年輕時的體驗,加上一些見聞。世之介在打工處被懷疑偷錢,就是我當年朋友經歷的事;諸仔參加自我成長課程,也是當時確實被熱衷的友人邀去。」
「通常寫這樣的小說,大多會參考當時的年表,我則是參照日記。我平時會記日記,寫下看的電影,去過的店家,見面的朋友,寫起來不過就兩三行。但我想應該能寫出具代表性的年表所沒有的氣氛。」
「當時我住在池袋,隔壁住的真就是中國人。那個房子愈住愈多人,最後小小屋裡裡好像住了五、六個人。我偶爾在陽台上抽菸會跟他們打招呼。不過沒有發生像小說中的意外。」
◎與兩位女性的邂逅
續集中,吉田修一再次從四月櫻花季開始寫。從世之介在柏青哥店裡認識了濱本(小濱),想當廚師的濱本立誓理平頭也是這個四月。接著六月,因為偷窺事件進一步認識的單親媽媽櫻子。
「這次跟前作一樣,寫之前沒有擬定大綱。一開始世之介遇到濱本時,我也想過他們可能會談戀愛?後來卻出現了櫻子,就想也許他們更有可能。跟平常的每天一樣,明天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就像這樣寫下去。」
「故事中的小濱原型是我的國中女同學,她有一天忽然理小平頭來學校,說是要當日本料理店的主廚(不是壽司師傅),或許算得上是她的原型。櫻子出自我的短篇集《和她的第二次相遇》裡〈想殺的女人〉的故事中。我一直把這個人物記在心裡,想著總有一天要多寫一點她,因為我喜歡這角色。」
「重讀自己二十四歲的日記,沒有一個人是我十八歲時認識的。那個年代,六年之間人際關係會出現很多變化。像諸仔那種學生時期認識的友人,若不是因為畢業前感情變好,友誼要持續下去也不容易。」
「故事最後出現殘障奧運的陪跑員,我才意識到自己續寫世之介的深層心理,原來,這場在連載當初的「敗仗」心情中,我多希望由世之介陪著我(們)跑完。」
◎寫出這號人物的成就感
吉田修一表示,他創作的角色都有現實中的原型,只有一個人沒有原型,那就是善良不做作,很有包容力的橫道世之介。
「我很羨慕他。有時候也想成為這種人。我本沒打算寫成好人,只是結果看起來是這樣了。比如世之介得知小濱壽司師傅很辛苦後,想去幫忙,但最後沒有任何行動。然而,對小濱來說,來幫忙對她反而困擾。
比起主動幫忙,反而是有需要而去找對方時,對方始終都在,這對遇到低潮的人更重要。對故事中的人來說,這個人就是世之介。」
「我小五時,大家都騎腳踏車。有個小六男生騎陡坡時發生車禍,變成跟書中角色一樣的植物人。其實當年大家並不直接認識這個男生,但每個月還是分別去探望他。我始終記著這件事。
小說把這段安排成,去探望重傷者的隼人,多少是因為感覺這件事是他造成的,所以始終放在心上──我想寫這樣的心情。要說是像〈想殺的女人〉中的哥哥,與《惡人》的清水祐一也對,他們都是無法從現實生活中抽身的人。
這兩本小說中有許多無法離開自身處境的角色,他們與世之介相處後,反而才能下定決心離開。寫完隼人的信後,我才意識到他是能說明這一點的重要角色。真高興我能在續篇中寫出這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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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橫道世之介》從日本90年代泡沫經濟崩壞,寫到東京奧運,閱讀時能感受到時代的變遷。也許吉田修一想做的,就是透過世之介讓日本新舊世代感受到對青春的懷念與對未來的期待。
小說丸專訪全文 https://www.shosetsu-maru.com/interviews/127
後崩壞書第二章成就 在 洪仲清臨床心理師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所有的工作都該有報酬......但這似乎不適用於母親這份工作。
在那個她專屬的節日裡,她被理想化,也受到推崇。但在日常生活裡,她卻很少獲得感謝,她所做的一切都被認為是應該的。
讓愛走遠的不是家務本身,而是不公平感。這是一份鮮少被如實承認的不公平感。下面這些日常的評價,總結了這種不公平:如果是「他」換尿布,我們會覺得他很棒。如果是「她」換尿布,沒有人會讚賞她,因為那是「正常的」。
家庭主婦必須壓抑許多憤怒:那些與沮喪有關的憤怒、面對不公平的憤怒,有時還得加上由無意識或不夠敏感的丈夫所帶來的傷害而引發的憤怒。
獨自生活的女性遭遇到的困難不會比別人多,讓愛無法發展的,是難以表達的怨恨,而不是男性的缺席。
取自《最好的教養,從面對真實自我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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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早安:
昨天有位媽媽,在留言裡描述的狀態,讓我心裡有些觸動。她的情緒,也許跟伴侶也有關係。所以我想分享這本書,希望再次帶著大家了解藏在媽媽這個角色裡,那種難以說出口的苦楚。
我自己的書《相信自己是夠好的媽媽》,就我所有的書來說,銷售的數量不算好,雖然就一般作者來說已經蠻好了。出版社很用心了,我相當感恩,我知道,書沒那麼好賣,主要跟書裡面的內容有關。
如果您看過我的書,再來看這篇文章,您會發現有好多重疊之處。我在描述的,並不是這個社會討喜的、常見的陽光媽媽形象。
這篇摘文提到的,那種「不公平感」、「難以表達的怨恨」,散佈在我書中各處。今天晚上9點半我會辦這本書的贈書直播,特別要把這篇摘文說清楚,也許做到同理,但我不知道能不能走向療癒?!
「壓抑的情緒、自我的貶低、情緒的疏遠、情感的距離、無力感、沮喪......這是會爆炸的混合物!當媽媽崩潰並虐待孩子,整個社會都應該負起責任,而不只是她自己。」
這段文字,可以用各種角度去辯證。但我希望帶起理解,去感受當媽媽痛苦的那一面,這能讓我們連結。
祝願您,能面對真實的自我,即便痛苦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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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疲力竭的母親
【文/ 伊莎貝爾.費歐沙】
高鐵車廂內,在我座位的前面三排,一位媽媽對自己的兩個小孩越來越生氣。她提高音量,威脅道:
「你等著被打吧!」
其他乘客面面相覷,感到尷尬......沒有人介入。我不知道小孩在做什麼,但媽媽的怒氣又升高一級:
「等一下就有你好看了,這是你自找的!」
我決定放下閱讀中的書,反正也已受到影響了。我走向母子三人:
「你很生氣......需要幫忙嗎?」
「不,不用,謝謝。」
「不,你需要的......」我溫和地堅持著。
「是,我累壞了。謝謝。」
我在她旁邊坐下來,跟她的孩子玩了一下。光是我的出現就已經讓他們平靜下來,第三者的介入永遠能緩和狀況,當然,只要不火上加油的話。
精疲力竭時,我們無法設想周全,會先應付最要緊的事。這位母親已經成功地把孩子和行李帶上火車,她準備了食物和飲料,但忘了帶能讓小孩子打發時間的東西。她疲憊不堪,不再有足夠的精力來陪孩子玩了。
薇奧蘭.蓋希托說:「我正把衣服丟進洗衣機,聽到背後傳來兩個孩子今天早上不知道第幾次吵架的聲音,突然間,一聲巨大的『砰』,緊接著是女兒的叫聲。那時,我動也不動,腦海浮現『她不會摔得很重』,還有『如果她還會叫,表示還活著』這樣的事。我最後就像個機器人一樣把洗衣機填滿,再也感覺不到任何事,我覺得自己不再是母親。」
這是契機。薇奧蘭.蓋希托正在寫關於職業過勞的博士論文,她把自己的經歷與她的研究工作做了連結。在母職中,她經歷了過勞的其中一個階段。職業中的精疲力盡不僅限於公司中,也出現在家中。
每一位新手父母都可能是受害者。所有的母親,甚至那些看起來有信心的,都過著高度緊張的日常生活。許多重複性的工作、極少得到的感謝、瘋狂的作息時間限制、一大堆她們完全無法控制的情況、不可能專注於一件事情而不會被打斷十次......這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時,永無止境地持續著。因為,我們不可能辭去母親一職。
寶寶如此美好,所以是什麼讓媽媽如此疲累?其實就是因為情況如此「美好」,她們不能抱怨。
薇奧蘭.蓋希托列出了母親生活中壓力因子的名單:
— 媽媽的工作是永無止境地重新開始每一項工作。她清洗、打掃,但幾分鐘後,又全髒了,這讓她失去了能為工作帶來意義和能量的成就感。
— 媽媽經歷著許多完全無法控制的狀況。她希望能夠徹底保護自己的孩子,但常常感到無力。她不僅要保護孩子免於意外或住院,但也要面對日常生活的大小事,例如嬰兒腹痛、長牙齒和被蜜蜂螫到。
— 小小孩的特性就是無法預期,就算母親規劃好一天的行程,也一定會被打亂。你準備出發去見朋友,把寶寶抱上車時,突然得換尿布......就算你是有條不紊的人,嬰兒還是會打亂你的時間表。當夜晚來臨,媽媽經常會有這種相當難受的感覺:「我一整天什麼都沒做。」
— 所有的工作都該有報酬......但這似乎不適用於母親這份工作。在那個她專屬的節日裡,她被理想化,也受到推崇。但在日常生活裡,她卻很少獲得感謝,她所做的一切都被認為是應該的。
— 除此之外,她還不能犯錯。她把標準設得很高,當發現自己想成為的模樣與日常經歷間的落差,自然會感到絕望。
— 誰來負責支持媽媽呢?在心理層面上,面對小小孩時,她們大多時候是獨自一人的。有時候能去可以接待母親和小孩幾個小時的機構,但卻很少能找到聆聽她們心聲的場所。大部分的人都想聽到她說自己因為有如此可愛的寶寶而感到幸福充實,他們不想聽到她說自己有時候想掐死寶寶。老公呢?當他下班回家,媽媽要不就是因為怕他再次出門,所以什麼請求都不敢提,要不就是對他發洩一連串老公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抱怨。他則會反駁說她也可以再回去工作,或說別人的太太—或更糟糕的,說自己的媽媽都得心應手,但她卻......簡言之,來自這一方的支持很少。
一般而言,一個待在家裡的全職媽媽要負責所有的家務。有時,丈夫不僅沒有提供能減輕妻子勞累的物質協助,甚至還期待她照顧自己!請一位家事清潔員?想都別想,因為妻子們或多或少都會有意識地說:「我媽媽都做得到,我怎麼可能做不到?」此外,許多丈夫也認為那不是必要的開銷,因為「你一整天也就只有這件事要做」。
家務分配的失衡會影響母親對孩子的愛嗎?會!
我太庸俗?我誇大了?你以為母親的愛與洗碗或掃地無關?當然有關。
太多衣物要洗、太多地板要擦、太多飯要煮、太多碗盤要洗,這些都可能改變愛的能力。
事實上,讓愛走遠的不是家務本身,而是不公平感。這是一份鮮少被如實承認的不公平感。下面這些日常的評價,總結了這種不公平:如果是「他」換尿布,我們會覺得他很棒。如果是「她」換尿布,沒有人會讚賞她,因為那是「正常的」。
某位男性—他是家庭主夫—有一天向我吐露:「我每天都發現這對我老婆來說有多麼不公平,我只做了一點點就得到讚賞和誇獎,她做了一大堆卻沒有人看見。」這是一項無論在男性或女性身上都很罕見的認知。甚至即使有了這種認知,只要不公平仍銘刻在社會中,它就會持續下去。其他較不敏感的丈夫甚至看不到問題,而且可能會在妻子抱怨或無法達成目標時,貶低、羞辱,或歸罪於她。
家庭主婦必須壓抑許多憤怒:那些與沮喪有關的憤怒、面對不公平的憤怒,有時還得加上由無意識或不夠敏感的丈夫所帶來的傷害而引發的憤怒。
獨自生活的女性遭遇到的困難不會比別人多,讓愛無法發展的,是難以表達的怨恨,而不是男性的缺席。
在我們的社會中,大家都期待女性知道該怎麼做,彷彿那是女性身上與生俱來的能力。她們以專業著稱,而少數幾個冒險挑戰的男性則被認為是業餘的。但事實是,她們知道的不會比男性多。確實,女性會分泌母愛的荷爾蒙,也能餵奶,但基因中並未寫著哪一牌的尿布最好,或是有關疫苗注射與親師關係的建議,更別說一切都需要不斷的調整。面對孩子,從來沒有什麼是確定的,因為他們在成長、改變,而且沒有一個孩子與另一個孩子相似。
一段時間之後,媽媽再也受不了了。
薇奧蘭.蓋希托很詳實地描寫了過勞的第一階段:儲備的精力用盡。母親處在情緒與身體的疲乏當中,這是由必須不斷調整所引起的。
如果母親未獲得協助和支援,無法宣洩過度飽和的壓力,她可能會很快地來到第二階段,也就是「自我感喪失」和「疏遠」。
媽媽知道她必須繼續運作,但已不知道該怎麼做到。唯一的出口就是無意識地從情緒方面切斷壓力的來源,好讓精力的流失降到最低,並能繼續像機器人一樣,完成無法逃避的工作。精疲力竭的母親會照顧自己的孩子,但不帶任何情感,她會心不在焉。我們都經歷過這種完全耗盡的時刻:做著應該要做的事,準備三餐、放洗澡水、清理餐桌、哄小孩睡覺,但一切都以無意識的自動模式進行。當精疲力竭的狀態持續下去,自動模式也變成常態,母親與孩子越來越疏遠,她已經不再帶著感情了。
沒人幫助的母親會陷入憂鬱當中,越來越沒效率,一切都需要她竭盡全力,她懷疑自己的能力。有些以前能做到的事,像是打電話、填資料,現在都顯得難以克服。漸漸地,她進入過勞的第三階段,也是最後階段。怒罵、打小孩、懲罰,母親做了所有以前不願對小孩做的事,而很顯然地,事情繼續惡化,惡性循環開始。她看到作為母親的自己,與曾夢想成為的母親差距如此之大,以至於她甚至寧可徹底放棄做母親這件事。因為動機喪失和自尊崩壞,她否認所有自己做過的事,否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所有成就。
並非所有母親都會陷入憂鬱,但絕大部分—若非全部—都會經歷短暫但反覆出現,或持久的精疲力竭階段。
過勞的起因並不是女性的脆弱,不是因為她可能比其他人有更痛苦的過去,而是她與周圍互動的結果。不需要給她藥物:需要治療的不是她,而是需要重新設想她周圍的環境。這也不是僅限女性的病症,一位瑞士的小兒科醫師就證明了父親們也會經歷一模一樣的狀態,如果留在家裡照顧寶寶的是他們的話。
在這些困難的條件中,我們能瞭解父母有時會覺得自己受夠了,也瞭解到孩子會因此遭殃。一位精疲力竭、受過勞之苦的母親會與孩子疏遠。她越來越無法控制自我,覺得自己像是囚犯,被孩子剝削。她可能會對孩子的要求起而反抗,把孩子視為暴君,為此而恨他。有時候,恨意如此強烈,甚至會抹去她身上所有的母性。「他讓我消耗殆盡!」卡蜜兒吼道,「我再也受不了!這麼說很糟糕,但我對自己的小孩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我有時候就像個機器人一樣在照顧他。他很快就讓我生氣,如果不馬上做我要他做的事,我就會發瘋。」
卡蜜兒是一個壞媽媽嗎?「她沒有母性!」她的婆婆如此評斷。後來,卡蜜兒依照我的建議重回職場,也漸漸重新找回對孩子的親情。現在,她很樂意與孩子玩;而之前,她只是處在過勞的極端階段而已。
壓抑的情緒、自我的貶低、情緒的疏遠、情感的距離、無力感、沮喪......這是會爆炸的混合物!當媽媽崩潰並虐待孩子,整個社會都應該負起責任,而不只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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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名言、綱要 上課地點:大鑑禪堂,二○一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第十二堂課之一 梁寒衣老師撰筆,黃麗月聽寫
(《道德經》弘法第12堂二○○八年六月六日授課錄音)
〈第十三章〉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之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則可寄於天下;愛以身為天下,乃可託於天下。
──人類一生孜孜,皆不離「寵/辱,愛/憎」、「名利榮華」,本章剖析其華熠皮貌下之於性靈、精神的戕害,直如「繡囊盛糞」;要哉教人「重道忘身」、「愛人忘我」以祛除重累、不負己靈。
◎寵、辱若驚。
──何謂「寵、辱若驚」?〈憨山註〉謂「望外之榮(望外的榮耀),名為『寵』」,意思是,凡需要外在的「加持」:外在的鍍金、鎏光、榮耀、崇拜、光環,或慕愛、眷顧,乃至他者的眼光和青睞,即已是在「邀寵」、「希冀、希望寵」了!──一旦希冀他者美好的眼光與讚許時,即已是在「求寵、望寵」了!即使是一名上師亦然,當他期待弟子的眼光、崇拜、與頂禮時,便已形成某種程度的「求寵」、「邀寵」──「寵」的幅度、範疇廣袤,外在的榮耀、富貴、權位、聲名……固是一種「寵」,愛與美麗、憐惜、掌聲、喝采、評價、恭維、嘆賞……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更精微地「寵」?世間之人皆希望得「寵」,愈多愈好,更希冀能永永擁有這份恩威、這份美麗、珍愛、與閃光!
──殊不知「寵」往往即是「辱」的來源,在於無常、變異。今日的「寵」,可能即是明日的「辱」,唯因「諸法無我」,人性、人心本就是無常、變異、念念遷流的。取決於要不要「被寵」、「得寵」,本來自於「他者之心」,問題在於「沒有誰能夠把捉另一個人的心(連當人都不能,況乎他者!)」──即使那人是你的父母,是你的丈夫、情人、妻子,乃或是你的上師、道友、菩薩。而建立、依倚在他者的禪柱子皆是不穩的:緣於,取、拔由他,與、奪由他,自作不了主!由是,靠他家的寵愛而建立、形塑出來的自我,定也靠他家的侮辱而崩毀、坍塌。
──「驚」,即「恓惶不安」的樣子。凡夫愛「寵」懼「辱」,恒將「寵/辱」視為一生關鍵、追索的主題,一個命運的手勢。以致既期待、又徬徨,既渴欲、又驚動……太期待、太敏感,由是總於此「境界風」中搖擺熾劇……故用「若驚」來形容:既搖擺、又希望,既騷動、又渴求,且永永難以把捉、主宰!(人類所謂的「煩惱、痛苦」指的即未曾得到所期待的「寵」吧!── 那份期待的愛,期待的位置、聲名、威望與眼目!);也由是「來時歡喜去時迷」:得「寵」,固是驚喜、驚詫;得「辱」時,一樣也是驚怕、驚狂。不知「寵/辱」、「愛/憎」(寵就是「愛」,辱就是「憎」)本是一把刀的兩面,兩頭蛇的各一端──你才執起一端,另一只蛇頭已舔著紅信翻轉過來啃嚙了!
「若驚」二字表述了兩層意思:既摩劃了生命於此境風兩頭潮起潮落、拍翅掙扎、惴惴不安的形貌;也表達智者智照於此,所採取的敬慎與審慎:「寵」來時,固然諦觀慎明,不必歡喜絕倒、「與之俱去」;「辱」來時,亦一樣諦觀慎明,無庸憤憒絕倒,與之俱去!也只恁麼,平淡如常。(佛法謂:「功德天」與「黑暗女」,有智主人,二俱不隨。參見《達摩四行觀》)
◎貴,大患,若身
──「貴」,〈憨山註〉釋為「崇高之位曰貴,即君相之位」,當然,別忘記〈憨山註〉書於明代,如是忍不住以政治體相來思索。就當代,所謂「貴」所指的,應是各個領域,浮在檯面上,具足光環,能為各類媒體(電視、報紙、雜誌、網路……)報導,集注榮寵、光芒、與注視的,都算是某種程度的「貴」了!無論是商業、政治、文化、藝術、教育、環保各項……自然,也必須是此領域的尖鋒、翹楚、或精英;比如各種閣員、院長、局長……各種影歌星、舞蹈家、音樂家、設計師,或環保鬥士、運動選手……等等。於此多元的世代,「貴」的樣貌,亦開展、分歧而多元。萬頭鑽動,進取、拚搏……無不渴望抵達「貴」、競求「貴」、實踐「貴」(「貴」就是「功成,名遂」的量尺);可老子卻要說「貴,大患,若身」:此「貴」,如同此「身」一般,皆是眾患所集、眾病所至、眾惱所生之處。
──為什麼呢?在於無此肉軀、肉胎,則疾病、災難、饑餓、燒惱、苦迫……向何處啃咬?無此權貴、尊貴,則醜聞、弊案、謀殺、盜賊、敵手、媒體……又向何處啃咬?──端看世界各國的政治人物,隨其權位、影響的飈漲,則警衛、保全、維安系統更層層嚴嚴、密不透風,即連散步,也得如囚犯般,有個「保全者」監管、照看,即知誠然「貴,大患,若身」了!而一旦為其「貴」──成為各類領域的焦點人物、尖峰人物,即就「隱私」而言,便可能處於全面性地侵奪與敞開中……你的一舉一動、聚聚散散、恩愛情讎……所有所有最最糾結、痛苦、美麗、扭曲、或醜陋、煩惱的……皆刨屍曝骨、點滴晰微地以放大鏡掃瞄、檢視了,同時,繪形繪影、加油添醋,供人笑罵與娛樂。
──古德謂「黃金自有黃金價」,出世間的「貴」與世間的「貴」皆如此,皆有屬於生命、心魂的重資與重價、包袱與責任。而屬「貴」的位置──具足光環與威勢的權力核心,一向如是少而有限,永永浪頭洶湧、擠兌,為無數人類覬覦、艷羨、競奪、構陷、嫉忌、怨害的場域……由是激湍兇險,漂滿人性的棘刺與坑坎。
──「寵」與「貴」,世間之所嗜欲、嚮慕,本章老子卻開宗明義以「若驚」、「大患」定義此二者的本質,要人認清榮貴背底飄搖、燒惱的真相,審視此患禍叢結的淵藪。
以下則是更進一步地揭開、詮解此「寶篋中的毒蛇」。
◎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
──前以略釋,正因為諸心無常,境緣、境風不定,以是「寵辱若驚」:未得時,固然朝思暮想、忐忑起伏、驚惶不安、思惟揣測;一旦獲得,卻也一樣驚惶不安、難致安穩──懼怕眼前的榮寵、幸福,被各種無常、各種自然、天災、人禍……所剝奪、瓦解(縱使他者不叛變、移易,於此無常器世,也仍叢集著各式各樣儻來的災禍,一個車禍、一場飛機失事、一個突來的癌症病變、不慎的意外牽連……),自身所握的幸福(那份眷愛、成就或光環)也不過僅如一只玻璃珠、一顆汽泡、一閃煙火而已。由是,未得時固然憂懼輾惻;一旦得致,也一樣憂危怔忡:懼怕不能鞏固、牢守,亦懼怕失卻、剝奪的痛苦與愁惱──這就是「得之若驚,失之若驚」:倘若想邀寵,想受青眼、青睞,那麼,便打算一生成為一名「驚弓之鳥」吧!唯因世間恩寵不定,「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則也「天予之,天奪之」:不知什麼時候將飛走或崩壞,緣於,取決點未必是你!──未必是你的才華,也未必是你的美麗、或能力(難道此世沒有第二個、或其他一樣具足才華、美麗、能力而卻明珠埋滅的嗎?),而多半為「心風」與「境風」──乃「緣命所之」:是因緣、機宜、甚或他者的一念愛憎與僥倖。
──「寵在下」,唯因準擬「爭寵」、「求寵」、「製造寵」的時候,已使一己處於下方、下風、下位了,僅能依循他者的心風,決定自體的拂擺──無論現實的位階、才華、知識、學養如何,即已打算「矮化」自體,由著他者心風作主、捏塑,決定一己的憂悲愁惱了!……即使一名國王亦然,當他絕望地渴求一名妓女的愛時,便已是她的「俎上肉」了!僅能任她憑藉著自我的愚蠻,把玩、捉捏他的心,嘲弄、羞辱他的愛情與人品(毛姆的小說《人性的枷鎖》,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威瓦第的《阿依達》……等等皆表述了這一類的愛情──或該正確地說,無量愛情皆如此,一旦求其「愛寵」,便自動化地落入下風地帶。)
──「寵」與「辱」的關係,正如親信的佞臣、寵臣、愛妃一般,當君主愛寵之際,即小小一杯酒、一塊肉、一點菓餅……正吃到嘴邊,也不惜忉忉留下與「所寵」共享;即起牀之際,見衣袖尚壓枕在那人頭下,便不惜斷袖,也捨不得喚醒對方(如漢哀帝與董賢),非如此,不足以表達「寵到極致」、「愛到最高點」!然,一朝失寵,任你「擺爛」,任你積灰塵、長虱子、打到冷宮,也至死皆不相逢,更遑論墓前顧盼上一眼了!〈憨山註〉解釋,古代君主恩賜、恩賞,受寵者一定低伏跪拜、叩謝皇恩、高呼「萬歲!」,未被寵者便只依前高高站立,杵在一旁看著──即知「受寵」的當下,本身就已即是「辱」了(即已不免叩首、頂禮了!)──可惜常人無法直下看穿這件事,只可能又羨又忌望著這個下跪頂禮的人,恨不得跪著受寵的便是一己!──依此觀點,「寵」實就是「辱」之甚!緣於,與/奪由他,愛/憎由他!愈是寵捧至高峯,則其跌墜也必顯得更慘烈、更痛迫、屈辱!
˙寵辱若驚,舉例
一、憨山與太后:太后恩寵憨山,即若宮苑的限制,也寧可摩畫肖相,對著畫相頂禮、皈命,自為弟子。更為了協助他重建火焚的「報恩寺」,不惜日日減食、刪存宮中食饘經費以籌蓋寺宇。沒有太后的恩信、崇仰,於宮闈鬥爭之際,則不可能之於憨山構陷冤獄、重刑拷打,借此牽連、誣陷太后入罪,更不致有此後十餘年的嶺南流放,即連僧衣也徹底剝除。於明神宗母子的矛盾中,太后的「寵」愈深,則神宗的「辱」愈切!──這殊獨的緣命與枷鎖並不屬於尋常普通的僧侶。
二、五祖弘忍與慧能:無五祖弘忍的慧目灼巨、大開大闔,則不可能將衣缽、法信傳承給始來八個月、踏碓修行、連字也不識的「南蠻子」慧能。五祖無所謂的「寵」──唯因禪門風格、體氣如是,誰悟道、誰便傳承;與識不識字、讀多少經藏了無交涉,亦斬決毫不「留情」與「容情」!而僧團人人卻誤以為「寵」,大眾更信願的,為身為首座、威儀堂堂、精湛經綸,能領眾一千的神秀(僧團的行為已是「信不足,有不信」了!──究底誰才是老師、禪師?誰才是明法者、主法者?誰才更具足正法眼與擇法智?)。一眾不肯相信五祖弘忍寧捨担水汲柴、切切相依相隨十餘個年光的神秀,其背底的深沈道眼與法眼,卻轉而搶奪衣缽……伏下了日後六祖隱埋獵人隊中、担任傭賤瑣役、澇苦塵勞十五載的時光。六祖謂「物忌獨賢,人惡出己,辛苦受盡,命若懸絲」──無此「南宗禪」的冠冕、法信,則亦無此「命若懸絲」的憂危辱迫。
三、芙蓉道楷與徽宗:芙蓉道楷道譽高標,震動京師,即連徽宗也愛,賜下紫方袍,號「定照禪師」。芙蓉道楷剛骨孤硬、堅持本志,拒不接受,幾回三番,最終,徽宗震怒,不禁將他逮捕下獄,甚而於他臉上黥字、流放(「寵」之極,御賜紫袈裟;一旦翻轉,「辱」之極,則於顏面上刻字、黥刑!)。稍後,恩赦、平反了,人們建議他,不如洗去顏面上的刺字。芙蓉道楷回答:「這是皇上的加持、恩賜,怎敢洗卻,看作紀念!」如此掛著黥刻的顏面,走完一生──這就是芙蓉道楷的豁達超邁、等觀一味:他就留著這個「辱」當作「寵」;無昔日非常地「寵」(且「寵到」非如此不可!寵不到,就憤憒、刻字!),那有今日臉上這等好字?然,此「功德天」與「黑暗女」畢竟斯皆如空!
四、呂后與戚夫人:缺乏漢高祖極致的耽溺與愛寵,呂后則未必「創想」出「人彘」這樣一種極端猙獰悚怖、非人非常的摧剝與刑虐,緣於她之其他嬪妃即或殺害、並未酷毒如斯。彌天的愛寵招致彌天的裂毀與嫉忌。由是,「寵辱若驚」意即,於「寵」的當下,就該戒慎、反觀、覺悟、出離了!不該到了「辱」,肌骨猛抽一鞭,刀斧當頭,一無退路,才有所覺知、反省。那太差、太鈍了!
★老子要人看清,人性於「寵辱」(得/失,成/毀,損/益,愛/憎)之際,擦翅、拍擊、掙扎的種種相狀,要人齊齊放下,持平、持淡以之,始有轉身、游御的空間。
須得實實穿透「寵辱若驚」,始能不忮不求,來任其來,去任其去,抵達「寵辱不驚」:不致隨風高舉,也不隨它墮坑落塹。
◎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富貴是大患,即如身體是大患,為何如此?
單看人類一生從早到晚、忙忙碌碌、多少的歷程、掙扎與塵澇,說穿了便是要「養活自己」,且光是食、衣、住、行──此「物質上的安穩」便足以紛紛攪攪忙過一生。然,光是這點還不夠,人,不是動物,尚有精神、心靈、情感的追尋、定位、與滿足。如是只要仔細回觀,便將發覺,我們作了一切種種的努力、拚盡所有力氣,無非僅在安置、安頓我們的身體──這個「肉殼子」,以及肉殼子中包藏悸跳的「心」!(無此「肉殼子」,這顆怦怦悸跳的「心」又向何處聒譟、吶喊?)──可惜,無生不終,無論如何安排安置,努力鞏固、施設,各種生老病死,各種災禍災難,各種儻來的無常、流變,乃至各種身、心的打擊、沈鬱、與苦痛……仍傾軋、翻搗而來!無論如何鞏固、如何圍堵、防禦,一旦有身,便只能算是站在流沙上面,一點一點看它下陷、消磨……因此「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並不難瞭解,僅要看一看一名中風、全身癱瘓的人吧!倘無人悉心料理,則吃喝拉撒皆全在那裡,渾身傷瘍耨瘡、臭垢羶臊。即或有人照護,那些渾身插管的病人們,也自成一組組無聲的煉獄。……倘無此身,怎有此全身腫瘤癌侵、不得自由,分分秒秒皆深沈拍搗的楚痛呢?
──山中散步,看到病傷的蚯蚓,總是千咬萬咬、密密麻麻的螞蟻都在啃噬、食噉著牠,便拿起樹枝驅散群蟻,將牠挑入水窪或山谷間、不會有螞蟻的地方。朋友是重視環保的,即一直強調:「不要破壞自然的程序和軌則──人沒有權利去干擾破壞,不然螞蟻吃什麼!?」
尸鳩王割肉飼鷹。乍看可以如此看待動物昆蟲、自然界,但僅要有一點點想像力,即知那條長身大蟲究底痛澈到何種程度!?山中沒辦法!看不下去!只好執起樹枝,讓憤怒的螞蟻猛然擊噬手掌、袖肘。假使有因地,那就只能是這樣子!──可是,各位想想,那生病究底要不要醫?癌瘤要不要割?中風要不要看護呢?……那不也是殺了身上的細菌、病毒嗎?而細菌、病毒的存在,不也全屬於「自然法則」嗎?是不是全都不做、不救、不對治?所以「知見」很重要。在於若強調所有環保,則人也是自然體系的一層,基於「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的概念,若彼不能救,此也一定無須救,那麼,一旦輪到你的時候,則也不用東割西割、號泣著沒有人救、沒有人肯出手施為!佛法日微,正因為佛弟子雖時時喊「無差別相」、「一體等觀」,一旦蒞境、臨境,卻難能「物我一體」的直觀轉換與對待。由是「虛多實少」、難為人敬信。
──有身皆苦,冬寒夏暑,無不逼拶。《雜阿含經》用「無牢,無實……如病,如癰,如刺,如殺」來形容此色身的大患。而南傳佛法根本必修的「四念處」,第一則是「觀身不淨」,要行者如實體會此「有身」的過患、瘡瘤,依此建立「厭離心」、「出離心」;基於無此諦觀與出離,則也無所謂的修行佛法。
──《華嚴經》則謂,唯有初地菩薩始能遠離「五種巨大的怖畏」,即:
一、死畏:一旦有身,則有死亡的威脅與懼怖,無論之於一己,或所親、所愛皆然。
二、不活畏:即「無法存活的恐懼」,包括兩種層次與條件:
1.物質的依恃:飲食、衣服、醫藥、居住、工作……等等。
2.精神的依恃,我們需要父母、師長、朋友……一切所親所愛,亦需要自我的實踐、追尋與定位;一旦失卻其中的某一個、或某一部份,則「活下去」的勇氣、支撐、與力道也將流失、殞滅。
三、惡名畏:畏怖種種「污名化」,種種是非、攻詰、毀謗、污瀆、中傷、凌辱、流言……
四、惡道畏: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等「四惡道」的畏怖。事實上,人類連「黑道」、「惡人」都怕畏,更遑論其餘因造作惡業罪業而墮落的「地獄」等更闃暗、險惡之地了。
五、大眾威德畏:指懼怕群眾、團體的威勢,亦懼怕各領域具足威德、威勢者。比如有人不敢上台發言,或面對大眾則囁嚅不已,懦弱、龜縮、不敢為義理發言。而有人則怕見警察、怕見法官……即往見所崇慕的作家、導演、舞蹈家……也顫慄戰抖。
以上「五怖畏」為生而為人、具足此身,必有的五大過患與畏怖,唯有抵達「初地」始能遠離(注意,是「遠離」,而非「斷除」!),即可想而知五者之於尋常肉軀的宰制和凌迫了!(關於「五怖畏」,詳請聽《面對恐懼》CD)
◎及吾無身,無有何患?
──除非切確思索、觀修「身體是大患」這件事,深味此「五怖畏」,否則就難以當真認證此結論,更難以進一步平行諦觀「色身,為眾苦所集,是大患;尊貴,亦如同色身一般,為人性癌瘤所集,是大患」此一事實了──緣於,若果真正視身體為大患,那麼,隨時死不是很高興嗎?不是拋棄了此大患嗎?──然,凡夫心怕死,畏死,更慣性的思惟,是視身體為「大愛」;死亡,才是「大患」、「大敵」吧?同時認為,只要我們能活著,能繼續鞏固、維持,則一切都不成問題……凡夫心依此法則而運作,故要參悟老子(或佛法),則必須棄下舊有知見,循其系統而紮實觀修,依之刷洗沈潛意識基底、累世行來,之於肉身的堅牢執取與惑愛。唯因無能「解縛」正源於之於自、他色身的牢執與愛渴。如是「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正是一名過來人的解脫語,不可只作痛快看。
──關于「貴為大患」,〈憨山註〉援引了兩個例子:
之一,《焦氏筆乘》(註)中的「王子搜」:王子搜的故事出自莊子〈讓王〉──越國人民宿有弒君的慣習,他們一連弒了三代國君,王子搜的太祖父、祖父、父親,現在,是王子搜了!──舊王已弒,如今,他們希望太子繼立,成為他們的新王。
王子搜於是亡命出逃,藏入深山窮嶺、無人洞窟中(其實,既愛弒君,又愛立君──「因地」如此下種,誰敢成為你們的國君?有如此嗜味與慣習,頂好,便學習無君、無政府,自己管自己!)。然,越國人不肯,眾裡尋他千百度,千尋萬尋,也果然追躡到此山洞來。
王子搜沈默不聆呼喚、抵死不肯出來。
越國人即燒薰了艾草,用強烈的濃煙硬將王子燒薰、嗆辣出來(咿,果然是惡國惡民,這是迎接國君的樣子嚒?),而後,將之強置放於裝飾華美的車乘上。王子搜乃撫著車轅仰天長嘆道:「非我為王不可嗎?便不能捨掉我,放此一著嗎?──」
莊子評述道,王子搜並非厭惡為國君,而是厭惡為國君的過患與弊害。如是寧可藏身山野,只當一名野人、野漢!──這就是「貴,大患」,尊位、權柄中伏藏著大量的過患:人民並非白白地低伏!大眾是有期待、有想像,也有檢視、責求、與幻滅的。一旦幻滅,所施、所行不符大眾的愛憎與量尺時,便又弒君、殺君去也。
之二,楚威王與莊子:楚威王聆聞莊子賢達,請使者攜重金迎聘為宰相,莊子笑而拒絕道:「千金,乃重利;卿相,為尊貴之位。然,且看祭典選為祭祀的『犧牛』吧──那被選中的牛王,皆須先用豐厚的食物餵養三年、細緻照護;及至送至太廟之際,又裝飾、披掛各種文采華貴的繡布繡綺,直謂享盡殊榮!惜哉,正當屠戮之際,彼時即若想成為一隻鄉野的野狐、野豬亦不能──」(引自《史記˙老莊申韓列傳》)
──明代方孝儒若非貴為大儒與重臣,其下筆起詔具有一定的威德與影響,則絕不致招來「誅連十族」的禍患。即前述的商鞅、李斯亦然,缺乏卿相極致之貴,則也難有誅夷九族、三族的極致之禍。鄉野鄙夫,至多,也僅是一人、一家斷頭而已。及若當代亦然,不是權貴聲望,不是名聞、名流、名達,不具有一定的光環與吸引,則決難引來叢聚的媒體、傳播,以及各類扒糞扒屎、腥羶嗜血的炒作與炒弄。狀況即如被螞蟻啃嚙的大蟲一般,有此巨大招引的蟲軀,才有此叢聚咂噬的痛楚。
──我們的文化、社會、教育一向視「光環與檯面」──各式的「尊貴榮寵」為生命致力的標的,認為有出息、有志氣、有懷抱、有價值的人便應如是:合該站在光環與聚焦的中心!由是,前浪後浪,人人虎視眈眈、來勢洶洶、有志必得──而立於光環的中心,則永難豁免無盡的嫉忌、瀆謗、敵競、與挑戰。〔〈憨山註〉謂「然位,乃禍之基也。既有此位,則是非交謫、冰炭攻心、眾毀齊至;內則殘生傷性以滅身,外則致寇招尤以取禍,必不可逃。」〕
˙舉例
從白天鵝至黑天鵝──一名總統的女兒
◎故貴以身為天下,則可寄於天下;愛以身為天下,乃可託於天下。
──人生在世,所最愛的兩個東西:一為身體,一為尊貴榮寵,老子都直截破斥為「大患」,要人直視其背面骨底,無盡險巇、箠楚的代價與歷程。洞曉了、剔透了,才可取此位、荷担此「貴」。這是「先放下、超越、明白,才可承担」的哲學。
──意即,榮貴與色身,就個人而言,實是不值取、不足戀。然若有人其立於尊位的原因,直是憂國憂民、以生民為懷抱,則可寄予天下了(意思是,對權柄權位、光環檯面,真正淡泊、出離、超越的人,始可賦予重担、要角);若其人愛養色身的目的,僅為生命一體、仁民愛物,以慈仁廣推於天下,則可託付以天下(意思是,此人愛惜「法身性命」和「肉身性命」的原因,皆不是為自己、依本能而有的自我保護與戀懼,而是「直以天下人法身、肉身為己任」,則可咐囑寶器、尊位了!)──事實上,無論「人王」或「法王」皆如此,能「主天下」或「主法教」的,皆必須是頂戴生命,能超越自我之於色身與權柄的幻念、渴愛的人。
──徒為寶愛自我,為「私我」的存活和榮顯而掙扎、拚搏的,皆未足以寄託與荷負──端看「南明」,國破家亡,山河隳裂如此,卻不圖收拾恢復,諸王、諸臣、諸將一併忙於內鬨內耗、拚殺爭權,終至殲滅、消亡……即可之老子的語重心長了:私我太重、權力欲太重,僅能導致生民、國土的焦煎、夷毀。
──一個國家、文化、社會,誰當政、誰主權、誰主導,永遠是重要命題;基於任何領域,好權、私欲、諂媚、無能者當權,皆可能向下導致沈淪與劫毀。由周王朝的衰微中,老子已預見列國未來的動亂了,故諄諄其言。
須知,秦始皇僅任用了兩個權力欲望奇大的人,李斯與趙高,即將他征戍六國、締建大秦帝國的無量心血、劬勞一舉掃盪了,影響所之,即連有秦以來近七百年的基業也一併連根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