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不開的一本書,一些事】
Cathy Park Hong《Minor Feelings》
也不是說有意避開,就是知道了很久,沒拿起這書來讀。本書在2020年初出版,作者是一位美國韓裔著名詩人,這是她的第一本非詩集/非小說作品,書的副題是"A reckoning on race and the Asian condition":「種族和亞裔處境的反思」,隨著全球疫情後出現的反華情緒,和特別在美國發生襲擊亞裔人士個案數目大幅上升,令亞裔美國人身分認同成為熱門話題,而這書在今年初推出了 paperback,過去只讀沉悶的政經書籍的我,本來近期集中睇小說,但 Hong 的這書,再也避不開。
本書名列去年多個年終書評十大名單中,只不過是短短二百多頁、七篇文章,有什麼特別?作者以自己第二代韓裔美國人的身分和個人經歷,包括自己和一些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的故事,探討了種族、結構性種族歧視,和在白人社會主導下成長的影響等題目,也因為她是詩人和藝術家,特別討論了小時學習英文為第二語言,從而讓她對這語言有更敏感了體會和應用,和一些在藝術社群中亞裔面對的問題。
Hong 成長家庭環境中上,住在白人居住地區,甚至家有私家泳池,但不忘提醒讀者小時候住在洛杉磯Koreatown的「基層」地區,不過在1992年當地發生的黑人與韓裔種族衝突前,父親生意有成,已經搬走。與我之前介紹美國越南裔詩人/作家 Ocean Vuong 不同的,是後者以難民身分移居美國,在單親家庭中長大,一直貧苦地工讀,Hong 讀的是私立大學,但二人對英文為第二語言的體會,在他們作品中,可見相似的地方。
尋找一起走過的經歷
兩人相似的經歷,還有是一個刻苦、堅強但對子女十分嚴厲的母親,就像我們在流行文化中阿信再加「虎媽」的印象。Hong 提及,小時到白人孩子朋友家中玩,覺得很和平和安寧,父母慈祥,小狗可愛,但回到自己家中,父母總是吵吵鬧鬧,沒有寵物,但老人家總有些古古怪怪的習慣(像祖母親用咖啡罐裝自己的尿去後花園種蔥),我想如果拍成電視處境喜劇,應該嚇壞白人,但反過來,只會令他們對小數族裔 stereotyping 的印象定型,更根深柢固。
Hong 的文章中,帶出很多重要的問題,例如,她作為藝術家,作品是否被困在白人社會對亞裔的印象的框框內,要遷就他們怎看我們,才能有機會出版?甚至她透過於1982年在紐約姦殺被害的美國韓裔女詩人 Theresa Hak Kyung Cha 的事跡,質問為何媒體甚至她的藝術界同僚和朋友,分別都淡化報導或低調處理,難道亞裔面對的暴力,白人社會都不想提,不想知道太多,亞裔在他們眼中,最好是隱形?這狀況,也與黑人面對的問題和歧視,有所異同。
Hong 所提出的問題,未必有答案,卻能另我們反思自己的經驗。無論在那裡生活,或曾經在那裡生活,在「自己的國家」抑或「別人的國家」,是多數是少數,不要說沒有歧視,要是這樣說,肯定只是視而不見而已,包括在中國和香港。我也想,我曾經在美國留學和打工十多年,回到香港,種族上少數分子變回多數,但身分認同又在種族層面上增加變數,回歸後香港身分在國家全面管治下又不一樣了。但至少回想自己十多年在美國的經驗,究竟當時是怎樣的?
誰是「亞裔美國人」?
近年使用的「亞裔美國人」(Asian American)一詞,原來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在美國反越戰和民權運動示威浪潮最火紅的加州柏克萊(Berkeley)所創作出來的,今天最「建制」的形容詞,當年卻已是最「前衛」的。即使在八十年代我在美國讀大學時,對亞洲人的形容詞,很多人仍然以 "Oriental"(東方人)這個顯然極為殖民主義的詞語稱之。至近年,如果要向一些美國機構有需要填表,在種族一欄往往會以「亞裔美國人及太平洋島民」(Asian American and Pacific Islander)統稱,我都會不禁想,亞裔都夠包羅萬有了,怎麼把太平洋島民都打成一片?
反觀英國,近年在這些回應表格分類,都變得比較仔細了,會分為「中國人」、「華裔英國人」或甚至「香港人」,當然也有些「混血」、「其他」或「不想或選擇不回應」給選擇,始終,說是種族但其實也是身分認同的選擇問題。然而,是否美國人就是比較懶惰,還是白人主導思想下分不開,不想分?他們分不開華人、日本人、韓國人、越南人等等,這都罷了,就是兩個東亞裔人的不同面孔,都總是分不開,我們分辨白人面孔卻沒這問題,是否我們看荷里活電影太多,他們看亞洲片太少?
自去年起,亞裔在美國因種族歧視遭受襲擊個案大增,亞裔美國人團體因而加強聯繫,作出回應,我曾經聽過當中他們舉辦的數個網上論壇,華日韓越還有印度、菲律賓等主要社群的參與都有,他們都會指出,一般美國人社會和白人主導的理解,甚至在不同亞裔之間,其實都未必完全了解「亞裔美國人」所包含的複雜性,不同的種族、文化、背景、語言,分隔了他們的互相了解,還有不同國家之間的政治和歷史的紛爭、新仇舊恨,在美出生的日韓中/港/台人後代,可能感受不深,但如果是新移民或者留學生,不幸地可能根本互相敵視,另一方面,新移民與否、教育程度、社會階層不同,對種族歧視的體會也不一樣。
我比較深刻印象的,是有一位講者曾經提出過,在媒體甚至官方的描述,不宜再簡化地以"China"或"Chinese"形容中國政府或官方的事宜或行為,中國餐說是"Chinese food"沒問題,但如果是政府的行為,就應該在內容和標題說明是"Chinese government",的確,任何政府也不能代表所有人,批評一個政府不應把不滿投射都該國的人民,這個建議,可圈可點!
黑暗的歷史
另外,他們在討論中提出的典型應對,必定包括在美國教育中加強亞裔在美過去面對的歧視歷史,由美國內戰結束後,失去了黑人勞動力後,美國於1860年代輸入數而萬計的中國勞工以參與興建鐵路,可說是美國鐵路尤其是開發大西部的,當初都是以中國人的血汗,甚至用上平均每公里幾條中國人命搭建出來的,但美國政府「打完齋唔要和尚」,之後卻因恐怕大量亞洲移民,通過了「排斥華人法例」(Chinese Exclusion Act 1882),中國人甚至其他亞洲人,甚至包括前美國殖民地的菲律賓人,都難以移民美國,直到1960年代才真正開始改變。
今天亞裔美國人提出應該放進中小學歷史教材的,當然還有二次大戰時的日裔美國人的遭遇,他們無辜地被視為間諜,財產土地被充公,失去自由,年輕男丁卻被徵上戰場,保衛美國這「家園」,其他家人就關押在集中營多年,直到戰後才放出來,這段黑暗歷史。至於韓國和越南人,無論是否同意美國當年應否介入他們國家的內戰,阻止共產主義擴張,大概都會同意,美國接收不少來自兩國的難民或移民,多少都為贖罪。
然而,在今天美國的本土政治環境,種族主義反而更為抬頭,在部分州政府出現共和黨人大力打壓黑人投票權利和鼓吹白人至上主義,要提出亞裔美國人歷史觀,把這些美國帝國主義的黑暗歷史,放進教科書,談何容易!反過來說,政權用作政治宣傳教育的話不算,就是過去在華人社會和教材又有多少談論「賣豬仔」和美國反華移民法案?就是我這一代香港人,對這些事的印象,只有「華英雄」和黃飛鴻電影(但這些故事內容卻反而只較多描述中國人自己人打自己人多於受白人的歧視),難道這歷史連中國人自己都不想再提?
種族暴力未停止過
這兩年在美國發生多宗亞裔面臨種族暴力事件,特別在三藩市灣區和紐約市等地,以及在今年三月發生的亞特蘭大按摩院槍擊案中的受害者,回想我接觸這些仇恨罪案(hate crime)的報導,始於1982年的陳果仁案。案發於我入讀美國大學前的幾個月,案件和之後數年關於的審判的報導,在我讀大學時訂閱的星島日報(記住當年未有蘋果甚至world-wide web!),應該一直看到這案件的發展。
陳果仁在中國廣東於1955年出生,六歲被被同來自廣東的養父母從孤兒院收養,帶到美國長大,於1982年二十八歲之齡,在美國底特律一家脫衣舞會所與朋友慶祝八日後將舉行的婚禮時,與在場人士起爭執,後來被兩名白種人追打,以棒球棍擊至腦死亡,四日後正式離世。這是否種族仇恨罪案?有證人表示,聽到兇徒曾經說:「都係因為你班XXXX令我哋無工做」(It's because of you little motherfuckers that we're out of work.),兩名被告當然否認說過。
歷史背景,當年美國因日本經濟起飛,尤其美國汽車業面對日本進口車競爭,節節敗退,三大汽車廠大量裁員,而底特律正是美國汽車業傳統重鎮,失業情況嚴重,雖然陳果仁是華人,相信很可能是被錯誤當作為日本人而被害。然而,州政府的審判,竟然輕判兩名兇徒罰款三千美元,守行為三年了事,華人團體說,等同公告天下,三千大元可以買起一條中國人命。
之後,有華人律師和記者介入,根據侵犯死者公民權利把案件推上聯邦法庭,原本把兇徒當中一人成功入罪判監廿五年,另一人就脫罪,但在兩年後上訴判決,兩人獲無罪釋放。最終,家人僅能以民事訴訟控告兇徒,獲判約一百五十萬美元,還要分期每月幾百元地給被告慢慢還,慢慢玩!因此,今年的亞特蘭大槍擊案,社會爭論是否應該以種族仇恨罪行控告兇徒,但歷史告訴我們,在美國,要如此入罪,十分困難,結果,恐怕又是不了了之。
當然,與當年中國人被當作日本人不同,這兩年如果說有人因疫情而仇視華人,但不少在美國街頭被襲擊的,卻是其他族裔的亞裔人士,可謂諷刺,並且,這也不是因為認錯,不少襲擊者顯然沒打算再理會他們是華人或是其他亞洲人,就是發洩要叫他們「滾回家」,即使他們不少根本是土生土長美國人。可幸的是當年陳果仁案只有美國華人稍為關心,今天可能因為所有其他亞裔都一同受害,亦相信因為社會始終有少許進步,不同族裔的亞裔人士總算更大程度地合作起來。
選擇忘記的歧視?
回望我在美國生活的那些年,究竟有沒有受到種族歧視?要說出具體例子的話,我說不出來,但說沒有遇上,我可以肯定地說,一定有。小的事情地方,面對過的白眼,服務上當我隱形,言語上的欺凌,必定有,但很奇怪,雖然說已經過了廿多年,是真的完全記不起來,還是我潛意識要忘記這些事、那些人?相反,像 Hong 書中形容,美國人對亞裔有些既定形象、行為模式,作為「乖乖」的「模範少數族裔」,我們只要「fit」進這些模式,自然大體上「相安無事」。當時,不自覺下,受害者也成為了種族歧視的幫凶。
我的大學處於中西部非常保守的印第安納州(Indiana),白人絕對佔最多,黑人也少,不過,可能因為屬於理工科目較强的學校,來自分布大量不同國家的留學生算多,我大學第一年時,宿舍同房被分派了一個美國人,他來自本州的中型城市,從未踏足外國,甚至連美國本土可能只去過少數鄰近的州分,我這個香港仔同房,對他可能已算是個衝擊。我們相處不錯,但我相信他也覺得,他潛意識下覺得自己是主,我是客,他是大,我是細,而我都是用最典型的亞裔方式,用學科成績證明自己的實力,得回多些尊重,尤其因為我們主修科目一樣。不過,不自覺下,這也許又已墮進「模範少數族裔」的stereotype 了。反而我有印象的,是他初時常笑我寫中文信給家人朋友(我1993年在入學第二學期才拿到電腦戶口,學識用互聯網和電郵,減少了手寫信),寫的中文字是"chicken scratch",如果以今天標準來說,算是有點歧視成分了,不過,當年,算了。
與 Hong 描述她的大學生活比較(我比她約早十年入大學),我們都是在中西部的保守州分(她在艾奧瓦州 Iowa),不過她讀藝術,我讀的是工程,也許在亞裔的模範形象中,數學、理科能力較佳,讀這些科目的話白人接受,問題較少,只要是繼續在這些方面發展,可謂各取所需,當年就算是畢業後要在當地找工作,拿工作簽證留在美國,入籍,都不困難。後來我碩士畢業後進入大型電腦公司,先後在東西岸,前後兩家公司工作,回想起來,都是走不出這亞裔模範形象。
我在美國的第一份工作,聘請我的是一位台灣人,從一開始,我真的有想過,他是不是因為我是華人而挑選了我?結果我都沒有問過他,當時組中除了我倆沒有其他華人,而我們也從沒有在工作內外講國語。當年我讀的是電腦工程,但第一份工作卻是在電腦公司生產硬碟的製造工程部門寫相關控制機械的程式,老實說,並不十分「夾」,大學學的都不一樣,要重新學過,而硬件製造可說是比較「悶」,結果兩年後在公司轉職到西岸矽谷的前線部門,才擔上較接近軟件顧問和諮詢的工作。矽谷在科技人才上即使當年已經是個大溶爐,我的同事幾乎來自世界各地,說什麼種族歧視?雖然最終大老闆,基本上全是白種人。
後來我在1994年返回香港工作後,無論是朋友討論或是媒體訪問,問及我為何回流,我的答案都會說,在香港可以更快踏上更高的職位,事業發展更好。當然,也許在一刻是那樣,不過,我也會補充說,如果留在矽谷多一會,等及互聯網 dotcom 泡沫吹起,留在美國也許發展更好也說不定。不過,當時在美國大公司所見的,的確是即使科技行業也有這個玻璃天花(glass ceiling),上面的職位望得到,但不會能上到去。我沒有詳細數據,但即使至今,大家印象中仍會覺得,除非自己創業,在美國大型科技企業的最高層,華人等亞裔的不多,除了印度人。
Minor Feelings
Hong 書中說的 minor feelings,是指當「美國式樂觀主義被置於你的身上,與自己種族實況面對呈現矛盾,導致的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人家告訴你,一切在改善中,自己卻覺得,都是一樣;人家說,亞裔多成功,自己卻感覺失敗。」相反,當我們覺得,「受夠了」,要對自己誠實一些,即使要令其他人覺得「難相處」,卻會被視為「敵意、忘恩負義、妒忌、令人沮喪、好戰」,就像白人社會覺得我們走出模範樣式,出了軌。
想起來,當年離開美國,的確有點兒這些感受。不過,奇怪的是,今天在香港,如果嘗試把種族部分,自己選擇用一樣你感受到的東西代替,這「認知失調」和「被當作出了軌」的感覺,同樣出現。這,又是什麼?
所以,我說這書避不開,是因為有些事,有些感覺,是避不開的。《Minor Feelings》最成功之處,最另我覺得是所讀最佳的書之一的原因,是因為它出奇地令讀者反思。不只是共鳴,更加是反思。
#CathyParkHong #MinorFeelings
#和你讀
#光讀書 #書評 #讀書
同時也有10000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910的網紅コバにゃんチャンネル,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
忘恩負義 相似 在 洪仲清臨床心理師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媽媽,在你變成一個含辛茹苦、下半輩子都充滿怨念的女人之前,你有問過我的意見嗎?
如果可以,我寧願我不要出生,你不要為了我去撐一個圓滿,我寧願不要這樣長大,請你不要再說是為了我,不要再說我不知感恩,不要再說要不是你我哪有今天,你沒有問過我要不要這些「恩情」,不要把你的恩情跟怨念當成無限額度的黑卡,動輒提領,消費我的痛苦。
我寧願我今天這些都不存在,也沒有我,而你還是原來的你。
取自《女子力不是溫柔,是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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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早安:
「你不能選擇當誰的孩子,但你絕對可以選擇怎麼當你自己。」
今天晚上要談和解,我想把這篇文章分享出來當教材。或許晚上的時候,有機會提一提。
原生家庭的影響深遠,因為那是我們人格養成的最初。尤其母女之間的連結更深,細細內省整理,常常千絲萬縷。
這個工作很不容易,常要有人陪伴。都只靠自己,確實少了旁觀者清。但也許,這篇文章可以多幫您一點忙,讓您有多一點覺察,能更有能量。
祝願您,藉著這些能量,一步一步選擇找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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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這次出版社要求的贈書活動不太一樣,是要在「洪仲清臨床心理師」、「大好書屋」兩邊的粉絲團按讚,然後分享此文章到個人臉書版面,並設成公開。出版社會以官方粉絲團抽三位分享並公開此文的朋友贈書、寄送(不包含國外地區),三天後由出版社在這篇文章下方以及「大好書屋」粉絲團公布獲獎名單,再請中獎的讀者提供收件資料,由出版社為讀者寄出贈書。。
大好書屋
pps. 今天晚上的活動,主辦單位希望能有直播,歡迎各位朋友在7點半,在版面上就可以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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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劉冠吟】
「母親」對於女兒而言,就是一個女人的模範,一個直接吸收仿效的對象,好的壞的都收,我們就是這樣學習當女人的。母親通常是最直接帶孩子的人,孩子看著母親長大,母親如何裝扮自己,如何評論別人,如何看待自己;母親快不快樂,孩子全知道。
母親其實不用太強大,但母親必須要有讓自己快樂的能力,不然孩子就會直接複製那些永遠打成死結的思維,這輩子要花上三倍五倍的力氣去學習如何打開這個結。
我跟我母親「重版出來」的缺點真真切切。饒舌音樂品牌「顏社」的老闆迪拉胖跟我是學生時代就認識的好友,此人知我甚深。有一次非常低潮的時候找他出來聊聊,他聽了我這個那個天花亂墜無數個煩惱,雙眼直直地看著我,跟我說:「冠寶(我好友們對我的暱稱),這麼多年來,我看著你,你一直都很努力,想做很多事去證明自己很棒、很強,但其實你本來就是一個很好的人了。」
我跟原生家庭感情很密切,但人性是這樣,極度的濃密,就會引發對極度孤獨的渴望。血親是一種弔詭的關係,我們用一生互相餵養對方,有時是感情、有時是毒藥、有時是潛移默化的意識形態、有時是幫助、更多的時候是情緒勒索。緊密的血親關係最上乘的,或是說勒得最緊的,稍不留神就往死裡掐的—一定是母女關係了。
▍奇妙的母女關係
我最好的朋友之一飛飛,出生在一個「經典」的破碎原生家庭。我稱之為「經典」,是因為飛飛的原生家庭具備了連續劇裡面所有會出現、讓人不悅的家庭因素:飛媽是爸爸再婚的妻子,前妻必然的愛錢,在爸爸死後將遺產火速搬光;飛飛從小目睹爸爸打媽媽,爸爸如同連續劇中亦必然的擁有不負責任的人格特質及暴力傾向。
飛飛並不是家裡唯一的小孩,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妙的是,妹妹在這齣什麼狗血元素都有的連續劇裡,竟然是一個平板角色。通常編劇不會這樣寫,但飛妹完全沒有擁有如同飛飛一樣的喜怒哀樂跟痛苦哀愁,就真的是一個,沒有對白、沒有戲份、沒有承擔,無法同情共感的平板角色。
「我爸打人就算了,但是用拳頭打我媽的眼珠耶,這是什麼打法?直拳打眼珠?」飛飛描述這些畫面的時候,語氣很平靜。我跟飛飛是大學認識的朋友,聊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已經是二十幾歲的成年人了,陳述故事很精確,沒有情緒,跟我講這些,不是抱怨,也不是討拍,只是分享一些個人背景資訊,讓身為好友的我更瞭解她。
即使是面對這樣的爸爸,飛飛的媽媽還是非常努力維持這個家庭,並不是因為經濟因素,飛媽其實是有養家能力的。我們都覺得,應該是為了一些女性傳統的堅持,以及更多的不甘心。
飛飛回憶起她小學六年級,有一次,媽媽要帶她跟妹妹去吃西餐,但臨出門前,飛飛才發現爸爸也要去。飛飛不肯去,飛媽「倒地大哭,以手捶地,小六生我雙手環抱胸前,冷眼看著我媽在地上扭動」。最後只有爸爸帶著從頭到尾沒進入狀況的妹妹去吃西餐。
到了飛飛的高中時代,各種因素交逼,「我媽身體出事,進了急診室,我爸都不願意簽字,差點活不了,我媽這才死了心。」穿著高中制服的飛飛出席了少年觀護庭,才讓法院結束了這段婚姻。爸爸過沒幾年就因病去世,生活並沒有隨著爸爸的提早登出而好轉,後來飛飛明瞭,自己一切問題的根源,其實不完全來自父親,更可能來自母親。
▍即便只是暫時丟棄,都是困難的
打出生開始,母女關係就是一種天然的寄生。媽媽說什麼都對,媽媽說錯一定的就是錯。孩子會知道害怕,但無法判斷真實的道理,孩子做很多事情只希望博得媽媽一笑,媽媽眉頭一皺,就像天塌了一邊。這種天然的灌輸跟依賴並不奇怪,就是人生而為動物的天性之一,像水泥灌進模型一樣堅固。小獸沐浴在母愛之中,渴望獲得更多的關愛,藉由情緒賞罰的訓練,奠基了人格的雛形。
要到了某種程度的社會化以後,小獸們才會發現哪裡有點不對勁,而這番檢視跟掙脫,將是人生中最長最難走的一段苦行。拆解、重組、寬恕?原諒?或是有時候你需要的,只是暫時先直接丟棄這些過去。但母女之間的糾葛何其複雜,即使「只是暫時丟棄」,都是困難的。
我跟飛飛相識十多年,一開始聽她講家裡的事情,多半就是跟著罵一罵。直到近幾年,我們才用一個全新角度,去看待她家裡發生的種種。
飛飛說,認真回想起來,媽媽的情緒總是很差,小學的時候寫生字本一寫錯字就是一個巴掌過來,繪圖本的顏色描出框線外面去,媽媽也往死裡打。小小的她不明白為什麼,覺得自己真是太糟糕,一直惹媽媽生氣,原來把字寫錯跟把顏色畫出去是這樣十惡不赦。要是自己再表現得好一點,媽媽就會開心一點,也會更喜歡自己一點。要得到愛好難,千萬不能犯錯,因為犯錯就不會被愛了。
整個童年都在賣力表現,仍然沒有換得母親的快樂。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飛飛還是一路以第一志願畢業,媽媽還是一樣沒有笑容,負面情緒如海浪一波襲過一波,沒有停歇。只要她人生中遇到什麼挫折,媽媽一定第一個跳出來指責她:「一定是你又怎樣怎樣了,現在才會這樣,你從小就是個怎樣怎樣的人,你就是活該,我早就知道你會怎樣怎樣。」
「怎樣怎樣」,可以填進各種想像得到的低下辱罵詞,罵起人來的母親彷彿被什麼邪靈附身,用一些低級的男性貶抑女性的用詞在對付她。當時的飛飛淚流滿面。時隔多年,我們在這樣的對話脈絡中梳理出來,媽媽在罵的其實是她自己,也復刻著那個在罵母親的爸爸。說不出犯了什麼的錯的媽媽,在婚姻裡飽受凌辱,卻帶大了兩個不錯的孩子,這個毅力非常人所有。媽媽真的沒有怎樣怎樣,但局面就是如此這般。這麼多年了,媽媽從沒走出去,找不出錯,媽媽只能先扼殺了自己,再一直怪自己,然後怪所有人。
這讓我回想起大學時代飛飛交往的初戀男友,是一個多情的才子,兩人愛得熾熱,但男生的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生日當天,偷偷跑出去跟學妹廝混,飛飛好不容易捧著蛋糕找到了他,男生回說:「可是我在忙著耶」,飛飛問說:「那蛋糕怎麼辦呢?我等你吧?」男生回了一句:「蛋糕就丟掉吧。」
那天飛飛不知道徒步走了多遠,邊走邊哭,見到我的時候雙眼已經哭成鹹蛋超人,口中一直喃喃重複:「為什麼他這樣對我?為什麼?我怎麼了?」
一般女子發現男友在跟學妹廝混,鐵定大鬧一場,換作是我應該已經把男生打到五官移位,飛飛竟然直接哭崩,然後把問題矛頭指向自己,負面能量跟方向完全衝著自己來,那個可憐跟矛盾的場景,我至今無法忘懷。
▍原生家庭的深切影響
飛飛出社會工作一路順遂,這不意外,她本來就是一個工作能力很強,責任感過大,又深怕讓任何人失望的人。讀書時代的午餐時間一起吃飯,她一定都會先問我要吃什麼,總是亂吃且沒意見的我說不出什麼來,然後她再婉轉說附近有一間什麼好吃的,要不要一起去呢?即使對親密好友,她都是把自己放在後面。
這幾年遇到一個很賞識她的老闆,飛飛很盡力在工作上表現,擔下了超載的工作,但是老闆的這份賞識這份愛,其實很沉重。老闆本身是一個很有才華但工作能力平庸的人,同組同事們又一個比一個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為了老闆的這份賞識,飛飛拚了命似的在工作,其他同事留下的爛攤子、趕不到的死線、看起來不可能的案量,全都完成了。老闆不吝表現對飛飛的欣賞,總是在大家面前誇她,對她特別好。
這樣共事了三年,到了第三年打考績的時候,飛飛意外得知同組的笨蛋同事阿花—一直在闖禍的那個阿花—考績竟然比飛飛還好,飛飛就崩潰了,找老闆質問。實際上,那公司有個不成文的濫俗,考績是用輪流的,連續得了兩年好成績的飛飛,這一年輪到承擔爛考績。這樣的濫俗,很多老派公司都有,公家機關尤甚,考績流於形式。
考績用輪流的,是很常見、許多人都麻木的事,稍微解釋一下成年人都能懂。偏偏感情用事的老闆一被質問,口氣也不好,跟飛飛兩個互相指責對方,原本三言兩語就能解開的事,變成一場劇烈的感情相互勒索。在職場上彼此依賴的兩人,兩敗俱傷,老闆馬上提出要調單位,過沒多久,飛飛就辭職了。
事發當時,我還在國外渡假,一回到台灣,飛飛就奔到我家狂哭,絮絮叨叨地說著此事,唸著阿花憑什麼考績比她高,老闆憑什麼怪罪,她怎麼都想不懂,眼睛又再度變成鹹蛋超人。在職場打滾多年、什麼險惡場面都看過的我,一聽就覺得這個劇情也太簡單,簡單到讓我疑心大起。不過就是個考績用輪的爛習俗,通常老闆會私下按捺幾句或包個紅包就沒事了。這麼簡單的邏輯,一向聰明的飛飛會不懂?
「你真的很在意考績這件事嗎?老闆不是跟你說這是用輪的?而且你已經輪了兩年的領先耶?」我問,坐在沙發上哭到脫水的飛飛說不出話。「而且像我們這種工作能力好的人,自己都很清楚,不太需要考績這種東西吧,大不了換間公司就是了。」脫水的飛飛還是說不出話。我太瞭解她了,她在意的才不是考績甲乙丙,而是老闆的愛,那份她人生中少有的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按照教育部的百科:「泉水乾涸,魚兒以口沫互相潤溼。語出《莊子.大宗師》:『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比喻人同處於困境,而互相以微力救助。」在職場上賴以生存的這兩條魚,老闆依賴的是她的工作能力以及對老闆才華的仰慕,飛飛依賴的是老闆對她喜愛及倚重,那種沒有她不行、就你最懂我的感覺。原本不應該發酵成這樣的職場上下屬關係,卻因為各自踩到個性的殘破處,雙方都痛得撕心裂肺。
於此同時,飛媽那端也沒閒著,同樣的上演情緒勒索、指責、破口大罵、哭泣的無間道,舉凡房子漏水跟鄰居間的修繕問題、自己的腿拐到看醫生、飛飛要多久回去吃飯一次等等,都可以輪播一次上述戲碼。
直到與老闆的狀況同時發生,飛飛再也承受不下去了,傳訊息給媽媽將從小到大憋在心裡從沒講過的話全盤托出,從生字簿、插畫本一路細數成長中的種種創傷,訊息的結尾是:「我沒有忘記這一路上,你是怎麼對我的,所以現在才要演母女情深那一套,很抱歉,我做不到。」
與媽媽斷了聯絡的幾個月後,到了農曆過年,左思右想許久的飛飛,還是提起勇氣,帶著禮盒跟紅包回去。結果,回到老家,電鈴沒裝上、電話無人接聽,無法上樓的飛飛打手機給平板角色妹妹,叫她把電鈴跟電話裝回去。
上了樓,四十坪的老華廈,被飛媽跟飛妹堆東西堆到連一個站的地方都沒有。那麼久沒見了,兩人還是一見面就開演老戲碼,飛媽不需要暖身就可以登場,再度數落飛飛都不回來陪她、不顧家、忘恩負義、不惜福、以後會有報應等等。這齣家庭爛戲的結尾是飛飛大哭奪門而出,找了一間過年期間幸虧還有營業的小火鍋,一邊哭一邊吃。
辭去工作後的飛飛,幾度出國旅行,去一些自己去過、熟悉也喜歡的地方,也去一些從未去過、但心嚮往已久的地方。我三不五時就在手機裡收到飛飛的旅遊照片,冬日大雪中包得像熊的她,熱帶國家中盡情享受美食的她,坐著電車漫無目的遊走的她,看似自在,卻沒有比較好。知她如我,只能在她想說話的時候陪她簡訊聊個盡興,然後留給她一句:「如果你真的想離開這個世界,跟我說一聲,我跟你那麼好,有資格先知道。」
她說,好。
▍榮格也解不開的題,薑母鴨可以
在冰天雪地的北緯國家,她住在一間設施完善的小套房,浴室廚房一應俱全。飛飛說:「一應俱全的意思,其實就是我要怎麼傷害自己都是很容易的,工具很多。」旅行到世界的盡頭,想著自己人生中的種種,想著自己為什麼把自己的人生搞成這樣,想著自己的人生裡要得到愛,為什麼這麼難這麼坎坷,坐在房間裡小沙發的她淚流成河,把自己的上衣哭到擰得出水。「這個時刻我可以體會安東尼.波登的感覺,人生真的好苦,雖然世界上還是有些愛你的人跟你愛的人事物,但巨大的痛苦,還是讓你想要放下這些而離開。」
我在遠遠的那方聽著她說,想不出什麼深奧道理,只能回她:「嗯,那邊太冷了,我覺得你現在去泡個澡,然後好好睡一覺,早一點回台灣。台灣現在也很冷喔,但我在吃薑母鴨,就是你家附近那家很好吃的,你吃過嗎?」
「回來吃薑母鴨吧。」我在手機上再打一次這句話送出去。
在這個當口上,就算飛飛傳訊息給榮格,我想榮格也不一定解得開這道題,但薑母鴨或許可以。薑母鴨是個魔性的字眼,人生中其實還是有很多膚淺的東西是美好的,像是台灣冬天的薑母鴨、羊肉爐,還有想跟你一起吃薑母鴨的我。
據她後來說,她就是默默地脫下淚濕的衣服,直衝浴室把自己泡得紅紅熱熱的,泡到有點疲倦鬆軟感,然後裹上被子,睡個好覺。
有一句話很土,但我還是得用:「解鈴還需繫鈴人。」面對人生種種的結,我們只能靠自己解開。我鼓勵飛飛去找老闆好好談一談,也推薦飛飛去看了一個很溫柔的身心科醫師。
飛飛跟老闆說,她氣的是她一直都最為老闆盡心盡力,但是考績不如人。但她也知道,她要的不是考績,是一直以來老闆對她的倚重跟愛惜,「我知道我非常渴望被肯定被愛跟重視,這點大過一切。」老闆說,這些其實他都明瞭,這幾年在職場飛飛大小戰事無役不與,飛飛是自己人,他以為他不說,飛飛都明白。他也知道自己的才華高過工作能力,外面的人講得難聽,自始至終,飛飛都護著他。
兩個殘破的人再度安慰了對方。這不是最好的結局,但旁觀者如我覺得很不錯。雙方說出心底的話,尤其是,說出自己的弱項,說出自己在強烈爆炸的情緒後面複雜的動機,即使只是殘破的人互相安慰也無不可。說到底,人生而在世,誰能十全十美?誰能有一份完整如滿月的心靈?能夠找到知己堪可藉慰,就算是三隻腳的椅子,亦能互相扶持在這世間站穩。
要一個血親結構外的人,去理解原生家庭的痛苦跟糾結,是多麼困難,即使是夫妻,即使是好友,要梳理十幾二十年複雜結構,還原幾千幾百個錐心的現場,都是困難的。但只要是一次同情共感的理解,對於在無間道裡輪迴的他們,都已是一份無上的溫柔。
▍我能不能選擇,不要當你的女兒?
在三十歲後段,我跟飛飛耗費了大量時間去討論關於飛媽的種種,盡量還原一個她從小看到大的女性典型,再回溯她從兒時吸收到的種種,用做學術研究的精神、抽離的、盡量客觀的(雖然很難),去解析她為何成為現在的她。
心理諮商師說,飛飛已經取代父親,成為這個破碎家庭的配偶角色,媽媽的精神支柱兼凌遲對象,這個分析也同樣解讀了為什麼歲數相差不多的飛妹,一直是情緒淡薄的平板角色,因為在這個結構裡,飛妹就真的單純扮演了孩子,而飛飛隔離了所有孩子應該承受的殘忍與痛苦。
另一個心理諮商師說,飛飛心底應該還是很想跟媽媽和好,或是希望媽媽的狀況能有所改善,至少母女關係不要像現在這樣惡劣;但,諮商師說,現在飛飛最主要的課題就是要顧好自己,千萬不要覺得自己遺棄了媽媽。畢竟在此之前,她已經耗盡青春,陪媽媽走過了千山萬水,卻尋不到任何解方。
「我覺得我媽不會有任何改變了。」某天飛飛傳訊息給我,絕望地說。「我忍耐了這麼久,好不容易講出口,講得這麼白,她好像在平行時空,不知道是聽不懂還是不以為然,完全沒有要溝通的意思。這樣也好,我以後也不用再忍耐了。」
我揣測著飛媽的角度,再回想飛媽常指責飛飛的那幾句話,「我覺得你媽媽心裡對目前為止的人生,跟你的劇情應該是完全不一樣的。你媽應該覺得,她才苦咧,她一生都很苦,為了你跟你妹,『這種情況下』她還忍耐了你爸好多年,『這種情況下』含辛茹苦把你們姊妹帶大,『這種情況下』你卻沒有繼續陪在她身邊反而逃開就是不知感恩⋯⋯」
「可是『這種情況下』,孩子寧願不要長大啊。」飛飛說。
我可不可以不要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為我犧牲?
我能不能不要當你女兒?
我能不能選擇,不要繼續當你女兒?
▍人生沒有如果
孩子無法選擇在哪個家庭出生,孩子沒有能力篩選成長過程中接受到的資訊,甚至無力去抵抗受到的任何對待。媽媽,在你變成一個含辛茹苦、下半輩子都充滿怨念的女人之前,你有問過我的意見嗎?如果可以,我寧願我不要出生,你不要為了我去撐一個圓滿,我寧願不要這樣長大,請你不要再說是為了我,不要再說我不知感恩,不要再說要不是你我哪有今天,你沒有問過我要不要這些「恩情」,不要把你的恩情跟怨念當成無限額度的黑卡,動輒提領,消費我的痛苦。我寧願我今天這些都不存在,也沒有我,而你還是原來的你。
但,人生沒有如果。
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無法選擇出生,無法選擇出身,無力改變成長過程,無力幫助已經深陷泥淖的親人,無力償還那些對方覺得深似海而硬加於你的恩情。但我們一定可以讓自己不那麼相似,不那麼受對方牽制,一根毛一根刺,慢慢拔除。
對於與母親相像的種種優點,身為子女的自覺性反而比較低。其實那些內化的正面力量,亦帶我們渡過人生萬重山。
我母親是個性圓滑、容易交到朋友且樂於助人的女人。從小看著她的生活樣貌—就算自己不甚好過,也願意對人伸出援手;即使是一通電話的關心,即使是非常遠的關係的拜託—只要她覺得整個局面讓大家受益,她就會去做。「我們能被別人求助,代表我們自己有能力。」這點深深影響著我,讓我在成為嚴厲苛刻的目標導向者之餘,還能真心關切別人。活在世界上的時間長了,才深深體認到這是一件多重要的事:「永遠都對別人再好一點」。
對於吸收自母親的缺點,總是在長大成人後變得比優點顯眼。輕微症狀如我,也在學著篩掉那些深植在我腦海中、我比較不適應的價值觀,然後在每個快把自己逼死的關卡,深呼吸一口氣,放掉這個深深種植在我靈魂中的完美控制狂人格,把腦中那個從永康公園急奔回家的高跟鞋聲音關掉。我很感謝她,但我不是她,我只想成為我,我也只有能力成為我。
即使那樣的相像是深植在靈魂裡的,在你每個沮喪的時刻,又再度散落在你周遭的空氣,你聞著那些似曾相識的思維,覺得你又要再度陷落在某個附身的靈魂。不,你們是不一樣的,即使要拔除一萬根的刺,你也該明瞭,你們曾經很像,那是因為你很在乎她,但你們早就是完全不同的人了,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們已是各自呼吸、各自運轉的獨立星球了。
我們是看著母親學習當女人的,跟母親可以很相像,也可以很不像,孩提時代的你或許無力解套,但長大以後的你一定可以。即使需要跋涉一段長長的路,在途中飽受愛與不愛的追殺及殘破的自我懷疑,還是可以打磨出一個比較接近理想的自己。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前面說,飛飛跟她的老闆像《莊子.大宗師》裡講到的那兩條困在陸地的魚,相互吹氣濕潤對方,一種非常浪漫的相濡以沫,實則所有的相濡以沫,都是帶有痛苦成分的,與老闆的互相扶持還能稱為是萍水相逢中的一點溫暖,一個渴愛的孩子遇到了一個賞識的臂彎,母女關係卻絕少是這樣理想的依賴。
莊子在本篇的下半段說了:「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兩條都快垂死的魚,互相吐沫救助潤澤對方,還不如在江湖中忘了對方。沒有人有能力拯救另外一個人,除非被救的當事者有心。也沒有人真的會完全復刻另外一個人的宿命,除非你自己根本不想逃出這個輪迴。互吐泡泡到雙方都乾涸至死,不如想辦法擠出這塊泥濘回到水底,然後相忘於江湖。
親子關係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路。我自己同時身為女兒、母親,深知母女關係對一個女子人格成型的著力之深。我最常跟我女兒說的話是:「你喜歡哪一個,就選哪一個。」她看到我發怒,會問我為什麼這件事情讓我不開心,我說,因為這件事情的某個點讓我不喜歡,但你可能很喜歡,這只是媽媽的感覺。以此類推,我的喜怒哀樂,我的喜好選擇,都是我的,你有可能有跟我不一樣的,關於你自己的那些,「你要好好想一想,看看自己的感覺。」
除了大是大非的道理之外,舉凡審美、情緒、人際互動、生活狀態,我都希望她「好好想一想」。她現在才四歲,確實很難好好想一想,但我說,你可以體會自己的感覺,你真的開心嗎?還是因為你的朋友都想這樣,所以你也選了?還是因為媽媽喜歡,所以你選了?多探索一些,多嘗試一點,身為媽媽當然心裡還是有些期待,或許你跟我很不相像,也不符合我的那些期待,但你是自在且快樂的,這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人生有一件事情很重要但很困難:找到自我,不要偽裝成別人。這個偽裝可能是你的保護色,或是你根本渾然不覺,或是你覺得必須要這樣才能活下去,你長久以來習慣那樣的活,或是你覺得根本擺脫不了,又或是你覺得那些與你切不斷的都是你的責任,你必須償還,必須拯救。做為一個人,遺棄自己的出身實在太可惡了,你心底覺得自己是個逃犯,你不明白為什麼得到愛那麼困難,不明白為什麼你長那麼大了還是渴望稱讚,不明白為什麼有些奇異的時間點你就會捲進某個情緒的漩渦,吼著那些不像你平日說的話,做一些像以前傷害過你的人的事情,但那根本不是你。
我們都是這樣看著母親,學著當女人的。不管你多喜愛你的母親(或是相反),你都已經「只是」你自己了。每個人都有資格無條件地被愛,就算你的母親沒有如此回應你,那也不代表你失去了愛的能力。
小時候,母親就是你的天,當你變成大女孩,會發現世界上有各式各樣有趣的人。現在你必須專注地看著自己,重新學習當女人。雖然心底那個小女孩偶爾會害怕,偶爾會抓狂,但那沒關係,因為你會照顧她。
你不能選擇當誰的孩子,但你絕對可以選擇怎麼當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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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在不發生流血衝突下,改朝換代⋯
我希望這趟老總巴西之旅,能整頓好整個團隊
我真心希望,奸臣別在繼續擋路!
我知道你有妳的能耐⋯⋯
但你貪得無厭!
但你推卸責任!
但你虛情假意!
我想把妳送走
不是公司忘恩負義,沒體恤妳的辛勞
公司不是遊樂園,不是妳情感發洩的場所
員工請來是替公司工作,不是讓妳消費!
請妳自重,姑且不計前嫌,繼續工作
如不是,我也很難保證,老總會繼續放縱妳
我會禱告,我希望公司能越來越好!
雖然我不曉得會待到什麼時候
只要我還在公司的一天,我都會努力做好!
#照片沒修圖
#日落與晨曦看似相似也在你一念之間轉變
#君子請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