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專欄:一念一玫瑰,一珠一世界
什麼叫做無獨有偶?有兩位香港女作家,近年的軌迹何其相似。鍾玲玲和鍾曉陽,同姓,年齡有一代之別,都曾被認為是擅寫愛情的小說家,都曾有過飛揚燦爛的風采,及後都曾經歷長達二十年的沉潛。她們同於今年,重寫二十多年前的舊作。鍾曉陽重寫《遺恨傳奇》,鍾玲玲重寫《玫瑰念珠》。讀過《遺恨傳奇》的人相信甚多,讀過《玫瑰念珠》的卻可能較少。
說沉潛二十年,鍾玲玲比鍾曉陽更徹底,幾近完全退出寫作界。四年前,二零一四年,兩人不約而同江湖再現,鍾曉陽出版了半新半舊的《哀傷紀》,鍾玲玲則寫出了薄薄的一本《生而為人》,附於文學雜誌《字花》贈閱,不公開發售。與鍾曉陽每次復出的哄動相比,鍾玲玲極力保持低調,幾乎去到毫不在乎的程度。(其實鍾曉陽也非高調,只是出版社和老書迷都情緒高漲。)也許,她進入沉潛的時間更早。在一九九七年《玫瑰念珠》出版的時候,已經處於對文學名聲無欲無求的狀態。
《玫瑰念珠》採用不常見的正方形開度,雞皮紙封面,沒有任何設計或圖案,只有書名和作者名七個字,書脊無字,封底只有書號。基本上就是沒有打算吸引人買的樣子,低調之最。書的外觀和鍾曉陽同年出版的詩集《槁木死灰集》非常相似,開度、印刷和用紙差不多一樣,出版社同樣是三人出版,未知是否有意配合。四年前的《生而為人》,換了淺灰藍色封面,同樣只有七個字,和一條直線,此外什麼都沒有。到了今年出版的《玫瑰念珠》「重寫版」,作者甚至不要書名,以「無題」的方式發表。同樣隨《字花》附送,不公開發售。出版社唯有在版權頁上,用上《玫瑰念珠/2018》這樣的一個暫代題目。另外,鍾玲玲新近還出了一本舊專欄結集《浮生不斷記》,以數碼印刷方式限量製作,送贈少數友人。
我不能說鍾玲玲不在乎。不在乎就不必寫,也不必印出。(賣不賣卻一點都不重要。)但她的在乎不是一般的在乎。她的在乎已經超越出版和買賣,超越閱讀和評價。她的行為去除了關於寫作的所有外在的東西,只剩下最核心的部分──經驗、記憶、知覺和情感,還有對文字的熱愛。那是對自己的人生最為坦白和真誠的檢視,是對自己的內在最為赤裸和直接的剖析。彷彿除了身、心、意(形諸語言),其他的都只是附帶的贅物。鍾玲玲的執念超過了一般的意志。一切都拋棄,一切都扣除之後,只剩下「生」,只剩下「人」──「生而為人」──從這大根大本開始,於這大根大本結束。兩次的《玫瑰念珠》,畫了一個大圓,首尾相接,循環相因,生命可以圓滿休止。至少,以寫作的形式。
《玫瑰念珠/2018》分四部分,首先是引子〈A君的來信〉,然後是〈愛菲愛上帝愛到死〉、〈那深深的腥紅〉和〈無所屬無所屬的玫瑰〉,分別跟舊作的三個章節〈學習年代Ⅰ〉、〈玫瑰念珠Ⅱ〉和〈顏色風琴Ⅲ〉相應。第一部分由原本談兒子文生的學習和成長,變成了談女兒愛菲的成長和信仰。第二部分的內容和文句跟舊作最相似,但經過重整和刪減,自父母一代從內地來港,說到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期的記憶。第三部分來到叙述者的成年期,也即是她的戀愛和婚姻,以及成為作家的經歷。無論是哪一部分、哪一時期,都由一個立足於今天的老年視覺審視、回顧、叙述、抒發。
與二十年前充滿實驗色彩的文體相比,今天的《玫瑰念珠》更顯渾然天成。由跳躍變成流動,由拼湊變成演化。就像無數細碎零散的彩色珠子,在人生最後的一段沉潛歲月,經過不懈的擦拭和打磨,成為了晶瑩剔透的顆粒,以柔韌的絲線串連起來,造就了一條完整、均勻、堅實而且莊嚴的念珠。這是一本幾乎無法覆述,無法談論的書。說它是小說,讀來卻是那麼的痛切地真實;說它是散文,看來卻又隔着層層的虛構。它像是不老戀人的絮語,又像是童真長者的隨想。它的語言就像經文一樣,必須通過默默的誦念,才能感受到當中思緒的流動,情感的起伏,一種沒有宗教的神聖。我以為,至少在香港文學裏,沒有比鍾玲玲更透徹的文字,更接近生之本相的沉思。二十年前,我被《玫瑰念珠》震撼過,驚為無比感知激盪之書;二十年後,我再次而且更強烈地被這既無題也無所屬的「重寫」所震動,羨慕着那些自己無法寫出的句子,慨嘆着那些自己無法形諸語言的感受,擬想着那些自己還未夠歷練和智慧去理解的人生體會。
鍾玲玲在書中說:我是一個失敗的人。我想說,你的失敗,夠得上我們許多人的所謂成功。你能夠把人生的失敗提煉成這樣美妙的一本書,說明了你並未被失敗所擊倒,但你也並不在意向失敗反擊,而是把失敗置放於心靈鏡片的折射和反照下,成為可供細味和欣賞的景物。正如你筆下的「易碎的珍愛物」,不碎不為珍愛,既碎也不必惋惜,因為那些曾經鮮豔無比、燦爛無比的經歷,在你心眼澄明的老年觀照中,將如萬花筒中不成形狀的碎片,重新組合成變化多端、完美對稱的圖案。每當你細動筆桿,萬花筒就輕轉一下,而世界也就重新被創造。
重寫這個行為從來都是失敗的。但是,在鍾玲玲和鍾曉陽身上,重寫的奇蹟發生了。她們不但讓舊作重生,超越從前,她們也令自己變得更強大。我相信這絕對不是偶然,而是二十年念茲在茲的必然結果。
念茲在茲非心之心意思 在 喬靖夫 刀筆志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台灣武俠小說家沈默兄,對《武道狂之詩》最後幾卷的感想。透徹。
【內有大量劇透,未看畢全書的朋友留意】
#武道狂之詩 #武道狂 #SangreYAcero #血與鐵 #狼派武俠 #沈默 #喬靖夫 #寫作魂 #武俠 #武俠故事
《武俠故事》第九十期
沈默之聲
在《武俠故事》第二十五期寫了一篇【目擊武俠】:〈技藝都知道──閱讀喬靖夫《武道狂之詩》卷14─17〉,當時只讀到卷17。這幾天把已然完結的剩餘部分都讀完,非常痛快啊。本週就來分享《武道狂之詩》卷18─21的想法吧。
沈默
寫於2018/03/15
【目擊武俠】:
〈從狼走成了羊──閱讀喬靖夫《武道狂之詩》卷18─21〉
沈默/寫
眼下還在專志寫武俠的寥寥同行裡,我最喜歡的無疑是喬靖夫。主要是他還有所可能地推拓著武俠的疆界,還在想武俠是什麼、可以是什麼、可以達到什麼樣的境地。這是一股面對末世狂瀾也要隻手挽起的雄心壯志,教我激動。
我始終相信,最精彩的武俠,其實都是一個人的天下無敵。你得在無人時光裡面對著孤生獨命處境,念茲在茲寫著,全力以赴驅策自己,逼近,再逼近無窮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都好。
當然了,喬靖夫的下一步還是不是武俠,不得而知。畢竟他是一個以文字橫跨、演繹武俠片、功夫片與動作片的類型小說書寫者。只是,但願啊十年《武道狂之詩》之後,他還願意也還能繼續寫出他個人的武俠下一輪盛世之書。
☉當戰鬥置身於戰爭中
就想起了《銀河英雄傳說》──尤其是王守仁(陽明先生)面對軍勢龐大的寧王朱宸濠叛軍,其調度義軍的充足戰略認識與靈活銳利戰術,都不可避免地讓我聯想到田中芳樹筆下的帝國金髮皇帝萊因哈特與黑髮楊威利總督(被封為奇蹟的楊)的舉世(宇宙)大戰。當然我也沒有忘了黃易《邊荒傳說》開卷寫的符堅百萬大軍對上東晉謝玄八萬北府兵的淝水之戰。只是我少年時,對戰略(對戰爭的全面準備)、戰術(點的突破)的理解,全都來自《銀英傳》這套二十本、兩百一十二萬字的超級娛樂小說。
戰略理當是大壓小、多勝少的,是沒有奇蹟的,你有一百萬人就是比十萬人更強大,可以全面傾軋弱小大獲全勝──前提是你如果沒有犯錯,戰略崩散的話。而戰術則是在最狹隘的空間裡盡力施展的魔法,彷似起飛(或如Michael Jordan自道的,他在籃下各種神乎其技突破都是源自九0年代那些高壯禁區悍將的封鎖而誕生的。沒有怪物巨塔,也就不可能有籃球之神的華麗幻術)。先天差距是沒辦法克服的,但你的戰術,如果夠改變對手的戰略,將之切割、碎裂、零散化,就有可能以小勝大,完成非凡的奇蹟。
如要舉別的例子,就是你大可以設想《七龍珠》、《死神》、《航海王》之流的,對上《JoJo的奇妙冒險》、《Hunter x Hunter》等,一個是能量至上,勝利的那一方就是純粹力量更強(賽亞人、超級賽亞人、超超級賽亞人或一檔、二檔、三檔一路啊沒完沒了爬上去),另一個則是可以倚靠機智、觀察與運氣轉化劣勢。即使是絕對大魔王也會有弱點,只要你看見了,運用腦袋,就有可能打敗。大概是這樣。
而在《銀英傳》卷15亂離篇裡,有段敘述是:「……就外在條件而言,這是一場支配幾乎整個宇宙的空前大帝國,與一支流亡的個人兵團之間的戰爭。如同恐龍與小鳥由正面相互攻擊的抗爭。就這一點看來,勝敗的歸屬並不具有討論的價值。但是從內在要素來說,這場戰爭無異是一場精神雙胞胎之間的戰鬥。像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一般同時兼具長遠廣闊的眼界、豐富的構思、以及對前後方的優越組織能力的戰略家,就只有楊威利一人。而像楊這般具備深徹的洞察力、正確的判斷力及臨機應變力,同時又深得軍心的戰術家,也只有萊因哈特。他們是常勝和不敗之間的對決。」
我老覺得《武道狂之詩》對決戰場景的描繪與忽然抽離開來的武術闡述,其實更接近田中芳樹結合戰鬥畫面的摹寫與對戰術、人心的講論的寫法,反倒不大像前輩黃易──黃易雖然也擅長在高手對壘時討論武學技藝種種,但喬靖夫與田中芳樹筆下人物都有對勝利異常執著熱烈的渴望,黃易寫來則是超脫勝負的,總是看望著比人生、命運更高的地方。勝利是為了通向天人之道、破碎虛空,而不是勝利的本身、不是技藝的完美境界。
在《銀英傳》裡,最重要的兩大角色都英年早逝。一個在卷15被暗殺,楊威利死於那場伊謝爾倫回廊大戰後,他勝利了,但被另一股勢力擊斃;另一個病亡,回廊大戰敗給楊威利的萊因哈特終歸活得比楊威利久,直到卷20才死,但後來的銀河大戰幾乎是政治力的角逐。田中芳樹看似非常捨得讓角色在合宜的時間地點死去,但其實是依依不捨的,譬如楊威利吧,到了卷20開頭,仍然有他的話語與思維存在(尤里安整理楊威利留下的備忘錄),彷如還魂於世,更不用說後來衍伸的《銀河英雄傳說外傳》(四卷)、《銀河英雄傳說新傳》(一卷),往前探索死去的眾多銀英角色更早以前的生命經歷,於是他們也就是不死了。
死亡不是一個人物死了而已那麼簡單。以往的武俠,關於人之死,總是輕易的,像是他們一死,就真的完全退場了,不復提及,徹底遺忘。然死亡的後面,還有無窮的回憶。對死者的記憶與追索其實會不斷的來,且還會累積產生成新的觀點與認識。《武道狂之詩》不也是嗎,開篇就死去的何自聖,真的死了嗎?他不一直被燕橫記憶著,追逐著,直到山螺修練,直到卷19與斷去一臂葉辰淵的湖船之戰,直到卷21化身狂獸屠殺江彬,都還是有何自聖的存在,不是嗎?我以為,這也是喬靖夫傑出的地方,他不讓死人只是死人,而是讓死人活在後來者的內心深處,這才是人真實的情感,總忍不住要回過頭去望去想逝者種種。
另外,喬靖夫這樣寫荊裂的內在想法:「由廬陵之戰到這一仗,荊裂很清楚自己所指揮的那一張張臉孔,有些以後都會在世上消失。而用激勵的言詞送他們去死的就是他自己。無論那是多麼必要的戰鬥,為了多麼崇高的理想,這事實也不會改變。/而他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拒絕對死者麻木,就是拒絕遺忘。……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然而荊裂時刻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那些生命的重量。每個戰士的命都是平等的。要是忘了這一點,就只會被權力和慾望吞噬,總有一天再沒有人會為你而戰鬥。」
這真的只是在講戰爭、戰鬥嗎?這難道不是做為一個書寫者應該對筆下人物所懷有的珍惜心腸嗎?香港大小說家董啟章不止一次說他不讀武俠小說,只因為裡頭角色太多死了,也死得太容易了。但其實,我一直很想對他說,不是這樣的,至少我的武俠不是,喬靖夫的武俠也不是。武俠是很溫柔的藝術啊,已經有一些武俠人非常認真沉重面對生殺死亡之事。就連武俠電影也是啊,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又何嘗不是非常慎重以對,所以聶隱娘終究拋下了殺人技藝,回到世間凡塵,不是嗎?
而《武道狂之詩》的荊裂跟姚蓮舟,於我來說,正如楊威利與萊因哈特之爭,一個是野莽出身,另一個就是名門之首,一個狂放不羈,另一個就必是正統大器,非常有意思的對比,但同樣的是,對武術(戰略戰術)的猛烈執念。別的就不說了,單講卷19,因為被明朝軍隊狂轟濫炸遇真宮發現個人武力再強也無能為力、原本已經決定要捨棄原有的天下無敵(武術),改採以另一種天下無敵(權力)之道的姚蓮舟,在寧王大軍對上王守仁義軍的關鍵時刻,一看見荊裂正在施展絕對刀法,整個人就不行了,「第一次目睹『浪花斬鐵勢』,把姚蓮舟的武者魂魄完全喚醒。」他也激狂地就迫使水兵將船艦駛前,要與荊裂一戰,渾然忘了自己的決定,又變回原來的姚蓮舟。
萊因哈特呢,他無疑也是這樣子的,他企望與楊威利一戰,兩個軍事天才之戰,多麼璀璨絢爛啊,「『……深入敵軍內部,速戰速決,取得完全勝利。這個華麗的夢想,不知使得古往今來多少的用兵家、征服者,只落得埋骨他鄉的淒涼下場。即使是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這樣的戰爭天才,也無法抗拒如此甘美的誘惑。』/這不是誘惑,而是自己的生存意義。在旗艦伯倫希爾的私人房間裡,萊因哈特確定了自己的信念。」
說起來,心思清明之人,到底是懂得的,終極是不在的。或者說,終極就在過程裡,就在追擊終極的日復一日刻骨鍛鍊艱難堅持裡,感覺似乎觸及了極限,感覺自身無與倫比堅實的存在感──如同日本導演今敏的動畫《千年女優》裡的千代子始終追逐那個不存在的愛情幻影,重要的已經不是能不能見到那個男人,而是她喜歡一直保持追逐意志的自己。這才是最根本的,也是所謂的熱情。沒有用盡此時此刻自己的所有,哪裡能夠稱之為熱烈名之為熱情?
喬靖夫不就這麼坦白地寫著姚蓮舟摸上皇帝的船挾持了正德朱厚照嗎:「『你可知道我在武當山這許多年,見過多少有才能的人,在修練的道路上死亡殘障,或是半途而廢,一生沒沒無聞,從來沒有發揮過天賦嗎?』姚蓮舟說。『天賦越高的人,所走的道路,往往也得越危險狹隘。因為對這樣的人來說,若是作其他輕鬆的選擇,人生都算是一種失敗。』」
有才能不過是最基本的──誰不都有一些才能呢──但那遠遠是不夠的,不夠讓你逼向獨一無二,唯有自己所能成就的那種獨一無二。你得要有運氣,得要有健康的體魄,得要有長期的毅力,經歷無數次的失敗,才有可能找到那條無人小徑。
☉當人生像詩一樣
《武道狂之詩》的終點大決戰,分別是燕橫與葉辰淵、荊裂與姚蓮舟,就像黃易《覆雨翻雲》的浪翻雲與龐斑,就像吉川英治寫劍即一切一切是劍《宮本武藏》的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終究是無可避免的對決。在我個人的武俠閱讀經驗,史上寫得最好的決戰,當然是浪翻雲與龐斑。而決鬥寫得虛實並濟的喬靖夫,也把最後的戰鬥寫得極好,寫得像詩歌一樣。
先讀燕橫如何悟得雌雄龍虎劍譜的極致,「──世上無龍,燕橫自然無法真的去『借』。他是透過純粹的想像,在面對猛虎時擬想一種能夠擊敗牠的生物,並在心中成形。……『龍相』乃是青城派最高奧義,但也幾乎無法傳授。因為它本來就是一種幻想,一種憑空創造的意念。/──正因不實,故此沒有方法,但也沒有極限。」
還有燕橫被朱厚照囚禁大牢裡,日以繼夜的透過想像錘鍊自身劍藝:「他們並不知道:此刻的燕橫,正在一個他們肉眼看不見的世界裡,一次接一次跟敵人比鬥,身體才會如此燃燒得燙熱。/那個敵人,一身黑衣,只有獨臂。/就像何自聖死後,葉辰淵仍不斷在心裡再次與他決鬥;燕橫這段日子,同樣無數次以回憶中的葉辰淵當對手。」
很難不想到板垣惠介的【刃牙三部曲】,尤其是第三部《範馬刃牙》,刃牙也是這樣經由想像,不斷地與敵人決鬥,甚至身體會出現傷勢。而《範馬刃牙》的無敵之戰,落在父範馬勇次郎與子範馬刃牙上,刃牙傾付一切力量,仍然擊倒不了勇次郎而倒地,但其鬥志依然,即使身體軟癱了,他的意志力仍然持續攻擊有所感應的範馬勇次郎。最後,勇次郎用想像中的空氣宵夜(一碗默劇也似做出的豆腐味噌湯),刃牙的回應是喝了以後就翻桌,仍然保持挑戰者的態度。
勇次郎真是敗給刃牙了,他的兒子無論如何都不屈服,都仍然擁抱火熱的戰意,於是勇次郎同意把地表最強讓給刃牙,他說:「強的最小單位就是/展現任性的力量/和貫徹意志的力量」。
就連這樣的格鬥漫畫也都能如此展現詩意的一刻啊,所以喬靖夫這麼寫囚室中心心意意於劍道修練的燕橫:「他這低頭踱步的姿態,就像一個專心在斟酌字句的詩人,沉浸在一種無人能理解的美麗之中。」
而為什麼是詩呢?詩是對人生日常的脫離術,它並不是逃跑,相反的,它是往生命最基實處做神祕挖掘的動作,宛若飛翔。《武道狂之詩》不止是源自於日本文化而已,它應當有喬靖夫個人的價值觀,亦即生命如同詩歌篇章一般。
再看看同樣是破門六劍的圓性,如何擊敗魔性化的衛東琉:「此刻的圓性也是完全地靜止,但是你感到那靜止不是死的;他甚麼想法都沒有,好像你隨便就能在任何一個方為下手,但同時又決定不了往哪個方位、用哪一招進攻才好。圓性是湖。/而那幽深寧靜的湖水,把衛東琉散發的殺氣完全吸收消失。/他甚至感到圓性連求生的意欲都沒有。/而他從未殺過一個沒有求生意欲的人。」
如果說詩是人(類)精神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那麼在殺戮戰場懂得何以太師伯要跟他說「看看這萬丈紅塵。用你的棍棒拳頭去結緣。」的圓性和尚,那一刻就像真正的詩人一樣,放開了一切,沒有欲求,只有滿心空無地迎接詩歌靜靜到來。
也因此,圓性的遺願極有意境:「『把我燒了。骨灰要撒到山野裡,滋養樹木和眾生。兵器和護甲的銅鐵把它折去熔掉,打成耕田養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給人生火取暖。』/『我的一切,不要留下點滴。』」
何等明亮深邃的心懷。本來就是無,就回到無吧。本來是萬物,就回到萬物之中吧。如同井上雄彥的《浪人劍客》,後來武藏不再著魔砍殺,反倒開始種田,與土地、水源、氣候對話,面對如詩似歌的萬物自然,他才活得像人一樣。
☉當狼如羊般的活著
被滅門的青城派,終究讓弱少年燕橫(燕小六)復興了。因為他不屈的意志,因為他有最強的靈魂。唯人生不止是戰鬥與毀滅,還有創造。燕橫必須從零開始地建造巴蜀無雙的青城派。他是何自聖、雌雄龍虎劍最強的繼承者。一如《銀河英雄傳說》,即使楊威利死了、萊因哈特病逝,總還是有人繼承他們的遺志,讓銀河故事繼續推演。
那麼,荊裂和姚蓮舟之戰的結尾也就不意外了,終歸得要有人把這一路以來學到的東西傳承下去。是故,姚蓮舟在最後時分想像到了金頂決戰的可悲結尾:「荊裂只能比姚蓮舟多活不夠半個時辰。/──這樣……能算勝利嗎?/每個人最終都會死。有的人比敵人多活了二十年。十年。五年。一年。一天。一個時辰。半個時辰。/那條勝利的界線在哪裡?」
而姚蓮舟的抉擇是:「──不可以。/──我與荊裂二人,至少要有一個活下來。把領會到的傳下去。/──假如我們的東西,就此一起消失,那實在太可惜了。……接受了自己最終的命運。/──由你延續下去。/『單背劍』上的力量,驀然消失。/姚蓮舟平生第一次,沒有在決鬥裡用盡全力。」他也就死在了荊裂的刀下,但心滿意足。因為他所目睹的所知道的景色,荊裂會帶著,繼續傳遞下去。
《武道狂之詩》某個部分是回應了《笑傲江湖》的主題,但更傑出更真實,也以更現代的精神,呈現了孤獨與群體的關係,不是孤獨的離棄與崩毀,而是更深的,讓孤獨者擁有交給下一代孤獨者求生備忘錄的信念。
最近出版、堪稱地表最強穿越術的《匡超人》,在〈破雞雞超人大戰美猴王〉一章寫到破雞(雞)超(人)回到明朝的王恭廠大爆炸案時,目睹了美猴王被施以酷刑的地獄場景,他想著:「……或是一種經驗法則的對『疼痛』的理解:剪開你的皮囊,用鐵鉗拔掉你一顆顆牙齒、一枚枚指甲蓋,讓你鬼哭神嚎,在破成碎片的過程,屈服、恐懼、認罪、懺悔。但這實在是缺乏想像力,不,那是一個個體和個體,只能直來直往,一個人能兜在手上的經驗,就是他一生能經驗的全部。他不知道會有『影分身術』,以無數分離出去的影子,去盛裝接收像蟲卵繁殖的『全部的感覺』。如果紅衣胖子活在後來的這個時代,他的想像力不會局限在,對一具孤獨的身軀,施以這些殘酷的凌虐。」
能夠兜在手上的經驗,就是一生經驗的全部。而如果這些經驗能夠往下遞解、連接呢,這麼一來,每個人都是複數的,複數的經驗,不止是個體的經驗,而是個體們的合成。那麼也許,人就不會再對其他的個體、自身的孤絕遂行慘暴吧。喬靖夫在《武道狂之詩》想要發散出去的訊息,恐怕不僅僅是對武道的瘋魔狂迷,而是更後面的東西,也就是理解人生如詩,然後一再一再地把人類的總體經驗有效且充滿溫柔地往下接續吧。
就像詩一樣柔軟,像詩一樣自由吧。
詩歌是最最自由的,它無形無體,是不斷變換、歧異開去的、無以名之、不可制式定義的技藝(記憶)。日常無詩。要讓日常長出詩,需要有足夠認真凝視想像思維的眼睛。一旦有了詩歌之眼,日常皆詩。而那樣的眼睛,也許是狼眼。
自以為是狼的羊,或者被當成羊一樣養大的狼,也許終歸是要活在羊群裡,活在某種矯飾、偽作的日常裡。但他們等待著,發掘著詩歌的可能性。其實,這個世界上還有狼嗎?也許沒有了吧,所有人都是羊,只是有些人是偽狼。真正的狼早不在廣大的羊群裡。但在沒有狼的世界裡,應該還有某些羊還能夠變身為狼。或者我們再進一步說吧,世上哪裡有狼與羊之分呢?就連孤狼也是從狼群裡生出來的,甚至還要回過頭去找另一隻狼交配,產下下一代啊。
我想到島國七世代最好的詩人吳俞萱──在我認識的所有人裡,她最像狼,美麗、野生而且寬闊,但這樣的狼,也結婚生子懷孕,成為教育者,好像長成了羊──但她目前仍舊正狼一般地養著孩子。她的作法不是把羊教成羊。她是要把羊教成狼。是了,是要給羊自由。有了自由、願意理解自由更多、擁有深刻意志的羊,不就是狼嗎?
或者島國大小說家之一的駱以軍,他長年透支自己的生命和身體,就為了完成最偉大作品。唯在新近的訪談裡,他也說到願意平庸地活下來,看著兩名兒子長大。這樣是顧念群的羊,還是巨狼呢?還是一頭獨行在創作曠野的狼嗎?
但我曉得,他們沒有忘了自己是狼。就像我也沒有。狼是自由之心的完整體現,是膽敢面對現實,不逃不避地,竭盡所能地開展自身的極限,持續追求永不可及的境界。
是的,我萬分堅信,狼是境界,是羊的下一階段進化狀態。
每個人都是羊。每個人都能夠變成狼。只要你開始。
由你開始。現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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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人一旦瘋魔什麼就會徹底燃燒,埋頭在史料跟書籍之中一個月,不但沒跟阿早吃早餐,也沒有好好寫什麼文章,連自己的特刊出版都沒有認真地寫推薦,真是太疏忽了。
阿早說她很喜歡這次的特刊,訪談的部分看得很過癮!記得我們在看校對的時候,阿早就說:太太,你真的很會講故事,看你的訪談會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當時我聽了有點害羞,但昨天又再次認真把特刊第二期重新看了一次,我覺得好感動。
書裡有那幾篇關於我幾本書的評論都寫得很札實,許多觀點也是以前的論者比較少談的,我自己很受用,書中長達近三萬字的訪談一氣呵成,整理訪談稿的小瑞特別保留了我的語氣,讀起來很痛快!
那天小瑞跟秀梅在小小書店為我做的訪談,是我第一次這麼詳細而徹底的整理二十多年寫作的歷程,談到當時因為舞鶴的鼓勵而想要專業寫作,以及寫每一本小說的心情轉折,尤其談到我是專業寫作很多年之後才真正認同自己是個作家,相較於我現在的積極曝光,我很珍惜當年那個彆扭的自己,把寫作當作自己的秘密,那是一份對於文學珍重的心意。
除了訪談跟評論,我要特別推薦後半部的書店職人字母會,因為我在高雄去過三餘書店,也看到小瑞跟書店的人訪談的現場,讀到這些書店的文章特別有感,就像一個一個發光的星體,每一個都那麼獨特。
另外童偉格談字母會的那篇報導真是太驚人了,她用非常清楚的方式把字母會的過程與核心思想都解釋清楚了,偉格談到字母D的各篇,談到我的作品時我真的忍不住心裡撲通了一下,覺得被好好地理解了。
那天我說自己特別喜歡這張照片,我覺得照片顯露了比較少見的那個我,阿早笑說:為什麼你都不讓我看這個部分的你呢?
我說:有啊,這就是私底下的我。我還是有我害羞的地方。
他說:哪有,私底下的你根本就是流浪漢啊!
無論如何,歡迎大家去找特刊來讀,這是一本可以好好收藏的書。
【字母LETTER:陳雪專輯|精彩內容節錄】
編按:創作是陳雪的生命,陳雪寫作不輟已經二十餘年,直占了她生命的半數時光。2016年,因字母會結識陳雪後,我們相當驚訝於這位以創作續命的女子,有著與她溫暖的外表截然不同的堅毅內在,是這些內在驚人的能量,足以支持著柔弱的身軀握筆,持續流瀉出一本又一本小說與散文。
《字母LETTER:陳雪專輯》是衛城出版為陳雪所做的第一本書,但編輯們是想著陳雪一生的寫作來策畫。包括書評與專訪及前導的「承認情感匱乏專題」,98頁的篇幅,描述一位重要作家遠遠不夠,但盡可能呈現得以讓我們都重新認識陳雪的嶄新觀察。而這些將由楊美紅的人物側寫來為讀者引路。楊美紅擔任過媒體記者與編輯,擅於看見人物各種的細膩面向,讓我們一起隨著她的溫雅的筆,看澱積在陳雪內在深處的生命養分。
人物|當我們攀爬上愛的鷹架
by 楊美紅
●江湖在走,道義有沒有?
曾經在一場高中評審文學獎的場合裡遇過陳雪。
陳雪擅講,低沉嗓音帶著江湖味,「生意子」的才能不假。彼時,女性主義後,酷兒文學已漸成書寫主題,文化研究當道,紀大偉、洪凌、邱妙津、陳雪等人被研究者關注,彼時,家庭、精神分析與個人身世、際遇等是無可迴避的主題。
或許從那時起,關於底層,關於家庭,關於傷害,作家開始有了更多書寫。
我斷斷續續想起描寫底層勞動、童年與家庭關係困境的書寫,如楊索《我那賭徒阿爸》(二○○七)、吳億偉《芭樂人生》(二○○九)、《努力工作:我的家族勞動紀事》(二○一○),然而想起更多的是關於我所成長的八○年代。
我想起我們所搬離的那個菜市場,因為父親家族兄弟分家的關係,我母終如願得以搬離,離開市場糕餅店,與我父在外購屋自組小家庭。我想起搬到的地方整條街多兼職家庭代工,想起童年幫著做廉價塑膠禮物的代工時,隔壁鐵工廠日日傳來江蕙〈惜別的海岸〉,想起了日後六合彩、大家樂取代了獎券,好多人都在神壇前問明牌。想到我同學天天打瞌睡因幫著家裡開便當店還其賭徒阿爸的債(後來因債主上門也只能關門避風頭)。
江湖,在投機的八○年代尤顯凶險。
社會新聞開始有了幾件大案,如李師科搶銀行,如豐原高中禮堂倒塌壓死二十七名學生,如螢橋國小學童遭硫酸潑灑,如海山煤礦爆炸,如陸正被綁架。儘管政治解嚴,然江湖上,人人追逐金錢,建物偷工減料,人們夢想不勞而獲。
也因此,當陳雪寫到服飾批發零售,寫到手錶寄售的超級業務員生涯時,臺灣亦開始進入以自製品、仿冒品為商品的年代,攤商對生意經營更有想法,零售業者除掌握便宜供貨商外,業務還得拓展通路,舖點寄賣。但在那樣的年代裡,還充滿著各種可能性,市場尚未被全球資本壟斷,攤販必須看準機會,然而當模仿成為常態時,削價競爭遂成為一切哀愁的起點。
人與人的關係也隨著錢債、情債,陷入憂鬱深淵。
面對傳統倫理崩解,金錢遊戲氾濫,臺灣江湖,一如急就章的市集空間,簡陋、自我且日益疏離於他自己。
●文字勞動與底層江湖
臺灣的底層書寫,如近來,林立青《做工的人》,以監工經歷寫下工地百態,讀來細緻深刻,又或是顧玉玲以旁觀者、報導者身分寫移工,只是這些佳構數量不多。若說真有三百六十五行,能獲得作家青睞的行業勞動書寫,遠遠少於這數字。
大多數的行業書寫,往往與家庭、職業有關,如醫師作家寫行醫百態、老師寫教學現場,家裡父母開中藥行、皮鞋或西裝商行等就寫商場營生,這些勞動行業環境大多不複雜,但往往也是一種勞動視角。
陳雪的作品、座談或演講裡,曾提及形形色色的工作經驗,然而與其他擁有一份正職上班族不同的是,工作與寫作往往難以相輔相成,甚至在過多的體力勞動之後,寫小說顯得艱難。
當她決意到臺北當「專職作家」時,單靠版稅無法支撐生活,專職作家也須以文學獎評審、寫專欄、接演講來維生,可以有這些「外快」機會已屬幸運,然而她念茲在茲者仍是創作小說,所有過往的工作經歷也僅只於「經歷」,非「志業」,不應長久。
或許這些都對。也或許不對。
回頭來看,若非有豐富的底層生活經歷,若不是曾被債務逼過,若不是人生有這樣百轉千迴,或許陳雪也非今日讀者所認識之陳雪。
那些過往非屬創作、見識「江湖」的聲色工作,那些非屬「創作」,而是「純賺錢」的兼差,被作家歸為「娛樂」工作,而「娛樂」也積累許多底層勞動的應對經驗,事實上,這是作家隨手捻來的背景與題材,也是創作裡最精彩,亦能引起共鳴的重要部分。
江湖場上,多數中產創作者、學院老師、醫師等行業所無法「臥底」的環境,卻也是多數創作者想寫而難以寫得自然隨性的題材。在陳雪作品裡,與其糾結的情欲「共存共榮」,魔幻又寫實,島嶼邊緣再邊緣,負負可以得正,臺妹也能再升級。
換言之,際遇不幸或是幸運,於作家,並非絕對值。她走過的來時路,在文字裡顯得獨特耀眼。
(節錄,完整文章請見《字母LETTER:陳雪專輯》)
攝影|汪正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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