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時代推薦書籍:陪你去看蘇東坡》作者:衣若芬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
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琖淒然北望。
—蘇東坡
衣若芬教授做了三十年的東坡夢。一個女子,魂牽夢縈千年前的大詩人,考証他的出生地,走遍他被貶放的江山,飛行數十萬里,就為體悟蘇東坡寫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的心境。
蘇老當年一定無法想像千年之後,會有一個來自比他當時被流貶的黃州(今日湖北黃崗)更遠方的台灣女子,歷經千年時光仍幽幽傳遞思念。之後依靠她嚴謹的學術論証,尋覓東坡先生出生地,兒時往事,硯台隱喻,身高長相,甚至反駁了林語堂先生蘇東坡傳記的史實錯誤。
三十年夢幻情牽後,衣若芬完成了這一整本書。何止紙薄情長,它太珍貴了!
出版此書飽讀詩書的悔之於臉書引用蘇東坡的詩句,撰寫他的閲讀感想:「晚景宜倍萬自愛耳」。歷經顛沛、苦難、羞辱、流離,那個一再被貶謫,猶須上表謝君恩的詩人,有著如此深刻的覺悟;晩年的東坡不只一次在信上這麼告訴朋友,用今天的白話説:「人老了,應該多愛自己一萬倍啊!」
這句評語,多麼適合疫情大流行下的我們。多愛自己一點,多愛我們仍擁有的時光,多愛我們的每一個踏步、每一個日子。多一些,再多一些,再多一些!
過去喜愛蘇東坡但懶於考証只享受其詩詞的我,從來只是悠遊於他和黃庭堅那一代才子的人生情境。
當命運被捉弄後,他們化苦為美,他們看厄如飛絮,——送行舟,水東流。
我這叫借東坡,有時行樂,有時照斷腸。
而衣若芬教授可是真在林語堂的書裡認識了這位才華橫溢的樂觀幽默詩人後,她看到蘇東坡不被現實擊倒,始終在顚沛時刻,仍能保有自己的對應方式和生活趣味,決心成為研究蘇東坡的專家。
蘇東坡不是梭羅,梭羅是一個本性叛逆,需要遺世的人。蘇東坡卻不是,他戀家也深愛他的朝代,但在幾次寃案後,他看破了,看破了通判、禮部尚書的官位。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步轉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那些他父親帶著全家進京入考的抱負,最後皆可轉成輕雲薄霧。他反對朝中大權人士王安石,説了真話,從此一路被貶。貶的地方也真多,沒完沒了。結果到千年之後,一名叫衣若芬的女子帶著我們追逐蘇東坡一路的足跡。這好像悲劇之旅,好像文化考証,卻有點荒謬地如文化旅遊行書。
每一段路程,都是中國體制血淋漓對一位講真話、才情洋溢的文人,最真實的惩罰。那豈止是蘇東坡的故事。
但在蘇東坡,這些苦厄卻化為一路的詩作之旅。
當年如果他假一點,妥協一點,官拜更高一點還有蘇東坡嗎?
幸好他沒有!!!
這真是文人和權力之間,最好的結局。貶值他的人,只是歷史書上的名字,而蘇東坡卻傳承千年,如今到處是他的紀念館,塑像:以及以不同方式愛慕他的人。
無意之間,蘇東坡教導了人們離愁斷腸時如何自處:他並非追求孤獨,他像我們這些凡人。經常必須在荒涼煙滅的每個地方,找到自處之道。
貶至黃州,他寫下: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
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衣若芬説她想過這般的人生,流浪在時間的荒蕪裡,啜飲文字如甘泉。
我認為東坡的感慨可能更強,他是被棄絕的,被羞辱的流浪。但他去的地方,有山,有水,有風景且明麗。用現代的説法,他轉念地很快,縱情山水,怡然自得,樂觀幽默。
書一上市,我迫不急待的閱讀:試著摘錄幾段,勾誘各位,在這疫情壓著人悶悶的年代,跟著衣若芬追夢的足跡,一起尋東坡,學習他的自由自在。
也向我完全不認識的衣若芬致意。
* 幾乎所有蘇東坡長期居住過的地區,現在都興建了紀念館—浙江杭州、湖北黃岡(黃州)、廣東惠州,乃至於海南島(儋州)。這些紀念館都樹立了東坡的雕塑像,人們參觀紀念館,了解東坡與該地區的因緣,藉著東坡像,想像東坡的模樣。
在所有的東坡塑像之中,比較特別,而且是少見的坐像,在東坡的老家四川眉山三蘇祠裡,名叫「東坡盤陀像」。
從三蘇祠正門(南大門)進入,經過前廳、饗殿、啟賢堂,在來鳳軒前左轉,披風榭北面的水渠中,就見到東坡盤陀塑像。「盤陀」指的是東坡所坐的大石。根據《三蘇祠志》的紀錄,塑像由雕塑家趙樹同設計,「用白色水泥、河沙、大理石顆粒、顏料配合澆鑄仿紅花崗石雕琢」,重約六十噸,塑像與基石相連,總高四.一公尺,寬四公尺,厚二公尺。一九八二年四月動工,七月完成,費資人民幣五千餘元(新臺幣兩萬餘元)。
到三蘇祠參訪,免不了要和東坡先生「合影留念」。或站在像前;或坐於像側;或順著他臉龐轉向,遙望他左上方的天空,與他的眼神「空中接觸」。這一尊《東坡盤陀像》讓觀看的人有多種角度選擇—選擇怎麼看東坡,也選擇怎麼和東坡一起被看。
據說雕塑家參考了三蘇祠裡傳為李公麟的《東坡盤陀像》明代洪武二十九年(一三九六年)碑刻。隔著保護《東坡盤陀像》碑石的玻璃上下左右端詳,覺得和塑像其實不大一樣。玻璃反映出我的影子,照片裡的東坡碑刻和我的形貌重疊,好似把我的自拍像印在了東坡身上。
《東坡盤陀像》碑刻線描,東坡鵝蛋臉,天庭飽滿,鼻隆耳大,雙目有神,頭梳道士般的黃冠,衣袍寬闊,雙手執竹杖橫放膝頭,雙腿盤坐在不平的巨石上,石上鋪了豹紋的氈毯。這碑刻像說是出自東坡的友人畫家李公麟,可能有文獻的來源,和東坡亦師亦友的黃庭堅曾經寫過一則題跋,說:「李伯時近作子瞻按藤杖,坐磐石,極似其醉時意態。 」李伯時就是李公麟。
東坡盤陀塑像的東坡面容比《東坡盤陀像》碑刻像清瘦,雙目細長,鬚髯飄飄,頭戴高士巾,身著交領衫,腰繫帶,腹間打蝴蝶結,帶穗垂於左側。東坡坐在左高右低斜傾的巨岩,左手支岩,左腿盤起,弓右腿,右手搭在右膝頭。沒有橫筇枝,也沒有豹紋氈。
同樣採取坐姿,東坡盤陀塑像卻不像盤陀像碑刻那樣正襟危坐,給人節氣凜然之感。他雍容嫻雅,眼神淡定,風雨不驚。從塑像的坐態和欹斜的姿勢看來,我認為雕塑家用了水月觀音的造型來詮釋整體的東坡外觀。
水月觀音圖像創造於八世紀,是中土佛教禪宗結合隱逸思想的視覺呈現。「水」和「月」象徵無實相無定性的虛空本質,在佛教經典十譬喻和〈證道歌〉之類的文獻裡時常出現,並有《佛說水月光觀音菩薩經》。
目前我們能見到的最早有紀年的水月觀音圖像,是五代後晉出帝天福八年(九四三年)的敦煌彩繪絹幡(法國吉美博物館 Musée Guimet 藏)。在千手觀音像下方右側有「水月觀音菩薩」榜題,描繪竹林前面,菩薩右手持楊柳枝,左手執淨瓶,坐在水中一塊大石上,盤右腿,左腳踏在水中的一朵蓮花。這種「自在坐」的姿勢,坐在水中磐石,搭配月亮(圓光)的形式,是水月觀音菩薩的基本樣態。
但是東坡畢竟不是菩薩,我們也不必神化他。這「自在坐」相的東坡,以及他畢生崇尚的自由精神,使我想把不大好懂的「盤陀像」名字改叫「自由自在像」。「自由自在」,不正是人們熱愛東坡的原因之一嗎?
* 帶著濕濡泥土的銀杏落葉,找不著完整無破損無褐斑的。我翻撿著,想至少帶一扇給遠方的友人,這是今年在東坡家,秋天陽光雨露過後的記憶。
兩株象徵東坡兄弟的六百年銀杏,每年都有黃扇飛舞,雖說是第三次造訪三蘇祠,今年我才有緣躬逢其盛。小心翼翼除去葉上的雜滓,夾進剛買的書裡。南朝詩人陸凱贈予范曄折枝梅花,有詩:「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我這效顰之舉,不過是心頭的思念牽掛。
下次再訪三蘇祠,不知何年何月,即使還能遇見黃扇飛舞,也不是同一片被我呵護過的落葉。無法重來,無法複製,無法替換。
* 在蘇東坡的世界裡再想到法國導演班諾.賈克(Benoît Jacquot)的電影《女人出走》(Villa Amalia)裡的女主角,在情感受創之後拋棄所有,讓一切歸零,重新認識自我─人生,有什麼非擁有不可的東西嗎?
* 我的注記蘇東坡不是受盡磨難,失去了權力,攀月不可得才回頭找尋:「初心」練就「自在」
以下是衣若芬的考証:
軾年十二時,於所居紗縠行宅隙地中,與群兒鑿地為戲。得異石,如魚,膚溫瑩,作淺碧色。表裏皆細銀星,扣之鏗然。試以為硯,甚發墨,顧無貯水處。先君曰:「是天硯也。有硯之德,而不足於形耳。」因以賜軾,曰:「是文字之祥也。」軾寶而用之,且為銘曰:「一受其成,而不可更。或主於德,或全於形。均是二者,顧予安取。仰唇俯足,世固多有。」
這一方天石硯,有如東坡的傳家之寶。他十二歲時在紗縠行的空地玩耍,挖出了一塊形狀像魚,摸起來有如皮膚溫和瑩潤的淺綠色石頭。石頭上有細小星星的花紋,敲打有鏗鏗的聲音。他試著把這塊石頭做為硯臺,發墨效果很好,美中不足的是,沒有凹處能夠存水。父親蘇洵告訴他:「這是一方天然的硯,材質優異,就是外形不完善而已。」認為得到這塊奇石是對寫作的吉祥徵兆。
蘇洵為這方硯石刻了凹處,讓東坡能用來磨墨。東坡寫了銘文,思考「德」和「形」難以兩全,讓人聯想起《莊子.德充符》裡說的道理。世上很多人為存活而仰人鼻息,苟且偷生,東坡自勉「一受其成,而不可更」,堅持初心。
那一年蘇東坡才12歲。
* 42歲受審,先入獄月餘,隔年貶至黃州(如今湖北黃崗市,除了武漢之外,死了最多新冠病毒COVID—19的地方。)
元豐二年秋七月,予得罪下獄,家屬流離,書籍散亂。
明年至黃州,求硯不復得,以為失之矣。七年七月,舟行至當塗,發書笥,忽復見之。甚喜,以付迨、過。其匣雖不工,乃先君手刻其受硯處,而使工人就成之者,不可易也。
我的注記:又入獄又貶至千年前尚屬邊陲荒涼之地,只因慌亂之間找到兒時12歲,父親告訴他吉祥之物的硯台,東坡再交給二兒子蘇迨和幼子蘇過,傳承三代的心意之外,也代替了自己無法身為父親的陪伴的補償⋯⋯
一個小小紀念性的硯台,可以抵去了當下的悲慘命運⋯⋯
東坡那一刻如此歡喜,而非目睹此物,靜極生愁。
* 蘇東坡寫兒時故鄉蟆頤山踏青,詩句如清明上河圖,有畫面,有趣味,而非只有詩人自己的感慨:
東風陌上驚微塵,遊人初樂歲華新。人閒正好路旁飲,麥短未怕遊車輪。
城中居人厭城郭,喧闐曉出空四鄰。歌鼓驚山草木動,簞瓢散野烏鳶馴。
何人聚眾稱道人,遮道賣符色怒嗔。宜蠶使汝繭如甕,宜畜使汝羊如麕。
路人未必信此語,強為買符禳新春。道人得錢徑沽酒,醉倒自謂吾符神。
東坡描寫在了一個自稱道人的吹牛販子,他攔住遊客強賣平安符,說能保祐家裡出大蠶繭和大肥羊。如果不買他的平安符,還會擺現生氣難看的臉色。大過年的,遊客不想破壞興致,就讓那位「道人」大賺一筆,他拿錢買了酒,就喝得酩酊大醉,倒臥路邊,還喃喃地說自己是「符神」。
* 同樣寫蟆頣山踏青,子由版:
岸草青,三三五五踏青行。浮橋沒水不勝重,野店壓糟無復清。
松下寒花初破萼,谷中幽鳥漸嚶鳴。洞門泉脈龍睛動,觀里丹池鴨舌生。
山下瓶罌沾稚孺,峰頭鼓樂聚簪纓。縞裙紅袂臨江影,青蓋驊騮踏石聲。
曉去爭先心蕩漾,莫歸誇後醉從橫。
最憐人散西軒靜,曖曖斜陽著樹明。
意思是:冰雪融解,江岸的青草翠綠迎春,人們乘船橫渡,走過可能是木板搭建的浮橋,登上蟆頤山。山下山上,平民百姓和達官顯貴都盡情飲酒作樂。蟆頤觀底的老翁泉水流潺潺,水邊的鴨舌草欣欣向榮,這歡鬧的景象在人散之後恢復寧靜,是子由最感舒適的時候。
我的注解子由這樣的詩句,可以套用在任何一個小鎮山頭踏青。
這正是蘇東坡所以傳唱千年的功力。
書籍:衣若芬《陪你去看蘇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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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南枝小説 在 張齡予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齡爸推薦的好文章,也希望分享給大家:父母能給孩子一輩子最大的資產就是人格、正確的三觀!
(轉貼自line不知名文章來源,不具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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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名落花生的許地山,是我們這一年代熟悉的作家。他女兒許燕吉的故事既真又感人。
(落花生的女兒 )
---梁淑珍 撰文
「不相信愛情,不談戀愛,結婚三十多年不生孩子,做一對合作夫妻。我生活在動盪的歲月,被時代的浪潮從高山捲入海底:國家幹部變成了鐵窗女囚,名家才女嫁給了目不識丁的老農,其間的艱辛曲折、酸甜苦辣,稱得上傳奇⋯。」
這是許燕吉女士在回憶錄《我是落花生的女兒》一書中的一段話,直白地總結了自己可泣的人生,她以近百年的人生體驗,
告訴你一個真實得近乎殘酷的 20 世紀中國史。同時也讓讀者窺視了中國共產黨文革時代 至暗的時刻,而許燕吉就是那個激盪時代的縮影。
許燕吉祖父~許南英中過舉人,派至台灣當官,父親~許地山生於台灣台南。甲午戰爭台灣割讓給日本後,許地山隨家人遷回福建龍溪落籍。
1917 年考入燕京大學,五四運動時辦 「新社會」刊物。畢業後先至英國牛津大學獲碩士學位,回國途中短期逗留印度,研究梵 文及佛學。
後至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宗敎史。1927 年起任教於燕京大學,並在北京和 清華大學授課。
許地山一生創作,以閩、台、粤和東南亞、印度為背景。他有一篇很出名的散文~《落花生》,文章作者筆名也是「落花生」,入選了小學國語課本。
這篇《落花生》文章圍繞「種花生~收花生~吃花生~論花生 」而寫,是一幅令人神往、充滿著溫馨的闔家歡樂圖;這裏有母親的慈愛、嚴父的期盼、兄姊弟的手足之情,真實記錄了作者小時候的一次家庭活動。這篇文章陪伴了台海兩岸幾代人的成長:
《落花生》許地山 著
我們家的後院有半畝空地,母親説:「讓它荒著怪可惜的,你們那麼愛吃花生,就開闢出來種花生
吧!」我們姐弟幾個都很高興,買種,翻地,播種,澆水,施肥,没過幾個月,居然收穫了。 母親説:「今晚我們過一個收穫節,請你們父親也來嘗嘗我們的落花生,好不好?」
母親把花生做成了好幾樣食品,還吩咐就在後園的茅草亭過這個節。晚上天色不太好,可是父親也來了,實在很難得。
父親説:「你們愛吃花生麼?」我們爭著回答:「愛!」「誰能把花生的好處説出來?」姊姊説:「花生的 味兒美。」哥哥説:「花生可以榨油。」我説:「花生的價錢便宜,誰都可以買來吃,都喜歡吃。這 就是它的好處。」
父親説:「花生的好處很多,有一樣最可貴:它的果實埋在地裏,不像桃子、石榴、蘋果那樣,把鮮紅嫩綠的果實高高地掛在枝頭上,使人一見,就生愛慕之心。你們看它矮矮地長在地上,等成熟了,也不能立刻分辨出來它有沒有果實?必須挖起來才知道。」
我們都説:「是。」母親也點點頭。父親接下去説:「所以你們要像花生一樣,它雖然不好看,可是很有 用。」我説:「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只講體面,而對別人沒有好處的人。」
父親説:「對,這是我對你們的希望。」
我們談到深夜才散。花生做的食品都吃完了,父親的話卻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文章主旨由「我」領悟出: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面的人。花生深埋在土中,以 自己的「犠牲」而使自己有用。借物喻人,揭示了花生不圖虛名,默默奉獻的品格。提醒我們看到樹上漂亮的果實,也要看看下面那些不甚好看的根。
許燕吉曾有過幸福快樂的童年。1933 年生於北京故取名「燕」,「吉」沖晦氣也。
1935 年,許地山受胡適推薦,出任香港大學中文系主任,是著名才女張愛玲的恩師。那時候許燕吉三歲, 一家人在香港,生活很優渥,住在一幢兩層小樓上,一樓租給英國人做生意,家裏有一部轎車,父親不會開車,車子都是母親開的。這樣的生活在一個戰亂的時代,雖然美好,但也難以持久。
1941 年,許地山因心臟病不幸猝死。在香港大學為他舉行的葬禮,宋慶齢第一個送來了花圈,那時許燕吉才八歲。
接著而來災禍不斷,日本人佔據了香港。母親帶著一家人逃亡, 一路輾轉廣西、貴州、四川,最後才逃至南京。許燕吉在父親生前好友的幇助下,進入南京明德女中就讀,哥哥周仲苓就讀弘光中學。哥哥姓周,是從母姓,因外公家無男丁。
1950 年代初,許燕吉考上了北京農業大學畜牧系。上大二那年,和同學吳富融談上了戀愛。經過黨組織同意後,兩人於 1955 年畢業後結婚,許燕吉也順利地分配到了工作。這對許 燕吉來説,是個好的開端;書讀完了,人也嫁了,工作也有了。
不幸,1958 年,共產黨在全中國如雪崩似的,展開了反右運動,許燕吉被打為右派,開除公職。
那時許多人都莫名其妙地被扯上了右派的關係,尤其像許燕吉這種「多嘴」的人,她心直口快是出於父親的性格。「我父親如果活到現在,也肯定沒好日子過。⋯要麽,他閉嘴;要麼,蹲監獄!」
許燕吉被逮捕時,她已懷有身孕。肚子裏的孩子還未出生,就胎死腹中,得知是一個女孩,許燕吉想看一眼,但醫生勸她別看,以免留下陰影。「假如當時知道:她是我唯一的孩子,無 論如何,我都要看看她的。」因為此後她這一生,再也沒生下過孩子了。
同年,許燕吉被判有期 6 年,管制 5 年。入獄後兩個月,許燕吉收到一張夫婿吳富融的訴狀紙,訴吿目的是離婚。短短一年,經歷入獄,孩子夭折,丈夫提出離婚,彷彿人生所有的苦難,都一次劈頭蓋臉向許燕吉砸來,毫無準備,就跌入了萬丈深淵。
第二天,許燕吉一字一淚寫了一封長信給吳富融,求他念惜夫妻三年來感情融洽,不要跟她離婚,倘若他日出獄,她會用一生來報答他。
人生到了最艱難的時候,怎樣都是求人。「我就像個無助的溺水者,救助爛泥塘邊的一棵小草,想挽回還有溫度的愛情,想留住和社會 的聯繫⋯」判決下來,離婚核准。
60 年初,大飢荒吞噬了整個中國大陸,赤地千里,餓殍遍野。許燕吉曾對著一塊發黑有毒的紅薯,瞪了五分鐘,難以下口,後來還是吃了。
在獄中,許燕吉與妓女做朋友,她也認為 殺人犯不是那麼壞。
1969 結束了長達 11 年的監獄生涯,接著中蘇「珍寶島」事件爆發,全國進入戰備狀態。許燕吉被疏散到河北一個貧困的小山村裏。她拼命幹著又苦又累的農活,卻依然無法果腹。
她實在撐不下去了,決定千里尋兄,投奔了 17 年未見的哥哥。周仲苓在陝西眉縣馬場工作, 同樣被管制,已經 40 多歲了,仍是獨身。自顧不暇,想幫妹妹卻有心無力。為了討口飯吃,許燕吉最後聽從哥哥的建議~「嫁人」,因為那是唯一的活路!
村裡聽説有個外地姑娘要嫁人,村裏的光棍都跑來相親,後來知道背景有問題,全都嚇跑了。只剩下個大許燕吉十歲,目不識丁,叫魏兆慶的農夫,家裡還有一個九歲的兒子。
婚前,兩人有段談判對話:
「我成分不好,嫁到你家,你兒子將來參軍招工都有麻煩,希望你慎重考慮⋯」
「參軍招工不重要,我就這麼一個兒子,我還指望他留在身邊養老呢!」
「我不會做飯,不會針缐活,你可不要嫌棄。」
「不要緊,你只要照顧好兒子就行!」
「你蹲著吃飯,我得坐著吃飯,你可別叫我跟你一樣蹲著吃。」
許燕吉出嫁前,哥哥周仲苓極其煎熬;他無法想像妹妹一個讀過大學的知識份子,要嫁給一個目不識丁的老農。「生活在我們那個年代的人,説不清有多少人身不由己。人生被歷史的巨刃割得七零八落,如同摔碎在地上的泥娃娃,黏都黏不起來。」
向來不喜歡哭泣的許燕吉,承認在嫁魏兆慶前夕,她流下了眼淚!也許在許燕吉心中,她要吶喊:「為什麼時光不能停留在那一天,爸爸不要走!我也永遠不要長大⋯。」
就這樣子,在魏兆慶旱煙袋的烤味中,許燕吉成了黃土高原上道道地地的農婦,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許燕吉形容她的人生命運如「擰麻花」;「本來兩條平順的麵粉條卻被扭曲 放下油鍋,我看見的處處都是悲劇,所感的事事都是痛苦,可是我不呻吟,因為這就是命運!」
魏兆慶有什麼好吃的總是留給她,許燕吉又把好吃的悄悄地塞給了孩子,後來孩子也願意喊她「媽媽」。1978 年,兒子魏忠科剛上高中,老師批改他的作業時,發現他的英語底子不簡單,一問之下,知道是媽媽敎的。老師意識到農村不可能會有懂英語的農婦,若有的話,肯定是知識份子。於是申報上級,1979 年,許燕吉在嫁給魏老八年後被平反。
1981 還職南京,許燕吉身份地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留在鄉下的丈夫成了親朋好友討論的對象。大家催促她趕緊結束這場荒謬的婚姻。「給他一筆錢,離了吧!」幾個月後 ,許燕吉回陝西,村子裏的人以為她回來辦離婚。沒想到她卻拉著魏老頭來到了南京,辦了 戶口。
一個是名人,忙著接客;一個則喜歡蹲在馬路邊,抽著旱烟,看著汽車跑來跑去。許燕吉認為:我們文化水平有高低,而人格標準是一致的。我當初被踹了一腳,現在我不能傷他的心啊!兒子魏忠科大學畢業,成家之後,也到南京媽媽處落籍。許燕吉説:我的家庭是我努力經營,爭取來的。
許燕吉幫魏老找了個傳達室的工作,一個星期不到,因為不識字,無法幹下去,只好回家裏蹲。許燕吉也不在意,後來又幫他在農科會,找到一份養羊的工作,魏兆慶養了一百多隻肥羊,有多開心就不提了!
這對真情風雨三十多年的老夫妻,晚年時,你為我打水,我為你穿衣,平淡中流露著關愛。
2004 年,許燕吉的大學同學召集畢業 50 周年同學會。為了避免前夫吳富融怕見她的尷尬場面,她還特意打電話給吳富融:「有聚會你就來,不要躲著我,別人還以為我給你壓力。」吳富融出席了同學會,贈送同學們自己出版的詩集,也給許燕吉送了一本,扉頁上寫著:「許燕吉老同學指正」許燕吉當場在紙上,回了一首小詩:
五十流年似水,
萬千恩怨已灰。
萍聚何需多諱,
鳥散音影無回。
2006 年,魏兆慶過世,許燕吉開始拿起筆來,細敍滄桑,記數流年;寫下了《我是落花生的女兒》,這是一本沒有「王公將相」,也沒有「英雄美人」,更沒有「春秋大義」的書;卻是一 本令人唏噓不已,刻骨銘心的回憶録。是大時代中小人物的飄零史;為一個民族百年史提供了無可替代的注腳。
許燕吉曾説:「父親養育我只有八年,而他給我的精神財富,讓我享用終身。」許燕吉 81 歲生日那天,平靜安祥地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遵照她的意願,後事從簡,遺體捐贈醫學。她用自己最後的一份力量,再次堅守父親的教導,發輝「落花生」精神:要做個有用的人。
文革時,紅衛兵迫害善良,摧殘人性,誅殺千萬,造成許燕吉坎坎坷坷的一生。可貴的是:她並沒有把她經歷的痛苦,變成摧殘自己的枷鎖;反而把她一生的苦楚,變成了一種「財富」;勇敢地向世人宣告:共產黨的階級鬥爭不可以在中國社會再次發生!
謹藉此文,向許燕吉女士,致上最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