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曦合](下)(短篇小說)
【過去】
許志保是我見過最虔誠的火山孝子。不管小錢去哪、多晚下班,他都會坐在他那輛二手偉士牌上,吸著菸在外頭等小錢出來。而不論小錢喝得多醉、身上混雜了多少淫靡的氣味,在她眼神觸到許志保那一刻,她十七歲時那種直接、不帶矯飾、一桿入洞的天真就會瞬間回來,如天剛破曉,大地隨著陽光觸手的輕柔觸碰而一瞬舒展。
然而小錢和許志保分手過後,唯一保留在她身上不受污染的淨土,大概僅剩下她的名字了。
名字是爺爺取的。爺爺說,在小錢出生的那個清晨,他才聽見哭聲,婦產科窗外原先濃重的黑夜,須臾就亮了,像誰拉開了幕簾,一齣好戲將要上演。
爺爺半生戎馬,這輩子夜不閉目,強行抖擻著精神迎接天光到來的經驗不知凡幾。在戰況最激烈的時候,像他這種拿著聽診器的人也必須提槍上陣。他無力拯救生命,甚至必須消滅生命以保全自己。夜最深沉的時刻便是黎明之前。每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今晚,爺爺就會讓這種擔憂充斥全身血液,成為一種生於憂患的護身符,直至老天爺沒事人般輕輕篩落陽光,他緊繃的情緒才得以稍稍緩解。
然後,又是一記槍響,又是疲於奔命的一天。
戰爭結束,爺爺跟著部隊來到台灣,鼻間再也聞不到硝煙的氣味許久以後,爺爺心裡卻始終感覺不到圓滿。他總記惦著海的那一邊的故鄉,所以不願踏實在島嶼上;總維持著一種觀望的姿態,像離開那天撥開人群衝到甲板倚在船欄,望著廣袤的山河越搖越杳。
直至年近半百,成為島民口中的老芋仔,他才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有落地生根的衝動,和菜市場裡離了婚的梅香姨結為連理。
爺爺在小錢國中時就過世,但在世期間對小錢極盡寵愛。
爺爺總說,小錢哭聲響亮,趕走了他心中對於夜日交替的陰霾。像鞭炮聲能趕走年獸,這個家也因為小錢的出生而圓滿。小小的島不再是一條隨時準備回家的船,而是搖籃,輕輕搖著小錢、搖著爺爺、搖著每一個對家有憧憬的小小國度。
但名字終究只是名字。能印在身分證上卻烙不進骨血。像登山之人攻頂後總愛插旗,但山還是山,不屬於誰,也沒人能征服。
許志保大學畢業後,原先打算繼續升學,逃避兵役,甚至家境不錯的他,還曾考慮出國深造,逃個徹底。但小錢因為爺爺的關係,總覺得沒當過兵的不算男人,許志保也不願與她分開,最後才決定快刀斬亂麻,直接先當兵再說。
事情就發生在許志保當兵那年。
工作結束後,店家大多會招待小姐留下來玩樂;有時廠商也會邀請小姐再去續攤。雖然下班後小姐就不需再接受公司管束,但身為督導,我們多少都傾向希望小姐可以多跟店家、廠商建立私交,「博感情」讓大家於公於私都能一條心。
一晚,在台北市某夜店的包廂內,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如天神般走來。
「陳樂。」男人叫住我,我應聲回頭。
我知道他可能會來,但我終究不確定他會不會來,也不敢傳訊息問他會不會出現。只能做好他會來的準備。出門之前在臥房裡的全身鏡前擺弄許久,踏出家門那刻卻旋即後悔:應該穿大家都說在我身上特別好看那套,不該穿新買的卻一次也沒穿過、知道也許不適合自己可是在櫥窗裡閃閃發光、也在想像裡閃閃發光的這套。
我瞇起雙眼,右側嘴角不自然地加重了點力道,感覺自己眼波射出光芒,穿透空氣中的微塵,希望能令他心神蕩漾。
他露出潔白的牙齒,對我張開雙臂。受西方教育長大的他能對任何人展出親暱的友善,將人圈進他張牙舞爪卻令人無法厭惡的高級香水味裡。我上身貼合他結實的胸肌,在雙手鉗進他腰窩之際,也移動左腳一步向前,跨進他的雙腿之間,好像那兒有一道門檻,而我不願踏踩。「妳越來越漂亮了。」他的聲波透過胸腔共鳴,穿透我的右耳沁入心脾,勾得我稍抬左腿回應,感覺他總微微鼓脹的陰莖。
我在他懷裡燦笑,想順著嘴角弧度拉長曖昧氛圍,可是他卻一瞬放開了我,我的左腳還勾著,忽地重重落地,差點重心不穩。
「你怎麼會來?」我只好伸手順順瀏海,展現一點從容。
「台灣很久沒有大活動了,就覺得該來看看。」
我很清楚一定會聽到這種官方回應,可是我在「一定」之外,還是順著慾望填進了一點純然的期待,就像我徒手梳著瀏海,可是瀏海其實已經很整齊。
「樂樂姐,」這是我在這個當下最不願聽見的聲音,可那聲音還繼續:「陪我去跳舞!」
「這是?」男人突然退開一步,像我們之間只是純友誼。
如果我必須承認自己對小錢也有過恨意,那便是從這一刻開始。
後來我們玩到隔天中午才結束。
當我看著比一貫明亮的錢櫃還要光潔的天空而微微暈眩,身上的菸酒氣味無聲地在敦化南路樹梢的鳥鳴中提醒自己一夜腐敗,我知道至少我活過了這晚。女人間的戰爭激烈,不亞於小錢爺爺當年的真槍實彈。
男人伸手攔了輛計程車,我在他開門瞬間,將小錢推了進去,然後自己也進入車內旋即關上車門。男人手指屈成勾狀,敲了敲車窗:「開門。」他微揚起聲喊。雖然我不聽聲音光看嘴型也知道他在說什麼,我還是假裝聽不清楚,擠出最後一分體力,給了他一個疲憊的微笑,就向司機報了我家路名。
小錢酒量不好,在我身邊的她,早已靠著另一邊車門呼呼大睡。
我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還是不禁愛憐地伸出左手替她捋順落在額前的長髮。我的恨意在看著她天使般熟睡的側臉時又消退了大半。但一轉頭,望向窗外不同於昨夜喧囂的耿直街道,我又背道而馳地任由自己的心腐朽成和身上氣味相仿的樣子。
何霆威是我們合作菸商的員工,負責亞洲區業務。
早些年台灣經濟還好,還是重點發展樞紐時,他很常來台灣出差。娃娃臉又單眼皮的他,笑的時候右側嘴角會餒出一個小梨窩;在香港出生長大的他,又有一種稱霸亞洲金融圈而堆砌出的傲氣。這兩種極端氣質完美地融合在他身上,使得公司裡頭每個小姐或多或少都有些傾心於他。
我們真正開始熟稔時,我已經在當督導而不是小姐了。
某年公司尾牙,剛好辦在他當時下榻的飯店。一位和我交情甚篤的小姐喝多吐了一身,我在廁所替她稍事清理後,決定先帶爛醉如泥的她回家。當我一拐一拐地攙著她進入電梯,突然有人從另一側支起她,減輕了我肩頭的重量。
我轉頭望向來人。
「按住電梯,我幫妳扶她。」是何霆威。原來他正要去廁所,卻看見我狼狽的樣子,因而過來幫忙。
我知道他是誰。有時在公司或在活動遇見,也會說上兩句公務話。但我們不算真正認識。他是我得罪不起的客戶高層,也是我招惹不起的戀愛高手。早就聽過不少關於他的花名在外,儘管對他的能力外表默默欣賞,我卻傲嬌地維護自己的心在一個街口之外。
沒想到才進入電梯,那位小姐又嘔了一聲,直接吐了何霆威滿懷。「Shit。」他忍不住咒罵,然後旋即意識到還有我在,轉頭對我投以一個抱歉的苦笑。那也是我第一次發現他的小梨窩。
我呆了一瞬,馬上打開包包掏出面紙要替他擦拭,他卻伸手阻止:「沒關係,我已經髒了,擦了也沒用。我房間就在樓上,我直接上去洗澡就好。」我連忙點頭,然後當電梯抵達大廳後,再替他從後側口袋抽出房卡感應,按了他房間所在樓層。我本想接過小姐,自己帶她回家,何霆威卻沒鬆手:「妳帶她去我房間休息一下吧,妳這樣太辛苦了。等她酒醒再送她回去。」
我能嗅出他話中的的另有隱情,可是我假裝嘔吐味太濃掩蓋了我靈敏的覺察。剛好又有一批人進入電梯,我插翅也難飛了,就這麼跟著他上樓。
他紳士地先讓我在浴室處理小姐,待我替她清理乾淨換上浴袍,他才進入浴室清理自己。我讓小姐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自己則坐在另一側的圓凳,有些恍惚地看著這間飯店前衛的裝潢。
「可以陪我喝一點嗎?」他清理完後,換上乾淨的衣服,手上拿著一瓶威士忌朝我走來。
我循聲望向他,再度泯滅自己的覺察,說了好啊。
然後,我們從客廳喝到床上。然後,我喝下了他的精液。
酒醉的小姐一直在外頭的客廳熟睡,就像現在我身旁的小錢一樣。
計程車開到家門口,我付了錢,撥了電話叫老腰下樓。
老腰是我男友。綽號老腰不是因為他腰特別好或特別不好,純粹因為他姓腰,身體部位的那個腰。
「腰暐昇你快點!」一見他我就大聲吆喝。在公司裡出了名好相處的我,只有在面對老腰時敢長出一些頤指氣使的花火。因為他不單是個爛好人,還比我愛他還要愛我更多。我知道這樣對他不公平,尤其不該欺負他這樣的老實人,可情緒這東西就像水往低處流,當你發現有人比你低時,你很難控制不噴發過去。
老腰將小錢揹上我們無電梯的舊公寓三樓家中。小錢家在北投山上, 進市區很不方便,所以幾乎都住在許志保家。但這時許志保在當兵,她不喜歡一個人在那,我便讓她常常過來。
「妳很久沒通宵了。」待我處理完小錢,老腰才敢出聲埋怨,口氣卻像泡在火鍋裡太久的蒟蒻。「菸商派人來。」我們交往也四年了,他很了解我的工作內容、利害關係,講幾個關鍵名詞他大概就能懂個大半。「我晚上還要上班,快睡吧。」我又道,然後補償似的拉著他環抱我的那隻手覆上我的奶。我很少對他在身體方面這麼主動,所以他開心地抓了幾下,像在玩小時候的彈力球。
見我沒抗拒,老腰又大了一點膽子,把手伸進我的下腹部。
我閉上眼睛,享受著老腰的愛撫,把時空移回我和何霆威瘋狂又激情的歲月。
何霆威說自己有性愛成癮症,而且是看過醫生證實的。
我儘管外表恬靜,對那檔事卻有種不由分說的迷戀。他說他最喜歡我這點,在外是聖女,關起門來卻是浪女。他還說他儘管是生病了才這麼需要做愛,可他若是跟不喜歡的人上床,結束後也曾空虛到裸著身子瑟縮在床角發抖,更別提一夜多次。
那晚我們做了四遍。結束後他沒瑟縮在角落,而是細細密密地替我沖洗身子。
「我注意妳很久了,妳跟其他小姐不一樣,妳讓人有溫暖的感覺。」不曉得做到哪一次結束,何霆威抱著我耳鬢廝磨。
「我不是小姐,我是督導。」我壓低聲音嗔道。
「妳是誰不重要,我只想知道,妳願不願意當我在台灣的家?」何霆威問,眼神還深深望進我的。雖然他在香港早有女友,但需要常常出差的他,為了解決生理需求,只好在每個地點都找一個固定炮友。可是他覺得這樣稱呼太沒感情,畢竟他也是真心喜歡她們,所以他都暱稱這些炮友們為「家」,也會讓女友充分掌握各家資訊。
剛開始聽到這些,我有些幻滅。可女人好像是這樣,只要陰道一鬆,心裡的矜持也不好意思繼續嘴硬。所以我只是突地抬起身子吻他,讓自己反客為主坐到他身上像坐著旋轉木馬,搖啊搖,搖到三過外婆橋而不入,直至所有少女情懷都拋到九霄雲外。
我當了何霆威兩年的家。雖然他沒有不准我有其他男人,但我卻默默為他守貞,一如我之前把對他的欣賞種成櫻花,花開了才令人發覺。
後來,台灣經濟狀況開始下滑,菸商將亞洲經營重心移往大陸,他也漸漸不來了,甚至來了也沒有找我。我心裡便明白,我這棟豬大哥的茅草屋,已經被吹垮。
何霆威在台灣那幾天,我緊緊看著小錢。甚至動了點手腳調換她一些工作,避免他們見面。無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何霆威還是打聽到了小錢的聯絡方法,然後在下一次來台灣時,背著我和她約起會來。
小錢不曉得我和他的過去,我又和她情同姊妹,所以最終我還是透過小錢得知了他們開始來往的消息。
「我有跟他說我有男友,可是他說沒關係,他願意等我分手。」一天,小錢來到我的公寓,竟是和我傾訴關於何霆威的煩惱。我只能苦笑成一抹敦厚,小心翼翼地問起我最想知道的問題:「你們上床了嗎?」小錢竟害羞了,嗔笑著輕打了我一下:「只有親而已,他說他只跟女友做。」這下我倒是真的想笑了。結果到頭來,我才是那個患有性愛成癮症的人。
後來,小錢決定先行和何霆威交往,待許志保下次放假回來,再尋個理由和他分手。我則在許志保回台北之前,偷偷告訴了他小錢和何霆威的事。
結果,小錢兩頭空。
而我永遠是她最好的姐妹。共承雨露於同一個男人,還能展演一團和氣。
許志保和何霆威的雙重打擊,讓小錢忽然奇異地自覺這一生被拒絕的空間滿載了。然後如願般,她的最後一個男人便出現。
彭學熙祖籍上海,據說是清末高官之後,家裡有的是富過三代吞吐出的老錢;身上的氣質也是久富養出雍容。
因著小錢的關係,彭先生待我極好,每每和他們出去,吃喝玩樂少不了卻一毛不用。所以雖然看過小錢和許志保在一起的樣子,也看過小錢和何霆威在一起的樣子,我儘管心裡排擠小錢和彭先生在一起的樣子,也不敢置喙什麼。
我以為小錢只是沒被人用錢砸過,所以第一次遇到彭先生這種男人很是受用。小錢雖然賺得多,但孝順的她賺的錢大部分都交給媽媽,身上沒有太多奢侈品。但開始和彭先生來往後,突然她一直嚷嚷著想要的香奈兒就掛在肩上了。接著又是這個、又是那個,弄得我都有點羨慕起來。
然後,不出半年,他們就要結婚。
「他都四十了,爸媽很想抱孫子。反正他說以後每個月給我五萬塊家用,我就在家當少奶奶就好。工作這麼久我也累了,有人願意養我有什麼不好?」小錢說話的同時,一邊用手指撥弄剛種的睫毛,指頭上是別致的光療。
我縱然覺得小錢結婚太急,但心裡也明白,像我們這樣的女人,除了找個長期飯票,也別無他法能過上令人稱羨的好日子,所以也沒攔著,就當人生總要走這一遭,不如加緊腳步。
彭家雖有錢,彭先生卻是自己白手起家。因為他不願繼承家裡事業,而想追求自己喜歡的事物。「她是我看過最美的。」彭先生總這麼形容小錢。看著彭先生牽著打扮愈發精緻出格的她,我有時會突然分不清,究竟他為她付出的是愛情,還是只是花錢買一個擺飾?
然而,這種想法可能是出於一種自我安慰。不得不承認,年紀比小錢大上十歲、工作多年,還要靠著老腰分擔才能勉力維持生活在一個水平之上,我總是有些嫉妒。所以在小錢婚後,我便自發性地減少和她的約會,省得她總一再讓我發掘自己心中黑暗。
一個何霆威已經夠了。彭學熙僅是有錢,但不是我的菜,嫁不得這樣的豪門多少也維持了我的一些清高和對小錢的喜愛。況且老腰當初也是苦苦追了我半年。身為工程師,他能讓我過上一年買一個包、家裡裝潢雖是IKEA但好歹是自己喜歡的樣子、必須雙薪才有機會買得起房子的日子,我已經很感激。
他不有錢,可是他傾盡所有,這不正是一個女人才該追求的?
當上貴婦閒來無事的小錢,搭上時下一股炫富炫美的風潮,開始經營社群版面。講話肆無忌憚的她,配上文不對題的美照,很快就培養出一群粉絲。
大家都以為她很幸褔。畢竟她的社群頁面上不是大餐、旅遊、包包,就是天知道有沒有效的業配廣告;即使和丈夫偶有齟齬,也是很快又能看見他們曬恩愛的合照。我甚至將她包裝成抱怨的炫耀當成砝碼,作為平衡生活的消遣。一個白富美,有什麼痛苦都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當有人向我問起她時,我總不忘大肆吹捧彭家的有錢有勢,儘管心底酸澀得像檸檬,卻有一種報復的快感氤氳在苦楚之外。
至少我沒說她壞話。我總如是安慰自己。
小錢擁有太多了,如果還耐不住一些高處不勝寒,我們這些平凡人豈不生無可戀?
直到有一晚,家裡門鈴響起。我以為是網購,沒想到卻是小錢。
「妳看。」才開門,小錢就哭,然後急急忙忙把孩子朝我遞來。
我手忙腳亂接過,還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小錢又吼了一句:「我好想死!」
小錢嫁入彭家才三年,就生了兩個孩子。第一胎是女兒,小錢很歡喜也不願再生,卻因婆家的壓力,再生了小兒子。
她來按電鈴那晚,老二還未滿月。她偷偷摸摸地抱著孩子從月子中心出來,就是為了要讓我這個乾媽看一看。
乾兒子很乖,整晚沒哭鬧過,安靜地像個天使。小錢在抽抽答答地和我哭完之後,也像從前那般,縮著身子在沙發上睡著了。
這片刻的祥和讓我頹喪。我很累,精神卻異常地好。這樣的身體狀態讓我只能靠向老腰,試圖從他微胖的身軀汲取一點溫暖。他一向體溫很高,可我的心還是好冷。
誰來救小錢、誰來救我?
原來,小錢並不幸福。
彭學熙雖然有錢,卻在每月給小錢的家用上東扣西扣,連水電瓦斯都一毫不差地算,所以她實際拿到的極少,大概等於一個大學生的零用錢;彭學熙會買奢侈品給她,但每一樣都是他覺得適合小錢才買,而不是因為她喜歡;婚前彭學熙曾請阿姨來打掃,婚後他卻說家務是小錢份內的事,所以辭退了阿姨,甚至要求她一週至少煮三次飯,飯菜要在他進門那一刻才端上桌,冒著熱氣;彭學熙時常喝酒應酬、手機常有不明女子的訊息來電,但小錢不能管,因為這就是生意;為了讓小錢懷孕,彭學熙每月算準了時間才行房,也不管她想不想;小錢學歷不好,公婆因此對她不很待見,直到確定她懷上了帶把的,才替她請了菲傭⋯⋯。
夫妻關係就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下越演越劣。「妳在過什麼生活,大家都知道」每當小錢不滿,和彭學熙吵架,他就用這句話堵回去。而這又是小錢的另一個悲哀。因為生活不快樂,所以小錢轉向積極經營社群頁面尋求慰藉。社會風氣偏向夢幻豪奢的事物,所以小錢變成放羊的孩子,欺騙自己的良心,拿她最不齒的丈夫的恩惠,填補心底的空缺。
隨著謊言越滾越大,小錢也越走越偏。
「我真的很想要那個包,已經絕版了而且九成新才賣十九萬,我朋友花三十才買到,所以我就直接付訂了。可是那時候戶頭剛好沒錢,就拿做產檢的錢去付。反正他們只關心是男是女,我還那麼年輕,姐姐也很健康啊,怎麼知道會這樣⋯⋯」小錢說著說著又哽咽了起來,然後來來回回好多次,她才終於說出最關鍵的三個字。
唐氏症。
【以後】
我穿著某年生日小錢送我的白色洋裝,偕同老腰去參加許志保的婚禮。
就像許志保說的,如果人都會死,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新娘進場,在鎂光燈的強烈照耀下,我忽然發現站在紅毯那端的其實是小錢啊。然後我就流淚了,告別式那天都沒哭那麼慘,像是把最後和小錢見面那天該流而未流的淚都給哭了出來。
那天我特地起了大早,趁小錢還沒起床,到市場賣菜,做了一鍋小錢最喜歡的小魚稀飯。其實只是很簡單的電鍋料理,也是我會的為數不多的菜色之一。我想我應該不是辜負最深小錢的那個人,最辜負她的恐怕是她自己。但做菜時,我還是加入了一些莫名的虧欠調味,那是我從未告訴小錢的對許志保的心儀、對何霆威的狂戀、對彭學熙的欣羨和對她兩極的愛恨組織而成的豐富味料。
寶寶的臉孔那時還看不出異樣,我和老腰把他當成一般孩子似的哄著,小錢則在一旁微笑,像極了十七歲時的她。我才明白,一個人,要像什麼樣子都是容易的,只有像自己最難,因為沒有人肯真正看見自己,看見的都是別人眼中的倒影。
我們度過了極為平靜的一個早上,然後老腰開車送小錢回去。我以為一切就該沒事,回頭小錢又會開始發文改寫「唐媽媽奮鬥史」,散發富貴正能量,把她的謊圓下去。沒想到從此她不再更新頁面,我卻收到了一封信:
「如果我死了,請幫我把這封信公布在粉專上,密碼是我女兒生日。我要全世界知道,是彭學熙逼死我的!我要讓他身敗名裂!讓大家知道他是一個害老婆自殺的爛人⋯⋯」信件後來都在細數彭家如何待她不是,但並未提及兒子症狀,只說要把監護權給我,讓我和彭學熙要錢將孩子撫養長大。
我不知道這樣一封信有沒有法律效用,也沒認真去追究,因為我知道於情於理,我都不是養母的好人選,也無力擔待這麼大的責任。彭家對外口徑一致說媳婦是因外傭過失致死,我也沒敢拿著信去質問彭學熙真相。只敢帶著信來參加許志保婚禮,還沒敢拿信給他。
待我的情緒較平復,沒等發喜糖,我們就先出來了。然後,才出會場,老腰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只絨布盒子。
「結婚吧。」他說。短短三個字,也沒在人前單膝下跪,卻聽得出他話在抖動。
也許是剛剛太激動,面對求婚,我竟沒有太多感覺。
「我一直都沒有真的愛過你。」誠實卻在這一刻開錯門。
「我知道,妳從來沒說過我愛你。」他回。手還舉著。
「分手好了。」說完,我就逕自望外走,攔了輛計程車。
我知道接下來老腰就會自己開車回來,然後我們又會像沒事一樣相處,或許打一炮,用激烈的抽插弭平異樣的坦然。
忽然覺得自己猥瑣得可以。但我也不過是一顆小螺絲釘,按著人世軌跡運轉。就像窗外月光皎潔,卻緊緊跟隨。再美再偉大的事物,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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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炮友能不能變男友](完整版上)
(一)
幹,我懷孕了。
這是當我看見驗孕棒上清晰的兩條線時,心裡的第一個想法。
但下一秒,我情不自禁地微笑出聲,頰裡的唾液還含著一股甜味。
想到孩子的爸爸是他,我居然覺得很開心。
擦擦下體、穿好褲子,再沖了馬桶、洗好手後,我小心翼翼地拿著驗孕棒走回房裡,然後撥了通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就直接進入語音信箱,果然是那人作風,我也不急切,點開通訊軟體鍵入訊息:「我懷孕了,不是開玩笑,看到訊息請馬上回撥電話。」
半小時後,我的手機響了。
「妳懷孕了真的假的啊?」我的好姐妹在電話那頭喊著,口氣相當驚訝。
「對啊,這種事有什麼好騙的。」我語調輕鬆地回。
「為什麼妳聽起來一點都不焦慮啊?妳又不是求子多年的中年婦女?妳知道妳孩子的爸是誰嗎?」好姐妹質疑道。
「知道吧。」
「是誰?是妳前男友嗎?還是那個香港人?還是那個富二代?」好姐妹如數家珍似的飆出我這一年來有發生過關係的對象,這世上也只有她會那麼了解我的人際網絡關係了。
「香港人的。」我淡淡的說,但雙唇卻噙不住一朵笑意,嘴差點合不上來。
「妳確定?妳怎麼知道?妳那麼淫亂。」好姐妹滿口不屑。
「唉妳也不用把話說那麼難聽吧,我才不淫亂好嗎?我分手前就只有跟前男友上床而已,然後我跟那個富二代也只有一次喝醉酒後被他帶去開房間,就再也沒有啦。而且我認識香港人後,就沒再跟他聯絡了,更何況是上床。」
「所以妳後來都只有在跟香港人打炮?沒別人了?」
「沒有啦,這半年來都只有跟他。」
「妳完蛋了,妳暈船了。」
「什麼意思?」
「女人會願意持續跟同一個男人上床只有兩個原因:一是為了錢、二是為了愛。妳跟他做完以後他有拿五千塊給妳坐車回家嗎?」
「沒有。但房間錢是他出的,而且我們出去吃飯喝酒也都是他付錢的。」
「那些追妳的男人也都請妳吃飯喝酒,妳怎麼沒跟他們上床?而且男人叫妓女也是要付房間錢的,這是基本盤好嗎?」
「意思是我被打免費炮囉?就是個免錢的妓女這樣。」
「妳要這樣降低自己格調,那就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啦。但重點是女人是不可能上床for nothing的,妳在高潮的同時,妳也已經愛上他了。」
「好吧,可能吧,因為我其實也覺得有點開心,可以懷他的小孩。」被她這麼一說,我終於敢吐露出自己的真正的心聲。
「妳白癡喔,去墮胎啦!妳還有大好人生等著妳,沒必要為個炮友放棄全部好嗎?」好姐妹罵道。
「不能跟他說嗎?」我嚅嚅問。
「當然要跟他說啊!跟他要墮胎費跟妳流產後做月子的錢,狠狠敲他一筆,知道嗎?」
「不能把小孩生下來嗎?」我又忍不住問。
「妳以為妳在演那一齣啊?下一站幸福還是命中注定我愛你?他不是吳建豪也不是阮經天,他一定也是叫妳把小孩拿掉,否則他為什麼不跟妳在一起卻還要跟妳上床?珍惜妳的男人會在跟妳正式交往後以恭敬之心請示妳可不可以給他上,而不是上了妳無數次卻從沒說過要跟妳在一起。」好姐妹又大聲揶揄。
「好啦,我知道啦,我會請他給我錢去墮胎。但在那之前,我想跟我的寶寶多相處幾天好嗎?」我懇求著。
「妳想怎麼做我管不了妳,但聽妳的口氣妳根本就會明天買張火車票去台東那種杳無人煙的地方偷生小孩。我警告妳,最好現實一點,不要幻想有任何浪漫的情節會因為這個小孩而發生在妳跟那個香港人之間。雖然我其實也覺得那個香港人是個很棒的男人,但他那麼聰明,他知道妳懷孕後,也絕對不會讓妳去台東偷生小孩的,知道嗎?」好姐妹再下最後通牒。
「知道啦,我自己有分寸。我要去墮胎了再叫妳陪我去。」
「好啦,我一定會陪妳的。先這樣,掰啦。」
結束了和好姐妹的電話,我摸了摸肚子,感受那個還感覺不太到的小生命,突然覺得,我好捨不得,就像我好捨不得與那個香港人這樣的關係一樣。
(二)
我是個二十七歲的單身女子,平均每兩個月就會收到一封喜帖。在這個應該要步入禮堂的年紀,我算是一個失敗者。
我驚慌嗎?我其實有點害怕。但與其被綁在婚姻的框架裡,我這樣一個人好像也挺自由自在的。
年初和前男友分手後,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年輕有為的富二代。在別人眼中他是顆不可多得的鑽石,但不知道為什麼,和他約會了幾次,依舊激不起我任何愛情的感覺。
對我來說,愛情只發生在一秒之間。看見這個人的第一眼,我就能清楚判定會不會有任何發生愛情的可能。
但人生就是那麼犯賤,你越不喜歡一個人,那個人就會越喜歡你。
而我也知道,錯過了這一次,我的人生也許再無幸福的可能,畢竟我已經將近三十歲,在人肉市場上,等於是放進冷凍庫過後再拿出來賣的冷凍豬肉,怎麼有辦法跟那些剛殺好就直接送來市場的溫體豬肉比。
所以,我藉著酒意,催眠自己,和富二代發生了關係。
酒醒後,我看見床邊放著一個我夢寐以求的名牌包包,我微笑了;但當我感覺到環著我的那隻臂膀,及吐在我後頸的沉穩鼻息,我卻沒有幸福的微酸感蕩漾在心房。
我輕輕拉開富二代枕在我腰際的手臂,聶手聶腳地換上衣服,就悄悄離開了台北市最高級飯店的房間,將億萬和十萬關在我身後的房門內,也關在了我的生命之外。
一個月後,我在朋友的生日派對上,認識了香港人。
其實也不能說是認識,因為當時的我已經喝到爛醉失憶了。當香港人來到我們包廂之時,我剛好醉倒在夜店廁所門口,被安管抬回包廂。
當我橫屍在包廂沙發上之際,他碰巧坐在我旁邊。然後,我又掙扎著起身想要嘔吐,他好心想攙扶我起來去廁所,我卻忍不住,直接吐在他這個衰包身上。
以上這一切瞎事我通通不記得,全是還清醒的友人在我酒醒後告訴我的,然後給了我他的電話,要我跟他道歉。
我傳了訊息給他,說明我的身分及原委,希望他能賞個光,讓我請他吃個飯,以表達我的歉意。
第二天的晚上,我們相約在信義區的餐廳見面。有趣的是,在我出發赴約之前,友人特地傳了一封訊息給我:「他是個玩咖,不要愛上他。」
「白癡喔,那有那麼容易愛上一個人。」我回。
「只是先提醒妳而已,就這樣。」
然後我與友人就結束了對話,但這也讓我更加期待,這個只存在於我神秘酒後世界的香港人,在現實中究竟是怎麼樣的人。
「歡迎光臨。」餐廳門口的店員對著來客喊著,我循著聲源抬頭望向餐廳門口,就見一位身著深藍色襯衫的高大男子向我走來。
愛情只發生在一秒之間。
對,看見他的第一眼,我就戀愛了。
(三)
「今天還想喝酒嗎?」香港人一走近我就問。
「不啦,你不怕我再吐在你身上嗎?」我有些尷尬笑著回道。
但他在點餐時還是點了兩隻啤酒,然後問我:「妳應該不會喝一瓶啤酒就醉吧?可以陪我喝一點嗎?我下班後喜歡喝點啤酒。」
「好啦,一瓶可以。」
那晚我們當然喝了不只一瓶,但為了維持我的淑女形象,我有努力地在尋找我喝醉的那條線在哪裡。
人生活了二十多年,從十八歲開始可以合法喝酒後,我只知道我的酒量好像有越來越好。從一罐啤酒就暈,到現在可以各種酒類混著喝個幾杯才不省人事,算是頗有長進。
悲慘的是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的maximum在那裡,常常是這一秒還覺得可以再喝一點,下一秒再張開眼睛,就是看見自己家的天花板,不知道是怎麼被運送回家的。
但也幸好有那麼點酒精的催化,讓我見到他的本尊之後突然收緊的心房,放鬆了許多。
他的廣東國語講得並不好,口音很重,但我覺得很可愛。
香港人在香港出生長大,年紀和我一樣,父母是來自廣東的移民。因為工作的關係偶爾會來台灣出差。那天辦生日party的壽星是他台灣分公司的同事,也是我同事的男友。
「我很喜歡台灣,甚至想住在這裡。」香港人道。
「那你有沒有辦法轉到台灣的分公司上班呢?」我問。
「可以,但是我媽媽在香港,我不能放她一個人,所以我未來的老婆一定也要住在香港才行。」他回。
「沒關係啦,台灣、香港那麼近,你可以常來台灣玩啊,只要你來,我都會好好招待你的。」
「嗯,我想以後我會常常回來,因為現在這裡有我很牽掛的東西。」香港人神秘一笑。
「什麼啊?」我好奇地問。
「妳吧。」
幹,這小子不簡單。英挺的身材穿襯衫好看也就算了,居然還是個情場高手,這麼會搞曖昧!
但老娘好歹在情海中翻騰也十年有餘了,雖然心跳不小心漏跳了一拍,但我依舊臉上強自從容鎮定,回道:「那你以後來台灣再跟我說吧。」
「妳喜歡什麼樣的男生?」香港人又突然問。
「成熟穩重一點的吧,最好年紀可以比我大一點。但我都這麼老了,要找到比我大的男生有點難。」
「妳幾月生?」
「一月。」
「幸好,我還是比妳大三個月。」
嘖,又來?
但不得不承認,我聽得滿爽的,好像有螞蟻爬在我的心臟之上一樣,心癢癢的。
相談甚歡地進行到了飯局尾聲,我起身到化妝室上廁所,順便補妝。畢竟待會出了餐廳,燈光可能就沒那麼柔和,會被他看出我臉上的小缺陷。出了化妝室之後,我先走到櫃檯要求結帳,沒想到服務生卻回我:「先生已經結過了。」
我有點好氣又好笑地走回座位,一見他劈頭就問道:「幹嘛幫我結帳?不是說好我請客嗎?」
「沒道理讓女生付錢,妳陪我吃飯,就算賠罪啦。」
嗯,大氣的男人。我不禁在心裡又替他加了幾分。
走至餐廳門口,他請領檯叫了一部計程車,然後對我說:「我送妳回去吧!」
「不用啦,你的飯店不是就在附近而已,我自己坐回家就好,別麻煩了。」
「可是我想確定妳是安全到家,可以嗎?」他回。
至此,我已經被他的曖昧言語攻陷得四肢發軟,只好點點頭,讓他陪著我坐車回家。
計程車的密閉空間內,他身上好聞的香水味,幽幽地摻入我的鼻息之中。我是個容易被味道控制的人,而此時剛好藉著酒精揮發出的勇氣正在逐漸退散,因此,我竟又開始緊張起來。
一改剛才在餐廳裡的健談,他也突然安靜下來。
封閉空間裡的靜謐,讓我只聽得見計程車跳錶的嗶嗶聲,和自己的心跳聲。我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對一個人臉紅心跳的感覺。我好像突然年輕了十歲,是在校車上偷偷遙望著心儀對象的女高中生。
但我已經二十七歲了!我不能讓我莫名的心動澎湃,而錯失了表現的良機。成熟男人應該都喜歡風趣大方的女人,我該說點什麼,打破這場僵局。
「你擦什麼香水?」我開口發問。
「Chanel。」他答。
「那不是女生才用的香水嗎?」
「也有出男生的。」
「可以借我聞嗎?」
「妳要怎麼聞?」他轉頭看著我問。
「像這樣。」還沒說完我的臉就靠上他的頸間,輕輕嗅了一下後,在他耳際柔柔地說:「好香喔。」
我聽見他吞了一口口水,而雙腿似乎不自在地夾緊了點。
我收回身子,看著窗外微笑,心裡得意地想著,這一局該是我贏了吧。
「可是妳的吐好臭喔!我現在都還記得嘔吐物流在手心的感覺,是熱的妳知道嗎?」他誇張的伸出手掌對我喊著。
馬的,居然被反將一軍!
我只能轉過頭自顧自地看著窗外,假裝不理睬。此時,我的左手臂感覺到幾點按壓,我回頭看,是他正戳著我的臂膀,邊說:「妳很愛生氣耶。」
我有些氣嘟嘟地望著他道:「我真的很不想用這種方式認識你,反正我以後不會亂吐了啦!可是,還是很高興認識你。」說完,我伸出右手,意欲與他握手言和。
他低頭看了看我伸出的右掌,會意地也伸出了他的右手與我交握,當我準備鬆手,他卻又再度握緊,然後說:「以後我來台灣,妳都陪我。」
他是個玩咖,不要愛上他。友人的訊息內容在此刻浮現在我腦海裡。我在心裡對自己堅定喊話:「我才不會愛上你咧!」
可是,我隱隱發覺,我對自己撒了個謊。
(四)
香港人在和我吃完飯的隔天就搭機離開台灣了。
在他上機前,他傳了一封訊息給我:「這是我最不想離開台灣的一次。」
這封訊息讓我完全融化,將友人的勸戒全都拋至九霄雲外。
香港人平均每兩個月會到台灣出差一次,一次大約兩到三天。每次他來,都會留一個晚上的空檔,找我出去吃飯喝酒,然後最後的終點,一定是他的飯店。
說來可笑,其實我們也只做過三次而已。
第一次他來,他邀我與他在台灣的同事一同聚餐。餐後,我們一行人又到他飯店裡的lounge bar喝酒。在聚餐時,他對我都算紳士客氣,會主動替我夾菜、添飲料,但一切體貼的行為,都還停留在友誼的份際之內。
但到了lounge bar之後,酒精逐漸模糊了那條友情的界線。他鬆開衣領的領帶,向我靠攏;他原本撐在身後的右手,不知何時已經攀上我的腰支,然後慢慢向上摩挲,最後輕柔地按捏我的後頸。
歡言笑語間,我們的距離越靠越近。然後,他溫熱的唇瓣貼上我的耳梢,輕聲道:「我的房間很大,等等要不要上來看看?」
我微笑抿緊雙唇點了點頭,接受他充滿暗示的邀約。
我們都是成年人了,都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該怎麼發展。進入他的房間後,當我們的雙唇終於受不了彼此費洛蒙的吸引而貼合在一起,一切就這麼自然地進行了。
第二天一早,當我看見落地窗外陽光金黃撒落,我微笑了;而當我感覺到環著我的那隻臂膀,及吐在我後頸的沉穩鼻息,我想要的,只有沉溺,沒有逃離。
第二次他來台灣出差,同樣地和他的同事們一同聚餐過後,我們省略了喝酒的行程,心照不宣地直接一起搭車到他的飯店去。
第三次他來台灣出差,我們已像是炮友界的老夫老妻,不需多餘藴釀,他就是直接傳來訊息告訴我他的房間號碼,為我們的夜晚,掙取更多時間。
我也不是笨蛋,雖然還是對他帶有一絲愛情的期盼,但他在人前清醒時對我的禮貌客套,就像一桶冷水,總能澆熄我心中對愛渴望的小小火苗。
我只能在我們的身體極盡交纏之時,尋找一點點愛情的可能;我只能在我輕吐嬌喘之際,呼出一些些真情的告白;我只能在激情過後,蜷縮在他懷裡,假裝我們是熱烈相戀的情侶。
如果兩個相愛的人所生下的孩子是愛的結晶;那麼兩個不相愛的人所生的孩子是什麼呢?情慾的餘孽嗎?
想到此,我突然覺得我肚子裡的寶寶好可憐,因為你的爸媽不相愛,所以你就什麼都不是的感覺。
深呼吸了一口氣,我拿起手機,點開通訊軟體內香港人的大頭貼圖像,鍵入訊息:「我懷孕了。」
幾個小時後,他回覆:「是我的嗎?」
靠,居然還懷疑。
但我沒有表現我的不悅,只是淡淡地回道:「嗯。」
「打掉吧。」他回。
「好。」
「對不起。」他又回。
至此,我心中最後一絲愛情的期盼,也蕩然無存。
(五)
在預約好墮胎的日子,好姐妹開車來我家接我至進行手術的診所。
「我說你們倆都這麼大的人了,做愛的時候還不知道要做好防護措施嗎?」我才一上車,好姐妹劈頭就問。
「有啊,有戴套子。」我回。
「那妳為什麼還會懷孕?是不是妳太想懷香港人的小孩,所以故意在保險套上戳洞?」
「我那有那麼無聊啊,而且套子都是他準備的。只是他喜歡做到一半再戴,也許是因為這樣吧!」
「這樣也會懷孕?天啊我跟我男友從來都不戴都體外射精,這麼多年我也沒中過啊。只能算妳倒楣。」好姐妹驚呼。
「是啊,而且我們也才做過三次而已。」我幽幽道。
「靠,那妳到底在愛他愛個什麼勁啊?我還以為你們之間很密切耶。」
我和香港人之間,也不能說是不密切。每天,他到辦公室之後,就會傳個:「早安。」給我,接著,便展開了我們一整天的訊息對話。
剛開始總是聊得很起勁,可以聊到凌晨兩、三點都睡眼惺忪了,還捨不得關上手機。
後來,當我們已經把人生中該聊的、不該聊的都聊盡之後,我們的對話模式就轉變成不停報備彼此行蹤。
「我去開會。」、「剛剛我媽找我說話。」、「我去做健身。」、「騎腳踏車回家。」、「朋友找我出門喝酒。」⋯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便成了我們對話的大宗。而這種生活緊緊相繫的陪伴,所累積出來的甜蜜力量是相當驚人的。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會想知道他人生中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連他尿尿尿了幾公升,你可能都想參與;如果你不喜歡一個人,你除了不會特別想去了解他的一切之外,連他只是對你說句:「嗨。」你都會覺得多餘。
「蛤,那這樣聽起來好像其實香港人還是對妳有一絲真情。」聽完我的敘述,好姐妹下了評語。
「嗯,有時候我都會有種其實我已經有個男友了的錯覺。」我回。
「好好喔,不像我跟我男友已經在一起太久了,他現在都只會傳肉棒話給我。」
「什麼是肉棒話?」我滿頭問號。
「就是我肉棒好硬、我想插妳這類的話,我統稱他們叫作肉棒話。」好姐妹解答。
「靠,我不想知道妳男友肉棒硬不硬好嗎!」
好姐妹男友的臉此刻浮現在我腦海裡,我以後看見他一定都會直接聯想到「我肉棒好硬」這句話。
「是妳自己硬要問的,妳怪我喔!」好姐妹回嗆。然後又接著問:「那他現在還有跟妳聯絡嗎?」
「自從他知道我懷孕之後就幾乎沒有了,但他說會陪我去拿小孩。」我回。
「幹,啊他人咧?」好姐妹辱罵道。
「我有跟他說了時間地點,他說他會請假飛過來。反正到了診所就知道他會不會來了。」
「妳有沒有想過,其實他可能早就有個女友或老婆在香港了,不然他幹嘛不跟妳在一起。」好姐妹又問。
「當然想過啊。但我們每天真的從早到晚都在聯絡,我都會想說,一個每天跟我從早安說到晚安的人,如果真的有女友,那他們也太不相愛了吧。」
「可能是因為他們在一起很久了,所以很信任彼此,才都不查手機之類的。像我跟我男友有時候也會突然一整天都沒有聯絡,或是只打了一通電話、傳兩封訊息,可是我也不會覺得怎樣啊。就是對彼此很了解的安心感。」
「好吧,反正他都叫我去墮胎了,我還能怎樣。不管他現在的感情狀態如何,他的名字最後都不會跟我的名字連在一起。」我有些氣餒的說。
「欸,妳感覺起來真的很難過耶。對一個只打過三炮的人,妳到底放了多少感情啊?好啦,如果妳想去台東,我現在就直接載妳過去啦。」
我轉頭看了看好姐妹,露出欣慰釋然的一笑。雖然愛情在這一刻放棄了我,但至少友情還堅定地站在我這邊。
「我小孩認妳做乾媽好不好?」我突然說。
「靠,妳不是真的要我開去台東吧?」
「沒有啦,還是去墮胎。只是我的小孩雖然沒有愛他的爸爸,但他可以有愛他的媽媽跟乾媽啊。」
「好啦。」好姐妹頗為敷衍地回應。
但當車子停紅燈時,她卻突然伸手過來摸了摸我的肚子,邊說:「嘿!小雜種,我是你乾媽,雖然認識你的時間很短,但,還是很高興認識你。」
雖然認識你的時間很短,但謝謝你來到我的生命裡,我愛你。我也在心裡對著我的寶寶說。
到了婦產科,好姐妹先放我下車去掛號報到,就開走去找停車位。
當我還站在婦產科櫃檯進行掛號手續,我感覺到突然有人走上前靠近我身側,我轉頭看,是香港人。
「都弄好了嗎?」他開口問。
「嗯,我掛十九號,聽到號碼就可以進去了。」我微笑著回。
雖然這半年來我們幾乎每天都在傳訊說話,但實際上今天也才是我們第五次(或第六次)見面而已。而且這裡也不是他的飯店房間,因此,我不免還是對他有著一份生疏客套。
他領著我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並主動接過我手上的包包,幫我拎著。
落座後,我微微轉頭看著他對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側臉,心跳竟又不由自主地加快。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然後默默將頭轉回去。
「你的鼻子好挺喔。」我回想起某一次我們床第之間的對話,當時的我正全身赤裸的枕在他的懷裡,邊輕撫著他的鼻樑邊讚嘆道。
「嗯,我媽媽那邊的人都是這樣的。我表哥、表姐的鼻子也都很挺。」他斜睨著懷中的我回。
想到此,我又低頭看看我尚且平坦的小腹,左手不自覺地輕撫上去。心想,這個寶寶的鼻子應該也會像他一樣好看吧。
好姐妹此時推門進入診所,一看見他,冷酷地說了聲:「嗨。」就走到我身旁坐下。
我與香港人初相識的那場夜店生日趴,好姐妹也有參加。在我醉得不省人事時,好姐妹還是清醒的,因此他們兩人還算是稍有點交情。
但看見好姐妹此刻對他的冷淡,應該也是在為我打抱不平吧。
對比附近幾組客人的喜悅,我們三人的木然更顯突兀。
也對,畢竟其他人來這都是為了延續人類歷史的,只有我們來這是為了葬送一條小生命的。
不知空氣在我們三人之間凝滯了多久,一位護士從診間出來大喊著下一位病患的號碼:「十九號!」
我站起身來,對著還坐在椅子上發呆的兩人說:「我先進去囉。」就轉身走向診間。
「來,小姐我們裡面請。」護士一看我走近就替我推開診間的門,邀請我進入。
但我才跨進診間半步,就感覺到左手臂被人攫住,我回頭一望,竟是香港人。
他看著我的眼神有些急切,沈默了半晌,才鬆開抓著我的那隻手,開口道:「如果我們結婚,可是妳要住在香港,妳願意嗎?」
「蛤?」我有些驚訝到不敢相信他說的話,因此反應不過來。
「跟我回香港,把小孩生下來。」他回。
「為什麼?」我真的想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改變心意;而且我期待,可以聽見他對我說出,我想要的答案。
但他卻露出複雜表情,遲遲沒有回應。
最後,還是我身旁的護士打破了僵局:「小姐,醫生在等了喔!」護士有點尷尬地看著我說。
我的眼神先飄向護士小姐,再飄向他,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才開口道:「我跟你回香港。」
說完之後,我頓時發覺我好沒用,就是個Loser。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這種全然失敗的無力感中,竟是快樂的。
(六)
墮胎未果的那天晚上,香港人和我回家,向我的父母說明我懷孕的事情,並請求我爸媽,讓他帶我回香港。
我們也不是白癡,在和我爸媽面談時,還是巧妙地將我們炮友的關係,化成男女朋友;將我在夜店喝到爛醉吐在他身上因而認識,說成是朋友介紹;因為做愛時沒有全程戴保險套所以不小心中標,講成是在適婚年齡遇見心有靈犀的人,所以刻意不避孕,準備迎接新生命。
香港人雖然中文不好、口音又重,但他誠懇的態度表情還是把我爸媽唬得一愣一愣的,答應讓我去香港試試,和他開始一起的生活。
面談結束後,爸爸拿出了一罐他最愛喝的台灣鹿茸酒,倒了兩杯,拉著香港人坐下,開始Men's Talk。
爸爸酒量不好,幾杯黃湯下肚,心防就鬆懈下來,居然問香港人:「你到底喜歡我女兒什麼?」
香港人想了一下,開口緩緩地回答:「她是個很真的人,第一次見面,她就把她肚子裡所有的東西都吐給我了。」
聽到這個,我不小心偷笑了一下;爸爸則是眉頭微皺,露出疑惑表情,有點不解,但想想可能是香港人的中文表達能力不好,也沒多追究。
香港人忽略爸爸的困惑,繼續道:「她不是那種很嬌的女生,都要男生接送、幫她付錢;她脾氣很好,再生氣她都會願意跟人和解;她很大方,跟我的朋友都能相處地很好;她很懂事,知道我工作很忙,不能常來陪她,可是從來沒有抱怨;她很獨立,就算我不在她身邊,她也能過好自己生活;她很勇敢,可以放棄她習慣的生活,為了小孩跟我回香港。最重要的是,我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喜歡她了。」
當他劈哩啪啦講完這一大串,爸爸安靜了一陣,可能是驚訝於居然會有人這麼看得起他的女兒。過了半晌,才大笑著回道:「我都不知道我女兒有這麼多優點。」
而在一旁聽他說完這一切的我,則是感動地無法言語。即使我知道他的話不是真的,但謝謝他為了維護我的美好, 為我撒的這些謊;讓我感覺到,有那麼一秒,他也是愛著我的。
「那我的女兒就麻煩你了。」爸爸向他舉起手中的鹿茸酒,敲杯的同時,也把女兒的終生大事敲定了。
「各位貴賓,我們已經降落在香港國際機場。在繫緊安全帶燈號未熄滅以前,請留在座位;機門未打開前,請保持行動電話關機。下機時⋯」
飛機降落後,我帶著如同冰火五重天一般的心情,走至入境大廳。在接機的人群之中,我一眼就看見才剛下班還西裝筆挺的香港人。
在機場和香港人會合後,他替我拿起所有行李,領著我走向停車場他的停車處。
「累嗎?」才上車他就體貼地問。
「還好。」我答。
車子緩緩向前開出了一段,他又突然開口:「其實妳很吸引我,所以我才有辦法常常跟妳聯絡、跟妳發生關係。」
這段話引起了我極大關注,我輕輕:「嗯。」了一聲,示意他把話說下去。
「妳應該很喜歡我吧?」
「嗯。」我毫無反抗沒用地承認了,點頭的同時甚至還感到有點害臊。
「我雖然也喜歡妳,也知道妳對我的感覺,可是我們都不是中學生了,如果真的要談感情,我想確定妳就是我想找的那個人,我才會真的跟妳在一起。我不想浪費時間跟不對的人交往。」他繼續說。
而我還是:「嗯。」
「妳不是香港人,也不會講廣東話,我不知道妳能不能適應這裡的生活、能不能跟我的家人相處。畢竟台灣、香港還是有差的,香港是個變化很快的地方、又很小,不會像台灣那麼舒服。」
「我知道,所以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我回。
「我是個很直接的人,不喜歡騙人,我不想讓妳覺得妳來了香港就什麼事都解決,所以我想把話先跟妳說清楚。妳可能會聽了覺得不舒服,但是我是為妳好,懂嗎?」
「好。」
「妳很勇敢,妳要去打胎的那時候,我才覺得,也許妳會是適合我的人,所以才拉住妳,想說我們可以試試看。」
「嗯。」
「我有問過醫生,他說妳現在還不到一個月,要拿小孩都是比較容易的。妳現在的visa也只有一個月。我想,妳就在這裡先待一個月,如果,妳適應不了香港的生活,我們還是把小孩打掉好不好?」
聽到此,我的心情一瞬間火上來,馬上不可置信地轉頭瞪他,邊忍不住吼道:「你⋯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你根本就不愛這個小孩!你如果是這樣想那我根本不應該跟你來。生命怎麼能試試看?你現在停車,我現在就回台灣。」說著我就要打開車門。
他急忙煞車,身體向左一彎越過我拉緊車門,邊喊:「妳在幹嘛?很危險妳知道嗎!妳坐好聽我說完,如果我說完妳還是不滿意,我直接載妳回機場搭飛機。」
和他僵持一陣,發現我的力氣敵不過他,我才停下欲下車的動作。
見我不反抗了,他將身體拉回駕駛座,把在半路停下的車子駛向路肩暫停。
車一停好,他卻沒說話,而是先開門下車,站在路邊抽了半支煙,才回到車上,繼續他的解釋。
「妳有沒有想過,如果妳不喜歡香港,或妳跟我媽媽相處不好,妳要怎麼嫁給我在這裡過一輩子?我應該告訴過妳,我是不能離開香港的。」
我眼神哀怨地轉頭向窗外回道:「只要我們相愛,這些問題都能解決不是嗎?」
「我們相愛嗎?」他問。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問,一時怔住,回答不出來,只能倔強的繼續望向窗外。
「我喜歡妳、妳喜歡我、我們上床的時候很開心,可是這樣就是相愛嗎?」他鍥而不捨地繼續追問。
此時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看著窗外的車子還是川流不息,但時間卻在窗內停止了。
不知安靜了多久,他才突然溫柔地欺近我,然後張開雙臂將我攬進他的懷裡,開口道:「妳是一個很好的女生,我跟妳爸爸說的都是真的。我希望妳可以在香港很開心。如果妳不快樂,那我寧願不要這個小孩。如果我們不快樂,小孩怎麼會快樂?問題不是把小孩生下來就解決了,生完小孩才有更大的問題。」
聽完他的話,我開始無可抑止地放聲大哭,然後忍不住喊道:「可是就是因為是你的小孩,我才想生啊!」
他輕輕地放開了我,然後伸長手向後座抽了幾張面紙,遞給我,邊笑著說:「妳有這麼喜歡我喔?」
聽見他的話,我才忍不住破涕為笑,把眼淚擦乾。
「妳對自己有自信點好不好?我也很喜歡妳啊。」他嘻笑著捏捏我的臉。
「開車啦!」我喊。
終於到了他家,他從口袋掏出鑰匙,插入他家的鑰匙孔,但外門都還沒打開,內門卻先開了。
想是他的家人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就先迫不及待來替我們開門。
但開門的,卻不是香港人的母親,而是個打扮時髦的年輕短髮女人。
(七)
「你們終於回來了,等好久喔!快進來不然菜要涼了。」短髮女子邊開門邊讓出一條路來,示意我們快進門來。
重點是,她說的居然是中文,不是廣東話。
據我所知,香港人有兩個哥哥,但沒有姐妹。而且這女的中文講得那麼台式,鼻子也不挺,應該也不是他的表姐妹之類的。那麼她到底是誰?對香港人的家還熟門熟路的樣子,令人非常不安。
在和短髮女子擦身而過的短短三秒間,我除了在心裡推理她的真實身份外,還順便做了概略的敵況分析。畢竟在分不清對方是敵是友之前,一切合理的懷疑都是必要的。
短髮女的身材嬌小,估計不超過160公分。非常瘦,差不多就是趙飛燕可以站在漢成帝手上跳舞的程度。但不公平的是,她居然有一對大胸部,比因為懷孕而稍微漲了點奶的我還大!
她的手上和腳上都擦著深藍色的指甲油,穿著合身俐落的黑色褲裝,極黑的髮上挑染了幾束接近白色的淡金色。
香港人先領著我到房間放行李。門一開,燈一亮,我卻嚇傻了。
嚇傻一,這不是他的房間!
至於我怎麼知道這不是他的房間,因為我好歹也和香港人搞曖昧搞了半年之久,平常他不在台灣的時候,除了文字傳情以外,我們偶爾也會自拍傳給對方。我一看這間房的裝潢擺飾,就知道和他的房間明顯不同。
「以後這間就是妳的房間。」香港人自然地說,完全沒有一絲不對勁的感覺,好像我只是來他家借住一宿的couch surfer一樣。
靠腰咧,老娘挺著大肚子(其實也還沒有肚子)大老遠從台灣飛來香港準備跟你長相廝守,你居然叫我睡客房?偶像劇不是這樣演的吧!
嚇傻二,我未來房間的雙人床上,鋪著一套大紅色的床單,上頭用金線繡了個大大的「囍」字,其巨大程度大概是我彎腰曲膝、抱著雙腿側躺在那個「囍」上,旁邊的人經過,還是能很冷靜的說出:「喔,是個囍。」
香港人也注意到了那套誇張的床單,但還是鎮定的說:「我媽鋪的。」
放置好行李後,我帶著各種複雜的心思走向飯桌,香港人的媽媽已經準備好一大桌飯菜,一見我就親暱地上前來招呼我。用中文說:「來吃飯,媽媽幫妳煲了個湯,妳要喝完,對寶寶很好的!」
面對他媽媽的親切,我除了感覺得到第一步的勝利以外,更深深發覺「母憑子貴」這道理真是亙古不變的至理名言。
除非已經坐在餐桌上吃得津津有味的短髮女的肚子裡,也有一個香港人的小孩,不然我應該已是坐穩皇后地位。
幹,這家人應該沒那麼變態到會同時迎進兩個懷孕的女人吧?又不是在演后宮甄嬛傳。
「這是Lisa,我的同事。」才落座,香港人就向我介紹短髮女的身份。
「我以前在台灣念過書的,所以我不像他中文講的那麼爛。妳以後在香港有什麼需要,就找我。」Lisa堆滿笑意,口氣煞是真誠。
「妳少廢話!妳今天怎麼會來我家?」香港人對Lisa說。
「喔,你忘記帶你明天要跟客戶談的file,我幫你拿過來。因為我知道你急著下班要找老婆。」Lisa訕笑道。
我不好意思地低頭微笑了一下。原來,他對我也有一份迫不及待啊。
「今天媽媽煮很多菜,就叫Lisa留下來一起吃。你們多吃一點。」香港人的媽媽說著又替我夾了一筷子菜。
席間,氣氛都算輕鬆熱絡,所有人也都顧慮到我不會說廣東話,盡量以中文交談。
Lisa是個很活潑的女生,雖然對她的身份尚存有一絲顧慮,但另一方面,還是感謝有她炒熱氣氛,讓我懸宕不安的心穩定不少。
用完餐,洗完澡後,我用毛巾擦著濕答答的頭髮,走向香港人。
他只穿著一條顏色鮮豔的三角內褲,坐在客廳邊喝著啤酒、邊看著足球,一派悠閒姿態。
我在他右手邊的長沙發上坐下,雙手一邊擦著頭,邊假裝漫不經心的問:「Lisa⋯跟你媽媽很好喔?」
香港人的雙眼沒有離開過電視螢幕,回道:「對啊,我跟她在一起過。」
這麼爆炸性的一段話居然可以用這麼平常的口吻說出!好像只是媽媽叫我去便利商店幫她買醬油一樣。只能說這個人不是心機太深沉,就是心眼太單純。不過我堅信絕不會是後者。
「那所以你們現在是好朋友喔?」我又問。
「嗯,我們一直都在同一間公司上班。她能力很強,幫我很多。」
「那你們分手還一起工作,不會尷尬嗎?」
「有什麼好尷尬?我又沒有對不起她。我跟我所有前女友,都還是朋友。」
劈哩趴啦!我頭頂彷彿打下一陣晴天霹靂,意思是我之後還有千千萬萬個Lisa要面對嗎?
「不過只有跟她最好。」他突然又補充。
「那你們⋯做過嗎?」我卻卻地問。
「做什麼?」他說完拿起桌上啤酒啜飲了一口。
「做愛啊。」我盡量說得稀鬆平常。
「妳在問廢話嗎?怎麼可能沒做過。」這個白目的問句終於迫使他的雙眼離開電視,轉頭看我了:「妳不要亂吃醋好不好?我如果現在還有在跟她亂搞,我怎麼可能還讓她來我家,我有那麼變態嗎?」
你有啊。我在心裡默默回道。
至於是怎樣變態受到篇幅限制我就不方便在此明說了。
「喔,好啦,那我回房間休息了,你也早點睡,電視不要看太晚。」說完我就如一陣煙般假裝瀟灑回房了。
在吹完頭髮,做完保養後,我關上燈,拉開大紅喜被,一個人躺在我的大紅金線雙喜床上。
明明身體已經很累了,心卻怎麼樣都平靜不下來。
雖然Lisa暫時沒有威脅;雖然香港人的媽媽對我很好,但我最在乎的,還是他的心啊!
他如往常般地對我體貼、對我好,今天在車上對我說的一番話也全是以理性的口吻,在設身處地的為我著想。可是我真正想要的是他能為我瘋狂、能和我一樣期待這個孩子的出世、能對我有奮不顧身的衝動,而不是事事都像經過嚴密規劃的盤算。
愛情,怎麼能計算?
滿腔哀怨無處宣泄,我翻身起來,抓起床頭櫃上的手機,開始鍵入訊息,告訴好姐妹我這一整天的心路歷程。
好姐妹卻回覆我:「妳都已經大著肚子登堂入室了妳還想怎樣?give him a break 好嗎!婚姻本來就是一種互相忍耐的過程,而且他願意帶妳區區一枚炮友回香港,已經有情有義到足以讓我在心底為他豎起一隻大姆哥了。」
沒想到竟會討拍不成!
我一時氣憤,激動回道:「幹,妳又沒結婚,妳是多懂婚姻?」
「我跟我男友已經在一起100年了,跟結婚差不多啦。而且我就算不是婚姻的expert,也比妳這個沒有一任男友超過兩年的敗犬強得多!」好姐妹回嗆。
在我開始打字準備著回傳個什麼要再嗆回去時,門卻「扣扣扣」地響了。
「睡了嗎?」門外傳來香港人的聲音。
我趕緊放下手機,縮回床上邊喊:「等一下!」
但下一秒門就開了。
「妳在幹嘛?」香港人站在門邊問,背光的剪影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呃⋯脫內衣。」邊說我邊伸手向後,欲解開背上的內衣扣。
「我幫妳。」他說完就帶上門爬上床,技巧純熟地替我解開內衣。
我將內衣從一側的袖口抽出來,此時他則自然地躺下,邊說:「我媽叫我跟妳睡。」
「喔。」我盡量穩住我的聲音,因為心跳已經如戰鼓般擂著。
我將內衣丟到腳邊,然後拉開他的右手,縮進他的懷裡。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抬頭問,即使在黑暗中根本看不見他,只能藉著肌膚的溫度,感受他真實的情緒。
「又問?妳累不累啊。」他有點不耐煩地回。
「問一下嘛。」我撒嬌著,然後不給他拒絕的機會,直接問道:「你怎麼跟你媽媽說我的事的啊?」
他先嘆了一口氣,才開口回答:「我不是有兩個哥哥嗎,他們都結婚了但都沒生小孩。我媽就去廟裡拜拜,求神讓他們快生小孩。我就跟我媽說:媽,妳的願望實現了,可是妳好像求錯人了,因為我女朋友懷孕了。」
「你真的這樣跟她說?」我笑著問。
「真的啊。好啦,可以換我問妳一個問題嗎?」
「請問。」
「妳懷孕了,還可以⋯做嗎?」
我沒有回答,因為在我回答以前,他的吻已落下。
可不可以不只身體很親密,心也很靠近?
(八)
第二天一早,香港人出門上班後沒多久,我就醒了。
雖然昨晚很累,但身為香港人的「老婆」的第一個早上,我還是期待他在去上班之前,能給我一個good morning or goodbye kiss。
所以當我感覺到他起床後,就一直在床上假寐默默等待著。
沒想到,他起床後,就是回自己房裡換衣服然後梳洗,就直接出門上班。留我這個新紮人妻獨守空閨,好像昨夜才在這大紅金線囍字床上發生的繾綣柔情,都只是我個人的幻想。
雖然有點失落,但我必須要振作起來!
正所謂「擒賊先擒王」,昨天一整天的相處讓我發現香港人活脫脫就是一個媽寶。「我媽」這兩個字至少在我們的對話中出現不下十次。因此,討他媽的歡心,絕對是錯不了的一步棋。
香港人出門沒多久,我也起床梳洗。才走出廁所,他媽媽就上前來關切道:「這麼早起來?要不要再睡多一點?」
「不用啦媽媽,可能是因為懷孕才睡不著吧。」我自然熱絡地說著,刻意強調「媽媽」和「懷孕」二詞,邊說還邊輕撫我的肚子。
我頓時覺得我現在就是不小心懷了龍種的宮女,完全改頭幻面大升級,家鄉種田的老父老母還獲得皇帝賞賜百兩黃金的那種等級。
「那妳餓不餓?媽媽煮飯給妳吃。」
「不用麻煩啦,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媽媽一起出去。」我回。
據我所知,雖然三個兒子都已經長大成人有穩定工作了,但香港人的媽媽還是沒有退休,繼續在經營著生意。
「妳要跟我去店裡嗎?」香港人的媽媽問。
「好啊!」我展開裂嘴女般的笑容,欣然接受邀請。
香港人的媽媽在香港上環信德中心附近的德輔道西經營一間乾貨行。所謂乾貨,簡單來說就是脫水食材,常見的有鮑魚、干貝、香菇、海參⋯等。
但當我隨著香港人的媽媽來到她經營的乾貨行,我只能說我就是鄉巴老劉姥姥本人,我無法想像的很多東西,香港人民都靠著難以參透的高超智慧,把他們變成乾貨了!
例如:龜殻。烏龜的殻本來不就是乾的嗎?他們是用了什麼儀器把龜殻再變得更乾更乾更乾?而且到底誰要吃龜殻!龜殻的功能不就是殺死馬利歐跟算命而已嗎?
蜥蜴。以我淺薄我生物學知識,我知道蜥蜴是變色龍的朋友。牠們不就應該要爬在熱帶雨林的灌木叢之間,偽裝自己成為一根枯木或一片落葉,然後舌頭一伸,神不知鬼不覺幹掉一隻蒼蠅或蚊子之類的嗎?到底誰要吃蜥蜴?還把牠曬成乾來吃,那不就是把已經很難吃的東西,再弄得更難吃嗎?
結論:香港人都是外星人,會用匪夷所思的技術吃匪夷所思的東西。
但真愛就是你明明知道他是ET,還是會奮不顧身地跟著他騎腳踏車回去。
俗話說的好,一日嫁ET,終生為ET。我已經踏進了香港,為了我的寶寶我就不能害怕。因此,我要求香港人的媽媽,教我乾貨行的生意。
他媽媽原先是拒絕的,說我應該安心養胎,而且就快要過年了,正是乾貨行生意最忙碌的時候,我一個孕婦更是無法應付。
但在我的誠心懇求下,香港人的媽媽還是開始慢慢告訴我店裡的情形。
香港人媽媽經營的這間乾貨行規模算小。早些年,香港人的父親還在世時,生意就是夫妻倆一起照顧,偶爾兒子們放假會來幫忙。
後來,他爸爸過世後,香港人兄弟們原先是希望他媽媽能退休,把乾貨行頂給別人。但從小苦過來的香港人媽媽對金錢很沒安全感,認為生意還能賺錢就要繼續做下去,這間養大香港人一家的店舖才留了下來。
店裡除了香港人的媽媽以外,還有一名老夥計財叔,是個禿頭的中年老伯,乾淨的白色短袖襯衫上,罩著一件黑色毛背心,脖子上還掛著一副老花眼鏡,要替客人結帳時才會掛起來,撥弄算盤。
對!就是算盤。對我們這個世代的人來說只是一項體罰用品的算盤,在財叔的手中,就是一部超級電腦,三角函數還開根號都算得出來。
財叔有個兒子阿榮,染著一頭極黃的金髮,年紀比香港人還小幾歲。不愛念書,中學都沒畢業就跑去當小混混。
但混得不好又沒有一技之長,在香港人媽媽的勸導下,才開始來店裡幫忙。
我不會講廣東話,數學又其爛無比,用計算機算可能都會算錯更何況是用算盤。幸好秤子我還會用,替客人抓斤秤兩或陪客人閒聊個兩句我還handle得過來。
財叔和阿榮都對我很好。尤其是阿榮,畢竟他已經是三人之中中文講最好的了,有些香港人媽媽用中文跟我解釋不來的東西,他就會幫忙翻譯;有些客人完全不會說中文,他也會趕上來替我招待。
晚上,我和香港人的媽媽一起離開店舖,回到家裡,開始準備晚餐。
沒多久,香港人也回來了。
一進門,看見我和他媽媽一起在廚房裡和樂融融的模樣,他露出了高深莫測的表情,但沒多說什麼,就回房去換上家居服。
用完餐,洗好澡後,我又飄向坐在客廳看足球的香港人,同樣在他右手邊的長沙發上坐下。
我在台灣的這個時間通常都是在看康熙來了,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老公喜歡看足球,我也只能硬著頭皮看下去。
「妳怎麼會跑去店裡?」香港人忽然開口,語氣有些生硬,眼睛視線還是停留在電視螢幕上。
「我想幫媽媽的忙啊。不然我在這裡也沒事做,而且財叔跟阿榮也都很好,認識他們很開心。」我回。
「阿榮也在?」
「在啊。」
「現在快過年了,店裡生意會很忙,妳什麼都不會,去幫忙不太好吧。」
「我可以學啊,我雖然現在不會講廣東話,但有一天一定會學會;現在店裡的生意最忙,我學得才更快。我總不能就是在香港當米蟲吧。」我熱血地回答著,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決心。
「妳現在懷孕,不適合那麼累吧?」他卻質疑。
「孕婦也是要運動的啊。」
「如果妳覺得在香港無聊、想運動,我可以找一些什麼媽媽教室的讓妳去上課,不需要到我媽店裡去幫忙。」他終於把頭轉向我。
「要是我就是想去呢?」
他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陣,才答:「妳想去就去吧,我管不了妳。」說完又把頭轉回電視機。
而我則感到一陣心悶,好像有人拿個軟木塞將我的冠狀動脈給堵住,再一秒我的心臟就會因為沒有新鮮血液的注入而窒息。
我站起來,不發一語走回房間,盡量穩住情緒做完睡前該做的事,就關上燈、躺上床,任由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希望又一片片墜落。
躺了一陣,門又「扣扣扣」地響了。
「睡了嗎?」香港人在門外喊道。
「睡了。」我倔強的喊。
但下一秒,他還是很沒禮貌地自己開門進房來。
他爬上床,輕輕擁住背對著他的我,在我耳邊道:「在生氣啊?」
「沒有啊。」我口是心非。
「好啦,不要不開心嘛。明天放假帶妳出去玩好不好?」他哄著。
「明天再說。」我冷冷地回。
他嘆了一口氣,又說:「妳在不高興,那我今天就不陪妳了。」然後就離開我的身子,爬下床,開了門準備走人。
一感覺不到他的體溫,卒仔如我,竟立刻彈跳起身,上前去擁住他。
他任由我抱著,一隻手輕拍著我的後背,接著低下頭,摩蹭著我的臉頰。
我知道他想吻我,但奇怪的是,我的倔強卻又在這一刻冒出頭來,逼著我不去回應。
不知抱了多久,我放開他。
相對無言地看著彼此幾秒,我輕聲說了句:「晚安。」就將門在他面前帶上,也將自己帶入一個無眠的夜晚。
(九)
驚醒後,居然已經是中午。
因為昨夜實在是心兒亂糟糟到無法成眠,還一度想直接衝到他房裡和他大吵一架(大幹一場),但僅存的一點卑微自尊心,還是阻止了我的腳步。
然後我就失眠了。
當睡意這小子終於姍姍來遲親吻我額頭,為我施下睡眠魔法之際,天空也已泛出魚肚白、早起的鳥兒也唧唧喳喳地在我窗邊叫囂了。
走出房門,簡單梳洗過後,我環視家裡一周,發現香港人的媽媽已經出門做生意,而香港人的房門依舊緊閉著。
我走至他房門口,不敢貿然開門,只敢把耳朵貼在門上,感受他房內動靜。無奈門板太厚,我聽不真切,但似乎有些微鼾聲傳來。
馬的,這傢伙睡得還真香甜。不知道他的新婚妻子(現任炮友)在等他道歉嗎?
我回到房裡來回踱步,猶豫著要不要去把他叫醒,但又拉不下這個臉。畢竟在生氣的是我耶!再怎麼樣應該都是他要先來跟我和好吧?
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我唯一的解答,就只有好姐妹了。
抓起床頭櫃上的手機,我傳了訊息過去:「紅色警戒,call me immediately!!!」
由於好姐妹這人是一個相當不愛接電話、回訊息的怪咖,好幾次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她報告或商量,她就是三天後才回我,或乾脆給我已讀不回。
但我個人如果不小心交了男友,就會變成跟她一樣的怪咖。我們之間的差別只在於她跟她男友大概從盤古開天闢地就交往至今;我則是受了某種找不到真愛的詛咒,一直在情海浮沉。所以我永遠都在找她,而她則沒有那麼需要找我。
跟她靠腰了上萬次後,我們發明了「紅色警戒」機制。萬一有人傳這四個字給對方,就表示事情大條了,需要如連恩尼遜般的即刻救援,不論是正在大便、正在洗澡、正在打炮⋯都要馬上回覆對方。
五分鐘後,好姐妹打了網路電話過來。
「幹嘛,妳羊水破了嗎?」好姐妹在電話那頭問。
「沒破,羊水健在。」我回。
「那是他終於受不了妳,叫妳行李收收回台灣了嗎?」好姐妹繼續推測。
「妳對我有點信心好嗎!什麼他終於受不了我,我有那麼煩嗎?」
「妳有啊。好啦,妳有屁快放,到底怎麼了?」
我將事情的原委一字不漏地告訴她,沒想到好姐妹卻回我:「靠腰喔,妳這放羊的小孩,紅色警戒不是這樣用的好嗎!他不起床妳就去叫他起床就好啦,這種國中生的煩惱不要拿來煩我。」說完就要掛上電話。
我急忙阻止喊道:「等⋯等一下!是他不對耶,是他惹我生氣的,為什麼要我先拉下臉去找他?這樣我太沒面子了吧!應該是他要來哄我才對呀。」
「妳的面子在妳答應跟他回香港那刻就如同沾了屎的衛生紙了。而且他昨晚不是哄過妳了嗎?是妳硬要拿翹結果失眠妳怪得了誰?他叫妳不要去他媽店裡幫忙也許是真的擔心妳的身體,為什麼要把他想那麼壞?覺得他就是不想妳跟他媽太好。如果是這樣,他就讓妳去墮胎就好啦!他還提議讓妳去上媽媽教室,沒有叫妳做牛做馬,到底那裡不好、那裡對不起妳了?」好姐妹嗆道。
「呃⋯這麼說好像也是啦。那所以,我現在去叫他起床帶我出去玩,不會太機掰齁?」
「告訴妳,少女情懷這種東西只有放在心裡,那才叫少女情懷;過於顯露,那就叫精神有病了。妳都快三十歲的人了,拜託妳不要再演瓊瑤好嗎!妳知道為什麼還珠格格明明有兩個女主角,但小燕子比較受歡迎嗎?」
「不知道。」我邊說邊搖著頭。
「因為紫薇就是他媽的少女情懷過於外放的神經病!可是紫薇在戲裡才十七歲,所以我們可以原諒她。但妳已經二十七歲了,don't play fucking 紫薇 style可以嗎?」
「好啦,小的馬上感恩戴德去叫皇上起床,娘娘息怒喔。」
「幹,跟妳講話好累,我要回去補眠了,再見。」好姐妹說完就毫不留戀地掛上電話。
講完電話,我又走進廁所,對著鏡子催眠自己:「妳不是紫薇,妳是小燕子。妳不是紫薇,妳是小燕子⋯」不知道對著鏡子發瘋了多久,我終於提起一點信心,又回到他的房門口。
輕輕敲了敲門,喊了幾聲他的名字,依舊沒有任何回應。深呼吸一口氣,我打開了門。
他睡得跟豬一樣。床前的電視是開著的,表示他應該是看電視看到睡著的。
幹,居然還有閒情逸致看電視?
如果是紫薇就會這樣想,然後又更氣,接著就會用少女漫畫的姿勢跑出他家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上流氓要劫財劫色。幸運的話,爾康會即時找到她,上演一場英雄救美大和解;衰小的話,就是被壞人吃乾抹盡,從此人生活在黑暗中或乾脆去自殺。
但我從現在開始要當人見人愛的小燕子,而且他睡那麼死,我要是紫薇,我也等不到他來救我。為了我的生命安全著想,我直接撲到他身上,假裝掐著他的脖子,撒嬌道:「你給我起床!我跟你的寶寶要餓死啦!」
他微微張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就又閉上,然後說:「再讓我睡一下。」
發覺他有點醒了,我又繼續加碼道:「奇怪了,昨晚我又沒跟你做愛,你怎麼會這麼累?」
這句話讓他笑了,然後伸手把我拉下他身上抱著。
我在他懷裡繼續佯裝怒道:「是誰?是那個女人讓你這麼累?不知道你有我了嗎?」
「不知道。」他含糊回著。
接下來,美好的晨間運動就開始了。
至於是怎樣運動受到篇幅限制我就不方便在此明說了。
「妳有想去什麼地方嗎?」終於清醒後,他問。
我想了一下,說:「迪士尼。」
如果是跟小孩去迪士尼,那就是當保姆累死自己;如果是跟閨密去迪士尼,那就是做作紫薇自拍行;如果是跟男人去迪士尼,那就是增溫愛的甜蜜之旅。
他看了下時間,回道:「現在去有點晚,玩不到什麼。而且快過年了,人會很多。」
「沒關係,我主要是想去看閉園煙火而已。」
準備好後,他先開車帶我去吃飯,然後就前往迪士尼。
其實兩個成年男女在迪士尼真的得不到什麼高潮。加上我懷孕,比較刺激一點的遊戲項目都不能玩。入園之後,我們大部份的時間都在排隊跟走馬看花。
但我心裡期待的是一場平凡男女朋友般的約會。畢竟我們在房間裡是情侶,在房間外還真的是初次見面你好請多多指教的等級。而且就算我肚子裡懷著他的孩子,我還是不想跳過和他當真正男女朋友的階段啊。
我走在他身側,刻意和他靠得很近,手臂碰撞著手臂;在人潮擁擠時,抓著他的衣角。
可是,他都沒有要跟我牽手的意思。
如果是小燕子會自己去牽五阿哥的手嗎?誰可以幫我call out一下趙薇,這問題太難,我無解。
逛了一晚上, 走經麥當勞時,他問:「要不要吃雪糕?」臉上還掛著有些童趣的笑容。
「好啊。」我笑著回答,然後走到旁邊等他買好。
他買了兩種口味的蛋捲冰淇淋,我們偶爾會交換著吃幾口。這一刻,終於讓我有一點點戀人的感覺了!
但冰都還沒有吃完,我就感覺到臉上、髮上突然有種濕潤的襲擊感,下一秒,天就下起傾盆大雨。
幹,我會不會太倒楣?初次約會就遇上下雨。
他拉著我到一旁躲雨,然後我就聽見園區廣播無情地響起:「今日閉園煙火秀,因雨取消。造成不便之處,敬請見諒⋯。」
「取消了耶,那我們回家吧。」他轉頭看著我說。
儘管百般不願,我也只能點點頭,和他走回停車場。
一路無話駛回他家,我又開始心悶起來。我發覺,我想要的從來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一個機會,一個讓他認識床上之外的我的機會;希望他能不只愛上我的做愛技巧,而是真正愛上我這個人。
我從來沒有談過這種先認識彼此身體,才認識彼此為人的戀愛。通常如果是照正常程序,先喜歡我的人,再跟我上床的話,我有自信能讓對方有種倒吃甘蔗的amazing感;但要是倒過來的話,是不是對方就會有受騙上當的感覺?
對女人來說,性與愛是密不可分的;但對男人來說,似乎可以在愛著一個人的同時,和另一個人上床;或在不愛一個人的同時,和一個人上床。
如果我能瀟灑一點,是不是就能輕鬆一點?
在時間緩慢的流逝中,我們終於抵達他家。
停好車後,他卻不急著下車,而是翻翻外套口袋,掏出一個藍綠色的小盒子,交給我。
「原本是想在放煙火的時候給妳的,但取消了,只好現在給妳。」他說。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我驚訝到說不出話;想到那藍綠色小盒子對每個女人的意義,我鼻頭突然一酸,引的眼淚不住地在眼眶打轉。
「我兩年沒有交女朋友了,所以跟妳出去會有點不習慣。但是,嗯,希望妳會喜歡。」他有點手足無措地繼續說著。
我看著他似乎有點害羞的臉,然後低頭將盒子打開。
是一枚銀戒。
眼淚終於被那銀白純粹的光芒閃得落下。我吸吸鼻子,用手抹抹眼淚,又將盒子交給他說:「可以幫我戴嗎?」
「嗯。」他接下盒子,取出戒指,替我戴在我伸出的左手無名指上。
我頗欣慰地看著手上的戒指,終於有種終揚眉吐氣的舒暢感。
我是被求婚了吧?這樣代表我可以繼續留在他身邊,和他真正在一起了嗎?
即使心裡還閃著些許疑惑,但為了這一秒鐘的浪漫,我願意沈醉。
下了車,我稍微大方地勾著他的手,一起回到他家,卻見一人影蹲在門前。
「今天可以讓我住你家嗎?」Lisa站起來,無助地說。
(十)
Lisa有個法國籍男友,交往多年已經論及婚嫁,目前同居中。因為和男友發生口角,才一時氣憤跑出來。
「不好意思,跑來你們家。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可以去那裡了。我的朋友很少,有些朋友已經不在香港,所以才過來。」Lisa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對著我解釋。
「妳又不是第一次這樣了,妳每次吵架不都跑來我家。」香港人在一旁冷冷地回。
靠,居然還常常來!那我現在睡的那張床的前主人不就是Lisa嗎?
「可是現在不一樣啦,你有老婆嘛,要顧到她的感覺啊。所以我剛剛只敢待在門口,想說坐一下就走了,但就遇見你們啦。」Lisa又繼續說。
為了展現我女主人的氣度,我馬上堆著笑臉回道:「沒關係啦,妳想來就來啊,妳現在也是我的朋友,妳來我也很開心啊。」講完這段都不禁覺得自己演技真好。
「哇你真的娶到一個好老婆耶,不像你之前的女朋友,個個都討厭我。」Lisa誇張的說。
「妳少說廢話,我要去洗澡睡覺了,妳們聊吧。」香港人說完就瀟灑離開,完全沒在擔心他走後我們倆會不會互砍。
我只好繼續陪著Lisa閒聊她和他男友的話題。
Lisa的男友在香港工作的任期結束,要回法國了。他希望Lisa能跟他一起回去,而那表示Lisa必須要放棄她的工作。
但對Lisa來說,工作才是第一位。她好不容易爬到現在的位階,是她工作衝刺最重要的時刻,她不可能就這樣放棄。
「可是找一個相愛的人,好好過一輩子,不就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嗎?」我提出疑問。
畢竟對我而言,這才是最重要的人生價值。
我在台灣的工作是一間知名連鎖餐廳的店長。因為分店業績不錯,被區經理點名至總公司上課。上完課通過測驗,就能晉升至總公司上班,做個朝九晚五的白領階級。
這對學經歷都不高的我來說是個難能可貴的機會;可能是我唯一一個脫離第一線基層服務的絕佳跳板。
但因為香港人的關係,我放棄了我所擁有的一切,因為和對的人長相廝守,才是我心中最深渴望。
雖然我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對的人,但我希望他是。
「男人怎麼能是最重要的事?事業才是對自己最好的証明!我不想生小孩,連結婚都覺得有點麻煩。」Lisa回。
看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Lisa又繼續說:「妳知道妳為什麼抓不住他嗎?因為妳沒有自己。」
揪抖媽碟,我剛剛是被前女友教訓了嗎?老娘肚子裡現在可是懷著她前男友的種耶!怎麼會抓不住他?
但卒仔如我還是和顏悅色不恥下問,問道:「妳怎麼看得出來?」
「妳看起來就是那種會為男友犧牲一切的女生。你們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我不知道,但看你們的感覺,就知道你們應該還沒在一起很久,妳就能這樣跟他來香港,只是因為有baby,我真的覺得不可思議。」Lisa回。
啪啪啪!我則像是被活生生打了三個耳光一樣,被Lisa的話教訓地體無完膚。
我還不好意思讓她知道其實我們兩個連交往都沒交往過,只是炮友;而且還是因為打炮時沒全程戴套才不小心懷孕。
如果她知道這些,豈不是更看不起我?
見我沒回話,Lisa又繼續道:「他喜歡獨立的女生。不是那種嘴巴上說我很獨立,但其實每天都在等他電話、訊息,做不了自己事的女生。男人都很賤的,他越得不到妳,他就越想要妳。妳這麼簡單就跟他來了,沒有要求任何東西,他怎麼會珍惜?」
這真是史上最殘酷之打臉文!
但不可否認Lisa說的話都是真的。我連出去跟他牽手都不敢,如果沒有這個孩子,我對他來說還有什麼價值?
「那我可以請問一下你們是怎麼分手的嗎?」我卻卻地開口。
「喔,我劈腿。」Lisa說得非常自然,又是一個媽媽叫我去便利商店買醬油的語氣。
果然是前男女朋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風格簡直一模一樣。
我正要再追問下去他們分手的細節時,香港人卻突然出現,只穿著一條顏色鮮豔的三角內褲,沒有因為Lisa的關係而多加件衣裳。
也是啦,一個前女友、一個懷孕炮友,誰沒看過他的裸體。
「我好累,我要先睡了。今天妳們就一起睡吧,晚安。」香港人說完就如風一般飄回他的房間。
幹,香港人真是史上最變態的民族,可以這樣「婊」姐妹一家親?
和Lisa各自洗過澡後,即使心裡還是覺得有點變態,我還是大方的邀請了丈夫的劈腿前女友上了我的大紅金線囍字床。
「我跟妳說的那些話不是故意要讓妳不開心,我是希望你們能好才都告訴妳的。算是我們有緣吧,妳真的是他的女朋友裡第一個不討厭我還願意跟我睡一張床的。」Lisa躺上床,對著在她右手邊的我說。
其實我覺得妳超怪的!但我怎麼能這樣說。
「那要怎麼樣才能抓住他的心呢?」我開口發問。
「做好妳自己吧。不要去管他怎麼想,做妳自己想做、証明自己價值。妳是妳,要知道就算結婚了有小孩,妳都不是他的東西。我覺得這樣就很夠啦。」Lisa回。
可是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他;我想做的只有留在他身邊而已。該怎麼辦呢?
我沒有向Lisa訴說我的疑慮,只笑笑的點頭說好,隱藏起我的不安。
「妳真的很愛他耶!下個禮拜我們去歐洲出差,一定要叫他買個名牌包包給妳。」Lisa又繼續說。
「什麼?什麼歐洲?」我卻完全對不上Lisa的頻道。
「我們下個禮拜要去歐洲出差十二天,他沒告訴妳嗎?」Lisa解答。
幹,我還真的不知道這件事。幸好燈已經關全黑了,Lisa看不見我震驚的表情。
輸人不輸陣,不論Lisa是有意還無意提起這件事,我都不能在這一刻敗下去,讓他人看穿我們夫妻表面的和平。
「啊⋯喔⋯我知道啦,他有跟我說啊,說不能留在家過年很可惜。我一定會叫他買包包送我的,我懷孕很辛苦耶!」說完我還乾笑了幾聲,裝得很瀟灑。
和Lisa又再不著邊際地聊了些關於名牌的話題,Lisa就忍不住睡意睡著了。
然後我又失眠。
我發現我一點都不了解我所謂的丈夫。不了解他的過去、不了解他的現在,更不知道能不能和他有未來。
如果他真的跟Lisa去歐洲出差十二天,那麼等他回來,我待在這裡的時間也不多了。
沒有他在這裡,我待在香港還有什麼意義?
我們的問題也許連相愛都無法解決,更何況現在好像只有我愛著他而已。
有人說愛是一個容器,有一定的大小;一個人裝得多了,另一個人就會裝得少。
是因為我總是懷著滿滿的愛,才無法讓人為我投入更多嗎?
(十一)
第二天一早,香港人開車送Lisa回家以後,我就一直靜靜地在等待著。
等著他什麼時候會來告訴我他要去歐洲出差的事情。
但他返家後,連我的房門推開都沒推開一下,就又回到自己房間,然後再沒出來過。
這一切我都是憑著我房門外的聲響推敲。
我在房內等了一陣,發現他還是沒有要來找我的意思,我又忍不住,自己爬起來,走至他房門口。
先敲了敲門以示禮貌,發現沒有回應,我就擅自開了門。
他躺在床上補眠。
我輕聲爬到他的床上,依偎著他;他感覺到我的到來,也伸出手來環著我。
多希望時光就停留在這一刻。
在他的懷抱裡,我終於沉沉睡去。
醒來後,我發現天已黑,而他也不在我身邊。我開了燈,四處去尋,發現家裡竟空無一人。
走回自己房裡,抓起手機,一點開螢幕,就看見香港人傳的訊息:「妳睡很熟不想叫妳,我媽說今天店裡生意很好,所以不回家煮飯。我餓了先去買東西吃。等我回來。」
稍微梳洗後,我聽見鑰匙插入鑰匙孔的聲音,急著就搶上前去開門。門完全開後,香港人拎著一袋食物進來,邊說:「妳起來啦。」
「嗯。你買了什麼好吃的?好香喔!」我笑著回答,小心地隱藏我的不安。
「一定都是妳沒吃過,道地香港小吃。」他自信地說。
他把食物拎到餐桌上,我則到廚房準備餐具。把食物都準備好後,他開始向我介紹今日晚餐。
「這是牛雜粉。」他指著我們面前各有一碗的麵食說。
白色麵條的質感很類似台灣的板條,卻比板條細得多;混濁的清湯看起來很夠味;湯裡散著一些咖啡色的固體,應該就是牛的身體了。
接著他倒了一包土黃色的咖哩醬到桌上一盤鴨血上,我急忙阻止喊道:「為什麼要把鴨血加咖哩?那樣不是很怪嗎?」
他卻沒停止手下動作,繼續倒完咖哩,邊說:「這樣才好吃好不好,妳不懂啦!妳吃吃看就知道。」
我斜睨了他一眼,就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看起來燉得光滑軟嫩的咖哩鴨血,送進嘴裡,咀嚼了一口。
竟意外的好吃!
他看著我驚喜的表情,得意的說:「怎麼樣?好吃吧。」
我點點頭表示認同,又指著另一碗金黃色的丸子問:「這是什麼?」
「魚蛋。我知道妳喜歡吃辣,所以買的是麻辣魚蛋。我們很常吃這個的,我家附近有一個攤子賣魚蛋很有名。」他向我解釋。
「這個台灣也有啊,士林夜市就有賣。」我回。
「怎麼可能?我到台灣那麼多次都沒有看過。」
「真的啦,下次你來台灣帶你去吃。」說完我就夾起一顆魚蛋,丟進嘴裡。
魚蛋都還沒有吞下去,我又邊說:「有沒有喝的啊?」
「有啊,妳等我一下。」
他走進廚房,準備了一罐可樂和一個冰杯,在冰塊的上方還擺了一塊檸檬角,杯緣插了一隻鐵湯匙。
在台灣的餐廳如果點可樂,有些比較講究的店家也會在杯裡擺上檸檬角或檸檬片,我工作的餐廳也會,但絕對不會還附上一隻湯匙。所以他的舉動讓我感到奇怪。
「放湯匙幹嘛?」我問。
「等下妳就知道了。」他邊說邊把可樂加進杯裡,然後開始用湯匙用力地戳著檸檬,試圖擠出汁來。待到擠出一個程度,他把杯子推向我,要我喝喝看。
我嚐了一口,味道果然很不錯。新鮮檸檬汁的加入讓可樂少了一份厚重感,喝起來特別清爽順口。
「我們都是這樣喝可樂的。」他微笑著說,語氣裡帶著一種可愛的優越。
看著他這樣輕鬆自在的樣子,我原先不安的心情也受到了感染,鬆懈了許多。
我們隨意閒聊著各種話題,好像我們終於習慣彼此存在於彼此的生活當中,不再只是通訊軟體內的一個聯絡人圖像。
我暫時收起我的問號,享受這片刻的平淡。
吃完這頓道地的港式晚餐,在收拾桌面時,我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你⋯是不是⋯有事情要跟我說啊?」
「什麼啊?」他的口氣有些遲疑,八成是猜到了我的問題。
「你下個禮拜,要跟Lisa去歐洲出差嗎?」我全盤托出。
「Lisa跟妳說的啊?」
我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又再問:「我來香港之前,就決定要去了嗎?」
「前天才決定的。原本不是我去歐洲的,是剛好有一個人不能去,老闆才叫我去。」
「你很想去對不對?」
「嗯⋯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能到歐洲出差的,都是老闆很看重的人。我不想讓妳覺得我好像故意要放妳一個人在香港,才還沒講。」
「如果是很難得的機會那你當然要去啊,我沒關係,我可以等你。」我儘量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輕鬆,不想讓自己心底的失落成為他的壓力。
他走近一步從背後抱著靠在流理台上洗碗的我,下巴摩挲著我的頸窩,邊說:「我知道妳最好了,我會買禮物回來給妳,好不好?」
「我只要你寫明信片給我就好。」我轉頭對著他說,然後向他討了一個吻。
在香港人去歐洲前的日子,他像是要彌補我一般,對我特別好。有時下班後會帶我去外面餐廳吃飯,或是去看電影,也帶我去報名了媽媽教室和孕婦瑜伽。
雖然出門時還是不會主動牽我的手,但至少我勾著他,他也不會拒絕。
到了他要出發去歐洲的那天,我和他的朋友一起送他到機場。下車後,拿了行李,他竟騰出了一隻手,主動與我十指交扣。
我又驚又喜地感受著他的右手溫暖,卻不敢抬頭多看他幾眼,怕他看穿我眼神裡的喜悅。我想盡量裝得鎮定自若,但我覺得好難,因為好像連我的每個毛細孔都在吶喊著我的快樂。
第一次發現,牽手竟是比做愛還容易高潮的事;這屬於交往界中入門款的舉動,大概等於炮友界的潮吹吧。
他們總共有七個人一起出差,先到巴黎,再到倫敦,最後一站是葡萄牙的里斯本。Lisa是七個人當中唯一的女孩子,讓我不禁暗暗佩服,她的確是巾幗不讓鬚眉的翹楚。
在他入關之前,他在眾人面前輕輕地給了我一個吻。在雙唇碰觸的瞬間,我心裡對他所有的怨懟也一筆勾銷。
原來我要的,只是這樣的認同。
儘管思念在發酵,但對於十二天後的幸福的期待感,讓我來香港後第一次即使沒在他的懷裡,也能有個安穩的好眠。
(十二)
香港人到歐洲後,我努力地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
每天早上,我會和他媽媽一起出門做生意;下午,夥計阿榮會開車載我去上課、做運動,結束後再接我回來店裡,和香港人的媽媽一起回家。
我還自己去找了學廣東話的補習班,希望能盡快融入香港社會、融入他的生活。
因為時差加上他要工作的關係,我們很少聯絡。
他不像一般現代人有很深的手機依存症,到哪都要找網路。通常是他工作結束,回到飯店後,才會傳個訊息告訴我他回來了。
雖然總是告訴自己他是去工作,所以沒辦法常常聯絡是正常,但我還是希望他能再對我有多一點的想念及熱情,恢復成從前的一半也好。
在他得知我懷孕的消息後,也許是過於驚訝,不知如何是好,他除了一些簡單的問候外,就再沒傳什麼訊息給我了,和先前的曖昧表現大相徑庭;在我來到香港之後,也許是覺得我人已經在他身邊了,可以天天見面,他除了一些必要的問話,也不會多傳什麼垃圾話給我。
喔對,男女之間不必要卻又重要的話語,例如:我好想你、你愛不愛我、想要你陪⋯之類的話,我與好姐妹將他們稱之為垃圾話。
我只能安慰自己,他是個事業心很重的男人,然後更上緊發條督促自己,做好所有我能做到的事情,發揮自己的價值。
真正的愛情,不需要用言語証明,而是隱隱涵蓋在生活的隙縫裡。
我相信他回來之後,能看見我為他做的努力。
香港人出發至歐洲後一個禮拜,農曆新年來了。香港雖然已經是個國際化的都市,但中國節慶的氣氛卻非常濃烈;不像台灣雖然也承襲了一貫的傳統,卻逐漸流於形式,失了內涵。
除夕那天,香港人的兩個哥哥都帶著老婆回來吃年夜飯。第一次不在家過年的我,丈夫又不在身邊,雖然多少有點思鄉情切,但憑著一股對新生活的期待及不想認輸的倔強,還是堅持著我大方面對這個場面。
也幸好有香港人媽媽總是親切的對待,才讓這陣子以來不安的心情,多了一份溫暖的依靠。
大年初三,好姐妹搭機來香港找我。
香港在每年過年時有一個很特別的習俗:丟橘子。
但不是隨意拿著橘子就丟,而是要到一個叫大埔林村的地方,那裡有顆著名的許願樹,相傳只要將綁著願望紙條的橘子拋到樹上,願望就能實現。
我一知道有這個習俗,就非常想去。而阿榮也馬上挺身而出,自願要帶我去體驗。
我不是感覺不出來阿榮對我的特殊情感。
才來香港人家裡的乾貨行幫忙幾天,就聽見財叔調侃著說:「妳來以後,阿榮每天都好想上工。」我才知道,原來阿榮在我出現之前,常常動不動就睡過頭不來,遲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飯。
其實從來也沒有人要求他去接送我上下課,但第一次我從媽媽教室下課,一出教室大樓,就看見阿榮開著店裡的小貨車,在大門外的馬路邊等著我。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驚喜地走向靠在貨車上的阿榮,笑著問。
「我剛好送貨到這邊附近,就想說順便來載妳。」他靦腆說著,就快快趕著我上車。
那一瞬間,我心裡就有異樣的感覺。但還是盡量說服自己,也許真的是湊巧。
但第二次、第三次⋯,我就完全明瞭,沒有這麼用心的巧合。
不得不承認,雖然有點變態,但我其實有點享受著被人愛慕的感覺。即使我心裡已經裝著一個人,也確定自己的心意不會改變,但每個女人都是需要滋養的。這種滋養有許多形式,可以靠很多不同方式取得。比如說打扮、閱讀、看一場展覽、聽音樂、買東西⋯任何自己認為能使心靈或外表有所獲取的事物,不論有形無形,都能成為一種力量,讓自己變得更好。
其中,愛情是最厲害的養份供給,這也解釋了為何戀愛中的女人總是特別美麗。
香港人的媽媽說她已經去過許願樹很多次了,所以可以讓阿榮帶我去沒關係。但我覺得這樣就像是一場單獨約會一樣,我肚子裡還懷著香港人的孩子,而且我又隱隱知道阿榮對我的心意,這樣和他出門實在太怪了!
所以我緊急召喚我的好姐妹,逼她去買最貴的年節機票飛來香港,陪我幾天,也陪我一起到大埔林村的許願樹,避免和阿榮單獨的相處。
許願樹的現場人潮非常擁擠 ,已經到了寸步難行的境界。而真正的許願樹因為長年被求願的民眾用橘子砸,已經被砸倒了,現正休養維護中。香港政府為了滿足民眾心願,在真的許願樹附近,弄了幾顆假的砸不爛塑膠許願樹,來容納大眾想實現願望的心情。而且也不能丟真的橘子,要向旁邊店家購買假的塑膠橘子才行。
在假橘子附的許願籤上寫好願望以後,我們一路篳路藍縷,終於捱到塑膠樹下一個較好砸樹的點。
好姐妹不知那來的手勁,竟一丟就將假橘子掛到了樹上,興奮地跳上跳下,和我及阿榮歡呼擊掌;阿榮力氣雖大,次次丟都能將橘子拋上樹,卻總是掛不住,丟了幾次才成功;我最慘,常常拋也碰不到樹上,每次橘子掉下來,還要穿越人潮去撿回自己的橘子更是艱辛,好幾次彎下身子撿橘子時,頭埋在來往人潮間,都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
不知丟了多久,當我終於將我的願望拋掛上樹時,我已感到眼冒金星、筋疲力竭。
好姐妹和阿榮攙扶著我到較空曠的地方呼吸新鮮空氣,順便休息休息。但才走到半路,人都還沒跨出人潮圈圈裡,我就突然感到腹部一陣絞痛。
我痛地忍不住蹲下身子,也不顧身邊還是川流不息的群眾,就在移動的雙腳間,痛滾在地。
好姐妹跟著我蹲下,用身體維護著我,避免我被人群踏過;阿榮則在一旁大聲疾呼,要大家讓出一條路來,不要踩在我身上。
在我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我看見的是阿榮逐漸朝我逼近的臉,接著我就眼前一黑,遁入無盡的虛無,好像一秒之間,就進入最深沉的睡眠。
當我醒來,我已被覆天蓋地的白色淹沒,而那種白,還透著一股病態的姿態。
我一下就意識到自己在醫院裡,稍微適應了眼前光線及頭部極度的暈眩感後,我定了定神,轉頭就看見趴在我一旁的好姐妹。
「喂,我怎麼了?」我輕聲喚了喚身旁的好姐妹,短短幾個字卻讓我覺得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聽見我的聲音,好姐妹登時驚醒,接著問:「妳還好嗎?有沒有不舒服?我去叫醫生。」
我虛弱地搖了搖頭,又問了句:「我的寶寶,沒事吧?」
我看見好姐妹的眼神閃過一絲遲疑,才回我道:「呃⋯我先去叫醫生啦,讓醫生跟妳說吧。」說完就飛也似的拔腿出病房,而我也無力阻撓。
沒多久,醫生就進來了,他似乎事先就知道我不會說廣東話,一開口就用中文問我:「妳現在感覺怎麼樣?有沒有那邊很不舒服?」
「還好,請問我的小孩有沒有怎樣?」為人父母的感覺全在這一刻湧現,比起自己的身體,我更擔心我腹中胎兒的安危。
「妳的小孩沒有了。但妳身體沒問題,多休息就好。」醫生答。口氣之平淡,好像我掉的只是一根頭髮,不是一個小孩。
我一瞬間心就像被掏空一樣,不可置信地再問一次:「你確定?我只是昏倒而已,怎麼會沒有小孩?」
「妳應該是第一次懷孕,本來就會比較不穩定。可能妳太累,或心情不好,都會有影響。但妳還年輕,還會有小孩的。」醫生回
「可是我只要這個小孩!」我用盡所有力氣對著醫生喊道,喊出來的聲音雖小,但已足以讓我再次昏死過去。
醒來後,同樣病態的白色向我撲來,我知道我還在醫院。
轉頭看看身側,我發現我的力氣已經恢復了一點,而這次我雙眼對上的,竟是香港人。
我的悲屈像是找到宣泄的出口一般,一瞬間眼淚就止不住地奪眶而出,我想說些什麼,但我發出的只能是泣不成聲。
香港人抽了幾張面紙替我拭淚,然後溫柔的抱起我,拍著我的背,替我順氣。
不知哭了多久,我稍微冷靜下來,抽抽噎噎地開口問:「你怎麼回來了?」
「最後兩天沒什麼事,就先回來了。」他回。
「小孩沒有了,你知道嗎?」
「嗯。」他輕輕點了點頭,還是拍著我的背,然後又說:「醫生說小孩都還可以有的,不要擔心。」
「可是我只想要這個小孩。」說完這句,我又是一陣熱淚。
在眼淚滴落的同時,我似乎也明白了一點什麼。
我難過的原因,除了失去這個孩子本身以外,還因為我心底其實一直都隱約知道,沒有這個小孩,我和香港人也等於沒有未來。
他一直都是不夠愛我的。他對我的好,除了他本身個性使然,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我肚子裡的孩子,還有他的孝順。
在這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香港人的媽媽對我越好,我就更加確定,他想要這個孩子,純粹是為了滿足他的孝心而已。
我還能再有孩子沒錯,但重點是,我還能再有香港人的小孩嗎?
「我問你,如果沒有這個小孩,我們有可能真的在一起嗎?」忍住眼淚,我開口問。
「有。」他回得迅速而簡短,卻不帶一絲情感。
「可能性高,還可能性低?」
「妳不要問這種問題好不好,有必要嗎?」他的話裡帶著一絲不耐,但還是盡量溫和著語氣。
「那就是沒可能,對不對?」我不甘心地繼續逼問。
「妳是不是在香港覺得很悶?」
迂迴的最高境界,就是以問題回答問題。我看穿了他的伎倆,不放棄繼續追問:「你就承認你覺得我們不可能,會怎樣嗎?」
但他依舊故我,繼續道:「醫生說妳身體沒什麼問題,會流產應該是心情影響比較大。妳在香港不開心,對不對?」
「我沒有不開心,我很喜歡這裡。」放棄了和他的迂迴,我撇過頭去冷冷回道。
「可是妳明明就不快樂,妳覺得悶。」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要逼我承認我在香港不快樂,好像是在為我流產這件事情歸咎責任一樣。
小孩會掉,是因為我不快樂;我不快樂,是因為我不喜歡香港。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關係。
面對他的欲加之罪,我的忍耐已經到了臨界點。
「妳覺得香港很悶。」而他竟又繼續指控。
「我喜歡這裡、喜歡香港、喜歡你的家人、喜歡這裡所有的一切,就像你不愛這個小孩,我還是很愛他一樣。我不快樂,是因為你不愛我!」
大聲嘶吼完心聲,空氣又瞬間收緊。他看著我,欲言又止;神情淡漠,卻又透著複雜。
儘管已經筋疲力盡,我還是期望能聽到他對我說出一句反駁的言論。
「對不起。」
但他給我的,仍是我最不想聽見的三個字。
在愛情的世界裡,「對不起」是最禁忌的話語,每說一次,就把彼此的距離推開一點。
我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才發現,我們真的已經好遠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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