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盆紀 ⠀◎林宇軒
⠀
離開城堡後,學會觀察
長高的牆是如何拉低天空
我記得那些混濁的日子
人群喧鬧,語言模糊
超載的墨水開始掉落
我們提起悲傷的繁史
迎接雨傘的花季
⠀
關起門窗,外頭的景色
模糊如高舉的泥盆
腳化為池雙眼成為金幣
我知道故事的結局:
舉手投足都是出生的城
每瞥餘光都必須精準投入
那些封起的雨和封不了的雨聲
⠀
春天來的時候,我剛被洗淨晾乾
灰色的世界裡沒有絕對
我曾溺水如浮動的島
島上的生物都被圈養
時鐘是主人,定時餵食歷史
這裡沒有悲傷沒有快樂
更沒有形象
⠀
我知道我們都將繼續。
循環是唯一的生存方式
在不會塌陷的天台反覆洗禮
習慣所有的雨及所有黑暗
牆外的風景趨近對鏡
光與光進行遮掩的辯證
直到我們成為一樣的人
⠀
我記得我混濁的樣子
身體是臨時搭建的模型
數字胡亂拼裝如鷹架
手中沒有地圖,迷宮裡
只能沿著風撿拾腳印
看人潮的海浪不斷翻頁翻頁
動作如我翻找從前的灰塵
忘了瞳孔裡有王國的遺跡
古老建築的積水蒸發
世界還是一片模糊
我卻必須了解清楚
⠀
離開城堡後,我重新認識天空
重新學習陰晴交錯
我記得在石牆內的每次祈禱──
在這個年代,乾裂的泥盆
我們曾是窗外的流星
曾被自己的願望灼傷過
⠀
⠀
-
⠀
第43屆香港青年文學獎新詩初級組冠軍得獎作品
⠀
-
⠀
◎ 作者簡介
⠀
林宇軒。在小令眼中屬於寶可夢裡的「『恰雷姆』:據說會透過冥想讓體內的能量提升,並讓第六感變得更加敏銳。會和山野融為一體來消除自己的氣息。」
⠀
-
⠀
◎ 小編小令賞析
⠀
八:先從題目開始,題目的遐想與聯結就很有想像空間。
蔓:還好吧?如果不去特意查詢「泥盆紀」的環境背景與歷史,單就「泥」與「盆」與「紀」這三個詞的匯聚,非得要古老或冶煉或蠻荒嗎?
薛:怎麼覺得根本就反著在誇獎起來了啊?真是危險。
八:題目危險嗎?範圍太大嗎?
蔓:公正一點應該要往下看它如何說服吧,哪有從題目讀詩就開始腦補到爆。
薛:第一個動作從「離開」出發,導致的改變有動詞:「學會、觀察」,接著往下的動態:「長高、拉低、記得、喧鬧、模糊、超載、掉落、提起、迎接」,非常忙碌,幾乎每一行都有一個行為去驅動前進的動能,都有事情在發生、在動作。
八:這不是很普遍常見嗎?刻意挑出動詞又如何?
蔓:這首讀起來好像可以一邊跳舞,很像在下動作指示。
薛:等一下!顯然你們重點錯誤,這是在講述「不能說的無」、「不能說的可」、「不能說的各種疑」不是嗎?
八:個人或讀者們想擁有更多輻射空間,或可能解讀的光譜不行嗎?
蔓:那麼,來談這首拘謹整齊的空間規劃好了。第一段跟第二段都工整得像赴京趕考交卷的試題。最有意思的是:「腳化為池雙眼成為金幣//我知道故事的結局:……/每瞥餘光都必須精準投入/那些封起的雨和封不了的雨聲」。
薛:真是溫柔。開槍就開槍為什麼是餘光?流彈又如何精準投入呢?
八:這首的經營意識比較強烈,或許整體來討論會比較客觀一點,很難段落拆解。
蔓:好吧,那就往下。
薛:還是會一直朝作者提示的方向去思考,雖然美感空間限縮,目的或功能性太強,但或許可以在第三段稍事休息或轉換感受,不會全面沉到底。
八:距離是一種幽微心理的表演。距離有了之後接著是速度。速度是很主觀的,如果從第一段就知道它通篇要處理的主題,接下來讀者能做的就是看它如何抵達,以及抵達過程中的情緒心境,有無翻轉的變化演繹。
蔓:是的,光看第三段「春天來的時候,我剛被洗淨晾乾……//這裡沒有悲傷沒有快樂//更沒有形象」接到第四段「我知道我們都將繼續。……直到我們成為一樣的人」,原本會想問為何「沒有形象」,結果到下一段得到解答,因為目標是被統一成一致的形象。會倒抽一口氣呢。
薛:到第五段,第五段很迫近逼人,卻又優雅矜持。到第六段,工整又回來了,也是漂亮收網的最佳情緒時機點。
八:居然敢用這麼難的詞,怎樣是「最佳情緒時機點」?最好能說清楚。
蔓:可以額外補充嗎?通篇看來,是一種非常人文而柔軟的情懷,那種打動的方式不是掏心掏肺,可接近娓娓道來,苦苦乾澀於自身如意外被席捲上岸的驚惶,可是沒有怨懟或憤恨,明明人性是很懂得如何利用自身勒索,但這首詩沒有,它提出了一個更高度純粹的清明感。
薛:最佳情緒時機點,是指在通篇閱讀的過程中,刻意操作的痕跡不多,並且耐心堆疊,透過動作完成的外景,透過形容貼近的內心,在動詞與名詞間,極度有意識地選擇與排列組合之下,達到最後首尾乾淨如交響樂的嘎然而止。
⠀
八:動詞出場順序:「離開、學會、觀察、長高、拉低、記得、喧鬧、超載、掉落、提起、迎接、關起、高舉、化為、成為、知道、舉手投足、出生、投入、封起、封不了、來、洗淨晾乾、沒有、溺水、浮動、圈養、餵食、沒有沒有更沒有、知道、繼續、循環、塌陷、洗禮、習慣、趨近、進行、辯證、成為、記得、搭建、拼裝、沒有、沿著、撿拾、看、翻頁、翻找、忘了、蒸發、了解、離開、認識、學習、記得、祈禱、曾是、灼傷」這些動詞的使用不論是對比上的錯落,或是延伸情緒營造出的連綿感,都有整體性的有機感。更不用說將名詞揀選後,置入詩作中所能引發的內心共鳴。
⠀
蔓:工整是技巧面的精心設計,冷靜淡然卻是整首詩選擇反抗的姿態。明明是參與歷史現場正面臨危險,應是情緒激昂,或更激烈極端的感官效果,這首詩選擇冷靜自持地給予安全閱讀的心理距離,會否有失真的疑慮?革命能這麼美嗎?
⠀
薛:它做到的是表態學習與私自記得,順從地讓每一句看起來都不服從。能把強烈情感反芻到有條有理,就算全盤皆輸也情深義重的低迴不已。
⠀
--
美術設計:吉兒
圖片來源:小令
--
|#關於文學獎的不重要冷知識|
金車現代詩徵文比賽,過去曾有明確的抒情浪漫色彩:「注入充滿詩意的幸福元素,塑造出浪漫的文學氛圍」,後改為「將充滿詩意的生活態度透過網路傳播,為台灣社會人文注入充滿詩意的文學氛圍。」
——小編C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香港青年文學獎 #泥盆紀 #林宇軒 #沒有悲傷沒有快樂沒有形象 #對話體賞析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3/20210324.html
掉傘天賞析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異地的漂流者】
——廖偉棠1999-2005年意象與風格轉換
◎小編張詠詮賞析
廖偉棠寫作時期至今(2020年),約稍可粗略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1999-2005、第二個時期是2006-2012、第三個時期是2013-2019,當然詩人本不能如此簡單的作分期。
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余麗文曾指出:「他(廖偉棠)的詩歌往往呈現了一種流動性,那是一種形式上的流動、在時空上的流動、更或是空間上的流動。流動成為一種有效的手段,讓詩歌跨越了固有的樊離」( 〈流動的廖偉棠,流動的城市詩〉)
或如涂書瑋〈波西米亞台灣:地理漂移、情境建構與景觀碎片-廖偉棠的台灣行旅與地誌書寫〉所言:「當主體經由『漂移』連接域外,詩人(指廖偉棠)異質性的感知經驗與台灣原有的時空符號體系出現了象徵式的溝通或交換關係,這時候,建構局部的『情境(situation)』,成為了廖偉棠為異域的『地方』重新編碼,以抵抗普遍人類精神貧困的重要途徑。」
在詩作與詩作連結的意象與情境本身為之交融並跨越城市、國家與時代的語言現象之前,我們或者可以試著就某一面向進行廖偉棠在特定時空下的詩質與意象討論解釋,但卻不能依此作為單一且完整的廖偉棠概述。
本文因篇幅考量,將僅暫以第一個時期,亦即1999-2005年之詩作意象變化遣字為例,進行相關討論。
詩人黃粱在〈浪蕩三地的苦天使——關於廖偉棠〉中提到與廖偉棠共同參訪的經驗,我認為正巧可以為此段時期做引言:
「2004年廖偉棠來台,一夥年輕詩人同遊北投鐵真院與公館寶藏巖,今年5月我倆參訪面臨拆遷壓力的新莊樂生院,廖偉棠都以詩篇留下了心靈蹤跡,幾乎要在當代絕跡的吟遊詩人的本色,但寓意似乎不止於此。04年的《波希米亞行路謠》和05年《苦天使》兩部詩集,清晰刻劃了廖偉棠的詩學蛻轉與心靈變革。《波希米亞行路謠》歷史典故與生活現實在歌謠風的敘事魔法下,變幻出一系列組曲式即興剪接的詩歌影音;而《苦天使》的序文自剖:『我的苦天使,也許是這樣的天使,在冰雪中熾熱,乃至赤條條,乃至五內俱焚,抉心自食,驚覺其味焦苦,然而從遠處望來,只見我光明的模樣』。……前書是遍歷荊棘的私密歡歌,漂泊於流水舟車;而後者定靜將生活雕刻,仿似笑臉吞嚥石頭。」
要談論此一時期,我們需得從〈一個無名氏的愛與死之歌——對 Bob Dylan 的五次變奏〉與〈致一位南比克瓦拉族印第安少女〉兩首詩作說起,前者獲1999年中國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後者則在隔年拿下2000年聯合報新詩大獎,並非是因為拿到大獎之故所以我們非要討論,而是此兩首與相同時期之詩作相比較,更有主題意象性的指涉,並同時在用字上更為斟酌凝鍊。
一個無名氏的愛與死之歌 ◎#廖偉棠
——對 Bob Dylan 的五次變奏
1
如果我木立不動像一支路標你會帶我走嗎?
如果我吹起笛子像一個男孩在哭泣你會帶我走嗎?
你會帶我走嗎?鈴鼓手先生,如果你忘記了所有的歌。
你的聲音沙啞而快樂就像一面真正的鈴鼓,
它曾經在蘭波的非洲跳躍,美麗如瞪羚的舞。
我不想睡也沒地方可去,除非你敲響,除非你敲響。
我將會是隻被你忘記的醉舟,在旋轉,在旋轉 。
如果我敲破了自己沉下了水底你會帶我走嗎?
我不想睡也沒地方可去,印第安人的高速公路插滿了我全身。
2
「射他!快樂的印第安孩子們。」上帝對你的吉他說。
如果我能在哪裏睡下,做一個夢,那只能是在61號高速公路:
整夜我聽見我的回憶呼嘯而過,我的愛人們像星星墜落。
鈴鼓手先生,我殺了一個人,他只不過說他是我的兒子
可以跟隨在我的斗篷後面,為我的歌伴唱。
我殺了一個人,他只不過在公路盡頭,拔出了我的槍。
那只能是在61號高速公路,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一隻黑鳥落在我的帽簷,變成了一個女孩,
咬破了我的嘴唇。我殺了一個人,一顆染血的石子向我滾來。
3
是的,我曾經美麗而且唱着異鄉人的歌, 那又怎麼樣呢?
我曾經是一隻暹羅貓在樹枝上留下我的笑,
那又怎麼樣呢?她就像一塊滾石滾來,磨滅了我的名字。
我曾是那向她乞討她的愛情的乞丐,也是那騎着紅馬
忘記了自己要去的國度的外交家。
她就像一塊滾石磕碰出火花,是的,那又怎麼樣呢?
她現在是個大女孩了,就像牆上的一塊磚,
那又怎麼樣呢?我走在斷牆的下面,等待着黑雨降臨。
當子彈擊穿我的傘,黑雨充滿了我的心 ,像純潔的血流淌。
4
別擔心,媽媽,我只不過是在流血,呵呵呵⋯⋯
你看我還能笑得這麼響!他們逮捕了我用更多的笑聲,
他們折斷了我的吉他,黑雨將把他們的手洗乾淨。
那是一個卡夫卡的早晨他們把我在高速公路上叫醒,
那是一個甲蟲的早晨,他們把我無用的翅膀折斷。
別擔心,媽媽,我看見妹妹在她夢中的列車上歡笑。
我只不過在用監獄的烈火修補我的琴弦,
當他們把我像一個影子扔到角落時,我還能唱我影子的歌。
別擔心,媽媽,他們剝光了我的衣裳,卻為我打開了伊甸園的門。
5
伊甸園之門沒有果實在裏面,果實有沒有蟲子在裏面?
我只不過想找一條溝渠靜靜的死去,他們卻為我打開了你的門,
好讓我去回憶,去品嚐,血紅的果實的滋味。
伊甸園之門有沒有天使在裏面,天使有沒有魔鬼在裏面?
我的審判被禁止旁聽,我的傷口被禁止申辯,
我嘗試為你唱一首麻雀之歌,那麻雀是一個天使被擊落。
現在我被獨自拋棄在黑雨下,我自由了。
伊甸園之門有沒有生命樹在裏面,生命樹有沒有死亡在裏面?
黑雨撲熄着我唇邊的呼吸,彷彿一個雨天吻我的女人⋯⋯
前者運用Bob Dylan轉設,語言流暢、突出且跳躍。評審蔣勳稱其:「這首詩具有原創性,他將Bob Dylan的歌轉變成心靈的調子,一再地重複那個絕對孤獨的荒涼心境。在讀這首詩的時候,我完全被帶入那樣的情境。詩中某些語言的重複性也非常迷人。」
而另一位評審鄭樹森則說:
「事實上過去在海外、香港都有人嘗試寫Bob Dylan的變奏,而其中詩的意象看起來也很熟悉。但是這首詩最大的優點就是它的語言,這種非常散文式的語言相當平白,但在平淡白描中卻有轉喻、換喻;甚至矛盾語法,語言非常突出。這首詩脫離幾十年來寫詩多以意象為主、而不以語法為主的路向,這點相當有突破性。」
致一位南比克瓦拉族印第安少女 ◎#廖偉棠
我在憂鬱的熱帶看見你,
在李維─史陀滴瀝著雨水的文字之間,
像篝火熄滅後的餘燼般暗紅色的,是你的笑。
你天真地笑著,猴子「魯西達」爬在你的頭上。
苦澀的河水斷續地流著,又快到乾旱的季節;
你是否聽到了你父親和兄弟們狩獵歸來的歌聲?
星星籠罩荒涼的四野,而陽光
還是照耀著你的臉,你瞇著眼。
李維─史陀已經老去,印第安的森林、
森林的神祇已經枯萎--那金剛鸚鵡的羽毛
已經不能帶著一個孤獨的民族飛向遠方。
在遠方,你也蒼老了,也許是最後一個部落中
最後一個記得森林的傳說的老祖母了;
沒有蒼老的,只有你留在人類學家照片中的微笑。
以你赤裸的身體、你除了頸上
一串蚌殼項鍊以外一無所有的幸福生命,
你告訴他:昨晚你夢見什麼。
一百年來你夢見什麼,一百年來你的族人夢見什麼,
數千年來我們、這些終將消失的人們夢見什麼。
老祖母,我們內心祭壇中永遠的少女之神,
猴子「魯西達」爬在你的頭上,森林「母親」摟抱著你。
就像你的母親--酋長的妻子用樹皮巾背著年幼的你
走過一片片沼澤和荒原,遷移到一個新的世界--
也許是一個更貧瘠的世界,但是新的世界。
數千年對你算什麼,一串蚌殼項鍊,一句濕潤的
求雨的歌將把你帶到時間源初的泉水深處。
我們的文字與憂鬱又算什麼?
當一個時代最終腐朽的風吹過,
另一個時代嶄新的風又迎面吹來,我仍會記得
你的傳說:
男人死去後會變成月光下的美洲豹
尋找著黑夜的乳房;
而女人死去後,她們的靈魂
會飄散於狂風暴雨之中,隨著洋流、
時光的變幻,吹入大洋彼岸一個新生兒的唇間。
這兩首詩中並無用難字並少用古典意象做喻,這一時期的廖偉棠曾說:
「我熱愛音樂,我現在想將它轉為技巧,不只是內容。馬驊問其:你是說現在更重視詩歌裡的音律和節奏?廖:不,我想學音樂的自由吟唱、學民歌、學他們的精神。馬驊:我發現你最近詩裡的長句越來越多了,是不是也有這方面的考慮呢? 廖:對,這是不由自主的,符合呼吸的節奏。」(馬驊、廖偉棠訪問〈靠稿費和獎金生活的詩人〉)
我認為同時亦貼切地說明了這兩首詩的不同。在《苦天使》、《黑雨將至》中(約莫2002-2005年間),我猜測也許是少掉文學獎的寫作壓力,廖偉棠更願意釋放出自己情感中對於字詞的融入,如以〈我們寫,寫不過生活〉與〈世界毀滅許多年了〉為例,開宗明義即說明,再如何比不上生活;活著。世界已經毀滅。
我們寫,寫不過生活 ◎#廖偉棠
我們寫,寫不過生活。
無須羅列,你的身體比稿紙皎潔
比夏天熾熱。也無須看
那些看不見的人的臉色,
我們生活,而生活像情人的觸撫
雨水綿綿,濕潤我們的筆
在這一刻敘事即開脫
即打馬、潛水、看月亮和吃西瓜。
而抒情卻代表了我們
向東方人致敬:他們悄悄的掰下
一棵石榴的片片玉石樹葉
我們綻開,開得比小火車快,
它們手牽手散步來著,
在五道口鐵路,它們把欄杆放下
它們說:慢一些,慢一些,
哦我已心領神會,可是手中書卷
在江河湖海中策馬揚鞭。
輕一些,輕一些,
向生活過和正在生活的人致敬。
向農貿市場中被高高舉起的小茄瓜致敬,
也向不三不四的流浪者致敬。
哦,向你雨中的自行車致敬
它是快樂的。
別得了感冒,好生活
得為我們付診費。
雨停了不妨數一數我們的花蕊
上面有多少個世界
多少人已經噤聲。
我願意在這一刻聽見真實的蟬鳴。
我認為破題亦是廖偉棠詩風格上另一鮮明特色,尤其在越接近現今的詩作當中更可以明顯地發現,他的詩題並不會藏入難懂或需要解釋的意象氛圍,我認為詩人已經在詩作當中,將意象帶至其他的空間與場域——如同廖偉棠本身在中國、香港、台灣之間的游移,當詩作本身在不定性極高的狀態下,沒有明確指涉的詩題易造成讀者的發散與混亂,對於詩人想闡述的中心思維與理念,更無法表達與凸顯,為此而型塑了廖偉棠詩題淺白易懂的特色風格。
例如:「無須羅列,你的身體比稿紙皎潔」「在江河湖海中策馬揚鞭。」「少年時一顆玻璃球在我手中裂開/隨即群星分崩離析。/其後我長大並飽嘗倖存者的苦味」、「我換過幾份工作(清理廢墟/或是修編殘籍)、愛過幾個人」、「木窗櫺的木、窗外廢墟和工地上的勞作」等句式,與前面相比較,可發現不僅用字遣詞明顯充滿中國古典意象,甚至開始出現字象意念較為繁複的字眼例如「木窗櫺」等語,另外〈三岔口〉一詩也很明顯。
三岔口 ◎#廖偉棠
人如何與影子鬥爭
這一夜他們看得分明,
總有這麼一夜,你活著突然像做夢
做夢卻像表演:
作為一個有匡國之志的游俠
我潛龍勿用,卻在開幕處落單。
投宿黑店,正好剖開
身上小鬼的心肝,他翻著筋鬥出現
仿佛災星,在我的天靈蓋亂轉。
他送來的燭火,我一會
就把它熄滅,反正碎步的小鬼
在臺上凌亂。
聲小小,待我枕刀
弓腰,在這方寸之桌
容下我的噩夢:夜氣凜凜
窗外樹在游泳,我看不見
這是哪年哪春?水聲嗡鳴
我緊閉著眼突然和你打個照面。
然後相撲騰,學鴿子飛,燕子旋,
鑼鼓時靜時喧。我們舞著一樣的形勢
在致死的決心中雌雄莫辨――
刀在喝酒,拳是空拳。舊戲台
展出灰塵。眼迷離,腳撲朔
傷了我鬢邊的一朵花木蘭!
且莫問,又是誰
把你三年前的柳葉眉折彎。寂靜
這夜已經無邊。別急,
總有黑衣大漢閃躲一角,
突然把我倆擺平。
就這樣,你去夜深處撿燈,
我再把自己滅了:我的命又分作三岔
那在黑暗中垂釣的一位
已經明白,準備收場。
〈三岔口〉原為傳統京劇,原取自《楊家將演義》第二十七至二十八回,為傳統京劇中短打武生的劇目,主要劇情敘述任堂惠暗中保護焦贊至三岔口夜宿,後與店主劉利華因誤會而引起搏鬥的故事。
本詩有如親領我們觀看京劇一般,卻在京劇之外岔出意象,藉由中國古典與現在現實之間的跳接,比喻戲內同時意欲戲外,用字遣詞亦使用中國古典詞意如:「潛龍勿用」「夜氣凜凜」「水聲嗡鳴」「展出灰塵。眼迷離,腳撲朔/傷了我鬢邊的一朵花木蘭」恰恰好將現今與古代兩者融為一體,捏成一氣。
最後我認為廖偉棠此一時期的古典意象特色融入,在現今詩質中仍存在部分線索,以鴻鴻對於《八尺雪意》的評論作結:
「他以採訪與攝影謀生計,以詩謄寫生命史。這就不可避免把他引向了後來的現實主義道路。中國古典的養分,在他找到現實切入點時忽然躍入他的寫作當中。這和我們熟悉的,許多台灣現代詩人中年後對古典文化的回歸,大不相同。台灣詩人的轉向有如「回頭是岸」,是一種彌補現實隔閡的文化回歸,以古典文學的奶水哺育失落的鄉愁。廖偉棠則是剛好相反:他從眼見當代中國的現實苦難中,體會到古典詩人憂患意識的根由;對著古人的肖像,看見的竟是鏡中的自身。」
以廖偉棠甚至以部分詩人而言,詩確實為生命,也因為文化性與深層的古典文化涵養,型塑有別於台灣詩人迥異面貌的獨特風格。
-
美術設計:unsplash
圖片來源:unsplash
-
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7/blog-post_13.html
#每天爲你讀一首詩 #每天為你讀一位詩人
#異域 #現實苦難 #生活
掉傘天賞析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拒馬上的啄木鳥 ◎鄒文律
衝突過後
人潮褪退
廣場中心堆滿斷裂的拒馬
汽車、傢俱、鐵架、鋼絲
像擱淺的紀念碑,塗滿現成或自製的
淚水、口號、創痕
遠處的橡樹有火炙的氣味
原野吹來秋風滌洗狼藉
順道送來一個啄木鳥家族
黑翅白腹的啄木鳥頂著紅色禮帽降臨
當廣場外的人忙於重建、謀生、戀愛
啄木鳥也忙於為木材開洞,穿鑿彈痕
躲避上空盤旋的猛禽
驅趕偷掠成果的松鼠
一顆一顆地蒐集松子、橡實
鑲成碑上的星星、眼睛、寶石
替綱絲掩蔽下的鳥蛋貯糧過冬
當黑色的尖喙在偶然檢來的子彈上
演出敲打樂
流浪歌手便會唱出和聲
應答老人散步的節奏
小孩拾起落在地上的果子
當成紀念品賣給慕名前來的旅客
情人在孔洞中埋藏丟掉鑰匙的鎖,像鳥兒
經久不息地填入堅果
拒馬上的眼睛和星星
代替這座城市的祖先見證
鳥兒墾闢家園
渾然不覺議會正為保育拒馬與否連日辯論
雲線變幻
拒馬兩邊暗雲再聚
猶如綿延的荊棘花
群眾在對調顏色和旗幟後
屏息靜氣。等待
第一塊石子,第一枚子彈擊出
以先——雛鳥初啼
喚醒環繞拒馬的千萬點晨光
凝結全數炙熱難耐的心
這一刻,終將在歷史的爪控下逸出
2014.7.5
--
◎作者簡介
鄒文律,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哲學博士香港高等教育科技學院語文及通識教育學院助理教授,負責統籌及任教該校中文課程。曾獲香港中文大學頒發研究生學術成果(2012-13)及年青學者論文獎(2012)。除從事文學研究,也熱愛創作。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城市文學獎等多個文學創作獎項,2010年獲藝術發畏手須發藝術新秀獎(文學藝術)。著有小說集《籠子裏的天鵝》、《N地之旅》、《到世界盡頭尋找自己》、詩集《刺繡鳥》等共九種。
--
◎小編一尾賞析
Now Hong Kong people are to run Hong Kong that is the promise and that is the unshakable destiny.(現在,香港人將會治理香港,這是一份承諾,也是一個不容動搖的命運。)―― Chris Patten, The last Governor of Hong Kong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香港末代總督彭定康(Chris Patten )在添馬艦上發表告別演説,隔日香港回歸中國,自此每年都有民間團體在七月一日發起遊行示威。
當我們在疫情肆虐的時刻,回望2003沙士(SARS)那年七一的反基本法二十三條,到去年反送中的2019,再將時間撥回一點,來到這首詩的創作背景2014雨傘運動前夕的七一遊行後「預演佔中」行動。
中港矛盾一切一切的癥結點,都得回到香港人要求的「真普選」。
拒馬。是執政黨拒絕和人民溝通的象徵,是政府害怕人民設下的重重防線,是統治者生怕危及其權威的證據。2014年架在總統府和行政院的拒馬,台灣人不是也挺熟悉的嗎?
一場人民與國家機器的衝突結束後,狼藉的街頭隨處可見,詩中首段即是描繪這樣的街頭場景,家俱、鐵架、鋼絲,聲援的標語、布條和道具,噴漆在街頭上銘刻著人民的憤怒。
「當廣場外的人忙於重建、謀生、戀愛」,詩中出現了啄木鳥,作爲樹木醫生的啄木鳥清理黑警射出橡膠子彈後的彈孔,像它會對樹木做的事一樣填補運動後的傷口,在此詩人將其比喻為運動後,安慰招致「運動傷害」和試圖收拾殘局的人們。若撿到子彈,就像啄木鳥一樣將它填入拒馬,作爲政府和黑警共謀侵害人民安危的證據,作為警察不再是保衛人們而是草菅人命的見證。
多荒謬啊!
「渾然不覺議會正為保育拒馬與否連日辯論」,建制派掌控的立法會,無法為人民出聲,該保育的是啄木鳥而不是拒馬,詩人抽換語詞製造出香港政治的荒謬。
末兩段,詩人描述拒馬兩端激化的雙方,在街道上綿延的拒馬像荊棘,將兩方隔開,所有人都在等待衝突發生的那刻,這首詩像在描寫香港社會運動萬劫不復的衝突,聽令北京、管治優先的特區政府,永遠無法回應真正的民意。一觸即發的衝突,就如去年七月一日衝入立法會塗黑香港區徽、宣讀《香港人抗爭宣言》占領會議廳的人們,記得牆上那面黑色布條嗎?「沒有暴徒祗有暴政!」。若政府已無法代表人民,人民勢必奪回自己的議會。 Hong Kong people know best what is good for Hong Kong.( Prince Charles)
香港的抗爭在疫情肆虐的當下就結束了嗎?我想還沒有,他們還在等,等著聽日煲底相見。
「港人治港、高度自治」。
That is the promise and that is the unshakable destiny.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香港詩選 #鄒文律 #拒馬 #啄木鳥 #真普選 #七一遊行 #沒有暴徒祗有暴政 #雨傘運動 #反送中 #反基本法二十三條 #六八九 #柒柒柒 #柒婆
--
美術設計:泱泱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4/blog-post_1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