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按下遙控器後八德路三段十二巷的鐵捲門緩緩升起的樣子,緊接著推開玻璃門,迎面而來的味道是被我們用過的風。我,又瑜,子華姊,有陣子抵達出版社是依這個順序,所以我先餵貓,旁觀貓於貓碗之寵幸,站在門邊遠遠地和貓飼料與有榮焉。然後開始裝箱訂單,整書,小乙老師設計的《最後一封情書》在倉庫裡是一袋一袋待在紙箱裡抱著的。偶爾,要從黑色針織書套和粉紅色針織書套裡隨機出貨,而好像嫌這些還不夠暖似地這本書竟還有附圍巾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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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說,我居然訪到林小乙的時候,在我面前分成知道我為什麼說居然的,以及不知道的。那些知道的也會同時知道,林小乙不受訪的,貓站在冬天的傍晚裡就是不走過來的那種不受訪,你還在心想站在那裡不會很冷嗎的時候其實你自己常常忘記你是為了看見祂才走出門,然後才發現了氣溫。而不知道林小乙的人啊,你這輩子可能就是因為不知道她所以才這麼寂寞的吶,因為這個世上沒有人要跟不認識林小乙的人結婚,我說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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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出版社後偶爾遇見那時認識的人,他們總遠遠的。秋天時安走來,說:你生氣啊?我說我沒有啊,我那麼愛,我只氣我自己,沒有能力消滅那些只會傷害別人,卻又美不勝收的人。然而,原來到頭來選擇逃避的我,在別人眼中就和他們一樣嗎?風、圍巾、鐵捲門,貓在八德路三段生老病死。因為感到冷而把自己包得緊緊的,現在的我知道那不是人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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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小乙老師的工作室,她開的第一個話題:你是那種會整理自己過去的人嗎?我說,我非常是;她笑,應該是因為覺得我真年輕的緣故吧。「可是,我做完一件事,下一件事就來了啊。」她說。我點頭,但我有時候覺得,下一件事是在前一件事來之前來的,最近尤其越來越頻繁。我想起第一天走進八德路三段,自顧自把出版社裡書架上的書全部卸下來、按照書系書號排好,一邊自以為是地做筆記:哪個設計師做出什麼風格的書,喜歡什麼顏色,整理到中途還自己和自己玩未看版權頁先猜設計師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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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不斷出現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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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以為,所有事情都可以從現在開始。但我錯了。所有事情都是從昨天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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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第一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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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識到自己嘗試以寫作來描寫現實真相,卻被現實的沉重、晦暗所沾染、凝滯時,卡爾維諾以數個例子說明小說如何以「深思熟慮的輕」來抵抗世界之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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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維德《變形記》裡,珀修斯腳踏飛天鞋,手持雅典娜贈與的盾牌前往討伐蛇髮女妖,藉由盾牌折射的影像確認梅杜莎的位置,避免因直視而被石化,成功砍下梅杜莎的頭顱。所謂創作,可以是「不直接觀視現實」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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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塔萊的詩作〈小誓言〉:「夜間,在我腦海中/那閃閃發光的/如蝸牛涎線發出的貝母般光澤/如拋光玻璃留下的碎屑,/不是教堂抑或工廠的燈光」。當文學藉由細緻的象徵,轉化感官所見的現實,人便不再受限於知覺所構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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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是輕,在另一首詩裡:「塵埃微粒在暗室裡一束陽光柱中漂移旋轉/薄細的貝殼/全都相似卻又各自不同」。當事物被以最微觀的尺度來審視,原先堅實而不可拆解的世界就能分解、消融為新的認識——這是盧克萊修的《物性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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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三個段落,便是林小乙著手設計 2019 金點設計獎年鑑時,主要的靈感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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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台灣設計研究院執行的金點設計獎,去年以聯合國 17 項全球永續發展目標(SDGs)為關注主軸,最後收錄逾六百件設計作品,邀請林小乙設計製作年度專刊。由於內容龐大,亦有規格上的需求,林小乙認為與其從物質層面來詮釋,不如從精神概念來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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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所有的創作都是現實的折射。透過一個作品鏡射出來的世界,可以讓你面對不可直視的現實。透過折射、變形、轉換、甚至於思維的跳躍,能夠離開沉重的處境。我想或許所有關於現實的沉重,無論生理或心理上,都可以透過創作轉化成美麗的事物。」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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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修斯砍下梅杜莎的頭顱後以此作為武器、歷經數道險阻,最終將頭顱埋葬在阿爾貢的市集。他從水中撈起枝葉,鋪在土地上,把梅杜莎的頭顱朝下掩埋,而那些枝葉一碰觸蛇髮女妖的目光,全都變成了珊瑚與水仙——枝葉、珊瑚、水仙、貝母般光澤的形象,貫串 2019 金點獎年鑑的封面與內頁,成為林小乙以創作轉化現實之重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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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對「輕」的追求,不只體現於這本年鑑上,也展示於林小乙大部份的設計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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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曾親手接觸過林小乙的作品,必然會對它們的精緻細密印象深刻。無論是近年由木馬文化發行的川端康成系列作品,其中《雪國》、《古都》、《千羽鶴》以不同顏色的布料書封、佐以刺繡勾勒書名與隨筆畫線條;抑或在中文版勒卡雷系列,以三種不同色度的黑、白紙材來呈現間諜世界,運用同色系不同質地的油墨、燙工堆疊出「影子」、在白色紙材上構成蜉蝣的薄翅。林小乙的作品,常常需要以一種近乎檢查的觀看才能見得全部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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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提到的盧克萊修,最讓我感動的是,一位遠古詩人藉由他的詩,告訴你這個世界是由最微小的實體支撐⋯⋯他凸顯那些空虛的、微弱的、幽微的東西,讓你感知即便看不見,ㄧ樣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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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乙的設計工作室「atom no color」,其名便出自《物性論》:「Tis thine to know the atoms need not colour」。回歸到最小的、不可見的、甚至沒有重量的,原子組成的世界,是林小乙所有設計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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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設計師,林小乙認為畫面記憶的擁有與表達非常重要。她引用導演安東尼奧尼《一個導演的故事》:「當一行詩變成一個感觸時,就不難把它放進電影裡。」這本導演的創作隨筆在剛成為設計師的幾年常伴林小乙左右,是她內心想法具象化時常常回溯的文本。她同意:當一行詩變成一個感觸時,就不難放進設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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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部的作品,都是仰賴我閱讀過的文字構成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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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克萊修詩中的塵埃微粒,對林小乙而言不只是文字,也是童年記憶。她幼時居住的台南老家曾是一棟日本時代的老房子,室內日光被繁複構造層層篩過,時常昏暗。林小乙喜愛藝術與科學的哥哥曾在那樣的幽暗中,指著光柱中的塵埃,告訴小時候的她:「那就是原子。」即便長大之後明白那僅僅就是塵埃,那個夏日清晨的畫面卻成為了林小乙的永恆記憶,直到哥哥辭世後的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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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記得自己在小學時,一下課就會爬到樹上去。倒不是怕人,而是不想花費太多力氣和人說話。哥哥帶著這樣的她,到圖書館、到書店,指著一整道書櫃,說:「妳把這些書看完,看完妳就會變得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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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之後,她發現自己一直用這個方式做每件事。她說,無論爬樹或閱讀,都如同珀修斯的飛鞋,是逃逸現實的形式。聽哥哥的話,林小乙坐在書店裡,輾壓式地大量吸收,「那時候沒有網路,你會覺得今天存在的東西、第二天就死掉了,沒有了。我不管拿到什麼,就是拚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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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香港蘇富比〈La déesse du sommeil〉藏家專冊時,林小乙以純蠟為材質,雕刻日本畫家藤田嗣治為當時的創作繆思小雪而作的畫像。藉由蠟,林小乙呈現出人體肌膚的有機質感,來表達畫家筆下女子肌膚的觸感。但蠟媒材駕馭不易,包含灌蠟模具的雕刻、降溫凝固的速度、灌蠟方式、蠟的配方等等,都會造成質地甚至顏色的差異。光是測試,團隊就製作了六十幾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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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是一張 163 公分的畫,小雪的皮膚在畫上非常晶瑩剔透。思考如何製作時,我想到白居易〈長恨歌〉裡的詩句『溫泉水滑洗凝脂』,就請助理幫我調查包括沙子和塑膠的質地⋯⋯但後來,塑膠材質的觸感太現代了。」不只思考質地,也要考慮書冊放入蠟盒後是否會變形、保存時的軟硬程度如何影響它留下碰觸的痕跡。因為配合拍賣,蘇富比專冊通常從設計到製作至多 25 天或一個半月時間,那一年除夕夜,林小乙和工廠老闆談到晚上七點多,吃完年夜飯還要繼續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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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在做一件作品時會思考的事。從文本本身切入,能不能更深層地去理解它想表達的事情?我想知道創作者有沒有想說的話,即便是一張畫都有過程的累積。我不希望是自溺的,所以需要參考很多的作品、包括創作過程的影片和訪問資料,消化之後找到一個觀點,才有辦法下手做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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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最細,再以最細的手法傳達。林小乙作品所呈現的精緻,是以紀錄片式的反芻雕琢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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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成她大量閱讀習慣的年代適逢第二代《影響》刊行,引介大量西方藝術電影,也以豐富的專題撐起雜誌骨幹。林小乙讀《影響》,從封面開始讀到讀者回函,連廣告頁也不放過。從閱讀,林小乙愛上電影,一天要看兩到三部。書店的人都記得她,一看到她來就自動提醒:「這個月《影響》下午才會到⋯⋯這一期明天才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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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出頭的她,有ㄧ天中午去出版社買電影書,引起了出版社總編注意。對話間,林小乙忍不住詢問對方有沒有招工讀生。「我很喜歡電影,又喜歡音樂,覺得書是最能夠乘載所有我喜歡的事物的形式,但是我那時候還不知道編輯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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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乙就這樣進了出版社。總編請她做資料性整理的工作,在電影劇本、文本資料間往復。這份多數人覺得枯燥的差事,林小乙卻戴著耳機,一邊做一邊心想:我得到一份非常棒的工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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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她真的成為了《影響》雜誌的專題編輯。每個月,她負責撰寫封面專題和組織兩個專題提案,每個專題她都如當年在書店一樣,廣泛閱讀文本:該導演拍的廣告、短片、電影,出版的著作、演講⋯⋯她常常工作到早上八點半,回家睡幾個小時,中午又繼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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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影響》的工作環境自由,只要任務完成,沒有多餘規範,讓林小乙可以採用這樣彈性的工作模式。1998 年,《影響》停刊,往後幾年林小乙繼續至其他出版社做編輯,她意識到自己並不適合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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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制有它的優點,但在那段時間,我對它是排斥的。」那時,林小乙即將三十歲,轉換職業對他人或對她自己,都是很難相信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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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出版社兩年,我接了幾本書籍的視覺統籌工作,可能因為那時候和聶永真合作的關係,讓我有一個誤會,覺得做設計好像還不錯⋯⋯因為他做什麼事情看起來都游刃有餘,事實上大部份的人都做不到他能做的事。」為了想要「安安靜靜地自己做設計」,林小乙請聶永真鍛鍊自己的設計技術,懷抱著「誤解」,開始自己的設計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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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決定從編輯轉設計,是因為自己喜歡太多東西。「美麗的事物、憤怒的事物,各式各樣的感知,只能一直把它們裝進自己身體,但我想要有個能釋放心裡沉默負荷的地方。」到頭來她仍選擇了書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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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乙的首件完整設計製作作品是 2009 年的《RIVER KUO》,確實讓人感受到一種釋放的渴望:3 種白色、19 種紙材,外加布料等其他媒材,極其繁複。非科班出身的她,為了掌握加工技術,常騎著腳踏車拜訪中和的工廠、與老闆聊天,問有沒有可以參考的加工樣;研讀設計裝禎相關書籍,她會遮蓋住工法的說明,看著書中提到的作品自行寫下可能採用的印刷加工,再一一對照,直到自己全對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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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想做一本美麗的書,但逐漸意識到所有影響我的美,都能夠在一個人心裡成為很深刻的事,不能只因為有一個糢糊的興趣。專業的世界是很嚴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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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是,正是在那段日子裡,她在誠品翻到了日本編輯菅付雅信《編集天国》,深深震動。菅付雅信身為編輯,也跨領域經手唱片、廣告、時尚工作,曾為音樂家坂本龍一製作網站、公演企劃,並且經營出版社,為他自己熱愛的藝術家、攝影師等創作者出版書籍,無論那些人身在世界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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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製作的這些書,都是許久之前曾經啟蒙我、讓我想做設計的原因。他就像一位策展人或製作人,看到了那些創作者將來的代表作。即使後來有些出版社倒了、雜誌停刊了,他所做的一切卻影響著他不認識的、身在另一個國家的我。我想起我過去非常排斥的、不願意再去碰觸的編輯的部份。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必須要把製作人這個概念,放到我的作品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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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迴避編輯的體制勞務而走入設計,卻又在實踐設計的過程中意識到編輯意志的力量。林小乙試圖在作品中融會這兩種脈絡,形塑出她的工作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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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La déesse du sommeil〉,林小乙也設計了香港蘇富比數件限量藏品專冊。「我從 2014 年和香港蘇富比前二十世紀現代部門主管 Vinci 合作,在紙本逐漸消亡的年代,我很幸運,客戶非常信任和支持我,這些專冊都是從她和我說了一張畫作的故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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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Lalan〉時,林小乙從謝景蘭同時身為舞蹈家的這一點切入,希望將現代舞者的肢體關節感融入設計,另一方面也藉由刺繡技法、蠶絲布的運用來涵納東方元素。製作時,為了呈現關節的轉折,林小乙要求整本書裡不同尺寸的頁面燙金,彼此都要對位重疊。裝訂複雜的內頁卻不上膠,只能用結點固定。封面的山水圖,則要求刺繡師必須以單針刺繡的技法,在沒有可以回勾節點的前提下讓針針相連,同時不可留下任何可見的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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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限於機器,林小乙必須要將每一個節點在圖面上的 XY 軸座標都算出來。最後,每個節點裸露的線段,還需刺繡老闆手工一針針把它們穿進布面後藏起。成品上,金色蠶絲布上透著紫色繡線,書中也以極細的燙銀線條、縫紉銀線交織表現抽象繪畫、現代音樂與即興舞蹈。「我希望它是一本在暗中仍透著微光的書,藏家透過近距離地觀看與觸摸,如同捧在手上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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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生前的最後一場個展,在他晚年摯友、法國勒維家族被庭園植物纏繞的玻璃屋中舉辦,畫作〈睡美人〉(Nu endormi)便收藏於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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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戶讓我和〈睡美人〉獨處,告訴我它在屋裡安靜地躺了 60 年,藏家把這幅畫拿出來,已經不是因為畫的價錢。她轉述,能不能為藏家和她的朋友(常玉)做一本書?因為這對她來說是很珍貴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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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頁中,林小乙選用纖維較長的手感紙,將網印銀色墨壓在綠色墨上印刷,讓銀色顏料薄薄地凝在紙面的纖維上;透著光線,可以看見葉子上鋪著一層銀光,如同晨霧停在葉子的表面。書中穿插了數台以 75gm 竹尾アリンダ(類似 PVC 片)加工的插頁,翻頁時,光線互透呈現了繁枝茂葉投在牆上的植物光影。此外,林小乙在庭院中摘取被蟲蛀蝕的真實植物,以金工實體方式鑄造出 100 株皆不相同的枝葉,為的是將藏家友人與常玉的回憶凝結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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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納書冊的外罩,原先製作成化石的形象,但林小乙無法說服自己這樣了事。「我想要做的是『時間的凝結』,首先想做玻璃屋,卻因爲過年期間窯廠公休,沒有人願意承接。即便後來用水泥和樹脂灌出了一個類似化石的東西,仍覺得不對。不管怎麼試、做出什麼,我都不滿意,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我做不出來。那時只剩兩個星期就要交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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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心中,那是像一個泡泡一樣的東西,這個泡泡是很多時間淤積出來的,裡面有風、有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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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三,她和工作人員打電話給所有認識的工廠老闆,拜託他們製作符合需求的玻璃。然而,這麼大的吹製玻璃、加上林小乙要求以清透的高白玻璃從中製造出淤積與細小的氣泡,來呈現回憶的「雜質」,想當然又吃了不少閉門羹。好不容易找到新竹窯廠,ㄧ位老師傅願意接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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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溝通的時候,如果對方說做不到,我會想知道是不容易?還是不可能?如果只是不容易,那麼我們就來討論怎麼處理或調整這個不容易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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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林小乙而言,她面對的早已不只是強度很高的設計工作,而是強度很高的製作統籌與溝通協調。如今,能安安靜靜做設計,反而是她感到最開心的時刻,因為在近期的工作裡,設計需要用最精簡時間完成,大部份精神投注在如何讓整個團隊的人在統一的想法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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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一寫完設計工單,我就可以整份背下來,不是因為我多厲害,而是因為在思考的過程中,我很清楚地知道每一個細節的連動,包含所有預算、流程,以及過程中可能會有的誤差。工單寫好,就已經可以想像作品完成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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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的吸收消化,加上繁複嚴格的工序,自然需要大量的時間。林小乙說,反正她本來就不怎麼喜歡睡覺。有時為了等早上的光線看紙樣,她索性工作到太陽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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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愛睡覺?她說,她只有在兩種情況會感覺像死。其中一種就是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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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善於自處,世界給我太多太多精緻豐富的東西了,我一個人也可以很開心地做任何事,不會覺得無聊。可是睡著的時候,你跟世界的所有連結是停止的。只有當睡意覆蓋了我,才瞬間會覺得有一點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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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讓她感覺死亡的,是時間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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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莉蓮羅賓遜提到,『回憶就是失落感』。我沒有想過失落不失落這件事,但對我來說,過去的記憶會殘留在生命裡,好像你身上沾著一個氣味,盤旋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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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住院昏迷的那天,林小乙正在做遠流版《流浪者之歌》的裝幀,她在醫院裡十分冷靜地與編輯通電話,對完所有的印樣。「對完的瞬間,我意識到一件事情:我哥其實是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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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始終盤桓在林小乙心中的疑問。「時間走掉了,就連我想著『時間走掉了』這件事的時候,時間也在走掉。可是我卻沒有辦法把它設計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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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赫士身患遺傳性失明,晚年於《沙之書》寫給年輕的自己:「等你到了我的年紀,你也會幾乎完全失明,你只能看見黃色和明暗。你不必擔心,逐漸失明並不是可怕的事情,那像是緩慢漸暗的夏日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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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赫士的文字影響了我的設計,我想像他眼前的緩慢漸暗,像是在ㄧ片霧靄般灰濛地發著光的霧裡,充滿雜訊,更重要的是,我幾乎看得到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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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侯孝賢談《童年往事》,提到爬上樹偷吃芒果的記憶,風灌在耳裡的聲響清晰可見。年輕時林小乙看侯孝賢的作品,並不明白其中的感覺,多年之後回望,才意識到電影凝結情感記憶與時間的深刻。「我透過了很多文學可以『看到』時間,例如瑪莉蓮羅賓遜在《管家》中寫融雪,你看得到冰雪在消融,看得到人的憂傷隨著融雪而漫長,還有餘燼火光快要熄滅的部份⋯⋯我用繁複的裝幀形式表現,是希望能夠藉由紙本的翻閱,呈現ㄧ段時間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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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複述著她深愛的導演們:安東尼奧尼、侯孝賢、布列松。這些導演的作品,將演員放在一個自然的環境中,不去「演繹」,而是很遠很遠地注視。林小乙也以相同的方式看待自己的作品,「所有我喜歡的事物,事實上最後是全部連結在一起的。有一天你會去回想你看見某個畫面的時光。為什麼會用盧克萊修的詩作為我的名字,就是因為我所有的作品,其實都是關於小時候那一道黑暗中白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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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金點獎專刊中的珊瑚與水仙。內頁中,林小乙以局部亮油印刷這些形象,油光透明隱形,必須在光線下以特定角度檢視,才能看見。枝葉之中,藏著林小乙對各種文本的理解,既可見又不可見的狀態,也恰如同空氣中似乎無形的塵埃,並非不存在,而是僅在日光打進時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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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客戶看不到,也許讀者看不到,對我來說這只是自己的功課:我想做到我看到的細節。即便大部份時候它不被視為重要的事情。」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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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承受之輕,專訪林小乙:即便看不見,一樣是存在的
https://bit.ly/3mnkU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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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稿_ 蕭詒徽
封面照片攝影_slow light
內文圖片提供_ 林小乙、台灣設計研究院 TDRI
責任編輯_ 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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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寫冬天的詩句 在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文茜的世界周報》蔣勳、林懷民等發起:「我們敬愛的臺靜農老師」池上榖倉藝術館特展
【曾任臺大中文系系主任二十年的臺靜農先生是傑出的文學家、教育家,也是備受推崇的書法家。國畫大師張大千先生就曾對臺老師的書法給予至高讚譽:三百年來,能夠得到明末書畫大家倪元璐書法精髓者,「靜農一人也。」
今年是臺靜農先生逝世三十周年。許多學生和晚輩深深懷念臺老師的學識、人品和他獨樹一格的書法,想為他做點事,因此有了這次在台東池上「穀倉美術館」的展覽:「我們敬愛的臺靜農老師」。】
{內文}
要了解臺靜農的人格和書法,可以從陳獨秀寫給他的信為起點,陳獨秀是中國共產黨創始者之一,五四運動的精神領袖,創辦《新青年》刊物,倡導「德先生」(民主)和「賽先生」(科學),兩人為安徽同鄉,抗戰期間在四川江津偶然結識,雙方書信往返百來封,是談學論藝的忘年交。
(蔣勳\作家.藝術家)
這封信是陳獨秀在1941年寫給臺靜農的,談到了沈尹默,沈尹默是蔡元培時代,被邀請到北大去教書法,臺老師尊稱沈尹默是他的老師,陳獨秀說這個人很用功寫字,下面筆鋒一轉,可是「字外無字」,意思是說,寫字之外好像沒有其它追求了,
所以30年他的字好像都沒有變化
除了書法 寫字,人生還需要有什麼樣的追求,對土地人民的關懷,對社會國家的關愛,陳獨秀對同鄉後輩的提點,臺靜農很早就親身踐履,也付出過代價,他在1924年進入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和莊嚴 董作賓成為莫逆之交,隔年結識魯迅,共同成立文學社團「未名社」,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地之子》,以悲憫之心描寫「鄉間的死生 泥土的氣息」,魯迅讚許為「優秀之作」,1928年「未名社」出版俄國十月革命領導人托洛斯基的《文學與革命》,臺靜農因此遭羈押50天,1932 1934年又兩度因為「共黨嫌疑」遭囚禁關押,臺靜農在友人推薦下,1946年渡海前往臺大中文系任教,首位系主任許壽裳疑遭宵小殺害,接任的喬大壯返回上海後,1948年自沉蘇州河,風聲鶴唳 動盪不安的局勢下,中文系改由臺靜農掌舵,一任20年。
(莊靈\攝影家.前故宮副院長莊嚴之子)
臺老他在台灣居留,住的最久的,就是台北市溫州街十八巷六號,就是「龍坡丈室」,也是他的「歇腳盦」,那天也很特別,他說莊靈來來來,你陪我喝酒,我說臺伯我幫你拍個照片,就在這個「龍坡丈室」裡面
臺靜農為成長茁壯中的中文系,打下堅實根基,奠定良好基礎,教學備課之餘,偶有散文小品,書法則是重要的心靈寄託,他曾說「每感鬱結 意不能靜」,「惟時弄毫墨以自排遣」。
(盧廷清\實踐大學教授)
臺先生自己說,他是一個「五四青年」,他對書法基本上是認為「玩物喪志」,所以很長時間只看並不去寫,他覺得自己寫得好是到台灣以後,臺先生的書法成就,特別是行草書達到了高峰,然後他的隸書也非常地,寫出一種比較寬闊的這種氣勢
曾經撰寫專書的學者盧廷清認為,臺靜農以「書法體現人格」躋身為「百年內非常重要的書法家」,生前作品極受歡迎,除了嚴肅的文學期刊《中外文學》,女弟子林文月翻譯的《源氏物語》,暢銷武俠小說題字也出自他的手筆。
(蔣勳\作家.藝術家)
2020年的11月,是臺靜農老師逝世30週年,很多的臺老師的學生 晚輩,都還非常非常懷念他,幾位朋友聚在一起,就在想我們能不能來做一個小小的展覽,「致敬愛的臺靜農老師」表達我們晚輩對於他的一種懷念跟致敬吧。大家注意歷史博物館提供的這兩幅真跡,而且剛好跨越在臺靜農先生的兩種書法風格,一個是《石門頌》,像刀子走在石頭上的這種線條的力度,加上了明朝倪元璐的一種流動性的東西,杜甫的《秋興八首》「聽猿實下三聲淚」,那個三下面聲音的聲,淚水的淚,大概是這一幅書法裡面最漂亮的就那個線條的流轉,完全像淚水在漫漶。「大江東去浪淘盡」,我自己覺得臺靜農老師在《念奴嬌》的書寫當中,不只是對這個文學的愛好,同時其實講得更清楚,他景仰蘇東坡這個人,在對抗所有的災難 壓抑 痛苦的同時,怎麼去找回自我去釋放自我
這不僅是一場書法展,有臺靜農文章 手稿,他與師友的魚雁書信,攝影家影像也停格時代氣息,寫真文人間自然互動的生活情狀。
(莊靈\攝影家.前故宮副院長莊嚴之子)
這個是有一年冬天,臺老就寫梅,我父親(莊嚴 前故宮副院長)在旁邊看他,都穿了那個長袍,因為那個時候臺北冬天也滿冷的,外頭又下雨,可是屋裡面我的感覺是非常地溫暖,這是跟大千先生在一起,這是在外雙溪的「摩耶精舍」,這時候他們三位常常會見面,大千先生的義弟叫張目寒先生,大概也就是同時間,他三個人就覺得,有必要大家想要聚會一下,那就目寒先生說,那就到我們家來好了,因為他那個附近可以買得到,油條 豆漿 燒餅油條,不曉得聊到什麼,大家笑得非常地高興
池上穀倉美術館的展品來自史博館 故宮 兩廳院 台大圖書館等,以及臺靜農贈與學生的珍藏「酒旗風暖少年狂」由施叔提供。
(蔣勳\作家.藝術家)
陳獨秀的這個詩句,你會讓大家覺得好像他心裡面的那個火,那種對社會關心的火,一直是這麼溫暖 這麼熱的,這麼熱的在燃燒的,我覺得好像臺老師忽然年輕起來了
「一春舊夢散如煙」來自林文月。
(蔣勳\作家.藝術家)
林文月老師他的外祖父,就是寫台灣通史的連雅堂,我覺得這個心情是非常特殊的,所以他寫過連雅堂的詩「青山青史各千年」,前面「一春舊夢散如煙」,那個字非常漂亮豪邁,寫到後面覺得空白不夠了,他就用小字把下面兩句寫完
臺靜農書贈的隸書則長掛蔣勳廳堂。
(蔣勳\作家.藝術家)
「爛漫」這兩個字,有一點放縱自我,也有一點點的頹廢,那追求生命裡面的某一種很真性情的東西,這個叫做「爛漫晉宋謔」,下聯更清楚,就是「出入僊佛間」,一切如夢幻泡影的那種虛無的感覺,也把他個人個性裡面的某些東西講得非常非常清楚
(盧廷清\實踐大學教授)
「老去空餘度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無窮天地無窮感」,「坐對斜陽看浮雲」,在那個世代的人,活下來真的不容易,所以臺先生才會說,要是沒有文學跟藝術的涵養的話,就沒有辦法活得從容
(蔣勳\作家.藝術家)
我們也更瞭解到,在一個可能亂世當中,如何活出人的一種生命風範,更可以瞭解他的不只是書法,他在人品在文字的書寫 在教育上,究竟堅持了什麼
描寫冬天的詩句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時空旅人之歌(上)】
──孫梓評詩境的時間感與音樂性
◎小編林國峰賞析
1.前言
孫梓評的詩在各個評論或訪談裡面,經常被提到詩風如同他本人一樣,瘦瘦的、清秀的,王盛弘說他文字乾淨、充滿詩意,筆下的世界無塵無淨;又或者也有人認為他的詩音樂性十足,意象豐富,鯨向海在《善遞饅頭》的推薦序裡說:「使乍看無關的詩句,統馭在一種徒勞的音樂感之中。」這樣的音樂性也有人推測導因於孫梓評對押韻的癖好:「孫梓評的詩作慣以押韻表現對音樂性的癖好,而詩旨、詩境等表面文字所能展現的深層意義則依附在音樂性上。」
然而,筆者認為僅以押韻並不能說明孫梓評詩裡獨特的音樂性,也不僅於押韻以及使用提及音樂相關詞彙──〈荊棘下嚥〉裡:「電子音在第三小節暫停」;又或者〈如果敵人來了〉:「生活是一張多事的CD。是誰說:/都沒有快樂的歌嗎。」
如果敵人來了 ◎#孫梓評
如果動物園裡沒有獅子沒有老虎沒有
長頸鹿,如果
在那之前。熟悉的字眼圍困所有城市的
出口,如果
我們在星期天說出第一句髒話
然後睡去。總會有些什麼來臨
一場雨,落在身後的窗子外面
打醒迷路的麻雀。我們私下蠱惑
記憶的把戲,通常,不甚迷人
於是翻身,睡扁一道皺紋
叫鬧鐘閉嘴。火車駛向童年田野
小路上的蝴蝶
眼淚被信紙承接在昨夜,關於死亡
想像說了一些。沈默說了一些。
我們用手和腳聆聽相同的音樂
向每一段字眼中的憂傷告別
如果沒有開始就不必結束
如果開始。
房間開始傾斜,往愛的身上倚靠
想念是一種復古的流行。輕盈和沈重
的臨界點上,陽光流動著
猜疑流動著。我們
在晚宴上分享彼此的背叛,用微笑
拭去眼角殘餘的信仰
拭去。過多的關心和溫暖。在籠裡
豢養螞蟻,或者孤獨
生活是一張多事的CD。是誰說……
都沒有快樂的歌嗎
翻遍了櫃子
發現:只有咀嚼才是唯一的真實
烹調欲望。吃吃吃吃,烘焙夢想
吃吃吃吃。吃掉一間屋子一條道路。吃吃
吃吃。吃掉日出,吃掉饑渴的,厭惡的。
吃掉餅乾。群眾的口水。一本書。
一個飽嗝之後。
已經有大多漂亮的話。我們的床重新
飄流在海上,路過第一次約會。第一次
分手。和權力約會,和青春期分手。
在城市邊緣的崗哨上,遇見
獅子老虎長頸鹿。牠們都長大成人
和你我並無兩樣
星期天早晨的第一句髒話
於是滾落唇邊。成為修辭華美的
祝福……
如果敵人來了
如果敵人來了
如果是自己
提到音樂相關詞彙,或者將詩寫得像是唱出歌詞來的對話又或者押韻,這些都是大多數人對於孫梓評詩中具備音樂性的判斷依據。但這並無法具體說明這些素材的使用,與其他同樣使用這些素材的詩人在音樂性的表現上有什麼特殊,因此筆者試圖跳出這些框架,歸納出專屬孫梓評獨有的音樂性傾向。
在詩境創造上來說,意象的生成、想像乃至於接收,這些關乎主觀性的藝術表現,於本文不論;以主題切入的話,孫梓評的詩作又大多歸類為愛情相關。因此要讓孫梓評詩裡的氛圍詩境能夠被具體說明,筆者試圖回歸字詞的使用本身,在作品裡找到較具體非關想像的論述,並以此推演出孫梓評詩中的時間感以及詩境特色。
本文以孫梓評《如果敵人來了》及《善遞饅頭》這兩本詩集為例,除了討論時間感、詩境氛圍以及音樂性的技術性呈現之外,也試著看見孫梓評在創作中改變的軌跡。
2.在時間裡行走
在閱讀《如果敵人來了》時孫梓評於自序裡說:「我卻依舊私心盼望,在月光的截角處,夢遊小丑的掩護下,持握一把青春的鑰匙,開啟一方星星滿天的遊園地。」他企圖在詩裡尋找逝去的光陰,抓住時間的尾巴,這讓他的作品總蒙上一層對於生命消逝的傷感。在閱讀的同時也發現,關於時光的描寫,孫梓評似乎在整本作品裡放了不少線索,因此試著整理出孫梓評詩中時間的軌跡。
《如果敵人來了》總共有50首詩,作品當中孫梓評大量提到季節、日夜、時光、年齡的推移。例如詩作〈拉鍊之歌〉:「刷地拉開,黑夜/刷地拉開,白天。」或是〈想念〉:「把春天摺成一頁薄薄的雨/在窗外,寫下一整行/遠方的名字/直到,日光掀開書頁邊緣。」許多日夜的推移,讓讀者經歷了具體的時間流變之感。
而這樣的流變之感不只於黑夜與白天的交替,同樣使用在季節上的變化,例如〈隱題詩〉裡面:「秋的最後一句禪長成……夏日夢裡忘了關上的。」還有〈果核戀人〉裡面分別在詩的前段提到四月,中段提到八月,最後又回到六月。孫梓評大量使用季節遷移來完成時間的變動。
接下來的特點是年齡階段的變化,這些也充斥在他的詩作裡,例如:〈兒童樂園〉:「遇見走私的童年/購買入場券集附贈華美的遺書……摩天輪上,層層上升的/少年青年壯年……看守童年的長工伯伯/忘了轉動,只留下/報廢的小木偶、白雪公主和米老鼠/在你荒蕪的記憶墓園前/來回踱步。」還有〈孩子•四首〉:「二、森林/孩子走近,走進/迷路之後看見/身邊一顆顆/長大的記憶。」這樣年齡階段的變化,再加上許多時間副詞的使用:昨天、今天、明天、未來、以後……,這些語詞現象都讓人無法忽略孫梓評對於「時間」議題的偏好。
整理出上述特徵,再加上字詞的統計,分別在不同的作品裡面,提到10次「時光」、6次「白日」、25次「黑夜」、10次「記憶」。但總結上述特點再加上此段語詞的統計數量,或許也只能說明孫梓評似乎是一個愛用時間詞彙的詩人,同時也已經能夠說明詩中存在大量的「時間」詞彙。如果要進一步討論「時間感」是如何讓人產生「感覺」的?筆者在整理中發現,除了上述語詞的使用之外,關於「錯身」相關字詞的使用,也是大量的存在於孫梓評的詩作當中,更具體來說,孫梓評透過另一些字詞的使用,使得時間產生了一種距離感。
再例如〈藍小孩〉:「夜裡,劃出一片時光海洋……某年某月某日,一枚/曾經擦身而過的瘦月亮」;〈四季〉:「就這樣,春天趕路而來……當冬天自街角邁步前來」
〈春岸〉:「星月一沉,忽然就無比地年老」
春岸 ◎#孫梓評
說起悲傷的時候
已經漸漸不那麼純粹了
那是因為知道自己
不再是一個可以簡單去看海的少年
廣大的湛藍的海被無心地經過
在懵懂地轉瞬間
星月一沈 忽然就無比地年老
卻依然還想念可以眺望的岸
聽潮水喚來星光
指尖上的露水豢養著貓
街巷底的小理髮店暗著
燈微微一盞
往下走就是海
漁船好騷動地想出發
浸在記憶裡的春天
如今是頹圮的港口
只有風,還是舊舊的溫柔
〈眼淚,還沒有發生〉:「她走過的每一步昨天都像火……」。
眼淚,還沒有發生 ◎#孫梓評
她走過的每一步昨天都像火
蝴蝶燃燒
如何還原未啟程的天空?
當少女時代的軸線傾斜
回憶起掩齒象和犀牛共同奔跑的史前
她想,將自己還原成歲月子宮裡的一枚受精卵
微笑的臍帶陸連著母體
當羊水退潮
以星光記載一千種默默的心跳
而眼淚是貝,在秘密地層內等待遠方
不同的,被呼喚,被給予的名字
名字是想像,是誤解,是定位
是日後故事上游的第一滴水
在越濮民族的蠻荒曲調中,她翻閱自己
如同閱讀一朵茁壯的
雲:一種古老的移動和暫居
敘事墨水啟程之前
她披著陽光的薄膜
踩過掩齒象和犀牛的糞便
直到:
殖民風吹皺一盆暗喻幸福的海。
他走來。日光允諾:給她最美的出發
但顛沛流離地抵達
時光的河岸長鏡頭地
吹出憂傷的煙花
他喚她,伏耳魔殺:置於舌尖上的美麗
除了聲帶振動出未曾翻譯的疼惜
還透露著即將到來的咀嚼、吞噬
一冊口腹纏綿的羅曼史
她已經少女,卻不認識自己的胴體
不能被鏡子出的美,如礦,在掩藏中唱著
黑暗的光。
黑暗的光啊,他為她配戴寶石
建築承諾城堡如同以為不會傾圮的愛戀
她被迫,在不同的他身上流浪
記憶悄靜如尺,丈量著假與真
短與長,深刻與遺忘
她繼續,在不同的他身上流浪
初次侵佔,再次侵佔
初次角逐,再次驅逐
愛情光復紀念日
愛情獨立紀念日
愛情投降紀念日
愛情革命紀念日
所有的器官都失去岸
所有的血液都流向海洋
所有的纏綿都成為戰場
她在生命的版圖上被他割讓
曾牽手散步走過的花徑
撒滿枯萎誓言
她記得,他親手蓋起一幢陰影之屋
陽光底下聞不見陽光
花開,蝴蝶灰燼著暖暖四月
飽沛的乳房溢出成熟蜜香
她已經能綻放聲音,以肉身彈奏
不能被攜帶的美,如稻浪,如茶芯,如硫黃
如森林,如鴉片,如蕉風,如獸畜的低語
在黑暗中唱著
騷動的光。
散落在他詩作裡面有大量關於時間「距離」上的建立。〈藍小孩〉夜晚多長?可以測量嗎?夜晚的面積或者長度就像是一片時光海洋,又或者某年某月某日後面銜接的是擦身而過;〈四季〉春天從「哪裡」趕路而來,那裡有誰?曾經發生了什麼,所以春天要趕路而來?而冬天又因為什麼從街角邁步?〈春岸〉的星月沉下了,關於「沉」這個動詞,很難讓人聯想到任何正面向上的情感,而後面馬上緊接的是無比地年老;〈眼淚,還沒有發生〉昨天也可以被行走了。這些大量透過動態描摹,讓時間產生距離,而這樣的距離創造出故事發生的空間,因此想像就可以萌發,在這樣的句子裡面,有無限多種情節可以推演。
除了時間的展現之外,《如果敵人來了》裡面有戲劇元素──情節、角色、對話、場景──的有〈笑話〉、〈邂逅,在一個神經質的下午〉、〈情節〉、〈M的森林〉、〈素描練習〉、〈祝福〉、〈眼淚,還沒有發生〉、〈路燈的獨家報導〉、〈角色˙五首〉、〈睡前˙五首〉。羅列出這些作品並非要細論孫梓評詩中的戲劇性(因為其實在作品中有很明顯的表現)。筆者在此企圖結合跟說明的是,透過這樣時間的錯置、推移,再搭配上戲劇性的主題展現,就能夠讓人產生一種「經過」、「錯失」「離開」等等具備時間與空間交錯作用的感受。
特別想另外提及的是,約略有一半的詩作裡,孫梓評都有提到「黑夜」這個意象,對照白天的清楚,夜裡是相對模糊、神秘以及充滿想像的,而孫梓評的時間感、戲劇性,壟罩在這樣的黑影之下,就會凸顯了傷感的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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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孫梓評,1976年生。東吳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現任職《自由時報》副刊。著有詩集《如果敵人來了》、《法蘭克學派》、《你不在那兒》、《善遞饅頭》。散文集《甜鋼琴》、《除以一》、《知影》。短篇小說集《星星遊樂場》、《女館》。長篇小說《男身》、《傷心童話》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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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unsplash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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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爲你讀一首詩 #每天為你讀一位詩人
#孫梓評 #時間 #音樂 #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