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畫家,命運竟跟李澤楷扯上關係。鄭天儀的人物訪問,寫得真好。
十八年一條好漢 余元佳
記者:鄭天儀
攝影:林栢鈞
1995年,畫家余元佳在中環大會堂展出轟動一時的長卷《千尺香江圖卷》,便部署以後每四年開一次個展。翌年圓夢後靜待千禧再展,就在科網熱潮炒得紅紅火火之際,他毅然把老本押在剛合併的電盈「八號仔」身上,購入價近乎摸頂的24元,最後與大部份香港電訊老股民殊途同歸,他在電盈股價跌至1元多時忍痛割售離場,身家縮水之餘,連原本與奧運頻率同步的個展一拖便拖到18年後的今天,比楊過與小龍女分隔年月還要長。遇「股」不淑,余元佳潛心創作,今日帶着這蟄伏時期逾600幅作品回歸主場,在中央圖書館展出包括《千尺香江圖卷》印刷本、《富春山居圖》臨本和1978年臨摹的《清明上河圖》等巨作,當是為藝術生涯作一個回顧。18年養晦韜光,70歲的余元佳說:「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經歷過文革的人,甚麼無常的事未見過?」老人那種豁達並不矯揉造作。
從藝逾半個世紀,擅寫生與畫山水的余元佳遊藝於大江南北,以筆墨記錄他眼中的錦繡山河、奇山異花,創作了逾三千張作品,是次展出當中六百多幅,包括極具歷史意義的《富春山居圖》臨摹本。「我去過富春江,在郁達夫故居窗外遙望過最漂亮的風景,但原作一點富春江的味道都沒有。」余元佳徐徐打開另一張長不見末的手卷,那是他眼中精采無比的《清明上河圖》。1978年,他花了24天,向朋友借來故宮出版的《清明上河圖》刊物把整張畫作臨摹出來,那些年中國還未改革開放,畫冊得來不易。「你看人物與牛馬構圖多玄妙,還有以北宋的技術畫到這種透視很是難得,畫家要有多少想像力呢?作品表現的只是城外風景,你說如果張擇端把入城後的宮殿繼續畫下去,不是更壯觀嗎?」他逐個部份在闡釋,思想彷彿已穿越北宋,淡淡地嘆句:「好的作品,自然會被保留,爛作品留不到一朝便遭唾棄。」
大隱於鬧市的年月,他探過江南水鄉、四上黃山、飽看百花、遍寫蟲蛙,都收錄在他的《袖珍河山》冊頁,附上感言幾句,猶如古典模式的旅遊blog。現在很多風景在城市急速發展下已成泡影,「龔灘古鎮在建築水庫工程後,美景被已淹沒了」余元佳只能透過作品與惜畫人懷緬過去常陶醉,偶爾他還會念幾句詩。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李白受邀往安徽涇縣一遊,受熱情款待有感而作的《贈汪倫》,成為余元佳艷羨的昔日浪漫情懷,心靈上的cosplay,是他與眾遊客最不同的玩樂心態。「受前人的詩詞感染投入風景,是自己呃自己,走訪山水卻增添了附加想像。」
1979年余元佳定居香港,是中國改革開放後最早一批來港的畫家,經歷近廿年的恐懼歲月,他記得在羅湖關口踏上往九龍的火車,窗外的風景與自由的空氣令他重新感覺自己活着。走遍大江南北,他深感夾雜着自由的香港景色最美。1983年,中英談判後香港掀起移民潮,引發余元佳創作《千尺香江圖卷》的念頭。「一種使命感促使我以中國畫的長卷藝術形式表達我眼中的香港,希望挽留出走港人的心。」他花上八年時間,又越過高山又越過谷,繪製猶如《清明上河圖》的《千尺香江圖卷》。「孤獨、艱辛、無眠的滋味只有自己知。」畫家當時曾立下寄望「長卷乃描畫回歸祖國前的香港面貌,希望若干年後,香港在安定繁榮中,舊貌由新顏替代,再誘發我好的構思和創作。」2002年,他又有感而發,創作《香江古情今貌》,最後又變成為沙士摧殘下香港的打氣之作。可惜,港人近年怨氣日深醞釀「第三次移民潮」,余元佳想再畫《千呎香江圖卷》的下集,把大嶼山另一邊的風景也記錄,卻已力不從心,風景再美也挽不回港人心,因為香港已不香。
余元佳一提起筆揮灑自如,意念百變,靈巧的雙手原來最初不是拿畫筆,而是拿球拍的。祖籍台山的他少年不識愁滋味,年輕時獨愛打乒乓球,那些年他不是食飯就是打波,更差點被招入國家乒乓球隊。
「因為當時我捨不得與父親分離,故沒有入國家隊,沒有當上運動界權威。不知這算不算幸運,因文革旋即爆發,首當其衝批鬥的就是權威。」不是說笑,當時他認識的乒乓球運動員容國團和姜永寧等,都是在文革遭批判不堪受辱而自殺身亡的,他慶幸沒有成為中國體育史上的悲情人物。
至於余元佳投身畫壇,卻緣於一個頗滑稽的故事。某天他在書店看到一張黃賓虹的作品,畫家畫了一排黑壓壓、斜歪歪的房子,少不更事的余元佳語帶諷刺地說:「咁都做到畫家?」於是他的起心肝學畫,拜過不少師傅,包括後來成為他岳父的陳子毅。
他也曾經歷過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在文革惶恐中,每天吃不飽、擔驚受怕下極度壓抑,到了無法作畫的局面。「思想鉗制和改造的精神折磨最難受,一筆畫得不對隨時被批成小資產階級,甚至連累親人,那時根本不想作畫。」
余元佳的父親,是替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往菲律賓籌款的幕僚,父親本着「一代官三代乞兒」的觀念回國後不願當官,原計劃買下三亞大批土地種可可隱居算了,及後政局有變買地計劃落空,余家也家道中落,幸好家族在文革中只被定性為「中農」而非「富農」而逃過抄家厄運,位於廣州江邊最漂亮的祖屋迄今還得以保存。「當時我們滿屋都是黃君璧、蘇六朋、何紹基的真迹,文革時為避過抄家,我們把古董字畫打包藏到『成份』較『好』的友人那裏,風暴過後才敢拿回。」
文首談到余元佳買股票的「彪炳」戰績,事實上他不是一個擅於與金錢打交道的人,更戲謔自己是個「經濟效益上極不長進」的人,或許與他經歷過的大時代有關吧。失去過自由的人,腰纏萬貫又有何價值?關於錢財,再荒唐的經歷他都見識過,故能坦然面對股市崩於前而面色不改。「文革後期古董字畫沒人敢要,張君實其老師的真迹冊頁才賣兩元人民幣,文物店收購我的畫都九蚊啦!很好的任伯年真迹才賣二十元,不須很用心都能收藏到好東西。」數年前,他把部分古董字畫出售,賣得二三十萬元,現時連一張趙少昂隨時都買不到,他不嘆時不與我,一切隨緣而為。
「我崇尚阿Q精神,否則過去日子怎捱?命裏有時終須有。」余元佳望着生活潦倒時曾想過脫手套現、最後臨崖勒馬保存至今的《富春山居圖》臨本,一股自若的表情在他臉上掠過。
「余元佳十八年作品展覽」
銅鑼灣中央圖書館
即日至一月六日
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