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經過敦化北路與南京東路口,我總會想起很久以前,在這裡曾經有一座青康戲院,充滿了我青春歲月的回憶。
青康戲院不大,位於花木扶疏的台北學苑裡,那兒常有各種為學生舉辦的活動與展覽。當時的我是個典型的文藝少女,安靜少言,總是獨來獨往,渴望能從文學藝術裡尋找到人生的意義,因此我不是在光華商場閒逛舊書攤,就是流連在台北學舍裡。
那是個單純的時代,看電影就是最奢侈的娛樂,為了符合學生的經濟水平,青康的票價才十塊錢,而且每天輪流放映兩部不知幾輪的影片,也不清場,愛看多久都可以,對於在苦悶的升學壓力之下難以透氣的中學女生來說是救贖之地,因此我常常買一張票在裡面待上一整天,不斷地重覆看相同的片子,不吃不喝也無所謂。就這樣毫無撿擇地看了大量的好片和爛片,完全不挑食。
大學時期,MTV文化漸漸興盛,那是男女朋友約會最常去的地方,在無人打擾的小包箱裡一邊看片一邊度過甜蜜的兩人小時光。那時LD還不普及,更別說VCD與更後來的DVD,影片的來源也還是以美國好萊塢為大宗,沒有太多藝術電影,所以當我發現南京東路上有一家專放歐洲片的「影廬」時,立刻就成為它的常客。
和MTV一樣,在影廬也是買一杯飲料可看一部片,不一樣的是,它不是小包箱,而是整間店就是一個小型放映室,大約可容納二十多人。如果青康餵養給我的是電影雜食,那麼影廬就是精緻的心靈盛宴,我在那裡看遍了大師名作,楚浮、侯麥、費里尼、狄西嘉、奇士勞斯基、英瑪柏格曼、文溫德斯........那些片子都是當時的戲院不曾放映的,觀影的心情只能以珍惜形容,所以也不管看得懂還是看不懂,總之只要有新片就看。坦白說,其中有許多片子,看完之後心中一片茫然,但也有更多作品讓我為之低迴不已,例如盧貝松的「碧海藍天」。
「碧海藍天」成為院線片是後來的事了,當時在影廬放映,片名是法文直譯的「大藍」,Le Grand Bleu 。我還記得那天看完之後,我坐在椅上久久起不了身,心裡有無限的哀傷與悵惘,卻也有無限的自由與平靜,彷彿我也隨著男主角賈克一起沉入了那片大藍,隱沒在深深的海底。
後來有個喜愛音樂的男孩為我找到「碧海藍天」的電影原聲帶,而我和他一起在MTV裡看了朱賽貝托納多雷的 「新天堂樂園」、法蘭西斯科波拉的「教父」,和其他數不清的影片。
再後來,我們一起去義大利旅行,從最南的西西里島一路經過龐貝、拿波里、托斯卡尼、羅馬、梵諦岡、翡冷翠、威尼斯、維洛那,直走到最北的米蘭,那是一次長征,而首站的西西里島正是「新天堂樂園」的所在地,也是「教父」發跡的地方。
二十年後,當我重看復刻版的「新天堂樂園」,看見電影裡那個戲院所在的廣場,想起年輕時的那場旅行,想起自己曾經站在那個廣場上笑得那麼開懷燦爛,一時感慨萬千。恍若隔世的感覺就是這樣吧。那時的我,必然以為未來就像廣場上蔚藍的天一樣是無邊無際的美好吧。
但人生如戲,誰會知道上天發給你的下一場劇本是怎麼寫的?
重看「新天堂樂園」,影片裡重疊著我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的回憶,那是歲月的重量,卻也已在轉瞬之間,輕飄如一片隨風遠颺的落葉。
人生如戲也如夢,再多的悲歡離合總有一天都會時移事往。
「新天堂樂園」和「碧海藍天」都是1988年的經典名作,也在多年以後幾乎同時重現複刻版,而我對「碧海藍天」的期待更甚於「新天堂樂園」。
經過這麼多年,再看到螢幕上那片大藍,我終於明白了賈克為什麼最後會做那樣的選擇,因為愛情無法填補他心靈的空缺,人生還有更值得追求的其他;看到他對喬安娜說,每次潛到海底,他都要給自己一個再回到海面上的理由,我覺得那彷彿是我心裡在說的話。「要游到海底,那裡的水更藍,在那裡藍天變成了回憶,你就躺在寂靜裡,待在那裡........」海洋象徵了某種信仰或真理,對賈克來說是靈魂深處永恆的召喚與歸依。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喬安娜,生命課題必須學習的是放下,就像最後一幕她在浮板上對賈克的放手一樣,而現在我知道,我同時也是賈克,沒有人可以填補我內在的空缺,我有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海洋。
多年以前那個獨來獨往的文藝少女,在穿越歲月的重重光影之後已然明白,人生的意義其實沒什麼好說,只能好好去經驗每一個當下,欲語已還休,一切也就不必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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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昔日光影
作者:彭樹君
刊於《幼獅文藝》760期 / 2017.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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