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嚴？（原文刊於2011年9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
當台灣解除了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令，社會向實質的自由民主跨進一步的同時，懵懂的我正要進入一個為期三年，莫名的戒嚴青春期。
七月正暖，即將邁入七十六學年度，我從台北市臥龍街129號大安國小跨過馬路進入對街臥龍街100號和平國中（今和平高中）就讀。雖然只是對門，跨過這條走過無數次的小街的另一邊，僅僅是過馬路的距離，卻像是到了另一個國度、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次元。小學生變成國中生不啻是種驟變！
我清楚地記得新生訓練的第一天，站在操場上四下看，藍天白雲紅土黃沙，腳下綠草參差良莠不齊，就跟站在上頭的這批新生一樣。新生們各自穿著原小學的制服，以性別為最大區隔，臨時分班為最小單位，整好了隊還嫌凌亂。司令台上某位老師說道：「各位同學！從今天開始你們不會再像讀國小的時候一樣，被老師叫做各位『小朋友』，各位『同學』，你們不再是『小朋友』了！你們長大了！」因為這樣的一句話，倏地被點醒，原來我不再具備小朋友的身份了。
還來不及思索不再是小朋友的自己應該是何面貌有何作為，當下的我默默承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低氣壓，迎向或許不願面對的往後一千多個日子的喜悲。除了爸媽可能與我討論過要不要遷戶口轉學區，此外我無從選擇，從來沒有人問我準備好了沒有。因智力測驗頗佳而被分到升學班，曾是出類拔萃的模範小學生的我，功課卻大不如前，漸漸地跟不上這些有備而來的優秀國中生，原來真的有人是準備好來做個國中生的。活該升學班的同學名符其實承受著升學壓力，可憐升學班裡功課不好如我等倒數十名者也要承受升學壓力就更難以承受了。面對老師的嚴格要求，我嚴重失衡。我不明白上國中要有什麼準備，也沒料到接下來三年六學期是什麼光景，這才不過是新生訓練啊。
「……以上。同學們有沒有問題？」說了一堆之後，司令台上的老師以這句話結尾，如同往後許多個朝會的許多個結尾。我從沒問過一齊長大的好哥兒們在朝會時都在想什麼？但回想起來，晴天在操場雨天在走廊，國中三年每天朝會時間我常常都在神遊，胡思亂想。
為什麼要男女分班？為什麼上課以參考書講義評量為主而不是課本？為什麼上衣一定要掖進褲子裡？為什麼沒有人再打躲避球了？為什麼我們學校只能穿黑鞋？為什麼早自習一定要小考？為什麼沒有小考的早自習一定要準備大考？為什麼不可以帶隨身聽上學？為什麼美術音樂工藝體育課常被借去上數學數學數學數學課？為什麼錄影帶要分Beta和VHS？為什麼298公車每五十分鐘才一班？為什麼很多同學不帶便當？為什麼我會讓父母操心？為什麼童軍團的看起來都很跩？為什麼要怕那些不良少年小太保？為什麼訓導主任肥龍一出現所有自認大條的小流氓都變小綿羊？為什麼隔壁芳和國中跟我們是仇家？為什麼怕被人家欺負但逮到機會卻又想欺負人家一把？為什麼她都不看我一眼？為什麼她也不看我一眼？為什麼只買得到0.5自動鉛筆而大家都只用HB筆芯？為什麼情書被傳閱？為什麼ICRT的Samantha K亂講中文也很好聽？為什麼余光的閃亮的節奏一週只播一次？為什麼中廣青春網的DJ每個都懂那麼多？為什麼本校有紅土網球場體育課卻不教網球我們也不得進入？為什麼他總有辦法搞到A書？為什麼他會二龍出水像個老菸槍讓煙從鼻孔呼出？為什麼很多人動不動就要上街遊行抗議？為什麼萬年冰宮冰刀區那麼亮滑輪區這麼暗？為什麼倒退溜冰畫8這麼難？為什麼NIKE籃球鞋這麼貴？為什麼我拚命跳也摸不到籃框？為什麼我不會打電動還每天看著同學玩快打旋風1945麻雀學園俄羅斯方塊？為什麼性感可愛的本田美奈子身材嬌小歌聲如此寬厚激昂？為什麼七龍珠變難看了？為什麼明知數理不好就是不去補習？為什麼爸爸說功課不重要健康快樂就好？為什麼我覺得導師很討厭我？為什麼fuck off的意思是滾開？為什麼看城市獵人時特別興奮？為什麼我們三個被他一個湊錢卻不反抗？為什麼我不敢跟人打架？為什麼每天打三四個小時籃球都不累？為什麼想考美術班一定要會水彩？為什麼畫漫畫用的沾水筆這麼難買？為什麼聽Guns n’ Roses 會這麼爽？為什麼明知考不上公立聯招還要考模擬考？為什麼我在升學班吊車尾？為什麼我終將自放牛班畢業？為什麼快樂與痛苦是並存的？為什麼他會從他家高樓陽台跳下來？為什麼……？
「……以上。同學們有沒有問題？」老師又問了好多遍，在好多個朝會結束前。我從我的問題堆中回過神來，這是第幾個朝會了？不才是新生訓練嗎？國中三年就要過去了，我真的有些問題，但我從未問過，也不該問。
在升學主義的嚴厲形式下成長，有限地探索自己也探索這個世界，碰到問題時總試圖給自己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生命的課題並不像數學講義一樣，隨時翻開所附的解答本，抄抄答案便罷，就算得到答案沒有演算的過程，還是等同於不會。我早已告別了我的國中生涯，遠離了我的和平歲月，多年之後我才理解，解嚴的那一年在中華民國憲政史上的重要意義。但是對於我個人微不足道的生命體會，也是多年之後才領悟，從那一年開始，少年的我，面對多少的困惑疑慮委屈徬徨，都得，總是，全靠自己解；管他嚴不嚴。
文 樊光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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