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Above GroundZero
西元2015年10月22日。晚間9時44分。台灣台北市。敦化南路。北台灣核能災變後第3日。
這台北市精華區的林蔭道已成了大型的停車場。車一輛挨著一輛,車燈和此起彼落的喇叭聲點亮了這焦躁不安的城市。水泥叢林中,都會金控公司總部三十五層高樓燈火通明,而位於一樓的都會銀行敦南分行同樣燈火通明──儘管玻璃門已全數關上,儘管自外望去,內部不見任何人影。這當然不是常態。在平時,在夜間,那高聳的金屬骨骼結構體總是指向天際更黑暗的虛空。然而此刻,如梅雨季節之白蟻,高樓底下躁動的人群愈聚愈多,四處流竄。
一輛掛著白色大耳朵天線的SNG車停在路邊。
這是現年三十四歲的吳儀倩回家的必經路途。身形瘦小的她剛下班不久,背著包包步出公司門口,走了一小段路,便遇見了這夢境般的幻景。她好奇地停下腳步,看見群眾不安地議論著。許多人在看手機,打電話,邊嚷著電話網路全都不通;許多人搖晃著玻璃門,許多人丟擲保特瓶。一位矮個子男人不知從何處抄出一支棍棒,二話不說開始砸玻璃。
警報器響起。群眾鼓譟起來。吳儀倩有些害怕,加快了腳步。人群邊緣,她看見記者正抓了個路人開始訪問。那是位滿臉鬍渣的中年壯漢,穿著簡單的T恤和拖鞋就跑來了,手臂上長長的汗毛,大片刺青,情緒顯然十分激動:「叫我回家?」壯漢叫嚷起來。「憑什麼叫我回家?我這世人所有的存款都在裡面欸!」
「你不怕死嗎?」女記者問:「大家都忙著逃,你不怕輻射污染嗎?」
「啊你咧?」壯漢反問:「你怎麼不怕死,還杵在這訪問我?我沒在怕的啦,我無某無子,爛命一條,你政府或銀行不給我們一個存款保證,我錢沒拿到我是不會走的啦。」
女記者倒退一步。「先生,可是命很重要啊。輻射污染很危險的──」
「管伊去死啦,人沒錢活著還能怎樣?叫我現在逃去台南,我去台南沒錢我也不能過活啊。」
「你對銀行這麼不信任嗎?」
「歹勢,這我專業。」壯漢愈說愈起勁。「誰不知道他們銀行本來就多少爛頭寸?這些爛頭寸平常還不都是像我這樣的人在處理?現在核四廠爆炸了,你想想看,有多少抵押品是台北房地產?這些房地產全倒了啦,本來好頭寸的都會變爛頭寸!」他比著手勢,還真有點地下錢莊或討債公司的派頭。「一個銀行裡面都是爛頭寸你以為他要怎麼撐下去?台灣金融崩盤了啦,無望了啦,你爸今日就免睏,就站在這裡等伊整暝!」
九十七分鐘後,吳儀倩回到位於土城的家(整個大台北地區都塞車,捷運班次混亂,她比平時多花了五十分鐘才到家)。這是一處荒僻的住宅區。整排五層樓的老舊公寓有半數以上已成空屋。她打開鐵門(樓梯間滿是灰塵,配電盤上的電線如受傷的血管筋脈般破綻處處),步上二樓,按下門鈴。
「趕快進來。」母親隔著鐵門喊。「你知道消息了沒有?我打你手機都打不通。」
「什麼消息?」她推開大門。「股市暴跌六百點嗎?」
「核四廠輻射外洩,總統說要遷都。」
「噢。是喔。他們承認囉?」她脫下鞋,脫下外套,將包包丟在沙發一角。「不意外。」電視上正反覆播放著在野黨主席與總統會面後共同召開記者會的畫面。簡言之,傍晚時分,台電與核安署已證實核四發生嚴重災變,輻射外洩;在野黨主席隨即強烈要求即刻進行朝野協商。會後,晚間9時30分,總統發佈緊急命令,劃定方圓二十五公里暫行避難圈,建議民眾疏散;並宣布自隔日起依緊急命令所賦予之權限,遷都台南;並持續進行朝野協商。而在野黨主席則強調,值此空前國難,在野黨將負起監督之責,並與執政當局保持密切聯繫。「國難當前,有些事情必須儘快決定,有些事情必須政治協商。」在野黨主席兼總統候選人蘇貞昌頂著他的電火球,一貫的溫和沉著:「依照目前狀況,能夠政治協商解決的,我們會儘量配合,幫忙政府規劃合宜的解決辦法──」
「所以輻射外洩到底是有多嚴重?」吳儀倩問母親:「本來不是說是廠區內事故而已嗎?」
「不知道。」母親回應:「沒有確切的消息。電視上一片混亂啊,各種說法都有。我們是不是也該走了?」
「哼。」吳儀倩冷笑。「政府更混亂。照這樣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等得到真相。」
「你都不緊張啊?」
「有什麼好緊張的?你覺得我們還需要緊張嗎?」吳儀倩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回家路上到處都塞車,根本沒有交通工具可以坐,現在到處亂成一團,走也走不了。乾脆就明天再說。或後天再說。」
「這樣好嗎?」母親皺眉。
「媽你想太多了啦。」她對母親擠出微笑。「你忘了,我們是特例,我是超人。明天再說。我先去洗澡了。」
三十分鐘後,吳儀倩洗完澡,回到房間,將房門關上,拉開窗簾。戶外無光,夜色寂靜,隔著一條窄街,同期的五樓老公寓,同樣過半數空屋。室內燈光盞盞滅去,像棺槨中死滅的眼睛。這區域早已是個鬼城,只有無法離開的人還留在這裡;但即便是現在,留下的住戶似乎也無動於衷。或許是因為此地不屬二十五公里避難圈範圍內?
吳儀倩沉思半晌,打開抽屜往下翻,找出一份剪報。
泛黃的剪報被她夾在透明文件夾裡。她看著剪報上自己清瘦的背影(她當然不願意露臉),想起許久之前她告訴記者的那些事:小學三年級,她之前就讀的幼稚園被檢測出是輻射建築,鐵窗框是不肖廠商違規使用核電廠外流廢料做的。官商勾結。當時的原能會派人找到他們(輻射鐵窗框已存在五年以上),送給他們每年一次的健檢額度。小時不懂事,長大才知道,當年的幼稚園同學有五分之一已因血癌去世。至於自己,則是自小學開始便不知為何很少排汗,只要天氣一熱,她不出汗,常悶到頭昏眼花。醫生們完全不知該如何處理。她想起環保團體的「核輻人」圖案;第一次在網路上看到那圖案時她直接在電腦螢幕前失聲笑出──是啊,我就是貨真價實的核輻人啊。我跟輻射超有緣的啊。高中時他們搬了一次家,搬到現在這個社區,到大學畢業幾年後,這裡被檢測出是輻射社區──有七戶輻射屋輻射超標。她家倒是不在其中,但出入都會經過就是了(就是沒中頭獎但中了二獎的意思,她想)。這回原能會更乾脆,理都不想理了,只說他們測定的輻射量並未超過每年五毫西弗的容許劑量,「等個十年,還會半衰幾次」。她心裡想,是啊,我們也已經住了十二年了哪。那十二年前又是什麼樣的劑量?
於是吳儀倩自暴自棄地看著社區裡的中壯年長輩,每年一個兩個地拿號碼牌罹癌過世。社區人家一戶接著一戶離去。反正她家裡窮,反正她家單親,反正她們也搬不走,反正她自己都比那些長輩們更「資深」。她從小就是核輻人了不是嗎?她從前年健檢時開始發現自己血液異常──血小板持續偏低,原因不明。她不敢談戀愛,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生小孩,反正她怪病在身通行無阻,只要說出實情那些追求者們多半會知難而退。她覺得自己還能活到現在簡直是個奇蹟。核輻人該有輻射抗體吧?核四輻射外洩?拜託,那麼遠,誰把那些輻射放在眼裡啊?
吳儀倩打開房門。客廳陷落在立燈將明未明的微光中。她從櫥櫃裡摸出一碗泡麵,拿到廚房,打開瓦斯爐煮了起來。
她多打了一顆蛋,加了一把青江菜,而後熱騰騰一碗端回到客廳裡。她按開電視,看見媒體上鬧哄哄的全是核災相關新聞──這當然,台北市醫院人滿為患,已經多到跟基隆地區差不多的程度(部份地區醫療系統確定失靈,因為醫院自身便在二十五公里避難區內,醫護人員都逃難去了);大批避難人潮離開台北地區向南遷移,所有汽車都被塞在路上動彈不得,高鐵和台鐵停駛,聰明些的騎機車和腳踏車一路南逃。沿途旅店全數客滿,由於物資不足,治安失序,台北、宜蘭、桃園、苗栗等地都發生了隨機搶劫案件。大賣場拉下鐵門,加油站和便利商店到處打群架。
所以逃什麼呢?趕著去被搶劫嗎?她心想,差點一個人笑出聲來。天啊這泡麵還真好吃,世界上有比這泡麵更好吃的東西嗎?
夜色深濃,輻射社區寂靜如一灰燼之荒原。吳儀倩看著電視螢幕上這座吵嚷不斷的鬼島(鬼島像一副耳機線,你什麼事都沒做它自己就會亂成一團),首次感受到某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幸福。
──節錄自伊格言最新長篇核災小說《零地點GroundZero》,麥田出版
Search